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多在学校也受清显之邀,答应第二天一起去帝国剧场,清显让他去陪暹罗王子们。虽然感觉有些拘谨,但他还是愉快地答应了。当然清显并没有告诉挚友他会在剧场偶遇聪子。
本多回到家,在吃晚饭时跟父母说了这件事。虽然父亲认为并非所有的戏剧都值得一看,但同时他也觉得儿子已经十八岁了,不应束缚他的自由。
本多的父亲是大审判院的判事 ,住在本乡的宅邸。这座宅邸房屋众多,其中也有明治风格的西式房间,总是充斥着谨慎正直的气氛。这里有学仆数人,书库和书斋里书盈四壁,就连走廊都堆放着深色皮、脊烫金字的图书。
本多的母亲也是位相当无趣的女人,她是爱国妇人会的干部,对于自己的儿子和向来不积极参加此类活动的松枝夫人的儿子关系格外要好这件事,她并不是很乐意。
但除此之外,本多繁邦无论是在学校的成绩、在家里的学习态度、健康状况,还是日常的行为举止,都可以说是无可挑剔的。不管是在家里还是外人面前,她都不住地夸耀自己教子有方。
这个家所有的物件,甚至是极其细小琐碎的家庭用具,无不规规整整。不用说玄关的盆栽松树、写有“和”字的屏风、客厅的成套烟具和流苏桌布,就连厨房的米柜、厕所的手巾架、书房的笔筒和镇纸之类都呈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规整。
甚至家中的话题也是如此。本多的朋友家中必定会有一两个老人会讲有趣的故事。例如若是看到窗外有两个月亮,这时大声呵斥的话,其中一个月亮就会变回狸猫的样子逃之夭夭。讲故事的人一本正经,听的人也一本正经。朋友家都保留着这种风气,可本多家在父亲的严厉管束下,就算是老女仆也被禁止传播这种愚昧的故事。父亲留德学习法律多年,信奉着德国的理性主义。
本多繁邦经常将松枝侯爵家同自己家相比较,由此诞生出一些有趣的想法。松枝家过着西洋式的生活,虽说家里有着数不清的进口货,家风却意外地守旧。自己家在生活方面是日本式的,精神上却有许多西式之处。父亲对待学仆的方式也和松枝家截然不同。
本多在那晚完成第二外语——法语的学习之后,打算提前储备些大学里将要学习的知识,同时为了满足自己对何种事物都要刨根问底、追本溯源的天性,他开始广泛阅读从丸善书店买来的法语、英语和德语的法典解说。
自从听了月修寺住持尼的法话,他开始觉得自己对倾心已久的欧洲自然法思想有些意犹未尽。欧洲自然法思想始于苏格拉底,通过亚里士多德牢牢地控制了罗马法,中世纪基督教将其精密地体系化,在启蒙时代迎来了大流行,因此启蒙时代也被称为自然法时代。现在虽然暂时声势减弱,但它在两千年来不断变迁的时代思潮的涌动中每每卷土重来,仿佛穿上新衣,焕然一新,没有比这更长盛不衰的思想了。或许其中保留了欧洲理性信仰中最古老的传统。然而,越是如此坚韧的思想,越是让本多感受到,光明而充满人性的阿波罗般的力量,在这两千多年来一直都被黑暗的力量所胁迫。
不,不仅仅是黑暗的力量。光还会被更加夺目的光明所胁迫,于是就要不断像洁癖般地排除比自己更明亮的光的思想。包含着黑暗的那更强的光明,难道最终也无法融入法治世界吗?
虽说如此,本多并没有纠结于19世纪的罗马派系的历史法学派,又或是民俗学法学派的思想。尽管明治时期的日本需要历史主义派生出的国家主义法学,本多反而更关心法律内在的普遍真理,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这般醉心于当今并不流行的自然法思想。最近他想要知晓法的普遍性所包含的范围,如果法跨越了希腊以来被人类观制约的自然法思想,迈向更普遍的真理(假设有这样的东西存在)的话,也许连法本身都会土崩瓦解。他喜欢自由驰骋在这样的空想世界里。
这着实是年轻人特有的危险思想。然而在罗马法的世界里,如同悬浮空中的几何学建筑物的影子清晰投射到明亮的地上,他一旦厌倦了自己迄今所学的近代实定法 那不可撼动的姿态,他就会想从明治日本忠实推行的继承法 的压迫里逃脱。自然时常会将目光转向亚洲其他的古老法律秩序。
恰好,丸善书店寄来的L.德隆肖的法语译本《摩奴法典》 到了,这本书大概能够解开本多的疑惑。
《摩奴法典》也许是从公元前200年到公元2世纪期间系统汇编的印度古法典大宗,在印度教徒中,至今都作为法典经久不衰。该法有十二章两千六百八十四条,将宗教、习俗、道德和法律浑然融为一体,形成庞大的体系,上至宇宙起源说,下到盗窃罪和继承条款都有涉及。那时亚洲的混沌世界,与基督教中世纪自然法学中井然有序的宏观世界和微观世界对照展开体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然而正如罗马法的诉权是基于“没有权利救济就没有权利”这一近代概念的对立思想所形成的,《摩奴法典》也在规定了庄严的国王和婆罗门僧侣在法庭上的仪表之后,将诉讼事件限定在了不清偿负债等其他十八项内。
就连本应枯燥乏味的诉讼法典,本多也为其中独特的华美画面所着迷,例如,国王通过事实审理分辨是非,被喻为“正如猎人根据滴滴淌落的鲜血,寻到受伤麋鹿的巢穴”;列举国王的义务时则喻为“宛如因陀罗在雨季的四月普降甘霖”,述说国王应施惠于民。他不断地往下读,终于读到了既称不上规定也算不上宣言的不可思议的最终章。
西方法律的定言命令,自始至终都基于人类的理性,《摩奴法典》却提示了理性无法推测的宇宙法则,也就是“轮回”,以极其自然、正当、轻而易举的方式。
“行为生于身、语、意,善恶皆由此生。
“精神与肉体在现世相关联,有善、中、恶之分。
“人以精神承受精神的结果,以语言承受语言的结果,以身体接受身体行为的结果。
“人若是在身体行为上犯了错,来世便会化为草木;若是在语言上犯了错,便会化为鸟兽;若是在心灵上犯了错,便会投胎到低等阶级。
“对世上所有的生灵都能做到语、意、身三净,同时,完全克制住爱欲嗔怒的人,能够获得正果,即终极的解脱。
“人必须用自己的睿智,找到灵魂基于正法与非法的归宿,时常留心获得正法。”
一直到这里,都和自然法一样,法律与善恶是同义词,但《摩奴法典》建立于靠悟性难以捕捉的轮回转世的基础上,这一点与自然法完全不同。从另一方面来说,这并不是诉求人类理性的做法,而是一种因果报应的恐吓,比起罗马法的基本概念,这也许是对人性抱有更少信赖的一种法理理念。
本多不想再继续纠结这个问题,也不想沉陷于古代思想的黑暗深处。但作为法学学生站在法的制定者的立场上的同时,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彻底摆脱对当前的实定法的怀疑和愧疚。他发现在目前实定法的烦琐黑色框架和重影中,需要放眼展望自然法所体现的神性的理性,以及类似“澄澈明净的蓝天”和“群星璀璨的夜空”的《摩奴法典》的根本思想。
法学可真是一门不可思议的学问!它是一张网,细小的网眼能把日常琐碎行为一网打尽,而粗大网眼又揽向星辰日月的运行,这是一项无比贪心的渔夫的工作。
本多沉迷读书,忘记了时间。他担心要是还不就寝,明天会因睡眠不足而面色疲惫地参加清显的邀约。
一想到那位美貌且像谜一样的朋友,他就预感到自己的青春将会怎样地平淡乏味,不禁不寒而栗。本多模糊地记得,一个同学曾吹嘘自己在祇园的茶室 里,用坐垫卷成球形,许多舞伎 一起玩坐垫橄榄球。
之后,本多又想起了一件事。这件事在本多家族中可谓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但从世俗的眼光来看算不了什么,不过是春天发生的一则小插曲罢了。那天,祖母的十周年忌日的法事在日暮里 的菩提寺举行,亲戚们在参加法事之后都顺便来到了作为家族本家的本多家。
其中一位名为房子的远房堂妹,在众多客人中最为年轻漂亮、活泼开朗。在本多家这样沉闷的氛围里,传出这个少女的高声笑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虽说是办法事,但关于逝者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久违地聚在一起的亲戚们有着说不完的话,比起聊法事,他们更喜欢讨论各自家庭里新诞生的幼小家庭成员。
三十多位客人在本多家里四处参观,无论哪个房间都堆满了书,令他们大为惊叹。有些人提出想看繁邦的书房,进去之后,在桌边转了转便陆续离去,房间里只剩下繁邦和房子。
两人坐在了墙边的皮沙发上。繁邦身穿学校的制服,而房子则是一身紫色振袖 和服。大家都散去之后,他们两人便拘谨了起来,就连房子也不再爽朗地大笑了。
繁邦想给房子看看相册什么的,但不凑巧的是家里没有。而且房子看起来有些不开心了。迄今为止,对于房子那过于活跃的身姿、不绝于耳的尖锐笑声、戏谑年长一岁的繁邦的口吻和一切不够稳重的举止,繁多都不太喜欢。尽管房子如同夏日的大丽花一般炙热美丽,但繁邦绝不愿让这种类型的女子为妻。
“我累了。你不累吗?繁哥哥。”
说完,房子高高系在胸部的和服带子周围就像是墙壁崩塌一样,骤然倾倒下来。房子把脸伏在繁邦膝头,浓重的香气扑鼻而来。
繁邦感到有些困惑,俯首看着在膝头和大腿间的沉重而柔软的负荷。就这样似乎过了很久,繁邦感到自己无力改变这种状况。房子把头靠在堂哥藏青色的裤子上,看起来并不打算挪开。
这时,推拉门打开了,母亲和伯父伯母突然走进来。母亲霎时变了脸色,繁邦也心口狂跳不已。而房子缓缓地把目光转向长辈们,慵懒疲倦地抬起头。
“我太累了,有些头痛。”
“哎呀,那可不行,给你吃点药吧。”爱国妇人会的热心干部用护士般仁慈热心的口吻说道。
“不,还不至于需要吃药。”
这个小插曲在亲戚中被热议,所幸没有传到繁邦父亲的耳朵里,但他被母亲狠狠地斥责了一番。房子也再不能来本多家了。
然而繁邦永远都记得那时自己膝上所经过的、炽热而沉重的时刻。
明明是房子的身体、和服和带子的重量全都压了上来,可他似乎只想起那美丽而又复杂的头颅的重量。繁邦感觉被女人浓密秀发所包裹着的头颅,如同香炉一般压在他的膝头,透过自己藏青色的裤子不住地燃烧。
那份炙热,如同遥远的火灾现场传来炙热,究竟是什么呢?房子陶瓷香炉里的火焰,述说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过度的亲昵。就算如此,那份重量也是一种残酷、受人指责的重量。
房子的眼睛呢?
她斜着伏在繁多膝头,就在他的眼下,在自己的膝上,因此可以看到她那双睁大的双眼,如同容易受伤的湿润黑色水滴。那双眼睛相当轻盈,仿佛暂时停留在那儿的蝴蝶,扑闪的长睫毛是蝴蝶的翅膀,黑瞳是翅膀美妙的斑纹。
如此不诚实、如此近距离却又如此冷漠,如同随时就要高飞的不安,浮动,就像水平仪的气泡,从倾斜到平衡,从恍惚到凝神,不停地转动。繁邦从未见过这样的双眼。
这绝不是谄媚。比起方才谈笑的时候,眼神变得孤独了许多,只能看到这双眼睛准确地、毫无意义地反映了她那游离不定的内心中的闪烁变动。
那四处扩散的令人烦扰的甜蜜香气,也绝不是刻意为之的谄媚。
那么,完全占据了那近乎无限长的时间的东西,究竟是何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