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多在学校也受清显之邀,答应第二天一起去帝国剧场,清显让他去陪暹罗王子们。虽然感觉有些拘谨,但他还是愉快地答应了。当然清显并没有告诉挚友他会在剧场偶遇聪子。
本多回到家,在吃晚饭时跟父母说了这件事。虽然父亲认为并非所有的戏剧都值得一看,但同时他也觉得儿子已经十八岁了,不应束缚他的自由。
本多的父亲是大审判院的判事
,住在本乡的宅邸。这座宅邸房屋众多,其中也有明治风格的西式房间,总是充斥着谨慎正直的气氛。这里有学仆数人,书库和书斋里书盈四壁,就连走廊都堆放着深色皮、脊烫金字的图书。
本多的母亲也是位相当无趣的女人,她是爱国妇人会的干部,对于自己的儿子和向来不积极参加此类活动的松枝夫人的儿子关系格外要好这件事,她并不是很乐意。
但除此之外,本多繁邦无论是在学校的成绩、在家里的学习态度、健康状况,还是日常的行为举止,都可以说是无可挑剔的。不管是在家里还是外人面前,她都不住地夸耀自己教子有方。
这个家所有的物件,甚至是极其细小琐碎的家庭用具,无不规规整整。不用说玄关的盆栽松树、写有“和”字的屏风、客厅的成套烟具和流苏桌布,就连厨房的米柜、厕所的手巾架、书房的笔筒和镇纸之类都呈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规整。
甚至家中的话题也是如此。本多的朋友家中必定会有一两个老人会讲有趣的故事。例如若是看到窗外有两个月亮,这时大声呵斥的话,其中一个月亮就会变回狸猫的样子逃之夭夭。讲故事的人一本正经,听的人也一本正经。朋友家都保留着这种风气,可本多家在父亲的严厉管束下,就算是老女仆也被禁止传播这种愚昧的故事。父亲留德学习法律多年,信奉着德国的理性主义。
本多繁邦经常将松枝侯爵家同自己家相比较,由此诞生出一些有趣的想法。松枝家过着西洋式的生活,虽说家里有着数不清的进口货,家风却意外地守旧。自己家在生活方面是日本式的,精神上却有许多西式之处。父亲对待学仆的方式也和松枝家截然不同。
本多在那晚完成第二外语——法语的学习之后,打算提前储备些大学里将要学习的知识,同时为了满足自己对何种事物都要刨根问底、追本溯源的天性,他开始广泛阅读从丸善书店买来的法语、英语和德语的法典解说。
自从听了月修寺住持尼的法话,他开始觉得自己对倾心已久的欧洲自然法思想有些意犹未尽。欧洲自然法思想始于苏格拉底,通过亚里士多德牢牢地控制了罗马法,中世纪基督教将其精密地体系化,在启蒙时代迎来了大流行,因此启蒙时代也被称为自然法时代。现在虽然暂时声势减弱,但它在两千年来不断变迁的时代思潮的涌动中每每卷土重来,仿佛穿上新衣,焕然一新,没有比这更长盛不衰的思想了。或许其中保留了欧洲理性信仰中最古老的传统。然而,越是如此坚韧的思想,越是让本多感受到,光明而充满人性的阿波罗般的力量,在这两千多年来一直都被黑暗的力量所胁迫。
不,不仅仅是黑暗的力量。光还会被更加夺目的光明所胁迫,于是就要不断像洁癖般地排除比自己更明亮的光的思想。包含着黑暗的那更强的光明,难道最终也无法融入法治世界吗?
虽说如此,本多并没有纠结于19世纪的罗马派系的历史法学派,又或是民俗学法学派的思想。尽管明治时期的日本需要历史主义派生出的国家主义法学,本多反而更关心法律内在的普遍真理,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这般醉心于当今并不流行的自然法思想。最近他想要知晓法的普遍性所包含的范围,如果法跨越了希腊以来被人类观制约的自然法思想,迈向更普遍的真理(假设有这样的东西存在)的话,也许连法本身都会土崩瓦解。他喜欢自由驰骋在这样的空想世界里。
这着实是年轻人特有的危险思想。然而在罗马法的世界里,如同悬浮空中的几何学建筑物的影子清晰投射到明亮的地上,他一旦厌倦了自己迄今所学的近代实定法
那不可撼动的姿态,他就会想从明治日本忠实推行的继承法
的压迫里逃脱。自然时常会将目光转向亚洲其他的古老法律秩序。
恰好,丸善书店寄来的L.德隆肖的法语译本《摩奴法典》
到了,这本书大概能够解开本多的疑惑。
《摩奴法典》也许是从公元前200年到公元2世纪期间系统汇编的印度古法典大宗,在印度教徒中,至今都作为法典经久不衰。该法有十二章两千六百八十四条,将宗教、习俗、道德和法律浑然融为一体,形成庞大的体系,上至宇宙起源说,下到盗窃罪和继承条款都有涉及。那时亚洲的混沌世界,与基督教中世纪自然法学中井然有序的宏观世界和微观世界对照展开体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然而正如罗马法的诉权是基于“没有权利救济就没有权利”这一近代概念的对立思想所形成的,《摩奴法典》也在规定了庄严的国王和婆罗门僧侣在法庭上的仪表之后,将诉讼事件限定在了不清偿负债等其他十八项内。
就连本应枯燥乏味的诉讼法典,本多也为其中独特的华美画面所着迷,例如,国王通过事实审理分辨是非,被喻为“正如猎人根据滴滴淌落的鲜血,寻到受伤麋鹿的巢穴”;列举国王的义务时则喻为“宛如因陀罗在雨季的四月普降甘霖”,述说国王应施惠于民。他不断地往下读,终于读到了既称不上规定也算不上宣言的不可思议的最终章。
西方法律的定言命令,自始至终都基于人类的理性,《摩奴法典》却提示了理性无法推测的宇宙法则,也就是“轮回”,以极其自然、正当、轻而易举的方式。
“行为生于身、语、意,善恶皆由此生。
“精神与肉体在现世相关联,有善、中、恶之分。
“人以精神承受精神的结果,以语言承受语言的结果,以身体接受身体行为的结果。
“人若是在身体行为上犯了错,来世便会化为草木;若是在语言上犯了错,便会化为鸟兽;若是在心灵上犯了错,便会投胎到低等阶级。
“对世上所有的生灵都能做到语、意、身三净,同时,完全克制住爱欲嗔怒的人,能够获得正果,即终极的解脱。
“人必须用自己的睿智,找到灵魂基于正法与非法的归宿,时常留心获得正法。”
一直到这里,都和自然法一样,法律与善恶是同义词,但《摩奴法典》建立于靠悟性难以捕捉的轮回转世的基础上,这一点与自然法完全不同。从另一方面来说,这并不是诉求人类理性的做法,而是一种因果报应的恐吓,比起罗马法的基本概念,这也许是对人性抱有更少信赖的一种法理理念。
本多不想再继续纠结这个问题,也不想沉陷于古代思想的黑暗深处。但作为法学学生站在法的制定者的立场上的同时,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彻底摆脱对当前的实定法的怀疑和愧疚。他发现在目前实定法的烦琐黑色框架和重影中,需要放眼展望自然法所体现的神性的理性,以及类似“澄澈明净的蓝天”和“群星璀璨的夜空”的《摩奴法典》的根本思想。
法学可真是一门不可思议的学问!它是一张网,细小的网眼能把日常琐碎行为一网打尽,而粗大网眼又揽向星辰日月的运行,这是一项无比贪心的渔夫的工作。
本多沉迷读书,忘记了时间。他担心要是还不就寝,明天会因睡眠不足而面色疲惫地参加清显的邀约。
一想到那位美貌且像谜一样的朋友,他就预感到自己的青春将会怎样地平淡乏味,不禁不寒而栗。本多模糊地记得,一个同学曾吹嘘自己在祇园的茶室
里,用坐垫卷成球形,许多舞伎
一起玩坐垫橄榄球。
之后,本多又想起了一件事。这件事在本多家族中可谓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但从世俗的眼光来看算不了什么,不过是春天发生的一则小插曲罢了。那天,祖母的十周年忌日的法事在日暮里
的菩提寺举行,亲戚们在参加法事之后都顺便来到了作为家族本家的本多家。
其中一位名为房子的远房堂妹,在众多客人中最为年轻漂亮、活泼开朗。在本多家这样沉闷的氛围里,传出这个少女的高声笑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虽说是办法事,但关于逝者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久违地聚在一起的亲戚们有着说不完的话,比起聊法事,他们更喜欢讨论各自家庭里新诞生的幼小家庭成员。
三十多位客人在本多家里四处参观,无论哪个房间都堆满了书,令他们大为惊叹。有些人提出想看繁邦的书房,进去之后,在桌边转了转便陆续离去,房间里只剩下繁邦和房子。
两人坐在了墙边的皮沙发上。繁邦身穿学校的制服,而房子则是一身紫色振袖
和服。大家都散去之后,他们两人便拘谨了起来,就连房子也不再爽朗地大笑了。
繁邦想给房子看看相册什么的,但不凑巧的是家里没有。而且房子看起来有些不开心了。迄今为止,对于房子那过于活跃的身姿、不绝于耳的尖锐笑声、戏谑年长一岁的繁邦的口吻和一切不够稳重的举止,繁多都不太喜欢。尽管房子如同夏日的大丽花一般炙热美丽,但繁邦绝不愿让这种类型的女子为妻。
“我累了。你不累吗?繁哥哥。”
说完,房子高高系在胸部的和服带子周围就像是墙壁崩塌一样,骤然倾倒下来。房子把脸伏在繁邦膝头,浓重的香气扑鼻而来。
繁邦感到有些困惑,俯首看着在膝头和大腿间的沉重而柔软的负荷。就这样似乎过了很久,繁邦感到自己无力改变这种状况。房子把头靠在堂哥藏青色的裤子上,看起来并不打算挪开。
这时,推拉门打开了,母亲和伯父伯母突然走进来。母亲霎时变了脸色,繁邦也心口狂跳不已。而房子缓缓地把目光转向长辈们,慵懒疲倦地抬起头。
“我太累了,有些头痛。”
“哎呀,那可不行,给你吃点药吧。”爱国妇人会的热心干部用护士般仁慈热心的口吻说道。
“不,还不至于需要吃药。”
这个小插曲在亲戚中被热议,所幸没有传到繁邦父亲的耳朵里,但他被母亲狠狠地斥责了一番。房子也再不能来本多家了。
然而繁邦永远都记得那时自己膝上所经过的、炽热而沉重的时刻。
明明是房子的身体、和服和带子的重量全都压了上来,可他似乎只想起那美丽而又复杂的头颅的重量。繁邦感觉被女人浓密秀发所包裹着的头颅,如同香炉一般压在他的膝头,透过自己藏青色的裤子不住地燃烧。
那份炙热,如同遥远的火灾现场传来炙热,究竟是什么呢?房子陶瓷香炉里的火焰,述说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过度的亲昵。就算如此,那份重量也是一种残酷、受人指责的重量。
房子的眼睛呢?
她斜着伏在繁多膝头,就在他的眼下,在自己的膝上,因此可以看到她那双睁大的双眼,如同容易受伤的湿润黑色水滴。那双眼睛相当轻盈,仿佛暂时停留在那儿的蝴蝶,扑闪的长睫毛是蝴蝶的翅膀,黑瞳是翅膀美妙的斑纹。
如此不诚实、如此近距离却又如此冷漠,如同随时就要高飞的不安,浮动,就像水平仪的气泡,从倾斜到平衡,从恍惚到凝神,不停地转动。繁邦从未见过这样的双眼。
这绝不是谄媚。比起方才谈笑的时候,眼神变得孤独了许多,只能看到这双眼睛准确地、毫无意义地反映了她那游离不定的内心中的闪烁变动。
那四处扩散的令人烦扰的甜蜜香气,也绝不是刻意为之的谄媚。
那么,完全占据了那近乎无限长的时间的东西,究竟是何物呢?
帝国剧场从十一月中旬持续到十二月十日的演出剧目,并非名角出演的戏剧,而是梅幸
、幸四郎
等人演的歌舞伎,清显认为这更适合招待外国人,因此选择了歌舞伎。但他本人对歌舞伎不甚了解。演出剧目中的《平假名盛衰记》
和《连狮子》
,都是清显不熟悉的剧目。
这也正是清显邀请本多前来的原因,本多利用学校的午休时间,在图书馆认真查阅了演出节目的相关资料,做好准备为暹罗王子们解说。
本来对王子们来说,观看异国戏剧也不过是出于好奇心而已。那天放学后,清显马上就带着本多回到了家里,首次被介绍给王子们的本多用英语介绍了今晚将要观看的剧目梗概,王子们却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对于友人的忠实和过于认真的性格,清显觉得抱歉和怜悯。无论对谁来说,今晚的戏剧都不是最主要的目标。然而,清显担心万一聪子没有遵守约定,读了那封信该如何是好,为此他心神不宁。
管家前来汇报马车已经准备就绪。马对着冬日的夕阳一阵嘶鸣,吐出缕缕白雾。冬天,马身上的气味稀薄,铁蹄踩着冰冻的地面踢踏作响,清显喜欢在这个季节里马身上那股骁勇威严的力量。绿叶丛中疾驰的马是充满活力的野兽,而暴风雪中驰骋的马和冰雪一样,在北风的卷动下,散发冬天的气息。
清显很喜欢马车,尤其是在心中不安的时候。马车的晃动会打乱不安情绪特有的、执拗而又刻板的节奏,同时还能近距离感受到赤裸的马屁股上用力甩动的尾巴、竖立的鬃毛以及咬紧牙关全力奔跑时顺着缰绳流下的起泡且有光泽的唾液。他喜欢感受野兽的力量,同时品味着车内的优雅。
清显和本多穿着制服和外套。王子们穿着夸张的毛领外套却还是感到寒冷。
“我们都很怕冷。”帕他提纳迪特殿下一本正经地说,“去瑞士留学过的亲戚曾吓唬我们说那个国家很冷,但我没想到日本会这么冷。”
“很快就会习惯的。”和他们熟络起来的本多安慰道。
身着长披风的人们穿梭在大街上,早已高高挂起的年末甩卖的旗子随风飘扬,王子们询问这里是否在庆祝节日。
这一两日来,王子们的眉眼已经浸入了青黑色的乡愁,给一向开朗活泼甚至有些浮躁的库里沙达王子平添一种风情,当然这并不是他们太任性,无视清显的招待。清显觉得他们的灵魂已经出窍,飘向大海中央,这反倒让清显感到轻快。因为在他看来,一切都被困于现存的肉体之中,若是内心枯槁会让人感到阴郁沉闷。
在日比谷的护城河边,冬日的黄昏已早早降临。在马车的摇摇晃晃中,帝国剧场那三层白砖小楼越来越近了。
当一行人到达的时候,第一部新剧已经上演。清显在自己座位斜后方两三列的位置上,看到了和老女仆蓼科并排而坐的聪子。他们用短暂的眼神相互致意。聪子的如期赴约和刹那间展露的微笑让清显觉得自己仿佛得到了彻底的宽恕。
舞台上,镰仓时代的武士们东跑西窜,在幸福感的感染下,这一幕清显看得朦朦胧胧。从不安之中得以解放的自尊心,使他从舞台上只看见自己的光辉。
“今晚的聪子比任何时候都更为美丽。她是精心化妆之后才来的,正是我所期待的容姿。”
他在心中反复念叨着。他不能看向聪子那边,却又不住地感受到坐在背后的她的美,这可真是再理想不过的情况了!安心、丰富、温柔,一切都合情合理。
今晚清显要求的仅仅是聪子的美丽,这是从未有过的。想来,清显从未把聪子当作一位美人。明明她从未直接地攻击过别人,但清显总觉得她是插了针的丝绸、藏有粗糙里子的锦缎,还不顾清显的心意一直爱着他。清显一直把她当作一个安静的人,并没有将其放在心上。他焦躁地紧闭心扉,防止他那以自我为中心的心田中有朝阳升起,富有批评性的锐利阳光从门缝照射进来。
到幕间休息的时间了。一切事物都自然而然地发展着。他先是小声告诉本多,聪子恰巧也来看演出了,但本多往后瞥了一眼,明显不相信这是偶然。看到本多那样的眼神,清显反而安心了。这个眼神有力地述说着本多不会过多地追求诚实,正是清显心中理想的友情。
人们熙熙攘攘地涌向走廊,走过枝形吊灯,聚集在窗前,窗外是夜幕下的护城河和石墙。清显不同往日,兴奋得耳根火热,他将聪子介绍给了两位王子。当然也可做出一副冷淡的样子,但出于礼仪,他还是模仿王子们聊起恋人时的模样,表现出有些稚气的热情。
无疑,他能够如此惟妙惟肖地模仿他人的感情,缘于自己现下内心安宁坦然、自由自在。天然的感情是阴郁的,今后越是远离这份感情,就越发自由吧。若问为何如此,那是因为他对聪子没有一丝爱意。
老女仆蓼科恭敬地退到了柱子后面,从她紧扣着的绣有梅花刺绣的领口得以看出她有绝不向外国人热诚相待的决心。也正因为如此,清显对蓼科没有高声感谢受到邀请而感到满意。
王子们在美人的面前马上变得活泼了起来,同时他们也注意到了清显在介绍聪子的时候那不同寻常的腔调。乔·皮做梦也没有想到清显是在刻意模仿自己的朴实热情,他在清显身上第一次看到年轻人的自然率真,这使他感到亲切。
聪子不会外语,在两位王子面前却不卑不亢、气度高雅,令本多钦佩不已。身着三层宽松的京都风窄袖和服便装的聪子在四位青年的包围下,袅娜娉婷,如同精美的插花,既雍容华贵又端庄持重。
王子们相继用英语向聪子提问,清显居中翻译,而聪子每每回答时都冲清显微微一笑,仿佛在征求他的同意。这微笑起到了过于惊艳的效果,清显又不安了起来。
“她确实没读那封信吧?
“不,如果她读了的话,肯定不会是这副态度。首先,她根本就不会来这里。我打电话的时候信件肯定还没送到,但没有确切证据可以证明送达之后她究竟读了没有。”总之他应该巧妙地问问她,让她的回答一定是“没有读过”。但清显无论如何也没有提问的勇气,他对自己感到气恼。
清显不露声色地观察着聪子,与前天晚上接电话时明快的应答声相比较,今天她的声音、她的表情是否有明显的变化?他的心里七上八下起来。
聪子的鼻子宛如细嫩的象牙雕刻而成,鼻梁恰到好处的高度不会让人觉得冷漠,她的侧脸随着缓缓流转的眼波而转动,时而明朗时而黯淡。一般秋波流转会让人觉得淫荡,但聪子略显迟缓,谈至话尾她浅浅一笑,随之笑容涌上眼角眉梢,流盼之间笑意盈盈,所有的表情都被包含在优雅的流动之中,令见者如沐春风。
她微薄的双唇微微上翘,微笑时牙齿在吊灯余晖下洁白光亮,但她总是快速用纤纤玉指掩住自己润泽双唇下的清亮光芒。
王子们说着过分恭维的话,在清显的翻译下,聪子听得耳根通红。在发间若隐若现,长得像一滴清爽雨滴的柔软耳垂,究竟是因为害羞而变红的,还是因为涂抹了胭脂呢?清显也无法分辨。
然而,所有这些都无法掩盖她双眸中闪耀的强韧光芒。这依然让清显感到害怕,它有着一股不可思议的穿透万物的力量。这正是果实的内核。
《平假名盛衰记》开幕的铃声响了。大家纷纷回到各自的座位上。
“她是我来日本后见过的最美的女子。你可真幸运!”
当他们并排走进通道时,乔·皮悄声对清显说。此时,他眼底的乡愁也尽数消散了。
松枝家的书生饭沼已在此工作六年多了,他发现自己昔日的凌云壮志早已消磨,也不再年轻气盛,与以往的愤世嫉俗不同,如今胸中是一种完全不同的冰冷愤懑。这种变化自然和松枝家的新家风脱不了干系,但其根源还是在十八岁的清显身上。
清显将在即将到来的新年里迎来他的十九岁。只要他以优异的成绩从学习院毕业,并在二十一岁的秋天考入东京帝国大学的法学部,饭沼就算大功告成了。但令人感到奇怪的是,侯爵并没有严格要求过清显的成绩。
这样下去,清显根本没有希望考入东京帝国大学的法学部,只能就读华族子弟才能免考入学的京都帝国大学或者东北帝国大学。清显的成绩总是在中等水平徘徊。他不用功学习,也不怎么喜爱运动。如果清显成绩优异,饭沼也定会脸上有光,受到同乡的夸赞,可如今,起初为此忧心如焚的饭沼也熟视无睹了。因为他知道无论怎样,清显将来都至少能成为一位贵族院议员。
清显在学校与成绩名列前茅的本多最为亲近,本多作为清显的挚友,从未给他带来任何有益的影响,甚至与清显的赞美者们为伍,一味地阿谀奉承,这使饭沼感到气愤。
当然这种感情中掺杂着嫉妒。本多怎么说都算是清显的学友,始终是站在认可清显的立场上的,但对饭沼来说,清显是每时每刻摆在他眼前的美丽的失败证明。
清显的美貌、优雅,性格中的优柔寡断,不够朴素,放弃努力,爱做梦的心性,英俊的身姿,柔韧的青春,他那吹弹可破的皮肤,以及那梦幻般的长睫毛,这些事物无不完美地打破了饭沼曾经的期盼。
他觉得这位年轻主人的存在本身便是对他无尽的嘲笑。
这种挫折的愤恨、失败的痛苦持续了太久,以至于让人产生一种类似崇拜的感情。他会因为他人对清显的非议而感到愤慨不已。继而在这说不清也道不明的直觉下,他理解了年轻主人那无可救药的孤独。
清显之所以经常想要远离饭沼,肯定也是因为他察觉到了饭沼内心经常暴露出的饥渴。
在松枝家众多的佣人中,将如此无礼而又露骨的饥渴在眼中展露无遗的也只有饭沼一人。有一位来访的客人见了饭沼的眼神,问道:“恕我冒昧,请问那位书仆是社会主义者吗?”听闻这话,侯爵夫人便笑出了声。因为她深知饭沼的身世、平日里的言行举止,以及每天都要去参拜神殿的习惯。
这位对话之路被堵死的青年,每天早上必定会去参拜神殿,然后对从未谋面的伟大先祖倾诉心事。
从前他总是直截了当地述说自己的愤怒,但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所倾诉的不满已经庞大到自己都不清楚的程度,几乎要颠覆这个世界。
早晨他比谁起得都早。洗脸,刷牙,穿上藏青底碎白花纹的和服和小仓棉布裤裙后便前去神殿。
穿过主屋背面的女佣的房间,来到扁柏林间的小路上。地面结满霜柱,看起来有些膨胀,木屐的厚朴木齿踏碎霜柱,露出晶莹剔透、闪闪发光的霜柱断面。扁柏树冠上茶色的枯叶和干燥的绿叶相互交织,笼罩在冬日如同薄纱一般的朝阳中,饭沼感觉连口中呼出的白气都让自己的心灵得到净化。鸟儿在清晨蔚蓝的天空中不断鸣啭。凛冽的寒气侵袭着他的胸肌,令他心潮澎湃。“为什么不能陪少爷来到这里呢?”他为此悲哀不已。
这份男儿的豪情从未传达给清显,一半是饭沼的过失,就连不能在清晨强行将清显拉来散步也有一半归咎于饭沼。在这六年间,他没有帮清显养成一个“好习惯”。
爬上平坦的丘顶,走出树林,来到了一片开阔干枯的草坪,正中央是小鹅卵石铺成的甬道。在甬道的尽头能看到神殿的祠堂,石灯笼和御影石做的鸟居,石阶下左右两侧有一对炮弹,它们沐浴在朝阳之下,井然有序。清晨的此处与松枝家奢华的主屋和洋楼,四处弥漫着简朴明净的气息,让人感觉坐进了崭新白木搭建的池座里。饭沼从小就被教育的美与善,在这座宅邸只存在于死亡的周边。
爬上石阶站在神殿前的时候,他看到了一只小鸟在杨桐树叶的光影间欢跳,隐约露出红黑色胸前羽毛。小鸟发出了敲打梆子似的声音,随后便在眼前飞走了。好像是一只鹟。
“先祖在上。”饭沼一如往常地双手合十,心里向先祖诉说,“为何时代变迁会变成现下这副模样呢?为何力量、青春、野心和朴素会衰退,变成如此可悲的世道呢?您英勇杀敌,也面临着敌人的刀光剑影,克服所有的艰难险阻,才开创了崭新的日本,成为实至名归的创世英雄,功成名就,最后寿终正寝。如何才能让您的那个时代复苏呢?这软弱而又可悲的时代究竟会持续到何时呢?不,这才刚刚开始呢!人们的脑子里只有金钱和美女,男人都忘记了男人该走的路。纯洁而又伟大的英雄和神明的时代在明治天皇驾崩之时便一同毁灭了。能够尽情发挥青年精力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吗?
“这个时代,到处都开着名为咖啡馆的店铺招揽着客人。男女学生共乘电车会扰乱风纪,便设置了妇女专用车辆。在这个时代,人们已经失去了奋不顾身的激情,只能动一动树叶尖般微弱的神经,只能动动自己那如妇女一般纤细的手指了。
“这到底是为什么呢?我为何来到了这样的世界?为何来到了这纯洁之物被尽数玷污的世界?我所服侍着的令孙,就生活在这个软弱的时代里,我也无能为力。我是否应该为此以死完成我的职责呢?还是说先祖大人早有打算,故意安排这一切让其顺势发展呢?”
饭沼忘却了寒冷,因为这场心灵的对话而变得热血沸腾。他瞥见了藏青底碎白花纹领子露出胸毛的胸口。自己并没有被赐予一副与纯洁心灵相应的美好肉体,他为此感到难过。相反,拥有着清秀、洁净的肉体的清显,却欠缺一颗豪爽质朴的心。
饭沼正在认真地祈祷着,随着体温的不断升高,裤裙被凛冽的寒风吹得鼓胀了起来,他突然感觉胯间勃然而起。他从神殿的地板下面取出扫帚,疯狂地来回打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