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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生徒

早晨醒来时,心情是很奇妙的。

就像玩捉迷藏时,自己一动不动地蹲在漆黑的壁橱里,门却突然被人“哗啦”一声拉开,明亮的光线霎时涌了进来,随即便听到对方大声宣布:“找到你啦!”然后就在那晃眼的光线以及一瞬间的尴尬中,自己的心也怦怦直跳,随即慌忙整理好躲藏时弄乱的和服前襟,有些难为情地从壁橱中走出来。这时,心中就会忽然感到一阵气恼——嗯,就是这种感觉。不,也不全是,早晨醒来时,似乎比这种感觉更加让人难以忍受。就好比打开了一个匣子,看到里面装着一个小匣子,再打开之后,里面还装着更加小的匣子,于是继续打开,里面还有更小的匣子。就这样接连打开七八个匣子之后,眼前终于出现了一个骰子般大小的小匣子。轻轻地打开,里面却空空如也——嗯,大概就是那种感觉。

哼,谁说人早晨睡醒后,“唰”的一下就能清醒过来?根本就是骗人的!明明先是一片混沌模糊,就这么过一会儿之后,才会像浑浊的淀粉逐渐沉淀下来一样,从上方开始慢慢变得澄清透亮。于是这时,人才会彻底疲惫地醒来。早晨,总是让人感到莫名空虚低落,会有好多悲伤的事情涌上心头,让人不堪忍受。啊,好讨厌,好讨厌!早晨的我是最丑的,双腿酸软无力,什么都不想做,也许是因为夜里没睡踏实吧。谁说人到了早晨就会精神饱满,那也是骗人的!早晨明明就是灰色的,从来都是,它最虚无了。早晨躺在被窝里时,我总是会很厌世,会厌倦一切。那种种丑恶的懊悔之情,都会在这时一股脑儿地涌上心头,堵在胸口,让我烦闷不堪,喘不上气。

早晨,真的好讨厌啊!

“爸爸……”我试着轻唤了一声,心中莫名有股羞怯,有股欣喜。我翻身起床,麻利地叠好了被子。抱着被子起身时,嘴里不自觉地冒出一句“嗨哟呵”的吆喝声,于是我猛地一愣——迄今为止,我从未想过自己竟然是一个会发出“嗨哟呵”这种俗鄙吆喝声的女子。“嗨哟呵”——怎么听都像是老太婆的吆喝声,太难听了,我怎么会冒出这种吆喝声呢?简直就像在我身体某个角落里住着一个老太婆似的,太恶心了,以后可得注意。这就好像自己明明嫌弃别人的粗俗步态,到头来却发现自己走路也如出一辙一样,特别让人沮丧。

唉,早晨,总是让人毫无自信。我穿着睡衣坐到梳妆台前,没戴眼镜。镜子里那张脸看上去稍显朦胧,皮肤也挺滋润。在我这张脸上,我最不喜欢的东西就是眼镜。但有时,戴眼镜却也能体会到旁人体会不到的妙处。我喜欢摘掉眼镜向远处眺望,这时,世界就会变得模糊斑驳,如梦如幻,像看西洋镜一样,美丽极了。任何肮脏的东西都不会再看到,眼前只有一些大块的物体,只有鲜明、强烈的色彩和光斑。我也喜欢摘掉眼镜看人,这样,对方的脸看起来就会很柔和、很漂亮,看上去会笑意盈盈。而且当我摘掉眼镜时,就绝不会想跟人吵架,也不会想说人坏话,只想一个人静静地发呆。此时的我,在旁人眼中也会是个温柔的人吧?这样想来,我便越发安心了,甚至想要对人撒娇,内心也会变得十分柔软。

可我还是讨厌眼镜。戴上眼镜,脸上的生动和立体感就会消失,表现出的各种情趣——比如浪漫、美丽、激动、脆弱、天真、哀愁,所有这些情趣,都会被眼镜遮住。更不要说什么眼睛是心灵的窗口,用眼神跟别人交流了,这根本做不到,甚至会有些滑稽。

眼镜,真是个小妖怪呢!

也许是因为一直不喜欢眼镜,所以我总觉得,拥有一双美丽的眼睛才是最好的事情。即使没有鼻子,或者嘴巴被遮住了看不到,但只要有一双美丽的眼睛,便足够了;在看到这双眼睛时,能够让人渴望自己要活得更加美好,便足够了。而我的眼睛只是长得大,却算不上美。在对着镜子盯着自己眼睛看时,我总是会感到失落。连妈妈都说,我的眼睛空洞无趣,大却无神。这样的眼睛,就是所谓的黯淡无光吧,简直像两个煤球!唉,一想到这个词就沮丧。长成这副样子,真是让人郁闷。每当照镜子时,我都会由衷地想:若自己的眼睛能变得晶莹澄澈该有多好啊!就像那碧蓝的湖水般清澈,就像那躺在茫茫草原中仰望的天空般浩瀚。在那浩瀚之中,不时会映照出流云浮过,甚至还能清晰地映照出飞鸟的身影,若是这样,该有多好啊!那些有着美丽眼睛的人,我很希望能与他们多多邂逅。

从今天开始就进入五月了,想到这里,我竟然有些开心。嗯,的确是开心,因为夏天临近了。来到院子里,只见一簇簇生机勃勃的草莓花映入眼帘。于是父亲已经过世这件事,变得有些不可思议——死亡、离世,这实在让人难以理解,无法接受。我思念姐姐,思念那些离别的人,思念那些许久不曾见面的人。唉,早晨,总是会让人无端想起过往的人和事,就像腌萝卜的气味一样,一直会淡淡地萦绕着,许久都不退,真让人受不了。

我的两条小狗——恰皮和可儿(因为是条可怜的小狗,所以叫它可儿)结伴跑了过来。它们并排趴在我面前,但我只顾着一个劲儿地宠爱恰皮。恰皮一身雪白,皮毛光亮顺滑,非常漂亮,可儿却脏兮兮的。当我宠爱恰皮时,可儿在一旁又急又委屈,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这我是知道的。我也知道可儿是条残疾狗,既可怜,又讨厌。正是因为它实在太可怜,我才会故意冷落它。可儿看起来就像一条流浪狗,可能不知哪天就会被打狗队的人捕了去。它的腿又有残疾,逃跑时一定会很慢吧。可儿呀,你快到山里去吧,反正也没人喜欢你,你就尽早自生自灭吧!我就是这样一个孩子,不只是对可儿冷漠,我对人也能做出不该做的事。我会刁难别人、激怒别人,着实是个令人讨厌的孩子。我在檐廊上坐下,一边抚摸着恰皮的脑袋,一边望着院中满眼的新绿,心中却徒增悲凉,觉得自己好窝囊,真想直接坐到泥地上。

我想试着让自己哭出来。也许,把呼吸屏住,把眼睛憋到充血,就能挤出几滴眼泪吧?我试了试,却没成功,也许我已成了一个没有眼泪的女子。

于是我只好作罢,开始打扫房间。可一边打扫,嘴里竟然漫不经心地哼起了《唐人阿吉》 的旋律,于是我不由得环顾了一下四周。自己平时明明是热衷于莫扎特、巴赫这类音乐的,现在竟然不自觉地唱起《唐人阿吉》来,真是可笑。方才抱着被子起身时发出了“嗨哟呵”的吆喝声,现在又一边打扫一边哼唱《唐人阿吉》,看来我已经无药可救了。照此下去,真不知道自己在说梦话时会说出什么粗俗的话语,这让我觉得分外不安,却又莫名感到好笑,于是我停下手中的扫帚,站在那里独自轻笑。

我今天穿了昨天刚缝制好的内衣,胸口处还绣了一朵小巧的白色蔷薇。只要套上上衣,谁都不会发现它,这让我颇为得意。

母亲因为忙活着谁家的亲事,一大早便出门了。自我年幼时起,母亲就常常为别人的事尽心尽力地忙活,这我早就习以为常,却依旧打心眼儿里感叹:母亲始终都是闲不住的啊!从前,父亲一直只知道埋头读书,疏于社交应酬。母亲则喜欢和意气相投的友人相聚,于是就将父亲那一份也一并承担了。二人尽管性情不同,却能彼此尊重,举案齐眉。在我看来,他们称得上是一对没有婚姻中的一地鸡毛、琴瑟和鸣的美好夫妻了。啊,不能骄傲,不能骄傲。

味噌汤煮好前,我一直坐在厨房门口,出神地望着屋前杂木丛生的小树林。有那么一瞬间,我仿佛感觉在很久以前我也曾像现在这样,或者在很久以后我将会像现在这样,坐在厨房门口,望着这片小树林。我的姿势与现在相同,脑子里想的事情也与现在相同。此时我心中蓦地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过去、现在、未来,都能在这一瞬间同时感知。在我身上,这种事情时有发生。比如在和别人坐在房间里聊天时,我的视线就会不由自主地朝桌角游移,然后忽然“啪”地停住,一动不动,只剩嘴唇还在翕动。这种时候,我就会产生一种奇怪的错觉:曾几何时,仿佛自己也是在同样的状态下,与人说着同样的事情,眼神也同样地在注视桌角。而且我相信,此刻的情形今后还会原封不动地发生。无论漫步在多么遥远的乡间小路上,我都会感觉,这条路我肯定来过。就连顺手从路边摘下的一片豆叶,都会让我觉得,自己曾经在这条路上的这个地方,摘下过这片豆叶。而且我相信,无论今后走过这里多少遍,我依然会摘下这片豆叶。还有一次是泡澡的时候,我无意中打量起了自己的手。于是我感觉,今后无论再过多少年,当我泡澡的时候,一定还会回想起现在这般不经意地打量着手的情形,还会回想起此时闪过脑海的念头。这样一想,我的心情不由黯淡了下来。

还有一次是在傍晚,发生在我把饭从锅里盛出来的时候。若说是灵光一闪,或许有些夸张。但那时,我的确切实感受到体内有什么东西“呼——”地一闪而过了。该怎么形容才好呢……姑且称为“哲学的彗尾”吧。在它的作用下,我的头脑、心胸,身体的角角落落全部都变得透明澄澈起来,我感觉自己能够恬静且笃定地面对余生,就像一整块琼脂静悄悄地从盒中缓缓倒出时那样,柔软灵活,细腻且富有弹性。我可以就这样随遇而安、云淡风轻、岁月静好地度过此生。不过这个时候,可顾不上思考什么哲学,这种“此后余生将会像一只偷吃的猫一般,悄无声息地活下去”的预感,可不是什么好事,甚至令人害怕。一旦长此以往处于这种精神状态之中,只怕人也会变得如同被神灵附体了一般吧!嗯,我可不想变成一个女先知啊。

到底还是我太悠闲了,没有经历过生活的辛苦。于是面对每天成百上千的所见所闻,我心中的那些感受无处消解。也许在我茫然自失时,它们就会趁机化作妖怪的嘴脸,接连不断地浮现在脑海中吧?

我独自坐在饭厅吃早饭。今年还是第一次吃黄瓜,看到它青翠的样子,便知道夏天即将到来。五月的黄瓜,那青翠的色调中自有一种悲凉之感,让人心里又痛又痒,变得空荡荡的。独自在饭厅吃饭时,我总会无端地想要去旅行,想去坐火车。拿起报纸浏览,只见上面刊登着一幅近卫先生的照片。近卫先生算得上是美男子吗?反正我是不怎么喜欢他那张脸,他额头长得不好看。

看报纸时,最有意思的就是那些书的广告了。估计因为哪怕一字也好一行也好,都要收取一两百日元的广告费,所以每个广告都是人们绞尽脑汁写出来的。那一字一句,为了实现最大的效益,全部都是斟字酌句、冥思苦想得来的美文佳句。如此金贵的文章,恐怕世间少有吧?它们读起来酣畅淋漓,让人无比畅快。

吃完饭,我便锁好门窗去上学。尽管觉得应该不会下雨,但我实在是太想带着那把漂亮的西洋雨伞走在路上了,所以最终还是带上了它。这是我昨天从母亲那里要来的,是母亲在少女时代用过的东西。能找出这把有趣的雨伞,让我有些得意,真想带上它漫步在巴黎街头。等眼下这场战争结束后,这种带着梦幻色彩的复古雨伞一定会流行起来吧?这把伞和波奈特帽 一定很搭。我幻想着自己穿着一套长下摆、大开领的粉色礼服裙,戴着一副黑绸蕾丝长手套,然后在宽大的帽檐上,点缀一朵紫罗兰。在草木葳蕤的时节,我就以这副装扮去巴黎的餐厅吃午餐。那时,我会慵懒地轻托脸颊,望着窗外往来的人流。然后就在此时,有人轻轻拍了拍我的肩。刹那间,周围有音乐声响起——是《南国玫瑰圆舞曲》 !唉,想什么呢,好傻!可在现实中,我只有这把古旧而奇形怪状的长柄雨伞,多么凄惨、多么可怜啊!我简直就像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唉,还是拔草去吧!

出门时,我顺手拔掉了一些门前的草,算是为母亲做点义务劳动。说不定,今天会发生什么好事情呢!明明同样都是草,可为什么有的草会让我有想拔掉的冲动,有的却让我想悄悄放过呢?那些可爱的草,还有不可爱的草,在外形上明明没有任何区别,可为什么还是会被分成惹人怜爱的草和令人生厌的草呢?这根本没有任何道理。女人的喜爱与厌恶,从来都是随心所欲的。

做了十分钟的义务劳动后,我匆忙朝车站赶去。在穿过田间小路时,我频频想要停下来画画。途中,我穿过神社前的森林小径,这是我自己发现的一条近路。走在这条小径上,不经意地低头一看,只见到处都生长着一丛丛的麦苗,足有两寸来高。看着这些青青的麦苗就知道,今年也有士兵的队伍经过了这里。去年就有很多士兵和军马经过这里,在神社前的这片森林歇息过。后来过了一阵子我再来到这里时,发现地上也像今天一样,长出了许多麦苗。不过那些麦苗没有继续生长,也没有结出麦子。今年也是一样,麦粒从军马驮着的粮草中撒出来,落在地里生根发芽,长出了麦苗。可是这片森林如此幽暗,它们根本无法照射到阳光。于是这些纤细孱弱的麦苗就算长到这样高,最后也只能夭折,真是可怜。

从小径上走出来后,我在车站附近遇到四五个民工。这些民工跟往常一样,对着我恶狠狠地说着一些不堪入耳的脏话。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心中一阵犹豫。我很想超过他们,一口气跑到前边去。但是那样我就必须从他们几个之间找个缝儿穿过去,这太吓人了。如果不这样做,我就得停住脚步,默默地让他们先走,等着我与他们之间拉开一段距离之后,再继续往前走。可是这样反而需要更大的胆量,而且很不礼貌,可能会惹他们生气。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心烦得就要失去理智了,简直想哭。又觉得这样太丢脸了,于是我对他们挤了挤笑容,然后跟在后面慢慢走。虽说这种情况下我只能这样做,但我心中的懊恼,一直到我坐上电车都没有完全消散。真希望自己赶快强大起来,干练起来,能够早点对这种低级无聊的事情坦然处之。

车厢的入口处还有一个空座,我便把手里的东西轻轻放过去,稍微整理了一下裙褶。还没等我坐下,却见一个戴眼镜的男人一下子把我的东西推到了一边,自己坐了上去。

“那个,是我先看到这个座位的……”

听到我这么说,那个男人苦笑了一声,随即满不在乎地看起了报纸。仔细想想,我俩也不知是谁的脸皮更厚,也可能是我吧!

没办法,我只好把伞和用包袱皮包起来的学习用具都放到座位上方的网架上,腾出手来抓紧皮革吊环。当我和往常一样想看会儿杂志,正用一只手啪啦啪啦地翻动书页时,脑中突然冒出了奇怪的念头——

若要将“看书”这件事与我自身剥离开来,那么对于什么经历都没有的我来说,估计一定会哭出来吧!我就是如此依赖书本上写的东西。当我在看一本书的时候,总是会一下子就迷上它,进而靠近它,信赖它,与它产生共鸣,并努力让自己的生活与它贴合。而之后再看其他书时,又会像这次一样,一下子便迷上,进而沉醉其中。像这样把别人的东西偷过来,好好改造一番后变成自己的东西,这种才能和小聪明是我唯一的看家本领。说实话,这种小聪明和小把戏让人厌烦。若一个人每天总是在不停地失败,不停地丢人现眼,或许这个人会变得稍稍沉稳一些。但是,即便面对如此之多的失败,估计这个人应该也会千方百计找各种理由,巧妙地敷衍过去,然后编出一套说辞吧?没准儿还会上演一出苦情戏什么的呢!

(这些话也是我从哪本书上看来的。)

我真的不知道哪个才是真正的我,若没有书看,没有可以让我效仿的模板,到那个时候,我会怎么样呢?可能我会手足无措,垂头丧气地一味胡乱地擤鼻涕吧。不管怎样,每天在电车里这么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可要不得。我身体中残留着讨厌的温热,真是让人受不了。“必须做些什么,好歹也要想想办法。”我想。可是,怎样才能清醒地把握自我呢?我之前对自己的那些批判,简直没有任何意义。当我试探着去批判自己时,一旦发现那些讨厌、软弱的地方,便马上会放任其存在,心疼地抱紧自己,最后得出结论:“为某个小缺点伤害全体,这种削足适履的做法可不好。”所以这根本算不上批判。还不如什么都不去想,那样才更有良心吧!

现在我手里这本杂志也是,有一篇文章的标题是《年轻女性的缺点》,里面写着很多人的意见。我读着读着,感觉这些话简直都在说我自己,于是又羞愧了起来。再看看写这些意见的人,真真儿是文如其人。长着一副蠢样子的人,说出的话也让人觉得很是愚蠢;照片上感觉比较时尚的人,遣词造句也很是时髦。这可真是好笑,我有时会一边偷笑一边往下看。那些信奉宗教的人很快就会谈到信仰上去;那些教育家也是三句不离恩情、恩情;政治家会卖弄汉诗;作家则会装腔作势,讲究使用那些时髦的语言,自命不凡。

可是,这些人说的都是实话——

没有个性,没有深度。

与正当的希望、正当的野心遥遥相悖,换句话说,就是没有理想。

即便有所批判,也不会主动将这些批判与自己的生活直接挂钩。

不知道反省,缺乏真正的自觉、自爱和自重。纵使鼓起勇气去行动,之后也未必能承担得起由此带来的一应后果。

虽然能够适应周围人的生活方式,能够巧妙地处理好与周围人的关系,但是对于自己,对于周围人的生活,并不怀有应该有的热爱之心,并不具备真正意义上的谦逊。

缺乏独创性,只是会模仿。

缺乏人类本应具有的“爱”的感觉。总是装得很文雅、有格调,实则毫无气质。

除此之外,杂志上还写了很多其他的意见,读来确实有很多地方令人震惊,且根本无法否定。

但是看着这上面写的话,我总觉得说这些话的那些大义凛然的人平时并不是这样想的,感觉他们只是随手写写、随口说说罢了。他们用了很多“真正意义上”“本来应有”之类的修饰语,但所谓“真正的”爱、“真正的”自觉,究竟是什么呢?他们并没有清楚地指出来。也许他们自己是明白的吧!既然明白,那就说得更加具体些嘛!比如清楚地指出“向右走、向左走”之类的,哪怕就用一句话,若是能十分权威地向我们解释明白,对我们来说一定会有很大的参考意义,我们会感激不尽。我们已经迷失了,已经不知道如何表达爱了。所以,如果这些人能够明确地下达命令,而不是总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我们就都可以按照指示去做了。他们之所以没有明示,或许是因为谁都没有这样的自信吧!或许,在这个栏目上发表意见的人,也并非随时随地都抱有这样的想法吧!虽然他们现在厉声斥责我们不具备正确的希望和野心,可是,当我们真正去追逐理想并付诸行动之时,他们还会始终如一地坚决守护、认真引导我们吗?

对于我们来说,哪里是自己该去的最好的地方、哪里是自己想去的美好的地方、哪里是努力提升自己之后应该到达的地方,我们都能懵懵懂懂地大致判断出来。我们想要过上好的生活,凭这一点,就可以说我们有着正确的希望和野心。我们还想拥有值得信赖、不会动摇的信念,并且迫不及待。但是一个女孩若想实现这些愿望,那得付出何等的努力啊!妈妈、爸爸、姐姐和哥哥自有他们的看法(对他们的看法,我虽然嘴上会说“太老套啦”等,但也只是说说而已。对于人生中的前辈、老人和已婚人士,我绝无轻蔑之意。不仅如此,我对他们还怀着几分敬意),那些在生活中密切相关的亲戚、熟人、朋友,都有着各自的看法。

此外,还有一种强大的力量总是裹挟、压迫着我们,那就是所谓的“世俗”。在思考过、见识过、感受过所有的事情之后,我们哪里还有什么张扬自己个性的余地?于是我们不由得会想:“唉,算了,就这么沿着大多数普通人都会走的道路走下去,不引人注目,平平凡凡的,或许才是最明智的吧!”把本属于少数人的教育施加到所有人身上,这是一件极其残酷的事情。我长大之后才渐渐明白,学校里的教育和社会上的规则有很大的区别。一个人若完全遵守学校里教的那套,以后到社会上就会吃大亏,就会被说成是个怪人。这个人不会出人头地,会一直穷困下去。真的会有从来都不撒谎的人吗?若真有,那他一定永远都会是个失败者。在我的亲人之中,也有这样一个品行端正、信念坚定,孜孜不倦地追求着理想,真正“活着”的人。可是其他一众亲戚总是说他这不好那不好,总是瞧不起他。我虽然知道他被人欺负,知道他是个失败的人,却不能与母亲、与其他亲戚对着干,不能将自己的想法大大方方地宣之于口,因为我不敢。

在我小时候,当我的想法与别人完全不同时,我还会问妈妈:“这是为什么呢?”每当这时,妈妈便会敷衍我一下,然后就会生气。她脸上的神情看上去似乎是悲伤,她会对我说“这样可不好,像个坏女孩”。我也问过爸爸这个问题,但当时爸爸只是笑笑,什么都没说。后来,好像他和妈妈说过我是个“不合群的孩子”。随着我慢慢长大,我便愈加谨小慎微起来,哪怕是做一件衣服,也会考虑一下别人会怎么看。对于自己的某些个性嘛,其实,我一直都偷偷喜欢着,今后也想继续喜欢下去。但是,如果要我明确地将其展现出来,让大家知道它是我个性的一部分,那就太可怕了,我可不敢。于是,我决定做一个众人眼中的好女孩。当有很多人在场时,我是多么委曲求全啊!我滔滔不绝地说着那些并非出自真心的话,它们与我的真实想法相去甚远。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我觉得那样做比较有利,不会吃亏。唉,真是讨厌!这种道德观什么时候才能改变呢?要是那一天能早点到来该有多好,到那时候,我的这种卑微和委屈就都不复存在了吧?到那时候,现在这种没有自我、只是活在别人眼中的日子,这种每天消极懈怠、心中不快的日子,也将一去不复返吧?

哎呀,那边有个座位空出来了!我赶紧把伞和学习用具从网架上拿下来,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我右边坐着一个中学生,左边坐着一个背着孩子的大妈,她身上穿的是背孩子专用的服装。这个大妈分明已经上了年纪,却化着浓妆,梳着流行的发式。她的脸虽然看着很美,脖子那里却堆满了黑黑的皱纹,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真讨厌,简直想揍她一顿。

说来也怪,人在站着的时候和坐着的时候,脑子里想的事情真是毫不相同呢!一旦坐下,就净想一些不着边际、无聊无趣的事。

在我对面的座位上,坐着四五个年龄相仿的公司职员,都是心不在焉的样子。他们的年龄在三十岁左右吧,看着都很讨人厌,一个个都是目光呆滞、垂头丧气的,没什么精气神儿。不过,若我现在对着他们中的某个人嫣然一笑,那么仅凭这个笑,我说不定就会被对方强行拖去,让我嫁给他吧?女人若想决定自己的命运,仅凭一个微笑就足够了。这可真是可怕,简直不可思议,我可得多加小心哪!

今天早上我脑子里想的,的确都是些奇奇怪怪的事情。从两三天前起,我脑子里就总是忍不住浮现出那个来我家整修庭园的花匠。无论怎么看,他都是个地地道道的花匠。可是我总感觉他的脸与旁人很不一样。说得夸张些,这个花匠长着一张思想家一样的脸。他的皮肤黝黑结实,眼睛长得很好看,眉毛也生得浓密紧凑。鼻子虽是个塌鼻梁,却和他黝黑的肤色很搭,使整个人看上去很是意志坚定。再说嘴唇,形状也相当不错,可是耳朵稍微有些脏。那双手嘛,一看就是花匠的手。不过,他头上戴着黑色的软礼帽,整张脸都罩在阴影里,让人觉得,这样一张思想家一般的脸却生在了一个花匠身上,真是有些可惜了。我问了妈妈不下三四次:“那个花匠,从一开始就是个花匠吗?”结果最后被妈妈骂了。

今天我用来包学习用具的这张包袱皮,正是那个花匠第一次来我家时,我跟妈妈要的。那天家里大扫除,就把维修厨房和榻榻米的人都找来了。妈妈还整理了一下衣橱,这张包袱皮,就是在那个时候从橱子里翻出来的,我看到它,便要了过来。这是一张美丽的包袱皮,很有女人味儿。它这样美丽,若是打结系起来,岂不埋没了这美丽的图案,那多可惜!于是我就这么坐着,把它放在膝盖上,悄悄地看了又看。我抚摸着它,很想给电车里所有的人都看一看,可是他们谁都没看它一眼。要是有人能看一眼这美丽的包袱皮,哪怕只是稍微看上一眼,那么让我嫁给他都没问题。

一想到“本能”这个词,我就想要哭出来——本能的力量如此强大,凭我们的意志根本无法改变。每当我从自身经历过的种种事中体会到这一点时,就觉得自己简直要疯了。我该怎么做才好呢?真是一脸茫然。这并非一个否定或肯定的问题,而是如同一件庞然大物,朝我猛地迎头盖过来。然后,这个庞然大物将我拽来扯去。我便任由其扯着,心里在感到满足的同时,还会生出另外一种感情——一种以悲哀的情绪注视着眼前这一切的感情。为什么我们不能仅靠自己便能获得满足感呢?为什么我们不能一辈子只爱自己呢?看着自己既有的感情和理性逐渐被本能所吞噬,我心里真是难受。在短暂地忘掉自己之后,心中剩下的便只有沮丧。在不同的自己身上,都清晰地存在着本能——我在渐渐明白这一点后,便忍不住想哭。我想喊妈妈,我想喊爸爸。可是,也许“真实”这东西,正出乎意料地存在于自己觉得讨厌的那些地方。这样一想,我便更加觉得难为情了。

到御茶水 了。我下车走上站台,不知为什么,刚才的一切都从脑海中消失殆尽。我努力地想尽快回想出刚才的事,却一点都想不起来。那就想想接下来的事吧?却又心中急躁,也是一片空白,空荡荡的。彼时也会有很多曾经深深打动我的事情,也会有些痛苦或者羞耻的事情。可是它们一旦成为过去,我就会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当下这个瞬间,很是有趣。就在我用手指按住“当下、当下、当下”的时候,这个“当下”已然向着远方飞去,新的“当下”已经到来。我咚咚咚地爬上桥上的楼梯,心里暗暗嘀咕:这是怎么回事呢?傻乎乎的,真蠢!也许,我有点太幸福了。

今天上午的小杉老师很美丽,就像我的包袱皮那般美丽。小杉老师很适合这套美丽的蓝色衣服,胸前点缀的火红的康乃馨也让人眼前一亮。如果她不是那么装模作样,我一定会更加喜欢她的。可是她太能装了,看着总让人觉得不得劲儿。这么能装,她也是很累的吧?她性格中有一些让人捉摸不透的地方,让人一头雾水。明明性格阴郁,可偏要做出一副开朗明媚的样子给人看。但无论怎样,她都是一位很有魅力的女性。这样的一位女性却屈居在教师这个位置上,我觉得有些可惜。虽然她在课堂上不如之前那么受欢迎了,但我仍然与之前一样仰慕她。我觉得她就像一位千金大小姐,住在湖光山色之畔的古城之中。

哎呀,真讨厌,我怎么不知不觉开始赞美她了?小杉老师讲的内容为什么总是这么生硬刻板呢?该不会是因为她脑子不太聪明吧?啊,这真是可悲。她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对我们滔滔不绝地讲着爱国精神之类的,可这些事还用她讲吗?谁会不知道呢?无论是什么样的人,都会爱着自己的生身之处啊!真是没意思。我用手托着腮帮支在桌子上,呆呆地望向窗外。天上的云彩很好看,可能是风大的缘故吧。外面院子的角落里开着四朵玫瑰花,一朵黄色的,两朵白色的,一朵粉色的。我望着这些花呆呆地想:其实身为一个人,还是有些益处的。你看,发现花朵之美的就是人啊,爱着花朵的也是人嘛!

吃午饭的时候,大家讲起了鬼故事。当康平姐讲起东京第一高等学校里的七大异闻之一,就是那扇“不可打开的禁忌之门”时,大家都被吓得“哇哇”叫作一团。这个故事不是那种硬生生地为了吓人而吓人,而是从心理上营造出恐怖的氛围,听着还挺让人入迷的。因为大家闹的动静太大,所以尽管刚刚吃过午饭,却又都饿起来了,于是我赶紧去卖红豆馅面包的老板娘那里要来一些奶糖吃。然后,大家又开始专心致志地讲了一阵鬼故事,好像每个人都听得津津有味,可能因为它对我们来说,是一种新鲜的刺激吧!随后,我们又讲了“久原房之助” 的故事,虽然不是鬼故事,但也是一个很奇怪的故事。

下午的美术课上,大家都去校园里练习写生了。可这个伊藤老师为什么总要给我找些麻烦呢?净是为一些无聊的事情。就像今天,他又让我给他做画画的模特。我早上带到学校的旧雨伞,在班上引起了很大关注,大家都很喜欢,围在一起闹哄哄地乱作一团,最后终于连伊藤老师也听说了这把伞。于是他让我拿着它,站到校园一角的玫瑰花一旁,说要把这幅场景画下来,等下次拿去参加展览。我答应他只做三十分钟的模特——能够帮助别人,哪怕只是一丁点儿,心里也总是快乐的。不过,和伊藤老师这样两个人面对面相处,实在让人感到疲惫。他总是絮絮叨叨,道理说起来一套一套的,让人不胜其烦。再加上,可能他太过在意我的存在了吧,就连画素描起稿时也一直喋喋不休,说的还都是与我相关的事情。我回答起来也觉得很费事,真是太烦人了。这伊藤老师,真不是个爽快人呢。你看他,一会儿莫名其妙地笑笑,一会儿又显出一脸害羞的样子——明明是个老师,害什么羞啊!总之,这个老师就是磨磨唧唧的,一点都不干脆、不痛快,简直让人反胃。他说着什么“想起了自己死去的妹妹”之类的,唉,真受不了。要说这个人吧,倒是一个好人,但就是太能装了。

不过说起能装,其实我也很擅长,水平并不亚于老师。并且我还很狡猾,善于投机取巧。可说到底这也是装腔作势,所以最后总不免以尴尬收场。即便我会说些“自己装得太过了,已经成了一个被装出来的样子牵着鼻子走的撒谎妖怪了”什么的,可这其实也正是另外一种装出来的样子,所以我依旧陷在“装”之中,走不出去。就这样,我一边乖乖给老师当模特,一边在心里深深地期望:“一定要表现得自然些、率真些呀!别再看什么书了!这种只剩下观念的生活,这种毫无意义的自以为是、傲慢的不懂装懂,真是让人瞧不起,瞧不起!”我好像经常会思考很多东西,还会为之苦恼,比如动不动就想什么“唉,我找不到生活的目标了”“要是能对生活,对人生能更加积极向上些就好了”“我这个人是不是很矛盾啊”,等等,但这些不过都是多愁善感、无病呻吟,不过都是在怜惜自己、安慰自己罢了。并且,我还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啊……竟然让我这个内心污浊的人来当模特,伊藤老师这幅画肯定不会被展会选中。因为它画的是我,所以不可能是一幅美丽的画作。我不禁觉得伊藤老师简直就是个傻瓜,虽然这种想法非常不好。我在内衣上绣了一朵蔷薇花,可他连这件事都不知道。

如果就这么一声不吭地保持同一个姿势站着,我就会没来由地特别想要钱,哪怕十日元也好。我最想看的书是《居里夫人传》 ,想读上一整晚。然后我突然想,祝愿妈妈能够长命百岁。给老师当模特,真是太难受了,累得不行,简直筋疲力尽。

放学后,我同寺庙住持家的金子 偷偷跑到那家“好莱坞”发廊剪了头发。剪完之后我一照镜子,发现和想象中的发型根本不一样,真是太失望了。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顶着这个发型的我也是一丁点儿都不可爱的,真是太悲惨、太沮丧了。我是抽了什么风,竟然要偷偷来这种地方剪头发?现在好了,我简直像一只恬不知耻的母鸡!唉,太后悔了。我们来到这种地方剪头发,简直是在作践自己。金子却很兴奋,竟然说起了什么“不如,咱们就这样直接去相亲吧”等不知道害臊的话来。她说着说着,好像还产生了些错觉,好像自己真的已经定下来要去跟谁相亲了似的。她在那儿认真地考虑着:“这种发型,应该配什么颜色的花才好看呢?”“和服上应该配一条什么样的腰带才好呢?”她可真是一个什么都不走脑子的可人儿呢。

“你这是要去跟谁相亲呀?”我也索性笑着问她道。

“不是都说,术业有专攻吗?”她一本正经地回答道。

我有些吃惊,问她是什么意思,她说:“卖年糕的做的年糕才好吃嘛!那寺院住持家的女儿,当然还是要嫁到寺院里呀!这样再好不过了,一辈子都不愁吃穿的!”

听到这样的回答,我再次大吃一惊。这个金子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个性,但也正是因此,反而让她浑身充满了女人味儿。我和她在教室里的座位是挨着的,对她却不甚亲近。可这个寺庙住持家的小姐,总是会主动跟大家介绍我说“这是我最好的朋友”之类的,也真是个可爱的姑娘呢!她每隔一天就会给我写信,平日里也总是很照顾我,总是对我很好。我虽然对此心存感激,可她今天的闹腾劲儿实在太过夸张,我心中到底还是觉得不太畅快了。

和金子分开之后,我坐上了公交车,心里还是十分郁闷。在公交车上,我看到一个讨人厌的女人。她身穿一件衣领很脏的和服,发髻乱蓬蓬的,发红的头发缠绕在头上插着的发梳中。她的手脚也都很脏,那张脸长得又红又黑,看上去怒气冲冲的,简直分辨不出是男是女。再仔细一看,啊,简直让人冒火,那个女人大着肚子呢,还时不时地自己在那儿悄悄地傻乐,真是一只母鸡!可我呢?偷偷地跑去什么“好莱坞”弄头发,和这个女人完全没什么两样嘛!

我又想起今天早上在电车上,坐在我身边那个浓妆艳抹的大妈。啊!太脏了,太脏了,女人真是讨厌。正因为我自己也是女人,所以就更加了解女人体内的那些肮脏,简直对这些恨得咬牙切齿。那种肮脏感,就好比拨弄完金鱼之后,令人无法忍受的鱼腥味儿弄得满身都是,无论怎么洗都洗不掉的感觉。然后就这样日复一日地积累下来,最后自己也会逐渐散发出这种令人厌恶的雌性气味儿吧!一想到这儿,再加上心中预想到的一些其他的事情,我便觉得还不如干脆就这样,在少女时期早早死掉算了。我现在突然很想生病,生那种很重很重的病,然后出很多汗,像瀑布一样,最后身体又瘦又弱。若是能这样,那么或许我可以彻底变得洁净起来吧?只要活着,有些事终究是难以幸免的——我感觉自己好像有点理解那艰深的宗教意义了。

下了公交车,我稍稍松了一口气。交通工具什么的我实在是不想坐了,里面的空气滞浊沉闷,真是让人受不了,还是踩在大地上好。这样踩在泥土上走着走着,我就会喜欢上自己呢!唉,有些肤浅了。

回家吧,回家吧,看着什么回家呢?看着田里的洋葱回家吧,青蛙都叫啦,快快回家吧!

我小声唱着这首儿歌,心想,我还真是个不慌不忙、悠闲自在的孩子啊!但总是这样怎么行呢?于是我自己都开始着急了,简直急死人了。我开始讨厌起自己这个只有身高在长的人了,我想成为一个好姑娘。

我对这条每天回家时都要经过的乡间小路,已经太熟悉了,以至于都忘记了乡下是多么宁静了。此时我眼里就只有树木、道路、农田,对其他的已经无动于衷。那么今天,我就试着变换一下角色吧!就假装成一个从其他地方第一次来到这乡下的人好了。嗯……那,我就装成是一个在神田 附近经营木屐店的老板家女儿吧!现在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踏上这片郊外的土地。这乡下在她眼里会是什么样子呢?这主意真是棒,也真是可悲啊……我脸上变得一本正经起来,故意夸张地四处打量。走过小林荫道时,我抬头仰望着树枝上的片片新绿,就小声地发出“哇”的感叹;从小桥上经过时,我低头望着桥下的小溪水,看了一会儿自己在水中的倒影,就学着小狗“汪汪汪”地叫了几声;看向远处的田地时,我眯起眼睛,做出一副心旷神怡的样子,就在嘴里小声感叹道“真好看啊”;走到神社的时候,我又休息了一小会儿。神社周边的森林很阴暗,于是我没坐一会儿就赶紧起身,嘴里说着“好可怕,好可怕”,然后缩头缩脑、慌慌张张地穿过了森林。来到森林之外的明亮之处,我又故意做出一副惊讶的样子。就这样,我留意着这乡间小路上的种种新奇,入迷地看着它们。就这么走着走着,心里却止不住地溢出悲伤。

终于走到了路旁的一片草地,我一屁股就在那儿坐了下来。一坐下,刚才那种兴奋的心情便“嗖”的一声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突然产生的认真和正经。我就这样静静地、慢慢地思考着最近的自己:现在的自己,为什么这么不像样子呢?为什么会这样不安呢?我总是在害怕着什么。前几天还被别人说:“你真是越来越俗气了呢!”也许吧!我确实变得不像样子了,变得庸俗了。这可不行,太糟糕了。自己太懦弱了,太懦弱了!我突然很想“哇”地大喊一声。切,凭着大喊那么一声,就想掩盖自己的懦弱,怎么可能!必须另想办法。也许,我是爱上别人了吧?我仰面朝天地躺在那片绿绿的草地上,喊了一声“爸爸”!

爸爸!爸爸!晚霞映照的天空很美,暮霭是粉红色的。夕阳的光芒融入暮霭之中,氤氲开来,所以这暮霭才会呈现出这种绵柔的粉红色吧!这粉红色的暮霭轻缓流动,一会儿在树丛的间隙中若隐若现,一会儿在小路的上空轻移巧动,一会儿又抚上了这绿绿的草地。于是,我整个人也被轻柔地包裹进了这粉红色之中。这粉色的光芒微微地照耀着我的每一根头发,且温柔地抚摸着它们。不过,更美的还是这天空啊!对着天空低头致敬,这是我自出生以来第一次。现在,我相信有神明存在了。这天空的颜色,究竟是怎样的一种色彩呢?玫瑰的颜色?火焰的颜色?彩虹的颜色?天使之翼的颜色?大伽蓝 的颜色?不,都不是,这种颜色比以上那些神圣得多,庄严得多。

“我要热爱这一切。”

我这样想着,几欲落泪。我静静地望着这天空,发现天空的颜色已渐渐改变,蓝色渐次变浓。唉!我只能叹一口气,很想把衣服脱个精光。并且,我眼中的树叶与草丛从未像现在这般透明、这般美丽。我伸出手,轻轻地抚了抚地上的小草。

我想要美好地活下去。

回到家一看,家里来了客人,妈妈也已经回来了。今天和往常一样,客厅那边不知在聊些什么,只听那里传来了热闹的说笑声。当妈妈和我单独在一起时,无论脸上的笑容多么灿烂,她都不会笑出声来。可是当她和客人聊天时,即使脸上毫无笑意,也会发出很大的笑声。

我去客厅问候之后,就立刻绕到后面的房间,在井边洗了洗手,还把袜子脱下来,洗了洗脚。这时,鱼店的老板来了,跟我说了声:“让您久等啦!承蒙您关照,非常感谢!”说罢,他把一条大鱼放到水井边就回去了。虽然不知道这叫什么鱼,但是看它细密的鱼鳞,便觉得它像是产自北海道的鱼。我把它放到盘里之后重新洗手时,一股北海道夏天的腥味儿便扑面而来。于是我想起了前年暑假,我去北海道的姐姐家玩儿时的情景。

姐姐家住在苫小牧 ,因为离海很近,所以家中永远都弥漫着一股鱼腥味儿。傍晚,姐姐独自在那间空荡荡的宽敞厨房中,用她那柔软白皙的手熟练地料理着手里的鱼——这幅画面清晰地浮现在了我眼前。我想起那时,我没来由地、迫切地想对姐姐撒撒娇。可是姐姐那时已经生了小年,她已经不再属于我了。一想到这些,我只觉得有阵阵冷风袭来。我一直静静地站在厨房幽暗的角落中,凝视着姐姐那白皙、温柔、不停在忙碌的手指,感觉恍恍惚惚的。我心中充满了死一般的寂寥与落寞,可无论怎样,也无法再拥抱姐姐那纤弱的肩膀了。对于往事,每个人都是会怀念的。所谓亲人,真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存在。若是外人,一旦与我们分开,相隔甚远时,关系便会渐渐冷淡,直至忘记。可若是骨肉至亲,那些令人怀念的美好回忆,会时常情不自禁地涌上心头。

井边的茱萸果已经微微泛红,再过两个星期应该就能吃了吧!去年的这个时候很搞笑:某天傍晚,我自己正在采茱萸果吃,看到恰皮在一旁默默地看着。我觉得它怪可怜的,就给了它一个,它一下子就吃掉了。于是我又给了它两个,它也都吃掉了。我觉得这很有意思,便使劲儿晃动树干,让果子们哗啦哗啦地掉到地上。恰皮见状,立刻开始大快朵颐,真是个小傻狗!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吃茱萸果的狗呢!于是我和它,一个踮起脚尖够着树上的果子吃,一个低下脑袋吃着地上的果子,那情景真是搞笑。我想起这件事后,忽然感到很想恰皮,于是便喊了一声:

“恰皮!”

恰皮从玄关那边装模作样地跑了过来,我怎么忽然觉得它这么招人喜欢呢?我使劲儿攥了攥它的尾巴,它便轻轻地咬了我的手一下。啊,忽然好想哭……我拍了拍恰皮的脑袋,它也没在意,只在那里喝着井边的水,喉咙里发出“咕咚咕咚”的声音。

走进房间,屋里的灯光幽暗朦胧,哪里都是静悄悄的。爸爸不在……爸爸不在,到底还是会觉得,家里有一大片地方都空落落的,让人痛苦得想要挣扎。我换上在家穿的和服,把内衣脱下来,轻轻亲吻了一下上面绣着的蔷薇。我刚在梳妆台前坐下,就听到客厅那边传来妈妈与客人的谈笑声,不由得生起了气。要说妈妈这个人,只有我和她两个人在一起时还好,一旦有客人到访,她就会莫名其妙地疏远我,对我冷冷淡淡的。每当这时,我就最想念爸爸,心中也会十分悲伤。

照照镜子,只见我的容貌既鲜活又生动,简直令人惊叹。可是这张脸,就好像是脱离我之外的另外一个存在,它与我心中的那些痛苦、那些难过全然无关,只是作为另一个独立的个体,正在自由自在地活着。今天我明明没有打腮红,脸蛋儿却这样红扑扑的,樱桃小口也红润有光泽,真是招人喜欢呢!我摘下眼镜,偷偷地咧嘴笑了笑,啊!我的眼睛可真是好看哪!青涩又纯真,澄澈且透明。可能是因为我盯着傍晚美丽的天空看了许久,所以眼睛才变得这么漂亮吧?真是让人欣喜。

对着镜子欣赏半天,我都有些飘飘然了。可是走到厨房淘米的时候,心里又悲伤起来。我好想念以前住在小金井 的时候啊!想得心都痛了,似是要烧起来一样。在那个美好的家里,爸爸在,姐姐也在,就连妈妈,那时也是年轻的妈妈。我放学回家后,就会和妈妈、姐姐在厨房或者客厅里兴致勃勃地聊天。我吃吃零食,跟她俩撒撒娇,和姐姐吵吵架,再挨一顿骂,最后就自己跑出去,骑上自行车去很远的地方绕一圈。然后傍晚的时候回到家,开开心心地吃晚饭。那时是真的很开心呢!我既不用像这样总是审视自己,也不会像这样别别扭扭地内心肮脏,我只管撒娇就好了——那时,我是在享受着多么大的特权啊!而且能享受得那样理所应当,那样不以为意。我无须担忧什么,心中既没有寂寞,也没有痛苦。我爸爸是个优秀的好爸爸,姐姐也是个温柔的好姐姐,我总是喜欢缠着她。可是随着我渐渐长大,我自己就变得龌龊了起来,也在不知不觉间失去了之前的那些特权。我简直就是赤身裸体,啊,太丑了,真的太丑了!我不能再向谁撒娇了,一点都不能了。我整日陷入胡思乱想,身边那些令我痛苦的事情越来越多。姐姐出嫁了,爸爸也不在了,只剩下妈妈和我了。妈妈……她心中一定也全都是寂寞吧?上次她还说:“我今后的生活已经没有什么盼头了。即便是看着你,我也真的感觉不到什么快乐……原谅我这么说吧,不要恨我。我的幸福……如果没有你爸爸在,那便不会再幸福了。”妈妈说,看到蚊子飞来飞去,她就会想起爸爸;拆洗衣物时,会想起爸爸;修剪指甲的时候,会想起爸爸;喝到好喝的茶的时候,也一定会想起爸爸。无论我怎样安慰妈妈,陪她说话,可我终究不是爸爸,代替不了爸爸。夫妻之爱是这世上最为强大的东西,它一定比骨肉亲情更加宝贵,这让我觉得很骄傲。

哎呀,孩子家家的,在这儿想大人的事!我一下子脸红了起来,用沾湿的手把垂下来的头发拢了上去。我一边“唰唰”地淘着米,一边发自内心地想:妈妈真是好可爱,也好可怜,今后我得好好关爱她。我现在这头烫着波浪的头发,要是赶快解开任其生长,可能就能长得快一些了吧?我想把头发再留长一些。妈妈以前就不喜欢我的短发,要是我把头发留长,梳得整整齐齐的给她看,她一定会很高兴吧?可是为了让妈妈高兴而做到这种地步,我不愿意。这怪卑微的,我可不喜欢。

仔细想来,我最近的焦躁和妈妈有很大的关系。我想做一个合妈妈心意的好女儿,但也不想为了这个就可劲儿去讨好她。我想,若是即便我什么都不说,妈妈也能明白我心意的话,就再好不过了。我无论多么任性,都绝不会做那些成为世人笑柄的事情。即便我心中痛苦、寂寞,在那些重要的事情上,也一定不会行差踏错。我很爱妈妈,也很爱这个家,非常非常爱。所以,如果妈妈也能对我给予绝对信赖,把家里的一应事宜都交给我,她只需要每天悠闲地无所事事就可以了。我一定能做得很好,会为了这个家鞠躬尽瘁。这对现在的我来说,既是最大的喜悦,也是我今后的生活道路。可是妈妈一点都不信赖我,还是把我当成一个小孩子看待。如果我说一些孩子气的话,做一些孩子气的事,妈妈看了就会很高兴。上次也是,我故意傻乎乎地拿出尤克里里,拿在手中拨弄着玩儿。妈妈见了,就一副非常开心的样子逗我说:“哎呀,这是下雨了吗?听着好像是屋檐上在滴雨的声音呢!”好像我是真的迷上了尤克里里似的。这让我觉得很可怜,简直让我想哭。

妈妈呀!我不再是个孩子了,我已经是个大人了,已经明白这人世间的所有事情了呀!无论什么事情,你都可以放心地来找我商量呀!咱们家的经济状况不好,但是只要你跟我坦诚地说清楚,毫无保留——只要你跟我说:“咱们家就是这样一种情况,你得理解。”那么,我就绝不会再跟你软磨硬泡地要买什么鞋子了。我会成为一个让你靠得住的、非常非常俭朴的女儿,真的!我肯定会的!尽管如此,你却从来没对我这么说过……啊,我想起有一首歌的名字就叫《尽管如此》呢!我一个人“哧哧”地偷笑起来。回过神来才发现,我双手伸在锅里,正呆呆地像个傻子似的,天上一脚地上一脚地想个不停。

不行不行,得赶紧做晚饭招待客人了。刚才送来的那条大鱼,怎么做才好呢?嗯,先切成三段,用味噌腌上吧!这样的话,一会儿吃起来一定很好吃,做饭靠的就是感觉。这儿还剩着一点黄瓜,把它用料酒、酱油、醋、糖什么的凉拌一下吧!然后做一道我最拿手的厚蛋烧。最后再来一道……啊,对了!做一道洛可可 料理吧,这可是我的独创呢!在盘子中摆上火腿、鸡蛋、荷兰芹、卷心菜、菠菜等,所有厨房里能用的食材统统摆上。五颜六色,相得益彰,不需要耗费太多心思,摆起来也省事。它们经济实惠,虽然一点都不好吃,可是能让餐桌看起来比较华丽,会让人觉得这是一桌非常奢侈的美味佳肴。鸡蛋旁边点缀以荷兰芹作为青草,旁边那盘火腿似是红色的珊瑚礁,羞答答地露出了脸庞。卷心菜黄色的叶片像牡丹花的花瓣,铺在盘子上的样子就像羽毛扇子。青翠逼人的菠菜,既像一片牧场,又像一汪湖水。两三个这样的菜肴端上桌子,客人一定会不自觉地联想起路易王朝吧?啊,应该也不会吧,它们也不至于美到这个地步。反正我也做不出什么好吃的,所以至少要在外形上做得漂亮一点,让客人眼花缭乱,借此蒙混过关。

菜的卖相是最重要的,只要卖相过关,其他都是次要的,容易蒙混。可是,做这洛可可料理需要具备相当的绘画功底。就说色彩的搭配吧,若是对色彩没有超乎常人的敏感度,那就做不出成功的洛可可料理。要说这敏感度嘛,至少也要达到我这样的程度才行。前几天我查了一下“洛可可”这个词,它在辞典中被定义为“华丽而空洞的装饰风格”,看完我就笑了——这个定义可真是到位。美,怎么会有内涵呢?纯粹的美,总是无意义的、无道德的。这是必然的,所以我喜欢洛可可。

我像往常一样,在做菜的时候尝尝这个、尝尝那个,可尝着尝着就生出了严重的虚无感。我只觉得累得不行,心里十分郁闷,对所有事情的尝试和努力都已经到达了极限。真是够了!什么都无所谓了!怎样都无所谓了!终于我叹了口气,“唉”的一声决定自暴自弃,什么味道什么卖相,就这样吧!我胡乱地鼓捣了一通,手忙脚乱地做完了所有的菜,便以一脸不爽的样子给客人端了上去。

今天的客人格外让人郁闷,是那对家住大森 的今井田夫妇,还有他们今年七岁的儿子良夫。今井田先生年近四十,却仍然像个美男子一样肤色白皙,看着令人生厌。为什么他要抽敷岛这个牌子的烟呢?香烟还是得两头都切掉的那种才最好,不然总让人感觉不干净。抽敷岛香烟的人,简直连人格都令人怀疑。只见他朝着天花板吐出一阵阵烟,嘴里应和着什么“哦,哦,原来如此”。听说他现在是一所夜校的老师。而他的夫人身材矮小,畏畏缩缩,且没什么品位。即便是聊到一些无聊的事情,她也会夸张地笑得俯下身子,简直要把脸贴到榻榻米上去了。有什么可笑的?还笑成这样?她应该是误以为,像这样夸张地笑倒在地,是一种高雅的行为吧?在如今这个世界上,像她这种阶级的人恐怕是最坏的、最肮脏的!她们这个阶级叫什么……小资产阶级吧?还是什么小官员来着?他们那个七岁的孩子良夫,也是一副自命不凡的样子,一副大人做派,丝毫没有一个孩子应该有的率真与活泼。

我虽然心里这样想,但还是拼命将这种情绪压制了下去,面上应付得很周到。比如对着客人一家行个礼啦,与他们说说笑笑啦,夸夸良夫真可爱、真可爱啦,摸摸他的头啦什么的,我这简直就是在撒谎欺骗他们嘛!这样看来,也许这今井田夫妇反倒比我诚实单纯得多呢!他们吃着我做的洛可可料理,还夸赞了我的厨艺。我却只生出一种似是悲戚又似是愤怒的感觉,让我很想哭。尽管如此,我还是努力表现出一副开心的样子,陪着大家一起吃完了饭。那个今井田夫人满口都是没有水平的恭维,我听着到底还是来气。于是我决定不再说那些迎合的话,对着她正色道:“这样的饭菜,真的一点都不好吃。因为家里什么都没有,这都是我没有办法的办法。”

我自以为如实说出了事实,今井田先生夫妇却笑得合不拢嘴,说我那句“没有办法的办法”说得实在是太好了,还直给我鼓掌,这让我觉得很可惜、很气恼。我恨不得把筷子和碗都摔掉,然后放声大哭。但我一直静静地忍耐着,强装着对他们笑脸相迎。这回连妈妈都说:“这孩子,也能派上用场了呢!”对于我心里的悲戚,妈妈明明都明白,可是为了迎合这对夫妇,她竟然也说出了这样无聊的话,还在那儿笑呵呵的。

妈妈呀,你不用那么讨好今井田夫妇啊!每当妈妈面对客人的时候,妈妈便不再是妈妈,只是一个弱女子了。妈妈呀,你不能因为爸爸不在了,就这么卑躬屈膝的啊!我觉得很丢脸,什么都说不出来了。“你们快走吧,快走吧!我爸爸是个了不起的人,是个特别好的人。他待人亲切,人格高尚。如果你们因为我爸爸不在了就这么瞧不起我们,那你们就快走吧,马上离开我家!”我很想对今井田夫妇这么说。尽管如此,我到底还是太软弱了,只是在那儿一会儿给良夫切火腿,一会儿给今井田夫人夹咸菜。

吃完饭,我立刻躲进厨房,开始收拾善后。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我想尽快一个人待着。这并非我心高气傲,而是觉得自己没有必要继续对着那种人们违心地附和,也没有必要继续强颜欢笑了。对于那样的人讲礼貌,不不,应该说是阿谀奉承——对于他们,绝无这样的必要。太烦了,我已经烦得不行了,我已经尽我所能在好声好气地招待他们了。而妈妈,她不是也很乐于看到我今天对客人那种百般忍耐、曲意逢迎、讨人欢心的姿态吗?可是人活在世上,仅凭这样就可以了吗?到底是应该把交际应酬与坚持做自己区分开来,分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按照世俗标准去待人接物,还是即便被人恶语相向,也要坚定地做自己,永远都不迷失自我,坦坦荡荡、锋芒毕露地活着呢?我不知道哪种方式才是好的。我很羡慕那些一辈子都能只和与自己同样弱小、善良、温暖的人打交道的人。说到辛苦,如果无须辛苦即可过完一生,那么谁会特地去找苦吃、找罪受呢?若真能这样,该有多好啊!

当然,压抑自身的感受去迎合别人、服务别人,这无疑是一件好事。可是,如果今后每天都要对着今井田夫妇这样的人强颜欢笑,如同一只应声虫的话,那我可能哪天就被逼疯了。我可是一个受不了这种束缚的人,我是不能待在监狱里的——这个可笑的想法一下子浮现在我脑海中。但别说什么进监狱了,我就连女佣也是做不来的,更做不了人家的太太。不,要说做人家的太太,那还是不一样的。如果我真的决定为某个人奉献一生,那么无论为他受多少苦、挨多少累,我都能甘之如饴。哪怕我的皮肤会被晒得黝黑,我也会努力劳作,因为这能让我充分感受到活着的意义,感受到生活的希望。所以即便是我这样受不了束缚的人,也能做得很好,这是自然而然的,无须怀疑。我会像一只不停奔忙的小白鼠一样,从早到晚地为他辛勤操劳。我会挽起袖子,把所有需要清洗的衣物都大洗一通,因为我受不了看到一堆脏衣物堆在那里,这会让我心情烦躁,会让我歇斯底里一般无法静下心来,会让我有种死不瞑目的感觉。除非我把所有脏衣服全洗完,一件不剩地搭到晾衣竿上晾晒,我才会觉得满足,才会觉得死而无憾了。

今井田夫妇要走了,但又好像有什么事需要帮忙,于是他们叫上妈妈一起走了。要说妈妈也真是的,嘴里一直附和着他们“好的,好的”,然后就跟着他们一起走了,这是妈妈的缺点。可是那今井田夫妇更加过分,他们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麻烦妈妈了,真是厚颜无耻,讨厌得不能再讨厌了,好想揍他们一顿啊!我把他们一行人送到门口,一个人呆呆地望着夕阳下的小路,有点想哭。

信箱里放着当天的晚报和两封信。一封是寄给妈妈的,里面是松坂屋 的夏季商品销售指南。另一封是表哥顺二寄给我的,内容很简单,说他这次要调到前桥 的连队去了,让我替他向妈妈转达问候。虽然说军官们的生活也不能期待能有多么精彩,但是每天严格的作息还是很让人羡慕的。他们的身体总是处于各种规律之中,所以心理上应该比较轻松吧!可是我呢?我什么都不想干,就可以什么都不干;无论我想做多么坏的事情,我都可以肆意妄为;我想要学习,那便学习多长时间都行;若是有想要的东西、想做的事情,那么大部分应该都能被满足。可是,要是能有人给我画一条明确的界限,告诉我“从这儿到那儿就可以了”,那么我心里该多么轻松啊!若是能有什么限制能把我结结实实地束缚住,我反而会十分感激。

曾经有本书上说,前线的士兵们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能够安安稳稳地睡上一大觉。士兵们的艰苦的确让人同情,可是我对此羡慕得很。从惹人厌烦、琐碎不堪、不着边际的思虑的洪水中彻底抽离出来,仅仅想要睡个安稳觉,这种状态实在是纯洁又简单的,我只是这样想想,都觉得痛快。我这样的人,就应该至少去体验一次军队生活,去那里狠狠地锤炼一番。或许那样,能让我向着成为一个飒爽、美丽的姑娘稍稍迈进一些吧!但即便不经历军队生活,我也应该做一个像小新那样真诚的人。可我这个女子,根本一点都不像样子,根本就是个坏孩子。

我说的小新是顺二表哥的弟弟,明明年纪和我差不多大,可他为什么就是个那么好的孩子呢?在我所有亲戚之中,不,在这个世界上,我最喜欢的人就是小新了。小新小小年纪就双目失明,不知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像这样宁静的晚上,小新独自待在房间里,会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呢?我们这些健全的人,即便有时会感到寂寞,至少还可以读读书、看看景色,借此排遣一下。可是小新在寂寞时无法像我们一样做这些事情,他只能默默地一个人挨着。他一直都加倍地努力,拼命地学习,而且很擅长网球和游泳。可是,他是如何面对此时此刻的寂寞和痛苦的呢?我昨天晚上也想起了小新,于是就躺在被窝里,试着闭了五分钟眼睛。即便只是在被窝里躺着,闭着眼的五分钟也显得十分漫长,让人觉得很是难受。而小新每分每秒,不分昼夜,无论过多少天,无论过多少个月,都是看不到东西的。若是他怨天尤人一下,发发脾气,使使性子,我心里还能好受一些。可是他什么都没有抱怨过。我从未听见小新抱怨什么,也从未听见他说别人的坏话。不仅如此,他说起话来还总是很开朗很阳光,一脸天真,可这让我更加难过,心里像是被针扎一般。

我一边在脑子里东想西想,一边打扫着客厅的房间,然后就开始烧洗澡水。等水热的工夫,我坐在一个蜜橘箱子上,借着微微燃烧的幽暗的煤炭光亮写作业,可直到写完作业,洗澡水都还没有热,于是我又拿起《濹东绮谭》 ,接着上次的地方看了起来。这书里写的那些事实,倒绝非那种惹人厌恶、肮脏阴暗的东西。可这本书的作者一直是一副装腔作势的样子,这在书里随处可见。这样一来,到底是让人觉得有些陈旧、不甚可靠了。他这么写,是因为上了年纪吗?但是那些国外的作家,无论年纪有多大,都会比这更加大胆地爱恋着心上人。他们这样大大方方地表露,反而不会招人厌烦。但是,这部作品在日本应该能算一部好作品了吧!从作品深处,读者能感受到作者那不加掩饰的、沉静的旷达与达观。在这位作者的作品中,这一部是写作技法最为老练的,我很喜欢。我觉得,这个作者应该是个责任感非常强的人。我也觉得,他的很多作品都由于十分拘泥于日本的道德桎梏,反而产生了反效果,显得过于夸张浓烈。这是感情饱满的人常有的一种不好的习惯,他们故意戴上一副浓艳刺眼的恶鬼面具,到头来反而削弱了作品的力量,显得苍白无力。然而这本《濹东绮谭》,透着一股寂寥,带着一种毫不动摇的坚强,这让我很喜欢。

洗澡水已经烧热了。我打开浴室的电灯,脱下和服,把透气窗开到最大,身子静静地滑进浴缸中。我望向窗外珊瑚树 的绿叶,那一片片的叶子沐浴在电灯的光芒之中,显得璀璨又明亮。夜空中的星星闪闪发光,无论看多少遍,都总是星光闪烁。我正在那里仰着头发呆,忽然又意识到自己这具黯淡的白色身躯的存在。我故意不去看自己的身体,可还是能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它就实实在在地存在于我视野中的某个角落里。沉默良久,我不由得发觉,现在我这具白色的躯体好像和小时候的那一团白色不一样了,这可真是让人受不了。我的身体兀自生长发育,与我心中的感受全然没有关系,这让我很是困惑。面对这样一个已经是大人的自己,我却手足无措,什么都做不了,真是难过。难道说,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长成一个大人吗?我真想永远拥有一个像人偶一样的身体啊,永远都不用长大。

我“哗啦哗啦”地搅动着洗澡水,想做出一副小孩子的天真模样,可心里到底还是提不起劲儿。我一下子觉得,好像从今往后再也没有活下去的理由了,于是心里十分沉重郁闷。院子对面的空地那边,不知是谁家的孩子带着哭腔,喊了一声:“姐姐!”这呼喊声传到我耳边,一下子便直击我的心底。虽然这个孩子喊的并不是院子这边的我,可是,我真的很羡慕被这个孩子如此依恋、让他边哭边喊的那个姐姐。要是我也有一个这样依恋着我、对我撒娇的弟弟该多好!哪怕只有一个也好!如果那样,我就不会再像这样每天过得了无生趣,不会心里总是没着没落的了。如果那样,我就会每天活得精神饱满,活得十分有意义了吧?就算是要把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弟弟,我也愿意。为了他,我可以承受任何痛苦,这是我的心里话!唉,我一个人在这儿瞎兴奋什么啊……我可真是可怜啊……

洗完澡从浴缸里出来,不知怎的,我今晚对天上的星星很是惦记,于是又走到院子里。抬头仰望,只觉得那些星星仿佛就要坠下来了似的。啊,马上就要到夏天了呢!周围已是蛙声一片,小麦也在铆足了劲儿生长。无论我抬头仰望多少次,天上依旧星光璀璨。这让我想起去年,不,不是去年,已经是前年了。有一天,我任性地说什么也要出去散步,根本不讲道理。最后爸爸便陪我一起去了,他那时明明在生病,可还是陪我去了。爸爸一直都很年轻。那天陪我散步时,他教我用德语唱了那首“你要活到一百岁,我要活到九十九” 的小调,给我讲了星星的故事,还即兴作了首诗给我听。他拿着手杖,“噗噗”地吐着唾沫,使劲儿眨巴着眼睛做惊讶状,就这么陪着我一路散步回家。他真是一个好爸爸……我默默地仰望着天上的星星,真真切切地思念起了爸爸。从那之后过了一两年,我却渐渐变成了一个糟糕的女儿,渐渐拥有了很多很多属于我一个人的小秘密。

回到屋里,我双手托腮坐在桌前,看着桌子上的百合花。这百合可真好闻呀!闻着它清甜的芬芳,我即使就这么一个人无所事事地待着,心里也绝不会生出什么乱七八糟的肮脏想法。这枝花是昨天傍晚我去散步,经过车站往回走时在花店买的。虽然只买了这一枝,它却仿佛让我的房间焕然一新,显得十分清爽宜人。把房间的纸拉门拉开,瞬间就能感受到百合的香气轻轻地萦绕在身边,真是太治愈了。我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盯着百合花,真真切切地觉得,自己简直拥有比所罗门 还要多的荣华。毋庸置疑,这是一种实实在在的、切身的感觉。

我突然想起去年夏天去山形 的时候了。爬山时,我看到在一个悬崖的半山腰上,无数百合花正开得绚烂,这让我又惊又喜,沉醉了良久。可我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爬上那么陡峭的悬崖,所以无论它们开得多么美丽,我也只能在远处欣赏它们,其他什么都做不了。而就在这时,一个素不相识的矿工不声不响地爬上了山崖,转眼间就折下一大束百合,多到双手几乎抱不住。随后,他面无表情地抱着它们走到我面前,全都送给了我。

那些百合真的有很多很多,无论多么盛大的舞台或者婚礼现场,应该都没有人收到过这么大捧的百合吧!那些花让我兴奋得都有些晕眩了,这是我第一次有这样的体验。那一大捧洁白的花束,真的是一大捧!我得张开双臂才能把它们都抱起来。它们挡住了我的视线,我完全看不到前方的路了。当时那位好心的矿工,那位实在是让人佩服的、年轻又认真的矿工,他现在怎么样了呢?我与他仅有一面之缘,我们之间的联系,仅仅是他帮我去一个危险的地方采了一大捧百合花回来,除此之外便再无其他。可是每当我看到百合花时,一定会想起他。

我打开桌子的抽屉乱翻一气,翻出一把去年夏天的扇子。扇面的白纸上画着一个元禄时代 的女人,正随意地坐在那里。在她旁边,画着两颗青涩的酸浆果。看到这把扇子,去年的那个夏天就忽然像一阵烟雾般在我脑海中袅袅升起。在山形时的生活、坐火车的场景、夏季的浴衣 、西瓜、河流、夏蝉、风铃……我突然很想拿着这把扇子去坐火车。这把扇子展开时的感觉很不错,“哗啦哗啦”地拉开扇骨,整把扇子便一下子变得轻飘飘的。我正开开合合地玩得起劲儿时,妈妈回来了,看着心情不错。

“啊呀,好累啊,好累啊!”

妈妈嘴上这样说,脸上却并没有显得有多么不开心。她很爱为别人的事情操心,也真是不嫌累。

“刚才呀,怎么说呢,事情比较麻烦。”妈妈边说,边换下和服去洗澡。

洗完澡出来,妈妈一边和我坐在一起喝茶,一边莫名其妙地冲我笑。我正想她会说些什么呢,就听她说道:“前些天你不是一直嚷嚷,想去看那个《赤脚少女》 [1] 吗?要是真的那么想看,就去看吧!但是作为交换,今晚先帮妈妈揉揉肩膀吧?付出劳动后再去享受电影,会更加有成就感,看得更加开心哦!”

啊!我真是太高兴了!我的确很想看这部电影,可是最近我净玩儿了,别的什么都没干,所以觉得有些心虚。而我这些思虑,妈妈全都看在眼里,所以就给我安排了点任务,好让我做完之后,能够心安理得、大摇大摆地去看电影。啊!太高兴了!妈妈,我太爱你了!我不禁咧开嘴笑了起来。

我感觉,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和妈妈两个人共度夜晚的时光了。妈妈平时的交际非常多,她应该也是为了不被别人轻视,所以一直在很努力吧!我给妈妈揉着肩膀,感到妈妈身上的疲劳仿佛一下传到了我身上。她太劳累了,我要好好对待她。刚才那对今井田夫妇在时,我还在心里暗暗抱怨妈妈,现在想来真是惭愧。

“对不起。”我小声地嘟哝了一句。我总是只考虑自己,只关注自己,而从内心深处对妈妈总是恃宠而骄,态度粗暴。每当我这样做时,妈妈的心里该是多么痛苦啊!可我之前总是不考虑这些。

自从爸爸离开之后,妈妈真的软弱了很多。我平时总是嚷嚷着心里痛苦、心里难受,并且完完全全地依赖着妈妈。可若是妈妈反过来稍微依赖一下我,我便会感觉好像看到了什么恶心的脏东西,这种想法太不应该了,太任性了。妈妈与我一样,我们都是弱女子。从现在起,我要享受只有我和妈妈两个人相依为命的生活,我要时时刻刻设身处地地为妈妈着想。我要跟她聊聊从前,聊聊爸爸,我要努力把妈妈作为生活的中心,哪怕只有一天也好。然后,我要从这样的生活中,充分地、堂堂正正地去感受生存的价值。我虽然在心里十分关心妈妈,十分想成为一个好女儿,可是一到了言行上,我就总是像个任性的小孩一样。而且最近,我甚至都已经不再像小孩那样干净纯洁了,心里净是想些肮脏羞耻的事情。痛苦、烦恼、寂寞、悲伤,这些说到底,究竟都是什么呢?确切地说,就是死亡。我尽管心里十分明白,可若让我去描述它们,哪怕简短地描述,我也说不出任何一个与之类似的名词,或者形容词,难道不是吗?我只是一味地惊慌失措,最后便会大发脾气,搞得像是真的很理直气壮似的。过去,女人们总是被诋毁,总是被说成奴隶、失去自我的蝼蚁、玩偶等,都很难听。可是和现在的我比起来,反而是她们更有女人该有的样子——我说的是在积极意义上。她们内心从容,聪明睿智,懂得如何坦然地接受现状,如何以隐忍、服从的方式生活下去;她们完全明白纯粹的自我牺牲之美,也完全明白不求回报的奉献之喜悦。

“哎呀,这个按摩师很棒嘛,很有天分呢!”妈妈像往常一样逗着我玩儿。

“是吧!我可是在用心按摩呢!不过我擅长的可不只是按摩哦,只擅长这个的话,以后活不下去可怎么办!我还有更棒的本领呢!”

我直接把心里的话坦率地讲了出来,而这些话在我听来也都十分爽脆利落。这两三年中,我从未像今天这样天真伶俐地讲过话。

“或许只有认清自己,并与自己和解之后,一个全新的自己、内心平静的自己才会诞生吧?”我开心地想着。

今天晚上,我对妈妈从各种意义上表示了感谢,于是给她揉完肩膀之后,又附赠了一项服务——为她读了一点《爱的教育》 [2] 。妈妈知道我在看这本书之后,表情一下子显得安心许多。前几天,我正在看约瑟夫·科塞尔的《白日美人》,妈妈从旁边一下子把书抽走,瞥了一眼封皮,然后表情就沉了下来,但什么都没有对我说,就那样直接把书还给我了。而我被这么一搅和,心里十分气恼,也无心再看下去了。妈妈明明应该是没看过《白日美人》的,可仍然能靠直觉判断出内容。我为妈妈出声朗读着《爱的教育》,声音在夜晚的一片寂静之中听着简直有些傻。我就这么读着,却有好几次都觉得很无聊,啊,好对不起妈妈呀!因为周围实在太安静,所以我读书的声音愈加显得傻乎乎的。无论什么时候看《爱的教育》,我内心的感动都跟小时候别无二致。每次看这本书,我都觉得自己的心会变得更加真诚、纯净。真是一本好书啊!我想。我觉得,朗读和不出声默读是很不一样的,不一样到简直令人惊讶、令人咋舌。但是当听到讲安利柯和卡隆的那些情节时,妈妈竟然俯下身子哭了出来。我妈妈也跟安利柯的妈妈一样,是一个了不起的美丽的妈妈呢!

妈妈先去睡了。她今天一大早就出门忙活,现在肯定累得不行了。我帮妈妈把被子铺好,“噗噗”地拍得蓬松些。妈妈总是一躺到被窝里,就会立刻闭上眼睛睡过去。

看妈妈入睡后,我又起身到浴室去洗衣服。这是我最近养成的怪癖,总是在快到半夜十二点时才开始洗衣服。因为我总觉得,把白天的时间都消磨在“哗啦哗啦”地洗衣服上,会有些可惜。不过,也许实际上正相反吧!抬头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天上的月亮。我一边蹲着吭哧吭哧地搓洗衣服,一边偷偷地对着月亮笑了笑。月亮却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我忽然觉得,就在这同一个瞬间,在某一个地方,也有一个同样可怜而寂寞的女孩。她也在这样洗着衣服,也在洗衣服的时候这样对着天上的月亮偷偷地笑了一下,嗯,肯定是的!我深信不疑。那应该是一户住在遥远的乡下山顶上的人家,有一个苦命的女孩,正在这深夜中,默默地在后门那里洗衣服。此外,在巴黎的陋巷中,在一座肮脏的公寓的走廊边上,也有一个和我年纪差不多的女孩,同样正在一个人悄悄地洗着衣服,同样对着月亮仰起脸庞笑了一下。这些都是真的,都是毋庸置疑的——我仿佛用望远镜亲眼看到了这些场景,那些色彩十分鲜明生动,场面清晰而真实地浮现在了我眼前。

但是我也好,山顶的女孩也好,巴黎的女孩也好,我们的痛苦,其实根本无人知晓,无人了解。将来有一天,当我们长成大人,或许会云淡风轻地追忆起往事,到那时,也许我们会觉得自己现在的这些痛苦和寂寞都非常可笑吧!可是,在我们完完全全成长为一个大人之前,这段漫长且令人厌恶的时光,我们究竟该如何度过呢?会有人教给我们吗?并没有。难道,这就像是一种类似麻疹的疾病,除了放任其发展,别无他法?可麻疹这种病是会死人的啊!还有人因为得了麻疹,最后眼睛都瞎掉了呢!放任不管必然是不行的,若是放任下去,我们就会像这样每天都郁郁寡欢,或经常大发脾气。然后慢慢地,有的人就会走上歪路,走向堕落,最后造成无可挽回的后果,把一辈子都搭进去。还有的人会横下心去自杀,然后世人便会十分惋惜地说:“啊,为什么这么想不开,明明再活上几年就能想明白了,再多长大些就自然能看开了!”可是对自杀的当事人来说,她们在世间走的这一遭真的十分痛苦,好不容易强撑着走到了忍耐的极限,在做出选择的节点上,她们想拼命地把世人那些劝慰听进去。世人却只是在重复着那些无关痛痒的训诫,他们只会说一些“行啦行啦!别想不开”什么的。所以,我们总是会尴尬地一再体会承诺落空的滋味。

而我们绝非那种只顾眼前、不顾将来的享乐主义者。如果你指着一座很远很远的山对我们说:“那座山上的风景非常美,走到那儿去看看吧!”嗯,我们相信,你说的一定是真的,一定没有掺杂半点假话。可是……可是我现在明明肚子疼得正厉害,你却对此视而不见,只是一味地跟我说:“哎呀呀,再坚持一下!走到那儿的山顶上就好啦!”若是这样,那你我之间一定有个人是错误的,而那个人,就是你。

我洗完衣服,又把浴室打扫了一下。之后,我悄悄拉开了房间的拉门,百合的清香扑面而来,让人神清气爽。那清冽的香气直达心底,简直可以用“崇高的虚无”来形容。

我安静地换上睡衣,以为妈妈已经进入了香甜的梦乡,却不料她忽然闭着眼睛跟我说起了话,吓了我一跳。妈妈平时经常这样吓唬我。

“你说想要一双夏天的鞋子,今天我去涩谷 办事顺便看了一下哦!哎呀,现在的鞋子也贵起来啦!”

“没事儿,不用了,我现在也不是那么想要了。”

“可是没有的话,还是不方便吧?”

“嗯……”

即将到来的明天,与今天也是同样的一天吧?我知道,幸福在这一生都不会到来。但是,我姑且期盼着、相信着它“一定会到来,明天就会到来”,然后就这样入睡,是不是比较好呢……我故意弄出很大的声响,在被窝里咣当一声倒下,啊!真舒服呀!被窝里有些冷,所以后背凉凉的,感觉刚刚好,于是我不知不觉发起了呆。“幸福会迟一个晚上到来”——迷迷糊糊中,我想起了这样一句话。有个人一直在等待幸福,他等啊,等啊,终于,他没能等到幸福到来,就抛弃了自己的家。而到了第二天,一个巨大的幸福的讯息抵达了这个被他抛弃的家,却为时已晚。幸福,会迟一个晚上到来。幸福……

院子里响起了可儿的脚步声,啪嗒啪嗒的。可儿的脚步声很有特色,它右前腿比左边稍短,而且两条前腿是罗圈腿,所以它的脚步声总是带着一些寂寞与孤独。在这样的寂静深夜,可儿经常会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它是在干什么呢?真是可怜。今天早晨我对它很不好,明天得宠爱它一下。

我有一个可悲的毛病,睡觉时必须用双手紧紧地盖住脸,不然就睡不着。于是我把双手盖在脸上,一动不动地躺在被窝里。

睡着之前的那种感受很是奇怪,就像是一条鲫鱼,或者一条鳗鱼,正在拖着钓鱼线不断地用力抻拽。那种力量感觉很沉重,像是灌了铅一样。它通过一条线拽着我的脑袋,当我迷迷糊糊地快要睡着时,它却稍微松了松劲儿,于是我便一下子恢复了意识。随后,它又开始使劲儿把线拉紧,于是我再一次迷迷糊糊地即将进入梦乡,它却再次松了劲儿。如此折腾三四次之后,它才会放个大招,使劲儿一拽,于是我便终于能进入梦乡,一觉到天亮了。

晚安啦!我这个没有王子的灰姑娘。你知道我住在东京的哪个地方吗?今后,我们再也不会见面啦!

[1] 《赤脚少女》( MarysaMaryscha ),捷克斯洛伐克电影,1935 年上映。讲述了斯洛伐克村庄中一个少女的悲恋故事。

[2] 《爱的教育》( Cuore ),意大利作家埃迪蒙托·德·亚米契斯(1846—1908)创作的长篇日记体小说,以日记的形式,写了小学四年级学生安利柯在一个学年里的生活。 d/NytuT/UEPXN9GcuAiHBwLR+pl4DfM9wPgaL9sahcvwswib/tSyOPyv8k/sFW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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