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序

1837 年，年仅 25 岁的英国天才小说家狄更斯写出了他的第一部社会小说《雾都孤儿》。我在 20 世纪 60 年代的大学英语课本中，就曾读过选自这部小说的名篇《奥利弗要求添粥》。通过后来对原著多遍的熟读及翻译，迄今我仍能感受到它的震撼力。

首先，《雾都孤儿》把读者引入了一个贫困、压迫和死亡的世界。济贫院里的那些面黄肌瘦、饥肠辘辘的孩子遭受着来自济贫院董事会的压榨，尤其是“那个身穿白背心的胖绅士”所操纵的政府机构。他是压迫制度的代表。至于那些拿薪俸的政府官吏，如牧师助理邦布尔和女总管等则是其代理人，受其雇佣，替其维持道德和现存的秩序。他们所使用的压迫方法是暴力和饥饿。孩子们常常挨打受骂，个个被饿得几乎要“人吃人”。当然，有压迫就会有反抗。当无辜的小叛逆者奥利弗走到大师傅跟前要求添粥时，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啊。这象征着他们的反抗和斗争。狄更斯的创作始终贯穿着人道主义思想。他总是本能地站在被压迫者的一边反对压迫者，不管被压迫者是如何弱小，压迫者是如何强大。然而奥利弗的力量太单薄了，除了被暴打一顿外，根本不可能取得胜利。不过，也正因为如此，他才赢得读者更多的同情和泪水。至于死亡则无处不见：小说开头奥利弗的母亲的死，结尾费金、赛克斯等人的死；后来奥利弗被牧师助理卖给殡仪员索尔贝里先生当学徒，他睡在棺材铺里，吃的是猪狗食，参加了一连串的葬礼，又目睹了一个个穷人病死、饿死。有些被压迫者为生活所逼，变得堕落、腐化，成了压迫者，或成了杀人犯，或成了死尸，如赛克斯和南希，就连奥利弗和他的小伙伴迪克都盼着早早地死去，免得受苦。这是一个多么残忍、悲惨的世界！

《雾都孤儿》之所以有价值，是由于它描述了穷人们在英国的悲惨遭遇。除了上述骇人听闻的贫困、压迫和死亡之外，我们还见识了教区的“育婴”农场、令人毛骨悚然的棺材铺、污秽的贼窝、泥泞的伦敦街头小巷、墨黑的泰晤士河水、高大且阴森恐怖的绞刑架、漫天的大雾、发出恶臭的垃圾堆，以及教堂、监狱等。狄更斯常常用这些来比喻资本主义社会，充分地反映出他对资本主义社会的痛恨心情。

读者也许不禁要问：英国当时的济贫院和社会究竟怎么啦？其实，早在 19 世纪初，英国受法国革命（1789—1792）和拿破仑时代（结束于1815年）的影响，国内社会动荡不安，经济异常萧条。因此，很长时间以来，济贫工作一直是英国的主要问题，贫民的数量日益增加。英国从伊丽莎白女王时代就开始进行直接的救济活动了。然而，筹措济贫经费需要征收沉重的教区税务，也因此导致了种种弊端。许多体格健全的人宁愿接受政府的救济，也不愿去寻找工作。这样反过来又挫伤了渴望独立自救的工人找工作的积极性，形成了恶性循环。1830 年，威廉四世上台，托利党控制了政府。1832 年通过了议会选举法修正法案，英国采取了新的理念，以对付伤脑筋的贫民问题。1834 年颁布的《济贫法》规定：凡体格健全的贫民必须住进济贫院。居住在济贫院的贫民成了公开耻辱的众矢之的。于是济贫院愈加不受欢迎，因为政府故意让济贫院里的生活条件变得更加苛刻，令人难以容忍。然而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此项计划倒是成功的，因为此后三年之内，济贫院的费用减少超过三分之一。只是新的济贫制度受到严厉的责难，人们把日益增加的犯罪归咎于它。显然，狄更斯在《雾都孤儿》中，将 1834 年的《济贫法》作为谴责的目标。

其次，《雾都孤儿》也将读者引入了另一个富足的、善良的和谐世界。与上述济贫院、棺材铺、贼窝等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布郎洛先生和梅利太太两家代表的舒适伦敦中产阶级的代表。列宁在参观过资本主义的堡垒伦敦，见过了繁华的西区和贫穷的东区时，曾发出“简直是两个国度”的感慨。即便已经到了 20 世纪初，美国著名作家杰克·伦敦在其《深渊里的人们》一书中，对此也有更详细的描述。《雾都孤儿》在第十二章描写了奥利弗被警察追赶，失去知觉，被他父亲的好友布朗洛先生从法庭带回家，他一醒过来，发现自己已从先前污秽、贫穷的环境，来到了一个舒适、祥和的环境。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布郎洛先生的女管家“慈母般的老太太”。后来，小说中陆续出现了许多人物，我们看到了他们的善良之举。譬如，布朗洛先生之前帮助奥利弗摆脱法庭的审讯，尔后又帮他夺回被蒙克斯侵吞的财产，最后还收养他为义子，用自己丰富的知识极力地培养他；善良、温柔的奥利弗姨妈——罗斯小姐与养母梅利太太一起，救下了被逼行窃而受伤的奥利弗；善良、热情的洛斯伯恩医生——亦是布朗洛先生的朋友——帮助罗斯小姐设计从警察那儿免除对奥利弗的追查；性格古怪的格里姆威格先生也曾参与为奥利弗追讨财产的努力；南希小姐虽出身贼群、身陷贼窟，但良心未泯，她冒着生命危险把偷听来的蒙克斯的阴谋告诉罗斯小姐，结果惨遭赛克斯杀害；奥利弗对布朗洛先生（包括对慈祥的女管家贝德温老太太）、对罗斯姨妈一家，甚至对病恹恹的小同伴迪克表现出善良和感恩，等等。小说的最后一章为读者展现了一幅善良的人们享受亲情和友情、享受天伦之乐的和谐画卷：罗斯小姐和哈里·梅利结婚，在乡村教堂安了家；布朗洛先生带着义子奥利弗和女管家搬到离姨妈的住宅不足一英里的地方居住，以了却奥利弗的心愿，处处欢声笑语，其乐融融；洛斯伯恩先生、格里姆威格先生与布朗洛先生和哈里牧师等人形成了一个小小的社交团体，成了莫逆之交；奥利弗则在义父的精心培养下茁壮地成长。狄更斯既是一个现实主义者，也是一个理想主义者。这就是他为本小说做出的最后安排，难怪后人将狄更斯捧为“召唤人们回到欢笑和仁爱中来的明灯”。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杀人犯赛克斯在逃亡中被自己设置的套索活活吊死；费金因罪大恶极被处以绞刑（注：在 1800 年的英国，多达 220种罪可使被告被处以绞刑，其中有不少是轻罪，结果是陪审团常常拒绝证明被告有罪；到了 1837 年，就只剩下 15 种罪可判死刑了）；蒙克斯挥霍完财产后又犯下诈骗罪而遭长期监禁，最后死在牢里；牧师助理邦布尔夫妇被免职，沦为济贫院的贫民；“机灵的蒙骗者”道金斯不思悔改，被判无期徒刑；而痛改前非的贝茨最终当上了北安普敦郡的年轻牧场主。

苦难的童年往往能催生出伟大的作家。狄更斯在八个兄弟姐妹中排行老二，父亲负债入狱，他 12 岁就进鞋油厂当童工。在短暂的一生中，他共创作了 14 部长篇小说，还有大量的中、短篇小说。马克思将他和萨克雷、夏洛蒂、盖斯凯尔夫人一起称为“现代英国的一批杰出的小说家”。马克思称赞“狄更斯在自己卓越的、描写生动的作品中向世界揭示的政治和社会真理，比一切职业政客、政论家和道德家加在一起所揭示的还要多”。《雾都孤儿》丝毫不比哈门兹的《市镇工人》及恩格斯的《英国工人阶级状况》（1944 年）等社会历史著作逊色。《雾都孤儿》生动地塑造了一批形象鲜明的人物，他们为读者所熟悉、牢记。他们的苦难与抗争，他们的音容笑貌、喜怒哀乐，唤起了读者的无限同情、怜惜和喜爱。这，就是文学强大的感染力和震撼力！

黄水乞
2012.3.16 于厦门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