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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过了年没多久,饭沼被叫去清显房间,看见聪子家的老女仆蓼科也在。

聪子已经来拜过年了,蓼科今天只身前来是给松枝家送京都的面筋,顺便悄悄进了清显屋内。饭沼对蓼科有些许听闻,但今天两人第一次被正式介绍认识。他想不通为何自己要被介绍给蓼科。

松枝家的新年庆典盛大,数十名代表会从鹿儿岛来,他们在拜访过旧藩主宅邸后便来到松枝府邸迎新年。松枝家会在有黑漆方格天花板的大客厅款待客人,为他们准备了星冈的新年菜肴,还在饭后招待他们品尝在乡下难以见到的冰激凌和哈密瓜,因此远近闻名。不过,今年时逢国丧,只有三人进京。其中,饭沼母校的校长也在,他从老侯爵在世时起就一直受到松枝家的照顾提拔。每次饭沼接过侯爵赏赐的美酒时,都会听到他在校长面前对自己的夸赞“饭沼干得不错”。今年亦是如此,校长对于褒奖的道谢也是千篇一律,但在饭沼看来今年的新年庆典或许也因为宾客较少,尤其显得空洞无物,徒具形式。

饭沼从未在新年拜访侯爵夫人的女宾们的宴席上露过面,哪怕是上了年纪的女宾,拜访年轻主人的书房也是特例。

身着下摆印有黑底白色家徽花纹和服的蓼科在椅子上正襟危坐,但她已经喝下清显劝的一杯威士忌,有些微醺。她满头的银发梳理得整整齐齐,面颊上依照京都的化妆风格涂抹了厚厚的脂粉,额间一片雪白下有些许红梅似的酩酊之色。

他们之间的谈话不时提及西园寺公爵 ,每当蓼科把视线从饭沼身上收回时,他们就会回到这个话题。

“西园寺大人五岁的时候就染上了烟酒。武士家庭对孩子管教严格,但公卿之家正如少爷您所知晓的那样,孩子打小就不会受到任何说教。况且公卿之家的小孩从出生起就身居五位 ,可以说是天皇寄养在公家的臣子。因此,公卿之家的父母顾及天皇的颜面,不会对孩子要求严格。而且,公卿之家都对皇家诸事守口如瓶,绝不可能像大名 之家那样在家族间传播皇族的风闻,飞短流长。因此,我们家小姐也发自内心地敬重圣上,但还不至于对外国的国王也如此敬重。”

蓼科赶紧顺带着对款待暹罗王子一事讽刺道:“托他们的福我也看了场戏,真是好久没看了,感觉能多活几年呢。”

清显任凭蓼科继续说下去。他特意唤蓼科到他的房间来是为了解开一直萦绕在心口的疑问。劝了杯酒后,他匆匆询问蓼科是否已经把自己寄给聪子的信没开封就付之一炬了,她的回答出人意料地直接明了。

“您是问那封信吗?接了您的电话之后小姐立即吩咐我了。次日您的信一送达,我没有拆封就直接烧掉了。事情就是这样,您可以放心了。”

听完这话的清显感觉似乎从野草丛生的小路上奔向了辽阔的原野,眼前是各种令人欣喜的愿景。聪子没读那封信,只是一切复旧如初而已,不过他觉得似乎展开了全新的景象。

聪子明显向前踏了一步。每年她都会在所有亲戚家的小孩齐聚松枝家的那一天来拜年。孩子们下到两三岁,上至二十几岁,只有在这一天松枝侯爵才会摆出一副给小客人们当慈父的姿态,对所有孩子都嘘寒问暖,关怀备至。聪子在清显的带领下,跟着一群想看马的孩子前往马厩。

挂着稻草绳的马厩里有四匹马,它们或把头埋进饲料桶里吃上几口后又猛地抬头,或退后踢打墙板,豪气勃发,光滑的背上迸发着新一年的精气活力。孩子们兴高采烈地听马夫讲每一匹马的名字,手里紧攥着捏散了大半的落雁点心,对准马匹发黄的臼齿扔了进去。马匹用布满血丝的眼睛斜眼瞪着孩子们,他们感觉自己像被马当成大人对待,兴奋不已。

聪子害怕马匹嘴角淌出的拉成细丝的唾液,远远躲在冬青树常年暗绿的树荫下,清显把孩子们交给马夫照看后,朝聪子走去。

聪子的眉角残留着饮过屠苏酒后的醉意,令人觉得她接下来在一片孩子的欢声笑语中所吐露的话语是一番酒后醉言。她用有些肆意的眼光打量走过来的清显,缓缓说道:“这段时间我真的很开心。谢谢您把我作为未婚妻介绍给大家。虽然可能王子殿下会惊呼‘就这种老太婆?’感觉即使让我现在死去也死而无憾了。您明明有让我幸福的能力,但您却鲜少使用这种力量呢。我从未经历过这般幸福的新年,今年一定会有好事发生。”

清显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她是好。最终他用嘶哑的声音说道:“为什么这么说?”

“人在感到幸福时,话语就像从舰船下水仪式上的花绣球中放出的鸽子,一飞冲天。清少爷。您很快就会明白的。”

聪子在进行这番狂热表白后,又插了一句最让清显讨厌的话——“您很快就会明白的。”

她是有多么的自负才能做出这番预见?哪里来的自信故作成熟……

数日前听到这番话,今天又得到了蓼科明确的答复,清显心中一片光明,充满了新年的好兆头。与以往不同,他把那些平日夜里做的阴暗的梦抛诸九霄云外,全心倾注于光明美好的白日梦境和希望。因此,他表现出与平日作风不相符的豁达,欲将烦恼和阴影从身边抹去,让所有人都能得到幸福。施恩和布施如同操作精巧的机械,需要一定的熟练程度,而这种时候的清显却格外地轻率。

但他召饭沼来房间倒也不完全是因为他善心大发,想要驱赶身边的阴影,想看到饭沼明快的表情。

些许的醉意助长了清显这份轻率。不仅如此,蓼科这种老侍女,虽说看上去礼数周全,恭敬持重,但实则像经营了好几千年青楼的老鸨一般,身上每一条皱纹都填满了浓厚的肉欲,这种风情也在纵容他的肆意妄为。

“学习上的事饭沼向来不吝赐教。”清显故意对蓼科说道,“不过,有很多东西他教不了,其实他也还有一大堆事情不懂。所以嘛,需要请你当他的老师。”

“瞧您说的,少爷。”蓼科恭敬地回应他,“他也已然是位大学生了,像我这种没有学问的人怎能……”

“所以我说了,你不用教他学问。”

“您就别戏弄我这个老太婆了。”

两人在谈话过程中一直没有理睬饭沼。清显没让饭沼坐下,他只得站着,把视线投向窗外的池塘。窗外阴云密布,湖心岛周围鸭群游动,山顶松树的青幽也显得格外萧瑟,岛上草木黄落,仿佛披上一层蓑衣。

听到清显吩咐后,饭沼才微微靠在小椅子上坐会儿,他怀疑清显是否真的没注意到自己。清显定是想在蓼科面前抖抖威风。对饭沼而言,清显这点新的小心思还让他挺喜欢的。

“饭沼啊,刚才蓼科在侍女们那里无意间听到一个传闻……”

“啊,少爷,那是……”蓼科连忙摆手想制止清显,却没来得及。

“听说你每天早上去神殿参拜好像还有别的目的吧?”

“别的目的指的是?”

饭沼神色紧张,垂在膝处攥紧的拳头战栗不已。

“少爷,请您别说了。”

老女仆靠在椅背上,仿佛要倒下的人偶,似乎发自心底感到困惑,但她那双眼皮过于宽大的眼睛神态锐利,装着不太舒服的假牙的松弛嘴角露出一丝满足。

“通向神殿的路会经过主屋的背后,定然会路过侍女房的格子窗。你每天早上就在那里和美奈见面,在前天,你终于通过那扇窗子给她递了情书吧。”

不等清显说完,饭沼就站立起身。苍白的面颊看得出他在拼命地抑制感情,脸部的细小肌肉似乎在抽搐。他向来阴沉着的脸颊里孕育了一朵黯淡的烟花,仿佛就要炸裂。清显十分欣喜地望着他。饭沼十分痛苦,清显心里跟明镜似的,但他愿意把这张丑陋的脸想象成幸福的脸。

“今天……我就辞职。”

饭沼说完就想夺门而出,蓼科一跃而起拦住了他,敏捷的身手令清显瞠目结舌。这位装模作样的老侍女,方才一瞬仿佛化身猎豹般矫健。

“您不能离开这里。要是您走了,我怎么办呢?倘若因为我搬弄口舌而让别人家的仆人被辞退,我也得被勤恳侍奉四十多年的绫仓家扫地出门。您可怜可怜我,冷静地考虑一下吧。您明白吗?年轻人太认真可不好,虽然那也是年轻人的优点,可这也是迫不得已。”蓼科简明扼要地劝说着,她抓住饭沼的衣袖,以长辈的平静口吻说教道。

这个办法在蓼科此生中用过好几十次了,早已烂熟于心。每当此时她都深知,自己是世间最需要的人。她总是若无其事地在人后悄悄地维持秩序。这份自信来自她洞悉事物各种意外的走向——重要仪式中本不该绽线的和服开了线,或者本不应遗忘的祝词底稿丢失不见。对她而言,有这种不可能发生的意外反倒是常态。她赌自己就是在突发事件里能够及时修补的机敏巧手。在这个处事不惊的女人看来,世上绝无绝对的安全,就连万里无云的晴空也偶尔会有燕子突兀地一闪而过,打破平静。

蓼科的补救能力迅速、可靠,让人无可挑剔。

饭沼在那之后时常思考,有时刹那间的犹豫可能会彻底改变一个人的生活方式。那一瞬间仿佛白纸锋利的折痕,踌躇将人永久吞噬,原来纸的正面变成了背面,再也无法出现在纸的正面了。

在清显的书房门口被蓼科紧紧抓住,饭沼不由得在那一瞬间踌躇不决。这件事就在此打住。他那颗赤子之心里装满猜忌,猜自己写的情书是被美奈付之一笑后拿给别人看了,还是无意间被人发现惹美奈伤心了?这些猜忌像划开波浪的鱼鳍,在海面上锋锐游走。

清显看着饭沼回到小椅子上坐好,尝到了最初的、不至于自满的小小胜利。他已经放弃向饭沼传递自己的善意了,只需要像现在这样随心所欲,只要自己感到幸福就好。他真切地感觉到了自己能灵活自由、成熟优雅地处理事务。

“我提这件事不是为了伤你的心,也不是想捉弄你。你还不懂吗?我是为你考虑才和蓼科单独商量的。这事我绝不告诉你父亲,我会努力不让他听到一点风声的。

“今后在这件事上,蓼科会帮我们出谋划策的。对吧,蓼科?美奈在我们家的侍女里也算得上最标致的,正因如此才容易惹人非议。不过,这件事就交给我吧。”

饭沼仿佛被逼到绝境的密探,满眼放光,耳朵不放过清显说的每个字眼,而且坚持保持沉默。若是仔细推敲,话里行间某些字句会让人心生不安。饭沼没有深究,只想把清显的话牢牢记在心里。

在饭沼看来,这位比自己年少的青年从未如此豁达地交谈,他没有哪一刻是比此时更有主人派头的。虽然这确实是饭沼所期望的结果,但他未曾料想到这是经历如此冷酷的现实才实现的。

被清显打败的感觉和输给自己内心肉欲的感觉竟然别无二致,饭沼对此诧异不已。方才刹那间的踌躇犹豫后他发觉,自己羞耻已久的快感仿佛突然与光明正大的忠实真诚联系在了一起。这其中一定有陷阱,是个骗局。但这份无地自容的羞耻与屈辱的底层有一扇纯金大门确确实实被打开了。

蓼科用故作细嫩的声音附和道:“一切听凭少爷吩咐。您年纪尚轻却能考虑得如此周全。”

这句和饭沼意见完全相左的话在饭沼听来也没什么奇怪的了。

“不过,与之相对的,”清显补充道,“从今往后,饭沼你也不要让我为难,要和蓼科一起协助我才行。这样,你的恋情我也会助一臂之力。祝我们愉快相处吧。” eDMQ3SpL8IoAHQqUh8/mFl3Tl9OTz5HlDtxO4hnGfm09W5y1kEaLo9Vw8IlbfNn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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