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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这番峻厉的训辞遭逢的恰是一颗与之心心相印并且天性尽责守分的灵魂。我的父母不仅为我做出了榜样,还在我心潮初动时便对我施以清教徒的苛戒,这一切最终令这颗灵魂对人们所谓的人品心向往之。我的自我约束居然就跟别人的自我放纵一样自然而然。家人向我灌输的这种严苛作风不仅不会让我觉得厌烦,反而让我颇感自豪。我对未来的期许并非获得什么幸福,而是为了获得幸福付出无限的努力,从一开始我便把幸福和美德混为一谈。或许,我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心性尚未确定,尚有塑造的空间;但是,我对阿丽莎的爱让我早早地在人品这条路上任由自己愈陷愈深。这不啻一种内心的顿悟,让我对自己有了清楚的认识:我发现自己竟然是个内向并且不大开朗的人,忧心忡忡,对他人几乎漠不关心,热忱不足,唯一的梦想便是克己自律。我爱学习,即使是玩儿游戏时,也只热衷于那些需要我凝心静虑或绞尽脑汁的活动。我与同龄儿童之间鲜有往来,即便是参与他们的娱乐也不过是出于友爱抑或善意而已。可是我同阿贝尔·伏提埃建立了友谊。他在我来巴黎第二年便也转来与我同班,他是个和善、乐观的男孩儿,我对他的情愫与其说是钦慕,不如说是友爱。况且,至少我可以同他聊聊勒阿弗尔与菌湖的旧事,我的思绪总是不断地朝那里飞去。

至于与我们就读于同一所寄宿高中但是低两个年级的表弟罗伯特·布可兰,我只是每个星期天才见上他一面。要不是看在他是我表姐妹的弟弟的分上,我是绝不可能乐意与他相见的,况且他与我那两个表姐妹一点儿都不相像。

那时爱情盘踞在我的内心,也唯有在爱情的启迪之下,我才发现这两份友情于我具有怎样的重要意义。阿丽莎无异于一枚《福音书》向我描绘的贵重珍珠,我则成了那个变卖一切身家也要得到这枚珍珠的人。无论我当时多么年少,对那时的心境作爱情论,并以此称呼我对表姐的情愫,难道有错吗?我日后所经历的情感,无一更能配得上这个名词。此外,即使到了可以更加真切地体验肉欲困惑的年纪,我的那份情愫也并未发生太多质的改变,我并不奢求更加直截了当地占有我少年时代口口声声只求配得上的那位女子。我的学业,我的努力还有我虔诚的举止,所有这一切都被我神秘地视为向阿丽莎的献礼,并且我还演绎着人品的升华,每每不让她察觉到我的所作所为都只是为了取悦于她而已。我就这样陶醉于一种令人眩晕的谦屈之情中,极少问自己愉悦与否,唉!久而久之,竟不习惯满足于任何不劳而获。

莫非只有我自己受了这番澎湃激情的鼓噪?回想起来,我不觉得阿丽莎曾对这种事情十分在意并因我或为我而做出过什么举动,只有我在一味地为她付出而已。她那颗毫无矫饰的灵魂处处都散发着最自然不过的美好。她的情操是如此的轻巧与优雅,看上去浑似漫不经心,稚嫩的莞尔一笑会令她深沉的目光怡人可掬。我依然记得阿丽莎抬起在温存与柔和中审视着什么的眸子时那副模样,也总算明白舅舅为何在焦虑难安时就向他的长女寻求支持、建议和慰藉。第二年的夏天,我常常看见他在同她交谈。悲伤让舅舅苍老了许多,吃饭时,他极少开口讲话,有时又突然刻意地强颜欢笑,结果却是比沉默更令大家难过。他一直待在书房里抽烟,到阿丽莎晚上来找他时才作罢。他在她的催促下才勉强出门,阿丽莎则像拽着个孩子一般将他带到花园。两个人沿着鲜花小径而下,来到菜圃台阶旁的圆形空地上坐下,那里有我们早就搬去的椅子。

一天晚上,我在草坪上,躺在那些紫叶大山毛榉树中的一株下面读书,所以耽搁了一会儿。我和鲜花小径之间仅仅隔了一道卢李梅篱笆,篱笆挡得住目光却丝毫挡不住说话声。我听到有阿丽莎和舅舅讲话的声音,他们大概刚刚聊到了罗伯特,阿丽莎还提到了我的名字,正在我刚好能够辨别他们谈话的内容时,舅舅喊道:“噢!他啊,他一直都会喜欢学习的。”

我无意中成了窃听者,我想溜走,至少也要有所举动让他们知道我在这边才好,但能做什么呢?咳嗽几下?抑或大喊一声:“我在呢!你们说什么我都听得到!”……可我没吭一声,倒不是好奇想听一听他们还会说些什么,而是因为觉得尴尬和腼腆。况且他们只是从这里路过,我听到的也不过是只言片语而已……但他们走得很慢。或许是出于习惯,阿丽莎的胳膊上挎着个轻便的篮子,随时摘下枯萎的花朵并从果木篱架下捡起尚泛着青色就被终年的海雾打落的果实。我又听到她用清亮的嗓音问道:“爸爸,帕利西耶姑父是个杰出的人吗?”

舅舅的声音低沉而含糊,我没听清他的回答。

阿丽莎追问道:“很杰出,对吗?”

依旧是个含糊的回答,阿丽莎又问道:“杰罗姆很聪明,不是吗?”

这让我怎不竖起耳朵倾听呢?……但无济于事,我还是什么都没听清。

她接着问:“你觉得他会成为一个杰出的人吗?”

这时,舅舅提高了嗓门:“不过,孩子,我想先要弄清楚你所谓的‘杰出’是指什么!有人可以很杰出,却不露锋芒,至少在世人眼里算不上多么杰出……可在上帝眼里,却十分杰出。”

“我就是这个意思。”阿丽莎说。

“而且……谁又能说得准呢?他还太年轻……是,的确,他很有前途,但是要想成功,光这个还不够……”

“还需要什么呢?”

“可是,你让我怎么跟你说呢,孩子?还需要信任、支持和爱……”

“你所谓的支持指的是什么?”阿丽莎打断他。

“爱和尊重。这些都是我都不曾得到过的东西。”舅舅悲伤地回答道。随后,他们的话音便彻底消失了。

晚祷时,我为自己无意间听墙根儿懊悔不已,因此决意向表姐坦承错误。而这次或许是受了好奇心的驱使,我倒想趁机多打探一点儿情况。

翌日,我刚说了几句话,她便说道:“但是杰罗姆,这样偷听很不好。你应该提醒我们或者主动离开的。”

“我向你保证,我没有偷听……我只是无意中听到了……而且你们只是从那里经过。”

“我们走得很慢。”

“对,但我几乎什么都没听到。很快就听不到你们说什么了……对了,你问舅舅成功需要什么时,他是怎么回答的?”

“杰罗姆。”她笑着说,“你听得很清楚!你还要寻开心,让我再说一遍。”

“我保证,我只听到了个开头……只听到他说需要信任和爱。”

“后来他说,还需要很多其他的东西。”

“那你呢?你是怎么回答的?”

她突然变得非常严肃:“当他谈到人生中的支持时,我回答说,你有你的母亲。”

“哦!阿丽莎,你很清楚我的母亲不可能一直陪着我……而且,这不是一回事儿……”

她低下头:“他也是这么说的。”

我颤抖着握住她的手:“不论我将来变成什么样的人,我愿这一切都是因为你。”

“但是杰罗姆,我也一样,我也可能会离开你的。”

我脱口而出我的心思:“可是我,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

她微微耸耸肩膀:“难道你还不够坚强,不能独自行走吗?我们每个人都是要独自走向上帝的。”

“但是你在为我指路。”

“为什么你要寻找神以外的向导呢?你觉得咱们什么时候能比彼此忘怀、两人全都至心向上帝祈祷时相距更近呢?”

“祈祷,祈祷上帝把我们结合在一起,”我打断她,“这便是我每天清晨和傍晚都在做的事。”

“难道你不明白一同在上帝的怀抱中交融是什么意思吗?”

“我打心底里明白,那意味着我们在同一尊崇敬的事物中热情相聚。在我看来,正是为了能与你相遇,我才会崇敬我知道你也崇敬的事物。”

“你的崇敬动机不纯粹。”

“别对我要求太严苛。如若不能在天堂里和你相遇,我才不在乎什么天堂。”

她将一个指头放在唇边,神情有些庄重地说:“要先追求上帝的王国和他的正义。”

如今,再次回顾我们这番对话时,我知道有些人一定会觉得这些话不似出自孩子之口,因为他们不晓得有的孩子就是喜欢讲些故作深沉的话。我能做些什么呢?设法为此番对话辩解?不,我既不愿为了使其看起来更自然而做任何粉饰,也不会为其辩解。

我们从《圣经拉丁通俗译本》中读到了《福音书》,并大段大段地熟记其中的一些章节。阿丽莎以帮弟弟辅导为借口,跟着我一道学习了拉丁语。但是,我想她这么做更主要的目的是想继续随我一起读书罢了。事实上,对于那些我知道她并不会陪我去学习的科目,我自己几乎是不敢贸然产生兴趣的。这一点有时会妨碍到我,但并不像大家想象的那样会阻止我思想的奔放。恰恰相反,我觉得她似乎在任何方面都无拘无束地走在我前面,而我的精神思想在选择自己的道路时又每每以她为参照。但话说回来,其实我们那时为之萦怀并称之为“思想”的东西往往不过是某种更微妙的交融的由头而已,不过是感情的乔装与爱情的外衣而已。

起初,我的母亲无法想象这份感情究竟多么深沉,因此许是只顾着担忧了。但是现在,她感到自己体力日渐衰弱,于是便乐见我们一起挤进她母爱的怀抱中。母亲长期患有心脏病,后来发作越发频繁,有一回尤其严重,于是把我叫到了床前。“我可怜的孩子,你看,我老了许多,”她说,“总有一天我会突然离开你的。”

她不再说话,艰难地喘息着。不由自主地,我喊出了那句她似乎期待已久的话:“妈妈……你知道我想娶阿丽莎。”显然,我这句话说出了她内心最深处的想法,因为她马上又说道:“是的,这就是我想跟你说的事情,我的杰罗姆。”

“妈妈!”我哽咽道,“你认为她爱我,对吗?”

“是的,我的孩子。”她温和地重复了好几次,“是的,我的孩子。”她说话很吃力。她又补充道:“我们应该把这事交由上帝来安排。”接着,由于我俯靠在她身边,她便将手搭到我的头上,说道:“愿上帝保佑你们,我的孩子们!愿上帝保佑你们两个!”之后,她便昏睡过去,而我并没有试图将她唤醒。

日后,这个话题再未被谈及。第二天,母亲的身体有所好转,我继续回去上课。继这次半吐心声之后,一切沉默如旧。此外,我又能多打听到些什么呢?阿丽莎爱我,对这一点我从未有过片刻的怀疑。即使曾有过怀疑,后来丁忧期间,这疑虑便也随之永远消散。

一天晚上,母亲在我和阿什伯顿小姐的面前平静地离开了人世。导致她离开人世的最后一次发病起初看上去并不比前几次严重,直到最后情形才越来越危急,亲戚们都来不及赶来见母亲最后一面。母亲去世后的第一夜,我是和母亲的这位老朋友一道为我们亲爱的故人守灵的。我深爱着母亲,但令我讶异的却是,我尽管潸然泪下,内心却未感到丝毫悲痛。我哭泣,是出于对阿什伯顿小姐的同情,她见证了比自己年轻许多岁的朋友就这样先她之前被召唤到了上帝身旁。不过,我暗自认为丧事将会加速表姐与我的默契,这种想法远远超出了我的悲伤。

第二天,舅舅来了。他交给我他女儿的一封信,说她次日才会和普朗提埃姨妈一同前来。

“……杰罗姆,我的朋友,我的弟弟。”她在信中如此写道,“……我深感遗憾,在她去世前未能对她说出那几句话,这原本会给她她所期待的那份莫大的欣慰吧。事到如今,愿她能够原谅我!从今往后便只有上帝可以为我们两个领路了!再见,我可怜的朋友。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温柔的、你的阿丽莎。”

这封信究竟意味着什么?那些她遗憾没有说出口的,如果不是许下我们未来的话语,又会是些什么呢?那时的我还如此年轻,并不敢马上向她求婚。而且,我需要她对我的承诺吗?我们不是早就形同未婚夫妻了吗?我们之间的爱情对亲人们而言已不再是什么秘密。舅舅同我的母亲一样,非但没有阻挠我们,相反早已把我当成亲儿子看待了。

几天后的复活节假期,我是在勒阿弗尔度过的。我住在普朗提埃姨妈家,但几乎每顿饭都是在布可兰舅舅家吃的。

我的姨妈菲丽茜·普朗提埃是这世上最贤惠的女人,但我和我的表姐妹们都同她不太亲近。不停地操劳累得她喘不过气,她举止不温柔,声音也不悦耳,就连爱抚我们时也毛手毛脚。一天下来,还随时都要抒发一下她对我们泛滥的疼爱。布可兰舅舅很爱她,但只消听他对姨妈说话的语气,我们就不难发现,他更欣赏我的母亲。

“我可怜的孩子,”一天晚上,她开腔道,“我不知道今年夏天你打算做什么,但我要先知道你的计划后再决定自己做什么。没准儿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呢……”

“我还没想过,”我回答说,“也许会去旅行。”

她又说道:“你知道,无论在我家还是在菌湖,大门都随时为你敞开着。去菌湖那里的话,你舅舅和朱丽叶特都会很开心……”

“您是想说阿丽莎吧。”

“没错!对不起……你信吗?我曾以为你爱的人是朱丽叶特呢!直到一个月前……你舅舅跟我聊过之后……你知道,我很喜欢你们,但并不太了解你们。我太少有机会和你们见面了!而且我几乎不善观察,没空留神观察与我无关的事。我总看到你和朱丽叶特在一起玩儿……我就想……她那么漂亮,那么开朗。”

“是的,我至今仍然愿意跟她一起玩儿,但我爱的人是阿丽莎……”

“很好!很好,你怎么样都行……而我,你知道,跟你这么说吧,我不了解她,她不如她的妹妹健谈。我想,你选择了她,肯定是有些充分理由的。”

“可是,姨妈,我并没有刻意选择去爱她,我也从未问过自己,我会这样做的理由是什么……”

“别着急,杰罗姆。我跟你说这些并没有恶意……你这么一急,我都忘了刚刚想说什么了……啊!想起来了!我想,当然,你们肯定是要结婚的,但是,由于在服丧期,照规矩来说,你也不能订婚……而且,你还小……我觉得,没有了母亲,你再出现在菌湖的话,怕是会不好看……”

“姨妈,可我正是为这个才说要去旅行呢。”

“是吧。那好!孩子,我想过,如果我也在场的话,可能会让事情变得便易一些,我已经安排好了,今年夏天会腾出些时间来。”

“只要我请求阿什伯顿小姐,她会很愿意过来的。”

“我当然知道她会来。可这还不够!我也要去……嗐!我无意取代你可怜的母亲,”她突然抽泣起来,并继续说,“可是我可以做做家务……反正,不会让你、你舅舅,还有阿丽莎觉得不自在。”

菲丽茜姨妈高估了自己在场的作用。事实上,我们正是由于她的出现而感到不自在。

正如她先前所宣布的那样,七月她就搬去了菌湖,很快我和阿什伯顿小姐也到了。她以帮助阿丽莎料理家务为由,使得这个原本如此安静的房子里充斥着嘈杂。她急于讨好我们并如她所言想“让事情变得便易一些”,可这份热切如此浓烈,以致我和阿丽莎在她面前常常感到异常拘束,几乎沉默无语。她一定觉得我们俩之间冷冰冰的……可就算我们没有沉默不语,她就能理解我们爱情的本质吗?相反,朱丽叶特的性格倒是很能适应这种洋溢的热情。也许是看到姨妈对这位最小的侄女表现出来明显的偏爱因而心生埋怨,所以我无法对姨妈产生好感。

一天早上,邮递员来过后,她把我叫了过去:“我可怜的杰罗姆,十分抱歉,我的女儿生病了,需要我回去,我不得不要离开你们了……”

不知道姨妈离开后,我是否仍然适合留在菌湖。我满怀无谓的顾虑,找到了舅舅。但我刚一开口,舅舅就打断了我:“我那可怜的姐姐又在乱琢磨些什么呢?她把最自然而然的事情复杂化了!嗯!杰罗姆,你为什么要走?”他嚷起来,“你不已经跟是我的孩子几乎没两样了吗?”

姨妈在菌湖差不多只待了十四天。她一走,房子就安静下来,家中又恢复了那份好似幸福的宁静。丧母之痛并没有让我们的爱情变得暗淡,而是宛如为其平添了一抹庄重。一种单调的生活开始了,我们仿佛置身于一个回声嘹亮的所在,连对方最微弱的心跳都听得到。

姨妈离开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我们在吃饭时谈起了她——我记得我们是这么说的:“太闹腾!是否生活的浪涛就如此不肯给她的灵魂一刻安宁呢?爱的美好模样,映射到此处,倒是要蜕变成何种面目呢?”我们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想起了歌德在谈及斯坦因夫人时曾写过的那句话:“看世界映射在这颗灵魂上,一定精彩绝伦。” 随即我们莫名其妙地将人的心性划分成三六九等,尤为推崇的是沉思的能力。一直沉默的舅舅,此时才伤感地微笑着纠正我们道:“孩子们,”他说,“即使支离破碎,上帝依旧认得出他自己的影像。我们不能根据一个人一生中某一时刻的所作所为去评判他。我那可怜的姐姐,她任何令你们不悦的品质,都源于生活的沧桑,我太清楚不过了,所以我无法像你们那样对她作出严苛的批评。年轻时的怡人气质,等老了,没有不变味儿的。菲丽茜身上那份你们所谓的闹腾,当初也只是一股迷人的热情和冲动,也只是一时的忘乎所以和一份逸态雅韵而已……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们,当年的我们和你们今天的样子并没有什么不同。杰罗姆,我当年跟你很像,或许比我所想象的还要像吧。而菲丽茜那会儿则很像现在的朱丽叶特……没错,长得也很像。”他转过身朝向女儿,继续说,“你有时候说话的声音会让我突然想起她,她从前也有你这副微笑,也是你这副姿态,就像你这样坐在那儿,有时什么也不做,只把双肘朝前弯曲着,把双手的十指交叉着托住额头。不过,她后来很快就不这么做了。”

阿什伯顿小姐转向我,几乎压低了声音说:“像你母亲的是阿丽莎。”

这年夏天,天气明朗。好像铺天盖地到处都弥漫着蔚蓝。我们的热忱战胜了邪恶、战胜了死神,阴影在我们面前褪去。我每天早晨都被喜悦唤醒,我黎明即起,雀跃着迎接一天的到来……每当回想起来,我都仿佛看到这段时光浸润着露水。阿丽莎熬夜到很晚,朱丽叶特比她早起,会同我一起下楼,到花园中去。她成了我和她姐姐之间的信使,我没完没了地跟她讲述我们的爱情,而她似乎也听得不厌其烦。我同她说些不敢对阿丽莎讲的话,在阿丽莎面前,由于爱之深切,我变得战战兢兢,拘谨局促。

阿丽莎似乎也接受了这种游戏,似乎很乐见我能和她的妹妹相谈甚欢,却不知道或者假装不知道我和她妹妹谈论的话题无非是围绕她罢了。

啊,好一个对爱情乃至对狂热爱情的精致伪装,它开辟了一条怎样的秘径,要把我们从欢笑载向哭泣,从最烂漫天真的快乐引向对品德的屈从!

这年夏天的流逝,纯净而波澜不惊。如今回忆起来,几乎记不起它的任何点滴。唯一记得的便只有闲谈、读书……

“我做了一个悲伤的梦,”假期最后几天里的某个早晨,阿丽莎对我说,“我活着,而你却死了。不,我并未看到你死去。只是单单梦到你死了。十分可怕,简直让人无法置信,因此我猜其实只是你没在我身边而已。我们天各一方,但我觉得一定有办法再找到你,我努力想办法,为此拼尽全力,从而惊醒了。”

“我觉得今天早晨时自己依旧笼罩在梦的阴影中,仿佛梦境仍在继续,我好像与你依旧天各一方,并会分开很久,很久……”她继续低声说,“就好像整整一生……好像整整一生我都要付出巨大的努力……”

“努力做什么?”

“我们俩,每个人都要为重逢付出巨大的努力。”

我没有把她这番话当回事,或者说是不敢把它当回事。就像是在表示抗议似的,我心跳得厉害,突然鼓起勇气对她说:“好吧,今天早晨我梦到自己要娶你,那感觉是如此强烈,没有什么能将我们分开——除了死亡。”

“你觉得死亡能使人分开吗?”她又问。

“我是想说……”

“恰恰相反,我觉得死亡能够拉近我们的距离……是的,它可以让生前分开的相互靠近。”

此番探讨一字不落地深深扎根于我们心中,那日我们讲话的语调仿佛至今仍在我耳畔萦绕。不过,直到后来我才意识到话题的严重性。

夏天悄然逝去。田里的收获已空了大半,视野也出乎意料地开阔起来。我离开前的那个晚上,不,是我离开前两天的那个晚上,我和朱丽叶特一起来到“下花园”的小树林中。

“你昨天给阿丽莎朗诵了什么?”她问我。

“昨天什么时候?”

“在泥灰岩采石场旁的长椅上,我们先走了……”

“啊……我想应该是波德莱尔的几句诗……”

“哪几句?你不想跟我说吗?”

“不久我们将沉入寒冷的幽暗。”我相当不情愿地念起诗句,可是她立刻打断了我,并用颤抖变调的声音接着朗诵道:“再会,我们太短的夏日的辉煌!”

“怎么!你也知道这诗?”我喊道,甚为惊讶,“我以为你不喜欢诗……”

“为什么不喜欢?是因为你不念给我听吗?”她笑着说,却笑得有些扭捏,“有时候你好像觉得我很蠢。”

“一个人不喜欢诗也可以很聪明。我从没听你念过诗,你也没让我给你念过。”

“这事有阿丽莎就够了……”她沉默片刻,突然说:“你后天就要走了?”

“得走了。”

“今年冬天你有什么打算吗?”

“在高等师范读一年级。”

“你打算什么时候和阿丽莎结婚?”

“不会在我服完兵役之前。甚至不会在我想好自己下一步要做什么之前。”

“这么说,你还没想好。”

“我还不愿意去想。我对太多的事有兴趣。所以尽可能拖着,直到不得已必须做出选择那一刻再说。”

“你迟迟不肯订婚,是怕被拴住吗?”

我耸耸肩,没有回答。

她追问道:“那么,你们还在等什么,为什么不马上订婚呢?”

“可我们为什么要订婚?我们知道自己属于对方,一直都会属于对方,这还不够吗?为什么一定要昭告天下呢?假如我愿意将一生都奉献于她,你会觉得我要用诺言来拴住这场爱情才更美好吗?我不这样想。许诺于我而已是对爱情的亵渎……只有我不信任她,才会想要和她订婚。”

“让我觉得不可信的人才不是她……”

我们走得很慢。我们来到花园中我曾无意间听见阿丽莎与父亲交谈的角落。我突然想起刚刚看见阿丽莎也到花园来了,也许她就坐在圆形空地上,也许她同样可以听得见我们的谈话呢。不妨让她听听我平时不敢当面对她讲的话,一想到这种可能,我立即有几分心痒。觉得这一把戏弄颇为有趣,我提高了嗓门:“哦!”带着我这个年纪特有的略显造作的激昂,我大喊起来。因为过于在意自己的言语,我并没有理会朱丽叶特接下来说的话有什么言外之意……

“哦!假如我们俯身靠近心仪之人的灵魂时,可以如同照镜子一般,从她身上看见自己的影子 ,那该多好!要是透过对方,可以宛如内省一样观照自己,甚至比内省还要来得清晰,那该多好!这样的温情该多么让人安宁!这样的爱情该多么纯粹!”

我自负地以为朱丽叶特的慌乱是因我此番拙劣的抒情所致。她突然把头埋到我肩膀上:“杰罗姆!杰罗姆!我想确定你会让她幸福!如果连你也会让她痛苦,我相信我会恨你的。”

“但是,朱丽叶特,”我抱了抱她,托起她的脸庞,大声说,“我也会恨自己的。要是你能懂得就好了!……可我还不愿擘画自己的职业生涯,就是想更好地和她一起开启我的人生!而我的整个未来是系于她身上的!不论我将来成为什么样的人,如果没有她,我都不想要……”

“你跟她说这些时,她说什么?”

“可我从不跟她谈这些!从不。这也是我们尚未订婚的原因。我们之间从不谈及婚姻,也不谈及婚后该做什么。哦,朱丽叶特!和她一起生活对我来说实在过于美好,让我不敢……你明白吗?我不敢跟她聊这些问题。”

“你想要幸福突如其来地呈现在她面前?”

“不!不是这样的。我只怕……我怕吓着她,你懂吗?我能隐约看到,这将会是份巨大的幸福,我怕会吓到她!有一天,我问她想不想去旅行。她告诉我,她哪里都不想去,她只需知道世上有这些国度,这些国度很美丽,其他人也能前往,就够了……”

“你呢,杰罗姆,你想去旅行吗?”

“我哪里都想去!在我看来,人生就像是一趟漫长的旅行——和她一起,徜徉在书的海洋中,穿越人海、游历各国……你想过‘起锚’这个词的意思吗?”

“想过,我经常想。”她低声呢喃。而我几乎没有在听她在说什么,任由她的话像几只受伤的可怜小鸟般坠落在地上。

我接着说:“黑夜里起航,在耀眼的拂晓中醒来:面对变幻莫测的波涛,觉得这世界上只有我们两个人……”

“然后抵达一座儿时就曾在地图上见过的港口,那里的一切都很陌生……我仿佛看到你在舷梯上,正从船上走下来,旁边是阿丽莎,挎着你的胳膊。”

“我们会赶忙到邮局,”我接下来笑着说,“去取朱丽叶特写给我们的信……”

“……信寄自菌湖,她一直住在那个在你们看来极为渺小、极为阴郁、极为杳远的地方……”

这的确句句是她说的话吗?我无法肯定,因为,我得提醒诸位,我全身都充溢着我自己的爱情,除了爱的言语,我几乎听不见别的音声。

我们走到圆形空地附近,正待转身往回走时,阿丽莎突然从阴影中走了出来。她脸色煞白,朱丽叶特因此叫了起来。

“我确实觉得不大舒服。”匆忙中,阿丽莎结结巴巴,“天气凉了。我想,我还是回屋的好。”话音未落她便离开了,并匆匆朝房子走去。

“我们说的话,她听见了。”等阿丽莎稍稍走远一些,朱丽叶特就大声说。

“不过我们并没说什么让她不舒服的话。相反……”

“放开我。”说着,她朝姐姐飞奔而去。

这一夜,我未能入睡。阿丽莎晚饭时露了一面,随后就抱怨头疼离开了。她到底从我们的谈话中听到了什么?我忐忑地回忆着我们的对话,接着又想也许我错在不该在走路时离朱丽叶特太近并且用胳膊搂着她。可这是打小养成的习惯,阿丽莎已经很多次看到我们这么散步了。啊!我还真是个可悲的瞎子,只顾盲目检讨自己的过错,却一刻也不曾想过我未能听清朱丽叶特的话,更记不清她是否确实说过什么,可也许阿丽莎听得真真切切呢。已无所谓!心中的忧虑使我六神无主,一想到阿丽莎会起疑心,我便心生恐惧,更想象不到还能有什么别的后果,于是顾不上曾对朱丽叶特说过的话,又或许恰是她的一番话影响了我,我决意克服顾虑与担心,第二天就订婚。

到了我离开的前一天。我大概可以将阿丽莎的低落情绪归咎于此。我看得出她在躲着我。白天就这样过去了,我都不曾找到机会与她单独相处。生怕还没来得及跟她说句话就要离开,我在快要吃晚饭的时候径直闯进了她的房间。她正在戴一条珊瑚项链,为了扣好项链,她抬起双臂,弯下身子,背冲着房门,从一面在两支点燃的蜡烛之间摆放的镜子里端详自己的后颈。她先是从镜子里瞧见了我,打量了我一会儿,没有回头。

“瞧!我的房门没关是吗?”她说。

“我敲门了,你没应,阿丽莎,你知道我明天就要走了吗?”

她没有回答,只是把没扣好的项链放到壁炉上。“订婚”一词于我而言过于赤裸,过于唐突,于是我用了也不知哪儿来的一套迂回说辞来替代它。等阿丽莎明白我的意思后,我好像发现她踉踉跄跄,靠在了壁炉上……可是我自己也在浑身颤抖,简直胆怯得不敢朝她看。

我站在她身边,头也不抬,握住了她的手,她没有挣脱,但微微低下脸庞,把我的手稍稍举起,双唇抵了上去,身子半倚着我,低声喃喃道:“不,杰罗姆,不,我们不订婚,求你了……”

我心跳得厉害,我确信她感觉得到。她语气愈加温柔,继续说道:“不,现在还不行……”

我问她:“为什么?”

“应该是我问你:为什么?为什么要改变现状?”

我不敢跟她提及前一天的那些对话,但她也许猜到我正惦念此事。就像是回应我心中的千头万绪一般,她凝视着我,说道:“你误会了,我的朋友。我不需要如此多的幸福。我们现在这样不是也很开心吗?”

她极力微笑,却笑不出来。

“不开心,因为我就要离开你了。”

“听着,杰罗姆,今晚我不能和你讲话……别毁了我们最后的时光……不,不。我跟往常一样爱你,你大可放心。我会写信给你,我会跟你解释的。我向你保证,会给你写信,明天就写……你一离开我就写。现在走吧!瞧,我都哭了……让我自己待着吧。”

她推开我,轻轻将我与她剥离开来——这便是我们的告别。当晚我无法再对她讲只言片语。第二天,在我离去的那一刻,她却躲在她的房间里,我见她在窗前望着载我远去的马车向我挥手作别。 7gXHVgzTV1I2er6UVtJkIhLJ9e82KR09kymfelSNq8VUs+iFpdQ1RxmKiHUORv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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