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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自幼时起,父亲就常常跟我讲金阁 的故事。

我出生在舞鹤东北突向日本海的一个荒凉岬角。父亲的故乡并不在那里,而是在舞鹤东郊的志乐。在周围人的劝说下,父亲出家当了和尚,成为这座位于偏僻岬角的寺院的住持。后来在此娶妻,生下了我。

寺院地处荒凉的生成岬,在它附近没有合适的中学供我念书。于是不久,我便离开父母身边,被寄养在父亲故乡的叔父家里。从此,我开始在东舞鹤中学念书,每天步行上下学。

父亲的家乡阳光充足。然而到了每年的十一二月,即便是万里无云的晴朗日子,一天之中也要下四五次阴冷的阵雨。我总觉得我那变幻无常的心绪,就是在这块水土上养成的。

五月的傍晚,我放学回家后站在叔父家二楼的书房眺望对面的小山。夕阳洒在翠绿的山坡上,看起来像是耸立于原野上的一道金色屏风。见此情景,我不禁想到了金阁。

我常在照片和书本上看到现实中金阁的样子,可在我心中,父亲所描述的幻象中的金阁更胜一筹。父亲并未说过现实中的金阁是如何富丽、如何辉煌之类的,但在他看来,世间再没有比金阁更美的东西了。而且,单是“金阁”这两个字的字面和韵律,就足以在我心中描绘出无与伦比的金阁了。

若是看到远处的水田在阳光下闪耀着金色光芒,我便会觉得那是金阁投下的、我肉眼看不见的投影。处于福井县和京都府分水岭上的吉坂岭,正好坐落在正东方向。太阳从吉坂岭上升起时,我便仿佛从那山间朝阳中看到了高耸入云的金阁——虽然,我明明处在与京都相反的方向上。

就这样,金阁无时不在,处处皆有金阁,但在现实里又无处寻觅。这一点,与这个地方的大海很相似。从志乐村往西不到六公里便是舞鹤湾,海被山峦遮挡,不见身影。但这一带总是弥漫着大海的气息,风里时不时地飘裹着大海的味道。海上起风浪时,成群的海鸥便纷纷逃窜,飞落到这边的田野上。

我身子骨弱,无论是赛跑还是单杠都不如别人。再加上生来就结巴,所以越发畏畏缩缩。大家知道了我是庙里和尚的儿子,于是顽童们开始模仿结巴和尚念经来嘲笑我。书里但凡出现有关结巴捕吏的段子,他们就会故意出声读给我听。

毫无疑问,我的结巴在我同外界之间立起了一道屏障。我在开始说话时总是干张嘴,却说不出来。这第一个音正如打开那道屏障的钥匙,但这钥匙总是打不开锁。正常人可以通过自如操控语言来敞开自己同外界联系的大门,并使它通风良好,而我却怎么也办不到,我的这把钥匙已是锈迹斑斑。

结巴的人会为了发出第一个音而焦灼不安。此时他就像只小鸟,拼了命地想从粘鸟胶中挣脱出来。等到终于得以脱身,却是为时已晚。诚然,有时我会觉得在我拼命挣扎时,外界的现实似乎也会停下脚步等着我。可停下来等我的现实,已经不再是新鲜的现实了。我费尽力气好不容易到达的外界,总是在转瞬之间变了颜色,早已错位。于是,我觉得唯有如此才对我最适合。不再新鲜的现实总是横亘在我的面前,甚至一半已经散发出腐臭。

不难想象,这样一位少年,一般会产生两种截然相反的权力意志。我喜欢历史上有关暴君的故事,如果我是个结巴暴君,那下属们就得看我的脸色行事,成天哆哆嗦嗦、战战兢兢地过日子。我没有必要用明确流畅的语言将我的暴虐正当化,我只消用沉默就能使一切暴虐变得正当起来。我一方面幻想着将平时瞧不起我的老师、同学挨个儿处死,另一方面幻想着我是内心世界的主宰,一个看破红尘的大艺术家。我表面上看起来穷困潦倒,可是内心世界比谁都富有。一个有着无法抹除的自卑感的少年,认为自己是个被悄然选中的天选之子,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我能够感觉得到,在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有着我不知道的使命在等待着我。

我想起这样一段插曲:

东舞鹤中学的新式校舍宽敞明亮,有一个很大的操场,周围是绵延的群山。

五月的一天,一个在舞鹤海军轮机学校 读书的学长,休假时回母校玩。

他皮肤晒得黝黑,压低的帽檐下露出挺拔的鼻梁,从头到脚俨然一位少年英雄的气派。他给这里的学生们讲述着海军轮机学校里纪律严格的生活,那些本应很严苛、悲惨的生活,却被他用一种扬扬自得的奢侈口吻讲了出来,举手投足间都充满自豪。年纪轻轻,就已然知晓自己谦逊的分量。他身上的海军校服上饰有海浪形曲线,挺起胸膛的样子就像那乘风破浪的船头雕像。

他沿着大谷石 砌成的台阶走下两三级,坐在那里。四五个学生围在他的身边,听得入迷。斜坡上的花圃,盛开着五月的鲜花,有郁金香、香豌豆、银莲花、虞美人等。头顶上,厚朴树上挂满了硕大的白色花朵。

说话人和听众,个个都像雕塑般一动不动。而我则独自坐在操场的椅子上,离他们两米左右。这就是我的礼节,是我对待那五月的鲜花、那充满自豪感的制服,以及那明朗笑声所独有的礼貌的距离感。

再说那位少年英雄,较之那些崇拜者,他似乎更加在意旁边的我。因为只有我看上去没有臣服于他的威严,这伤害了他的自尊。他向那群人打听我的姓名,然后对初次见面的我招呼道:“喂,沟口。”

我沉默不语,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冲我笑了笑,笑容里含着来自权势者带有优越感的谄媚。

“怎么不回话?你是哑巴吗?”

“他、他、他是结巴。”

其中一个崇拜者代我回答道。大家哄笑着乱作一团。嘲笑是那样刺眼,同年级少年们在青春期特有的残酷嘲笑,就如同树丛中迸发出的光芒般璀璨耀眼。

“是吗?结巴?那你干脆也去我们海军轮机学校吧,管你是结巴还是什么,到了那儿,一天就能给你扳回来。”

不知怎的,此时我竟突然做出了一个明确的回答,说话也变流利了。这与意志无关,纯粹是脱口而出。“不,我以后要当和尚。”

在场一片鸦雀无声。少年英雄低着头,从附近拔了一根草茎,叼在嘴里喃喃道:“是吗?那可能再过几年,我就得麻烦你送一程啦。”

那一年,正值太平洋战争爆发。

此时我油然生出一种感觉,好像自己正在黑暗的世界中张开双臂等待着什么。好像再过不久,那些五月的花、学校制服、坏心眼的同学们,都将落入我张开的双臂中。我要从世界最底层,抓住它的两端将它全部倾覆……但对于一个少年来说,若说这种感觉是他的“自豪”感,未免太过沉重。

因为引以为“自豪”的东西应当是更轻快、更明朗、更醒目、更灿烂的。我想要那些看得见摸得着的“自豪”,想要那些任何人都看得到、都会觉得那堪称“自豪”的东西,比如这少年英雄腰间挂着的那把短剑。

令学生们都垂涎的那把短剑实在是一件华美的装饰。少年英雄说曾偷偷用这短剑削过铅笔——故意把如此庄严的象征用在日常琐事上,还真是够潇洒的。

他脱下轮机学校的制服,不经意地挂在白色油漆的栅栏上,还有他的裤子和制服里面穿的白衬衣。它们就被挂在紧挨花丛的地方,散发着年轻人汗津津的味道。蜜蜂误将这闪耀着白色光芒的衬衫当成了花,飞落在上面歇息。饰有金丝缎的军帽也被端正地、稳稳地挂在那里,就像戴在他头上那样。此时,他被学弟们撺掇着,一起去后面的摔跤场上玩相扑了。

此时那些衣物仿佛一座象征着荣誉的衣冠冢。被五月里绚烂的繁花一衬托,这种感觉更加强烈了。尤其帽舌反射着漆黑光芒的制帽,以及挂在旁边的皮带和短剑,都像是从他的肉体中分离出来了一样,反倒散发出一种抒情的美感。这景象,本身就像一个完整的追忆……说白了,它们看起来就像是少年英雄的遗物。

摔跤场那边传来了欢呼和叫喊声。在确认周边无人后,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生锈的铅笔刀,悄悄走到那些衣物旁,在那把美丽短剑的黑色剑鞘背面,用力划下了两三道难看的痕迹。

看了这段插曲,也许有人会认为我是一个有着诗人气韵的少年。但迄今为止别说诗了,我甚至连流水账一样的记叙文之类的都没写过。以长补短,而后出类拔萃的冲动正是我所欠缺的。换句话说,我若要想当个艺术家,就太自不量力了。我想当个暴君或大艺术家的梦想仅仅是个梦想,我压根儿就没打算实际去做点什么。

不被人理解这件事已经是我唯一的骄傲了。所以,我并没有任何表现的冲动,没有想得到别人理解的欲望。命运并未给予我什么值得吸引别人目光的东西,我的孤独愈加膨胀,简直像头肥头大耳的猪。

我突然想起一件发生在我们村子里的悲剧。那件事明明与我毫不相干,但我总有种挥之不去的感觉,觉得自己也参与了它。

通过那件事,我一下子直面了人世间所有大事小情。对人生也好,对男女快感也好,抑或对背叛、憎恨、爱,对一切的一切。而我的记忆却执意忽略、否定了其中隐藏着的高尚要素。

与叔叔家两户之隔有户人家,家里有个美丽的姑娘名叫有为子,长着一双又大又清澈的眼睛。也许是家里有钱的缘故,她总是一副傲慢跋扈的样子。明明受到人们宠爱,有时却会感觉她孤零零的,不知道在想什么。眼红她的女人曾在背后议论,说有为子恐怕还是个黄花闺女,分明是一副生不出孩子的面相。

有为子从女校毕业后,很快成为一名舞鹤海军医院的从军护士。从她家到医院不远,可以骑自行车上班。但她总是在天刚蒙蒙亮时就出发了,比我们出门上学的时间还早了两个多小时。

一个夏日夜晚,我总想着有为子,沉溺于阴暗沉闷的性幻想中,辗转反侧,躁动难眠。于是我在天还未亮时便起床,穿上运动鞋走出家门,没身于拂晓前的黑暗之中。

那并不是我第一次幻想她的身体。起初只是偶尔幻想一下,后来这幻想便成了常态,脑海中满满的都是她:她肉体中凝结着白皙、弹性,且于昏暗的阴影中散发出芬芳的气息。我幻想着手指在抚摸它时的温热,幻想着手指所感受到的弹性,幻想着嗅到的花朵般的芬芳。

我顺着黎明时分的道路一直向前跑,哪管路上绊脚的石头,仿佛黑暗也在面前自动闪出一条道来。

我就这么一直跑到了志乐村安冈部落的村边。那里有一棵很大的榉树,树干被朝露濡得潮湿。我躲在树后,等待着有为子骑车经过这里。

我并非想对她做些什么。我只是气喘吁吁地跑到了这里,在榉树的树荫下歇口气,至于接下来要做什么,完全没有头绪。此前我一直过着无法与外界沟通的生活,因此幻想着当我涉足外界时,一切都变得容易,变得可能。

草丛里的蚊子不断叮咬腿脚,远处鸡鸣四起。我借着光亮向路上望去,隐约可见一团白色的东西朝着这边来。本以为是拂晓的曙光,却见是骑车而来的有为子。

她自行车的前灯亮着,无声无息地就到了我眼前。我从树影中跑出来,出现在她自行车前,她连忙刹住了车。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已化身为石,意志也好欲望也好,无一例外。外界又一次在与我内心毫无关系的状态下,硬生生地展现在我面前。我穿着白色运动鞋从叔叔家跑出来,沿着黎明前的黑暗道路一直跑到榉树下,躲在树后面。这一切只不过是放飞了自己的内心而已。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无论是那些浮现出模糊轮廓的村庄屋顶,还是黑黢黢的树木,以及长满绿叶的黝黑山顶,甚至眼前的有为子,一切的一切,都已经完全失去了意义,甚至令人毛骨悚然。这些现实早已存在,根本没有等待我来参与。并且,这些毫无意义的阴暗现实使我感受到从未有过的沉重,不由分说便直逼而来。

我一如往常地认为,语言恐怕是唯一能挽救这个局面的东西,但这是我所特有的误解。在需要实际行动的时候,我总是惦记着去使用语言。但又因为无法顺畅使用语言而呆滞在那里,进而又全然忘记了实际行动。在我看来,行动这种光怪陆离的东西,似乎总是伴随着光怪陆离的语言。

此时我什么都没看,但我觉得一开始还有些害怕的有为子,在看清是我后,就只顾盯着我的嘴巴了。也许,她此时只看到了一个在黎明的黑暗中毫无意义地蠕动着的、乏味的、阴暗的小洞,就像野地中生活的小动物的窝一样,肮脏、丑陋。而这小洞,就是我的嘴巴。直到确认从这小洞中不会产生出任何与外界联系的力量,她才放下心来。

“干吗!你个臭结巴,在这儿动什么歪脑筋!”有为子冲我说道。

她的声音里带着晨风的清正畅爽。她按了按车铃,又踩上脚蹬子,像绕开路边的石头一样绕开我骑走了。前方的路上分明空无一人,但我时不时地能听见已经骑远的有为子从田野远处传来的奚落的铃声。

当天晚上,有为子就告了我的状,她母亲随即来到叔叔家讨说法,平时温和的叔叔狠狠地责骂了我一番。于是我开始诅咒有为子,咒她快快去死。然而几个月后,这个诅咒真的应验了。从那以后我便深信,诅咒这件事是很灵验的。

我每天对有为子进行诅咒,日夜不停。我渴望这个见证了我的羞耻的人快快灰飞烟灭,只要这个见证人消失,我的耻辱便可连根拔除。我以外的“他人”皆是见证我羞耻的证人,若这些人消失了,我便不会产生羞耻了。我仿佛看见了有为子的身影,她在黑暗中如水一般清亮的眼睛正直直地盯着我的嘴巴。在她身后,我看到了那些他人的世界——绝不允许我们独自存在,进而成为我们的同谋,成为我们的见证人的这种他人的世界。他人必须全都灭亡。而若我真的要从阴暗中走出来直面太阳,那么世界就必须灭亡……

那次告状两个月后,有为子辞去了海军医院的工作,闭居家中。乡亲们对此议论纷纷。是年秋末,那件悲剧便发生了。

话说,我们做梦也没想到村子里竟然躲着一个海军逃兵。那天中午,村公所来了一些宪兵,但这并非什么稀奇事,所以人们也没往别处想。

那时正值十月末,天气晴朗。我像往常一样从学校回来,晚上做完功课,就到了就寝时间。正想熄灯时,却听见楼下村道上传来许多人跑得气喘吁吁的声音,像一群狗一样。我顺着楼梯下楼,只见一个同学站在家门口,双眼圆瞪,对着起身查看的叔叔婶婶和我大喊:“刚才有为子在那边被宪兵抓了!快一起去看看吧!”

我急忙趿拉着木屐跑了出去。那晚月光皎洁,收割的稻田里到处能看到挂稻子的稻架投下的鲜明的影子。

黑压压的人影聚集在小树林下,在阴影中晃来晃去。有为子就坐在地上,身上穿着一套略暗色的制服。她脸色煞白,四五个宪兵和她父母围在身边。其中一个宪兵拿出一个像是装便当的小包,大声审讯着什么。她父亲慌得团团转,一会儿低头向宪兵道歉,一会儿大声责骂有为子。而她母亲则蹲在地上一个劲儿地哭泣。

我们站在这边的田埂上,隔着一块稻田眺望。围观的人渐渐多了起来,相互挨着肩膀挤在一起,都不说话。月亮似乎也被挤小了一样,悬在我们头顶上。

有同学悄悄跟我咬着耳朵说明了情况。

他告诉我,有为子拿着装便当的包溜出了家,本想去隔壁的村落,途中却被埋伏在那里的宪兵抓住了。那便当无疑是要给那个逃兵送的。他和有为子在海军医院相识相好,后来有了身孕的有为子被逐出了医院。现在宪兵们要有为子供出逃兵的藏身之处,她却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死咬着不吭声。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有为子的脸,她看起来就像个被抓住的疯女人。月光下,那张脸上的表情异常坚定。

我从不曾见过那样一张充满抗拒的脸。我一直觉得自己的脸是被世界所拒绝的,然而,有为子那时的脸却在拒绝这个世界。月光冷冰冰地淌过她的额头、眼睛、鼻梁和脸颊,但她脸上仍旧毫无波澜,任凭月光冲荡。仿佛只要她稍微动一动眼睛,动一动嘴巴,那个被她所拒绝的世界就会以此为突破口,如雪崩一般迅速汹涌袭来。

我屏住气息,看得入神。时空似是在这里戛然而止,无论是面向未来还是过去,那都是一副默不作声的表情。这种奇妙的表情,我们有时会在刚刚被砍倒的树墩上看到。即使还是新鲜、水润的样子,但其生长也已就此中断。它沐浴着已经不再属于它的风和阳光,突然暴露在本来不属于自己的世界里,在那断面上以美丽的木纹描绘出奇妙的脸庞。这样的一张脸,只是为了拒绝才来到这个世界上的……

我不禁想,有为子的脸美丽如此的瞬间,无论是在她的一生中,还是在我的一生中,都不会再有第二次了。但是这瞬间并不如想象的长——她美丽的脸上,突然发生了变化。

有为子站了起来。我似乎看到了她在笑,似乎看到了她在月光下闪烁的白色牙齿。她脸上的其他变化,我已经记不住了。因为她站起来时,脸部躲开了明晃晃的月光,斑驳于树木的阴影当中。

但遗憾的是,我没有看到有为子下定决心要背叛时的那种转变。若能仔细端详一番,也许我也会萌生出宽恕之心,用以宽恕他人和所有丑恶。

有为子指了指旁边村落中的鹿原山。

“在金刚院 !”宪兵大喊。

随之,我也产生出一种孩子们逛庙会一般的兴奋感。只见宪兵们分头行动,将金刚院重重包围,并要求村民们协助。我幸灾乐祸地与其他五六个少年一起加入了村民的第一队,前面是领着宪兵的有为子。宪兵押着她走在洒满月色的路上,她的脚步充满自信,令人感到十分震惊。

金刚院是一座声名远扬的名刹,坐落在从安冈步行十五分钟左右的山脚。那里有高丘亲王 亲手种下的香榧树,还有相传是左甚五郎 所建造的典雅的三重塔。夏天,我经常在它后山的瀑布下戏水玩耍。

河畔上立着一道正殿围墙,破旧腐烂的泥墙上芒草丛生,洁白的草穗在黑夜中仍光彩熠熠。在正殿的门旁,山茶花正在盛开。一行人就这样默默地沿着河边前行。

金刚院的佛堂在更高的地方。过了独木桥,右侧是三重塔,左侧是枫树林,再往里走,是一段有一百零五级的石阶,石灰石所砌的石阶上面青苔斑驳,很容易滑倒。

没上独木桥时,宪兵回过头来打了个手势,示意一行人停下脚步。据说,这里原来是运庆、湛庆两父子 所建造的仁王门,过了这道门往里走,九十九谷 的群山均是金刚院的领地。

于是,我们屏住了呼吸。

宪兵催促着有为子。只见她独自走过独木桥,少顷,我们也跟上了脚步。下方的石阶虽笼罩在黑影中,但从中间往上的石阶都洒满了月光。我们在石阶下方的阴影中各自隐蔽,已经开始泛红的枫叶在月光下显得黑黢黢的。

石阶尽头便是金刚院正殿。从那里往左,架着一座倾斜的游廊,通往像是用来演奏神乐的悬空佛堂。那佛堂的构造模仿了京都的清水寺,用许多柱子和横木组合起来,从山崖下方进行支撑,殿身向外探去。无论正殿还是游廊,抑或用来支撑的组合柱,在风雨的洗礼下都显得干净洁白,如同白骨一般。枫叶正红的时节,枫叶的鲜红与这白骨般的建筑就会呈现出和谐的美丽。而到了晚上,白色的木架沐浴在斑驳的月光下,显得既怪异又妖娆。

那个逃兵应该就躲在上方的佛堂里,宪兵想用有为子作诱饵来抓捕他。

而我们这些证人屏住呼吸,躲在了暗处。明明周身笼罩着十月下旬的寒气,我的脸颊却热得如同火烧。

有为子独自登上那一百零五级石阶,有些疯狂,充满着豪情。在她的黑套装和黑头发之间,唯有那美丽的侧脸是洁白的。

夜色中,头上挂的是月亮和星星,有云朵缀于空中;远方隐约可见的是长满茅杉的山脊,与天际相连。那些斑驳的月影,那些模糊的建筑,都衬托着有为子那澄澈透明的美,那美使我陶醉。只见她独自一人,挺胸抬头,向上攀登着那些白色石阶,也只有她有这个资格。她的背叛就如同当晚的星月、茅杉一样。也就是说,与我们这些见证人并无二致,她也和大家共同生活在这世上,接受了这种现实。如今她作为我们的代表,正在向上攀登。

我激动得喘息起来,不禁这样想到:通过这次背叛,终于让她也接纳了我!现在的她,终于属于我了!

那天发生的悲剧,终将会在某个地方,从我们记忆中消失不见。而有为子攀登那一百零五级青苔斑驳的石阶的身影,仍在眼前鲜活生动。我觉得她仿佛一直都在攀登那些石阶,永不停歇。

可从此以后,有为子就将变为另外一个人。也许是因为爬完石阶的有为子再次背叛了我,背叛了我们。之后的她,将对这个世界既不完全拒绝,也不全盘接受。她只是屈服于单纯的爱欲之中,为了一个男人而沦陷。

所以,我只能把这当作古老石版画中的场景来回忆:有为子穿过游廊,冲着佛堂的暗处呼唤。随后,一个男人的身影出现了。有为子和他说了些什么,男子随即拿起手中的枪,朝着石阶的中段开始射击。宪兵即刻迎战,从石阶的半道的草木丛中开始还击。而男子再次拿起手枪,从背后朝着准备逃向游廊的有为子连发数枪,有为子应声倒地。随后,男子又将手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按下了扳机……

宪兵冲在前边,村民们也争相跑上石阶,朝着两具尸体奔去,我却一动不动地隐没在枫树的阴影里。支撑佛堂的白色木架纵横交织,层峦叠嶂般地耸立在我头顶。上面杂乱无章的脚步声透过木板过道,如音符般轻轻地落了下来。两三道手电筒的光亮重叠交错,穿过栏杆,一直照到了枫树的树梢。

对这一切,我只觉得是个遥远的悲剧。感觉迟钝的人,只要不流血,便不会觉得狼狈。而他们流血时,往往是在悲剧结束之后。不知不觉间,我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一觉醒来,发觉自己已然被大家遗忘。周围交织着小鸟的啁啾,朝阳正映照在枫树下方的枝杈上。那白骨般的建筑在阳光的照射下,仿佛复苏了一般。悬空佛堂也依然静静地、骄傲地向着长满枫树的山谷中探去。

我站起身来,颤抖了一下,揉搓着身体各个部位。

此时我体内,只剩下了寒冷。

此时我感觉到的,也唯有寒冷。

隔年的春假,父亲来到了叔叔家。他身穿一套政府所倡导的国民服 ,外面披着袈裟,说要带我到京都去两三天。那时父亲已患有肺病,且已严重恶化,他那衰弱的模样令我震惊到难以置信。听了他的来意,不仅是我,连叔叔婶婶都表示反对,想劝说他取消京都之行,但父亲执意要去。事后回想起来,父亲应该是想趁自己有生之年将我托付到金阁寺去。

拜访金阁寺,无疑是我一直梦寐以求的事情。父亲虽然强作精神,但任谁都能看出他已病入膏肓,所以我并没有什么心情和他外出旅行。眼看就能一睹金阁的风采,我心里却越来越犹豫。无论如何,金阁必须是美丽的。这美丽与其说是金阁本身的美丽,倒不如说是倾尽我的想象幻化出的美丽。我将这美丽全都赌在了自己的想象上,金阁,必须是美丽的。

就一个少年的理解程度来说,我对金阁也算是了如指掌。一般的美术书对金阁的历史是这样描述的:

足利义满 继承了西园寺家 的北山殿,在这里建造了规模宏大的庄园。其主要建筑有舍利殿、护摩堂、忏法堂、法水院等佛教建筑,以及宸殿、公卿间、会所、天镜阁、拱北楼、泉殿、看雪亭等用以居住的建筑群。舍利殿的建造最为耗资巨大,这就是后来被称为“金阁”的建筑。至于何时开始称之为“金阁”,在时间上很难界定。一般来说,在应仁之乱 以后,文明年间 便已普遍以金阁称呼。

金阁是一幢三层楼阁建筑,毗邻广阔的苑池(镜湖池),建于应永五年(1398 年)左右。一层至二层为中古贵族住宅样式,名为寝殿造,使用带有方格的板窗。三层为纯佛堂样式,方三间构造 。中央为禅宗样式板门,左右饰有花头窗。桧木皮屋顶呈宝塔形,立有一只镀金的铜凤凰。向池塘望去,人字形屋顶钓殿(漱清)向外伸展,打破了整体的单调。屋檐坡度平缓,檐下椽子稀疏,做工精细,轻巧而优美。住宅式建筑与佛堂式建筑相得益彰,互添意趣,堪为庭院建筑的杰作。建筑中体现着义满吸收了公家 文化的个人情趣,也充分传达着当时的氛围。

义满死后,北山殿奉其遗命用为禅刹,号“鹿苑寺”。诸所建筑或被迁走,或被荒废,唯金阁得以幸存至今……

金阁如同夜空中的明月,是作为黑暗时代的象征而诞生的。因此在我的幻想中,金阁的背景总是脱离不了黑暗。在这黑暗中,它美丽而纤细的柱子结构由内而外绽放出微光,沉静地坐落在那里。无论人们以何种语言来评说,美丽的金阁只是无言地展露着它那纤细的构造,于周围的黑暗中遗世独立。

我还想起那只昂首于屋顶上、经历了漫长岁月风雨的镀金铜凤凰。这神秘的金色鸟儿,既不报晓,也不振翅,它一定已全然忘记了自己是一只鸟。但若认为它无法高飞,那就错了。相比其他鸟类穿梭于空间之中,这金凤凰则是撑开流光双翼,恒久地飞翔于时间之中。如气流穿过双翼一般,时间撞击着它的双翼,随后向后方流逝而去。它只需瞪大眼睛,振起双翅,翻转尾翼,以那金黄的双足稳稳踩住,保持不动的姿态,便可在时光飞逝中保持飞翔。

这样想来,我觉得金阁本身就像一艘穿越时间海洋的美丽航船。美术书中所描述的“明柱少墙、上下连通”,也使我联想到船的构造。这结构复杂的三层画舫所临的池塘,亦使人联想到大海。金阁这艘船驶过了不计其数的茫茫黑夜,没有彼岸地不断航行。白天,这奇异的船若无其事地放下锚,引来诸多看客。入夜时分,它便借助周围的黑暗,将阁顶鼓成风帆,起锚出航。

可以说,我人生中遇到的第一个难题就是“美”。父亲只是个乡间淳朴的僧侣,语言匮乏,只能对我描述出“这世上再没有比金阁更美的了”。而“在我未知的地方已经存在着‘美’”这一想法,不由得使我感到不满和焦躁。如果“美”确实存在,那么我就是个被它排斥在外的人。

但金阁对我来说,绝不是一个观念,而是一个存在。虽视野被群山阻隔,但若想一睹其风采,也是能够去到那里,能够用眼睛看到它的。美,是能够用手实际触摸到、能够用眼清楚看到的一种存在。我深知并深信,这世间虽变化万千,但金阁是真真切切地存在着的,不变丝毫。

有时我觉得金阁就像手中一件小巧精致的工艺品,有时又觉得它是一座高耸入云的庞然大物般的庙宇。少年时期的我尚且没有这种概念:美是不大也不小的,是适中的。因此,当看到夏天的小花被朝露浸湿而散发出朦胧光芒时,我便会认为它如金阁一般美丽;当看到山的那边风卷云涌、雷声滚滚,而只有边缘漏射出金光时,便会认为那如同金阁一般宏伟。甚至当我看到美丽的脸庞时,也终于在心中将其形容为“如金阁一般美丽”了。

那次京都之行很是令人哀伤。

我与父亲乘坐舞鹤线列车从西舞鹤出发,途经真仓、上杉等小车站,经由绫部驶向京都。车厢邋遢且肮脏。保津峡沿线隧道很多,经过隧道时,煤烟便毫不留情地席卷而来,令人窒息,父亲也被呛得咳个不停。

三等车厢里坐满了下级士官、水兵、工人,以及探亲归来的海军家属,车上乘客几乎都与海军沾边。

我看着窗外春日里阴沉沉的天空,看着父亲穿在国民服外的袈裟,看着精神抖擞、血气方刚的年轻士官们饱满的胸膛,那胸膛简直要把制服上的金色扣子崩开了。我觉得自己仿佛就是他们中的一员。不久,我也会被征兵入伍。但即使我当了兵,是否也能如眼前的士官一样忠实地履行职责呢?总之,我仿佛跨在两个世界。虽还这样年轻,却已在脑海中感受到了这两个世界,一个是由父亲所掌管的死之世界,另一个是年轻人所在的生之世界——虽然包裹着这脑海的是我这个丑陋而顽固的脑袋。这两个世界被战争越绑越紧,而我大概就是它们之间那个结合点吧。如若我战死,便会明白眼前的这两条岔路,无论我走哪一条,结果都并无二致。

我的少年时期就这样在昏昏沉沉中混沌度过。漆黑的世界固然可怕,但如同白昼般清晰的人生也不属于我。

我一边照看着咳嗽不止的父亲,一边不时眺望窗外的保津川。河水呈现出浓丽的群青色,就像化学实验中使用的硫酸铜一般。每当电车驶出隧道,便见保津峡时而与铁轨遥遥相望,时而蓦地欺近眼前。河流在光滑岩石的包围中,轰鸣着转动着它群青色的辘轳。

在车厢内打开装有白米饭团的便当,让父亲有些不好意思。

“这又不是黑市米,都是施主们的心意,就大大方方吃吧!”

父亲好像有意要让周围的人都听见似的,说罢才开吃。那饭团并不算大,但他费了好一会儿才吃下去。

我恍惚觉得,这列煤灰斑斑的老旧列车并非开往京都,而是在向着死亡进发。如此想来,每次经过隧道时扑面而来的烟雾,简直散发着火葬场般的焦味。

但当我站在鹿苑寺大门前时,心还是怦怦直跳——这世间的无上之美,马上就在眼前了!

夕阳西下,群山在迷雾中影影绰绰。几名游客和我们父子先后穿过那扇门。门左边是钟楼,四周是一片梅林,树上只剩些许梅花星星点点地残缀。

父亲走到前面长有一棵大柞树的正殿玄关,请人通报。后被告知住持正在待客,让等二三十分钟。

“趁现在去看看金阁吧!”父亲说道。

父亲大概是想给自己的儿子看看,他可以凭着面子进门参观。但无论是售票的人还是检票的人都已换了新面孔,不再是十几年前父亲常来时的那些老相识了。

“下次来的时候,估计又会换人了吧!”父亲满脸落寞。我觉察得出,父亲已经不确信是否还有“下次来的时候”了。

但此时我故意装出一副少年的模样(我只有在这种做戏的场合,才像个少年),兴高采烈地走在前面,几乎小跑了起来。我日思夜想的金阁,就这样突兀且寻常地在我面前展现了全貌。

我站在镜湖池这一侧与金阁隔池相望,金阁正面就展露于夕阳之中,左前方的漱清亭半遮半掩。水草与浮藻点缀的池塘里,映照着金阁精致的投影,这投影反倒更能将金阁全貌展露无遗。夕阳将池水的晃漾映照于各层飞檐的内侧,宛如镶上了一道金边。较之四周的光亮,此时的飞檐内侧反倒更为炫目耀眼。眼前宛如一幅运用了夸大透视画法的作品,金阁岿然屹立,似是略显后仰。

“怎么样,美吧?一层是法水院,二层是潮音洞,三层是究竟顶。”病中的父亲把骨瘦如柴的手搭在我肩膀上。

我变换着各种角度,时而歪头眺望,内心却毫无波澜。那不过是个黑乎乎的、陈旧的、小小的三层建筑罢了。屋顶的凤凰看上去也不过是只乌鸦。别说美了,我只感到一种由不协调而引发的不安之感。我想,所谓美,难道便是这般粗鄙之物不成?

如若我是个谦虚好学的少年,想必会在猝然扫兴之前哀叹自己鉴赏能力之局限。然而,此时我只是满心感觉自己对美的期待遭到了背叛,这种痛苦几乎剥夺了我所有的反思能力。

我怀疑,金阁许是为了掩盖自己的美丽而故意化成了这样的姿态吧?有时美为了自我保护,也会有一些障眼法的。我应该与金阁更亲近一些,摒除自己眼中认为丑陋的障碍,逐一检点每个细节,亲眼观察美之核心。既然我只相信眼睛所能认定的美,有这种态度便也是理所当然的。

父亲带着我毕恭毕敬地登上法水院的外廊。我首先看了罩在玻璃中的精致的金阁模型。这模型很令我喜欢,它倒是更近乎我梦中的金阁。并且,在这大金阁中竟还收纳着这样一个一模一样的小金阁,宛若宏大的宇宙中还存在着一个小宇宙,这令人感到无限呼应与对照。于是我便开始遐想,想象着一个远比这模型还要小上许多、却更加完整的金阁;想象着一个比这真正的金阁还要大上无数倍、几乎可以包容整个世界的金阁。

但我不能一直在这模型前驻足。父亲又带我来到足利义满像前,这是一尊著名的国宝级作品。这木制雕像名为鹿苑院殿道义之像,是足利义满出家后的法名。

而这于我也不过是一座奇怪的、年久泛黄的偶像雕塑,毫无美感可言。我们继续向上参观,但即便是看了二楼潮音洞中相传出自室町时期名画师狩野正信 之笔的天井画《天人奏乐》,即便是看了三楼究竟顶角落里残留着的可怜兮兮的金箔痕迹,我同样没觉得美在哪里。

在细细的栏杆上凭栏倚靠,我怔怔地望着镜湖池。池水在夕阳的映照下,犹如一面生锈的古铜镜,金阁的倒影就直直地映于其中。在水草与浮藻深远的下方还映出了一方夕阳映照的天空,与我们头顶那方天空迥然不同。水中的天空澄清,充满着寂静的光线,自下方开始,从内部开始,将水面之上的世界整个吞没,金阁便沉于其中,仿佛一个生锈发黑的巨大金锚。

住持田山道诠法师与父亲是禅堂好友,他们一起度过了三年禅堂生活,起居与共,朝夕相伴。二人一同进入足利义满所建的相国寺专门道场,经过古传的“庭诘” 与“旦过诘” 等步骤后得以入众 。不仅如此,此后很久,道诠法师有次心情好的时候透露,他与父亲识于微时,不仅一起吃过苦,也曾一起在“开枕” 过后翻越围墙,寻花问柳。

领略了金阁风姿,我们父子再次折回正殿,被引领着穿过一条又长又宽的走廊,来到了大书院中住持的房间。从这里望去,那生长着著名的陆舟松 的庭院一览无余。

我身着学生制服,毕恭毕敬地跪坐着,而父亲则一来到这里忽然就放松了下来。但是父亲和住持二人,虽曾是禅堂好友,福相却大不相同。父亲疾病缠身,身体虚弱,面容枯槁,一脸苦相。而道诠法师脸部饱满圆润,面如桃色,他桌上堆着各地寄来的包裹、杂志、书籍、信笺,都没拆封,堆得似小山一般,与这寺殿的高贵华美很相符。住持用他饱满的手指拿起剪刀,灵巧地打开一个包裹。

“这是东京寄来的点心。现在这种点心已经是稀罕物了。店铺里看不到,听说只供应军队和政府。”

我们喝着淡茶,品尝了从未尝过的点心,其形状类似西式干点心。我越是紧张,点心渣越是没完没了地掉在我身穿制服的膝头,那制服由黑色哔叽面料所制,富有光泽。

父亲和住持谈起军队、官僚重神社而轻寺院,愤慨于他们不仅轻视,还要打压。还讨论了往后的寺院经营当何去何从。

住持身材微胖,脸上固然也有皱纹,但连每条皱纹也洗得干干净净。圆脸,唯有鼻子长些,像是一段自然流淌的树脂凝固后的样子。虽相貌如此,那剃过的头却显得庄重威严,像是要把粗犷、精力都聚到头上一般,唯有头顶充满野性,如同动物。

父亲和住持接着聊起了禅堂时代的回忆。我望着院子里的陆舟松。这巨松枝丫低回盘旋,形状如船,唯有船轴部分的枝丫高高昂头,向上生长。时近闭园,却似乎又来了个旅行团,从金阁那边隔墙传来一阵嘈杂声。那脚步声、嘈杂声被这春日薄暮吸收,听来竟显圆润柔和,并不觉得刺耳。那脚步声如退潮般远去,但依然能感到芸芸众生从尘世间杂沓而过。我抬眼凝望金阁之上那只身披霞衣的凤凰。

“我想把这孩子……”

听到父亲的声音,我回头朝他看去。在这间幽暗的屋子里,父亲将我托付给了道诠法师。

“我恐怕时日无多了,到时这孩子,就托付给你了……”

这道诠法师倒也干脆,没说什么应景的场面话:“好,交给我吧!”

令我惊讶的是,二人随后话锋一转,谈论的净是些高僧之死的相关奇闻逸事。有的高僧临死前喃喃“真不想死啊”;有的高僧像歌德一般,临死前说着“让更多的阳光进来吧”;还有的高僧,直至死前都在清点自己寺院的香火钱。

住持请我们吃了一顿“药石” 饭,当晚让我们借宿寺内。晚饭后,我催着父亲又去金阁寺走了一遭,因为月亮升起来了,我想一睹那月下金阁的芳姿。

父亲和住持许久未见,今日一见很是兴奋,已经很累了。但一听要去金阁,仍喘着粗气,扶着我的肩膀一路紧跟而来。

月亮从不动山的侧面升起,清辉从背后笼向金阁。金阁静静地叠出一团斑驳错综的暗影。只有究竟顶的花头窗框那里泻入了几缕清亮柔滑的月光。由于究竟顶是上下连通的镂空结构,不由让人觉得那几缕月光就憩息在了那里。

夜鸟从苇原岛暗处高声啼鸣,飞向天空。我感到了父亲那瘦骨嶙峋的手压在肩头的重量。我瞥了一眼肩膀,月光之下,我竟觉得父亲的手变成了白骨。

返回安冈之后的那段日子中,曾那般令我失望的金阁,此时竟在我心中重新焕发起了美,不知何时,我竟感到它比我去看之前所想象的金阁更加美丽了。我无法说清其美在何处,只感觉是梦想中培养出的东西在经过现实的修正后,又反过来刺激了梦想。

于是我不再从目之所及的风景和事物中,追逐金阁的幻影了。金阁逐渐变得深沉、坚固,逐渐成为一个实体。它每一根立柱、花头窗、屋檐以及顶上的凤凰,都清晰地呈现在眼前,触手可及。它精致的细节与复杂的整体相辅相成,单独挑出任何一个细节都能带出金阁的全貌,好似想起一个音乐小节,脑海中便流淌出整首乐章一般。

“正如父亲大人所言,世间最美当属金阁。”

这是我第一次在给父亲的信中这样写道。父亲把我领回叔叔家后,即刻便回到那位于海角的寂寥小寺院去了。

不久我收到了母亲的电报,说父亲因大量咯血,去世了。 W+Iso/Woi5mIJdyrxMqp/Ch5z3mRlWZNDLN4jcPdE/988GsxslOtNlxhA1oImg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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