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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人的本质

如上所述,我们大体上已经认识到,相较于财富和形象,人的本质对于人生的幸福而言更为重要。幸福一直以来都取决于人的本质及其内涵素养,因为无论何时何地,人的个性都终身相随,人所经历的一切都会沾染上个性的色彩;无论何时何地,人首先只能从自身获取享受。因此,享受不仅是身体上的,更多是精神上的。因而,英语中“to enjoy one's self ”的说法是一种非常贴切的表达,如果有人说“he enjoys himself at Paris”,表达的不是“他享受巴黎”,而是“他在巴黎享受自我”。但是,如果人的个性品质很差,那么人世间的一切享受对他而言,无异于用苦涩的唇舌去品味美酒佳酿。因此,抛开严重的不幸,人生孰好孰坏,并不在于你遇到或遭遇了什么,而在于你的内心感受,即你能在多大程度上接受人生各方面的不幸。

人的内在本质及自身素养,简而言之就是人的人格及价值,会直接影响人生的幸福和安康。而其他一切都是间接因素,其影响力可能会越来越弱,但人格的作用是恒久不变的。因此,无论人们怎样小心翼翼地隐藏,都无法掩饰对人格魅力的嫉妒。再者,意识的特性是永恒存在的、持久不变的,同时,人的个性时时刻刻都在发挥着作用,或多或少,持久永恒,而其他一切都只是临时的、短暂的,并承受着各种影响和改变。

亚里士多德说:“天性是可信的,而财富不行。”由此可见,面对外部袭来的不幸我们能够镇定自若,而对于自身造成的不幸却无法容忍,这是因为命运可以改变,而人的天性却无法改变。因此,对于我们的幸福而言,有一些主体的福气至关重要,如高尚的人品、聪慧的头脑、活泼开朗的性格以及健康完美的体魄,所以说“健康的体魄承载着健康的灵魂”。因此,我们更应该关注身心的发展和提升,而不是追寻外在的福气和外在的荣誉。

以上所有的人生福气当中,最能让我们直接感受到幸福的,就是开朗的性格,因为性格开朗于幸福而言有立竿见影的特效。内心真正愉悦的人,总有理由感到高兴,这是因为他是一个天性愉悦的人。没有什么像这种天性一样,能够完全替代其他一切福气,而另一方面,这种天性本身也不能被其他事物所替代。一个年轻、俊美、富有且受人敬仰的人,如果人们想要判断他是否幸福,那么先问一问,若失去了这一切,他是否还会觉得幸福?如果年轻或老迈、身材挺拔或老态龙钟、贫穷或富有对他而言都不重要的话,那么他就是一个幸福的人。

年轻的时候,我曾经翻阅过一本旧书,上面写着:“笑口常开的人是幸福的,整日哭泣的人是不幸的。”这样一句近乎完美的老生常谈虽然简单,但却蕴含着朴素的真理,这令我无法忘怀。因此,每当欢喜之至,我们应该敞开心扉,不应该考虑自己是否有充分的理由感到满足,因为欢乐时光的到来从来不会没有缘由。或许,我们会担心,这种突如其来的欢乐会影响我们,让我们无法严肃思考,也难以做出重要决策。虽然不知道这样能否给我们带来益处,但欢乐一定是最直接的收获,它就像可以直接换取幸福的金币,而不像其他一切,只是银行的支票而已。

只有欢乐能让人在当下感到幸福,因为它是人性中最宝贵的福气,其真实性不在遥远的过去,也不在无尽的未来,而在无法挽留的当下。故此,我们应当将获取和增进欢乐作为人生的首要追求。可以肯定的是,财富对于获取欢乐的作用微乎其微,而健康最能使人感到欢乐。所以常常可以见到,那些来自下层、靠耕种为生的劳动人民面露欢喜与满足,而家财万贯、身份高贵的人却整日闷闷不乐。因此,我们首先应该注重保持身心的全面健康,而愉悦的心情就像从健康中绽放出的美丽花朵,会随之而来。众所周知的保持健康的方法有:避免各种过度和放荡,避免激烈的、令人不愉快的情绪波动,避免剧烈的或持续的精神消耗,坚持每天至少两个小时的户外强度较大的运动,多洗冷水澡以及有规律地摄入健康饮食。

一个人每天不进行适当的运动是无法保持健康的,所有生命过程的实现都依赖一定的运动,肢体运动或者全身运动都是很有必要的。亚里士多德的话很有道理:“生命在于运动。”生命的本质蕴含在运动之中,身体组织内部的运动非常迅速且永不停歇。比如心脏在复杂的双重收缩和舒张过程中,形成了有力而不知疲倦的跳动,每跳动二十八次,它就将全身的血液通过大大小小的血管循环输送一遍;而肺就像一台蒸汽机,一刻不停地抽送着氧气;大肠像虫子一样卷曲蠕动;全身的腺体在不停地进行着吸收和分泌;随着每一次脉搏跳动和每一次呼吸,大脑也完成了一次双重运动。现在,很多人的生活方式都是久坐不动,完全缺乏外在的身体活动,那么,外部的平静和体内的律动就会产生可怕的、对身体有害的内外失调。因为,即使是持久的身体内在运动也需要得到一些外在运动的支持。如果受到某种影响,这种内外失调就会在人体内滋生病灶,而这一点从外部是无法洞彻的。为了茁壮成长,即使是树木,也需要随风摆动。这条规则在拉丁语中有一句简单的表达:“任何运动,越快越有效。”

我们的幸福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愉悦的心情和健康的体魄,这就如同面对同一外部环境和突发事件,我们在身体健康、精力充沛的时候是一种感受,而在疾病缠身、心烦气躁之时又会是另一种感受。令我们感到幸福或者悲伤的,不是客观、真实的事物,而是我们对这件事持有的观点和看法。爱比克泰德也这样说过:“困扰人心的不在事物本身,而是人们对事物的看法。”但是,总的来说,我们的幸福百分之九十基于健康。拥有了健康,一切都是欢乐的源泉;失去了健康,无论何种形式的外在财富都无法给人带来幸福,即使是其他的主体的福气——精神、气质、性情等,也会因为疾病而黯然失色、逐渐枯萎。所以,人们见面时首先互相询问健康状况,接着互相问候,这样做并非没有道理,因为从长远来看,健康是人类幸福生活的头等大事。由此可见,人生最愚蠢的事,就是牺牲健康,不加选择地什么都想要,追求财富、升迁、学识、名声,甚至是性欲和片刻的欢愉,而不知道健康比这一切重要得多。

虽然健康对我们的愉悦感至关重要,而愉悦感恰恰是幸福的根本,但是,一个人是否愉悦并不仅仅取决于健康与否。因为即使是身心完全健康的人也有可能性格忧郁,情绪悲观。究其原因,是人与生俱来的,不可改变的机体特性。虽然在大多数情况下,人的感受能力与烦躁情绪以及新陈代谢能力大致上成正比,但是异常敏感会引起情绪失控,使人陷入周期性的极度狂喜以及消沉忧郁 中。天才都具备超常的神经系统,即具备非凡的感受能力。因此,亚里士多德所言极是:“所有杰出、超凡之人才都具备忧郁的气质;所有在哲学、政治、文学及艺术领域表现卓越的人看起来都郁郁寡欢。”这无疑正是西塞罗 在文章中经常提到的内容:“亚里士多德说,所有的天才都具有忧郁气质。”这里提到的基本情绪天生具有很大差异,莎士比亚对此进行了优美的描述:

时光流转中,

老天创造的人形形色色。

有些人笑眼弯弯,

就像鹦鹉看见了吹风笛的人,

而有些人满腹牢骚,

即使涅斯托保证这笑话很有趣,

他也不肯露齿一笑。

——《威尼斯商人》

柏拉图用“忧郁”和“愉快”两个词体现的正是以上这种情绪的差别。这是因为不同的人对愉快或难过的感受能力不尽相同,一件令人开怀大笑的事,对另一个人来说或许就意味着伤心绝望。也就是说,一个人对愉快的感受能力越弱,他对难过的感受能力就越强,反之亦然。因此,一件事的结果可能会让人感到称心如意,也可能会令人大失所望。悲观的人遭遇不幸会生气、烦闷,一时红运当头也不会喜出望外;相反,乐观的人不会因不幸而感到愤怒、苦恼,却会因幸运的事满心欢喜。如果十项计划中有九项成功了,悲观的人也并不为之欢欣鼓舞,而是对失败的那一项耿耿于怀;相反,乐观的人懂得如何从成功中获得自我安慰,让自己心情愉悦。

正如人们常说的,如果人们承受了真正的痛苦,那么心灵上就需要获得慰藉,所以我们可以看到:性格忧郁、易怒且悲观的人,总体来讲,虽然在想象中承受了很多不幸和痛苦,但在现实中真正遭遇到的磨难却比乐观开朗的人少。这是因为,生活态度悲观的人总在担心祸事会降临,因此会防患于未然,而那些乐观面对人生、眼前一片光明的人,却常常会做出错误的判断。

如果一个天生性格消沉的人受到神经系统或消化器官的病理性影响,那么他的心理就会出现严重的问题,很有可能因为长期抑郁而出现厌世的情绪,进而产生自杀的倾向,哪怕是轻微的不愉快都会促使他走向绝路,当然,如果事态严重,那他反倒不会悲观厌世。反而是因为长期的郁郁寡欢让他做出了断自我的决定,了断自我时显得冷静且坚决,因而常常可见那些被监护的病人利用陪护人员不在身旁的瞬间,没有任何迟疑、挣扎和恐惧,采取了对他们而言最自然、最渴望的方式来结束生命。

埃斯基罗尔 在《神经疾病》一书中详细地描述了这种病状。但是,根据具体情况,当巨大的痛苦或难以避免的不幸压倒了人们对死亡的恐惧时,即使最健康、最开朗的人,也可能会做出自我了断的决定。这两种决定的不同之处仅仅在于诱发自杀的动机,其大小和人的烦恼成反比。生活中这种负面情绪越大,诱发所需要的动机就越小,最终可能无需任何诱因。与此相反,生活中情绪越乐观,保持乐观的健康状况越好,诱发了断自我所需要的动机就越大。因此,在两种极端的了断自我情况之间存在着不尽相同的情况,即有一些是因为先天的抑郁引发了病态加剧,而另一些是由健康或心情等其他客观因素所致的。

美貌在很大程度上与健康紧密相连。美貌作为主体上的优势不能直接给人带来幸福,而只是通过给别人留下印象,间接地使自身感到幸福,因此,美貌至关重要。对男性而言,同样如此。

美貌就像一封公开的介绍信,这封信会率先让我们获取他人的芳心。荷马的诗句在此处尤其适用:

天生丽质,

不容小觑!

唯有上天恩赐,

无人能够强求。

——《伊利亚特》

我们纵览人生便可得知,人生幸福的两大劲敌就是:困苦和无聊!再进一步说,在这两个构成的人生天平的尺度之间,我们从一端成功逃离一个劲敌的同时,也在接近另一端的劲敌,反之亦然。因此,我们的人生就处在这两者之间,左右摇摆。所以说,人生困苦和无聊的相互对立有两个层面,一个是外在的、客观的对立,另一个是内在的、主观的对立。从外在的对立上看,人生困苦的根源在于生活中的艰辛和贫乏,相反,生活过得安逸和富余则会让人倍感无聊。因此我们可以看到,为了摆脱困境、脱离苦海,社会底层民众不断地挣扎奋斗。相比而言,那些家财万贯和出身名门的人也在不断地奋力拼搏,却是为了排遣无聊。内在或主观的对立原因在于,对于每个人来说,接受困苦还是无聊,它们之间存在着对立关系,此外,接受困苦还是无聊,取决于人的心智能力。也就是说,那些思维迟钝之人一般都感情冷漠并且缺乏对于生活的感触,这让他们对于各式各样的痛苦和悲伤也感知甚少。

从一方面来说,思维迟钝则表明内在空虚,而这种空虚会在很多人的面相上留下印记。因为空虚,他们常常会关注外界的一切,就连日常琐碎也不会放过。空虚是无聊产生的真正根源,为了丰富思想和活跃性情,他们渴望不断受到外界的刺激,而在接受刺激时,他们会不择手段。他们的社交如出一辙,他们的对话千篇一律,大多时候他们或倚在门口,或靠在窗边百无聊赖地东张西望 ,如此虚度光阴真是令人同情。他们渴望各式各样的社会交往、娱乐消遣以及奢侈享受,而这样的生活方式会让很多人挥霍无度,陷入痛苦,而这主要是因为内心的空虚所致。除了精神财富这样的内在财富之外,没有什么能让人避免陷入这样的痛苦。因为内在财富越强大,留给无聊的空间就会越少。

才智卓越之人的思想活跃且强大,不仅能够不断感受包罗万象的内在世界与外部世界,还会主动耗费精力对其进行深入的研究,因此他们感受不到无聊,当然,偶尔的放松则另当别论。从另一方面来看,才智卓越之人首先要具备敏锐的感知力,而最根本的就是具备坚强的意志力和强烈的激情。正是兼具了这些素质,才让人对各种情感有了更强的感知,也让人感受到了更多来自精神上和肉体上的痛苦,甚至在遇到艰难险阻或纷繁琐事的时候,也会让人更加心急如焚。因此,强大的想象力能让世间万物的表象在形象思维中更加清晰,也会让人感知到更多的人间疾苦。

以上所述仅适用于那些智力一般的人,当然不包括那些极其愚钝的傻瓜和绝顶聪明的天才。因此,无论从主体上还是从客体上看,人生在接近其中一个痛苦之源的同时,也在远离另一个痛苦之源。同样的道理,每个人天生的喜好会引导自己,让客体尽可能地去适应主体,即让自己进一步采取预防措施提高感受力,来对抗痛苦之源。

精神富有的人首先会去追求没有痛苦的生活、无可指摘的人生、内心的平静以及闲情雅致的状态,因此,他们会过上那种安静、朴素、尽可能不被打扰的生活。在对这些人有所了解之后,你便会发现,他们会选择隐世埋名的生活。对于一些思想深邃的大家而言,他们甚至会选择遁世独处。一个人自身所具有的东西越多,他对于外部的需求就越少。正因如此,才智卓越的人也就不喜欢交际。如果能通过大量的社交活动来提升社交能力,那再辛苦也值得,不枉身处于忙碌的大千世界。然而可惜的是,上百个头脑愚钝之人,即使成群结队地聚集在一起,也无法在其中找出一个聪明的人。

而有些人是另一个极端,只要困境还没有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他们便不惜一切代价寻欢作乐,他们对一切或敷衍了事,或选择自我逃避。因为人在独处的时候会回归自我,此时,人自身所拥有的本质就会展现出来。所以那些愚蠢的人即使身披华贵的紫色锦衣,也会不堪自身可怜的个性而发出叹息;而那些天资聪颖之人,即使身居不毛之地,也能运用自己的思想使其熙熙攘攘、生机盎然。塞尼加 曾说过:“愚蠢的人饱受自我厌恶之苦。”这可谓千真万确。正如《便西拉智训》中的名言:“愚蠢地活着比死亡更可怕。”因此总的来说,如果一个人思想匮乏且资质平平,那么他的交际能力也不会特别出众。因为在人世间要么孤独,要么庸俗,此外就没有其他的选择了。

人的大脑依附于人体,是人体的寄宿物,大脑中的意识和个性可以让人在闲暇中获得自由的享受。闲情雅致是人生存在的结果和收获,而人生中其他的部分就只是辛苦和劳作。大多数人能从闲暇中获取什么呢?答案是无聊和麻木。他们的人生常常不是被感官的享乐,就是被愚蠢胡闹所占据。这样消磨人生的休闲方式可谓一文不值。这正如阿里奥斯托 所言:“愚蠢至极的无聊。”芸芸众生只会想到消磨时间,而天赋异禀之人则会考虑利用时间。那些头脑简单的人容易遭到无聊的侵扰,因为他们的思考能力完全有限,只能依靠媒介的激发来增强意志。如果缺少激发意志的动机,他们的意志就会荡然无存,其理智也会戛然而止。与意志不同,人的理智不具备主观能动性,所以,这些人全身的力量就会出现非常严重的停滞,其结果就是无聊。为了打发无聊,人们会寻找借口,随意用一些微小的、临时的动机来唤醒自己的意志,并以此激发自己的理智,从而进行思考。这些人的动机与真实的、发自内心的动机相比,就像纸币和银币一样,因为前者的货币价值具有强制性。正如玩纸牌游戏,就是针对这样的随意目的应运而生的。如果生活中缺少这样的游戏,那这些头脑简单的人就会用一切可以随手拿来的玩意儿敲敲打打、消遣时间。还有抽雪茄,对他们来说,也是很受欢迎的代替思考的东西。

在各个国家,打牌成为交际的主要活动,因此成为相同价值体系的衡量标准,也宣告着所有思想活动的终结。因为这些人没有可以交流的思想,他们就交换纸牌,同时试图赚取对方的钱财。哎,这类人真是可悲!然而,为了公正看待这个问题,我自然会想到,有人可能会为打牌进行辩解。例如,有人会说,只要你从牌局中学会巧妙利用那些由意外造成的、无法改变的情况(牌局),就可以提前练就为人处世与经商之道。即无论做什么类似的事情,人们都要养成习惯,时刻镇定自若,即使遇到糟糕的局面也要面带微笑。但是正因如此,打牌也会对社会道德造成不利的影响。赌博的魔性就在于,它让人们通过一切手段,采取圈套和阴谋诡计赢取别人的金钱。这种在赌博中形成的习性根深蒂固,会蔓延到实际生活中,并且,人们会慢慢采用同样的方式来处理人际事务。只要没有法令禁止,他们就会利用手中掌握的每一个有利条件来行事。这样的例证在日常生活中随处可见。

如上所述,闲情雅致对于一个人来说是其存在的精华或果实,拥有闲情雅致才能够让一个人享有自我。只有自身真正获得了这些精华的人才可以称得上是幸福之人。然而,闲情雅致对绝大多数人来说都没什么价值,它使人像个傻瓜,无所事事,烦闷无聊,成为自己的负担。所以我们应该感到庆幸,“亲爱的兄弟们,我们并非奴仆的子女,我们是自由之人”。进一步说,如果一个国家进口的货物较少,或者没有进口的需求,那么这个国家就是最幸福的国家;同样的道理,如果一个人具有足够的内在财富,很少或者根本无需外部的消遣娱乐,那他就是最幸福的人。因为进口商品不仅需要花费大量金钱,还需要依赖国外,同时会带来危险,引起麻烦,最终这些商品只会沦为本地产品的低劣替代品。因此,人们绝对不该对别人或者对外界有过多的期待。每个人对他人的作用都是极为有限的,最后每个人都孑然一身。那么最关键的是:谁此刻是孤独的?歌德在《诗与真》中有过大致同样的表述:“历经沧桑,每个人最终都不得不回归自我。”或者像奥利弗·哥德史密斯 所言:“我们只有凭借自身的能力,才能开创并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

因此,每个人都必须发挥自己最大的潜力,努力做到最好。一个人的潜能发挥得越多,就会在自身找到更多的让生活愉悦的源泉,人生也就会更加幸福。亚里士多德说得极为有道理:“幸福属于那些懂得自娱自乐的人。”因为就幸福的本质而言,所有幸福与欢乐的外部源泉都具有不确定因素,难以触及,变幻无常,且具有偶然性。正因为这些特点,即使各种条件再好,幸福的外部源泉也会轻易地干涸。只是这样的幸福源泉不可能唾手可得,而幸福的流失本就无法避免。人生暮年,幸福的外部源泉甚至会不可避免地枯竭。因为到那时我们会失去爱恋、痛苦、出游的兴致、驾驭的乐趣,也不再适合进行社交活动,甚至死亡也会夺走我们的亲人和朋友。

所以说,一个人自身所具有的东西越多就越幸福。因为一个人自身强大,才会幸福长久。在每一个年龄阶段,人自身都是真正的、唯一源源不竭的幸福之泉。然而世界上的幸福之源并非随处可以汲取。世界上充满了危难和痛苦,即使逃脱了人间的困苦,无聊也潜伏在每个角落等待着我们。另外,人世间通常险恶,而愚昧的人又掌握着话语权。人的命运不仅坎坷,人的一生也可悲。在这样一个造化弄人的世界里,自身素养很高的人,就像一间矗立在皑皑冰雪世界之中的小木屋,在隆冬的夜晚亮着光,温暖着他人,给他人带来乐趣。因此,如果一个人既拥有出色且丰富的个性,又具备极为深邃的思想,那么在人世间,他无疑是最受幸运之星眷顾的人,尽管他的光芒可能与最闪耀的那颗星星有很大不同。

年仅 19 岁的瑞典女王克里斯蒂娜,通过笛卡尔的一篇文章和他人口述了解到,笛卡尔当时在荷兰极为孤单地生活了二十年。对此,她说出了一句充满智慧的名言:“笛卡尔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他的生活方式在我看来令人心生羡慕。”像笛卡尔那样,外部条件必须要足够有利,人才能真正地拥有自我,享受自己的幸福。因此,《圣经》上说道:“人生有智慧和遗产才算美好,智慧帮助人生享受阳光。”

如果有人受到自然和命运的恩惠,成为幸运儿,那么他就应该小心翼翼地呵护命运的眷顾,使自己一直能够获得内在的幸福源泉,为此,他需要独立并拥有闲暇时光,而这两样东西通常通过克己自律和勤俭节约才能获得,一旦获得,人获得的欢乐也就更多。因此,他不会因为渴望权力、名利和掌声而迷失自我,不会牺牲自我来迎合其他人庸俗的目的及糟糕的品位。相反有些人则截然不同,他们只能依赖外在的源泉获取欢乐。一旦面临选择,他们就会遵循贺拉斯在书信里给梅塞纳斯的建议:“赢得外在,输掉内在。”即为了地位、奢华、名誉、尊荣而放弃自身的安宁、闲暇和独立,这是极度愚蠢的行为。但是歌德却是前者,因为他说:“我的守护神指引我坚定地走向彼岸。”

这里阐释的真理,即人类源源不断幸福的源泉主要在于自身的内在品质,这一点也可以在亚里士多德《尼各马可伦理学》的至理名言中找到印证:“任何欢乐的获得都是有前提的,即要先开展某种活动或者使用某种力量,没有活动或者力量的支撑,欢乐也就无从谈起。”亚里士多德学派认为,一个人的幸福在于坚持不懈地发挥出自己杰出的才能。卢克莱修 在其逍遥伦理学理论中也对此进行了描述。他说,幸福就是根据自身的资质情况,将精力花费在能取得成功的行动上。大自然赋予人类力量的目的,是让人与来自各个方面折磨着他的苦难作斗争。而这种斗争一旦停止,那么人身上这种无处释放的力量就会成为负担,人就会用它来玩乐,即毫无目的地使用这种力量,否则,人就会立即陷入另一种人生痛苦的根源,即无聊。因此,位高权重和家财万贯的人是最受其折磨的。如今,在每一座大城市都还有机会看见类似的遭遇。卢克莱修这样描述这些人的痛苦:

当待在家里觉得索然无味时,

他常走出那宽敞华丽的大宅,但是片刻之后

便又陡然返回,因为室外并未让他感觉更好。

骑着马儿疾驰奔往乡间的庄园,

仿佛要从火海中拯救爱宅一般;

可刚踏进房门,他就哈欠连连,

随即沉沉睡去,试图忘却其中,

抑或返回城市,继续寻欢作乐。

——《物性论》

这些先生在年轻的时候身强体壮,生育能力旺盛,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留下来的就只有思维能力了。如果本身就缺乏思维能力,或者没有培养这一能力,以及没有积累可以运用思维的素材,那就会感到非常痛苦。因为欲望是唯一一种不会枯竭的力量,它会被强烈的激情唤醒,例如,豪掷千金的赌博,这种使人堕落的恶习会极大地激发人的欲望。每个无所事事之人,都会按照自己身体的不同状况来选择一项娱乐活动,例如有人打球、下棋,有人狩猎、画画,有人赛马、听音乐,有人打牌、写诗,也有人研究纹章学或哲学等。我们甚至可以对这些娱乐爱好进行系统的分析,以此来探究人类力量的表现根源,即人体具有三种基本生理机能。在漫无目的的娱乐中,我们可以发现它们是三种不同形式欢乐的根源。每个人都可根据自身不同的生理机能,来选择适合自己的一种娱乐方式。

第一种是身体新陈代谢机能给我们带来的享受,主要体现在饮食、消化、休养和睡眠上。在一些地区,这些甚至被推崇为国民大众的娱乐活动。第二种是刺激机体运动带来的享受,它们存在于徒步、跳跃、摔跤、舞蹈、击剑、骑马及各种形式的竞技运动中,还存在于狩猎,甚至打斗和争战中。第三种是心智能力带来的享受,它们存在于观察、思考、感受、创作和学习等方面,比如绘画、作曲、阅读、冥想、发明、研习哲理等。关于每一种享受的价值、感受度和持续时间都会有一些不同的看法,各位读者可以自己进行思考,但是我们应当清楚,可以通过发挥自身的机能来获得享受,而带来享受的机能越高级,人感受到的幸福就越多。

在这一方面,相较于其他两种基本生理机能,心智能力更为重要,这也是人区别于动物的决定性优势,而另外两种基本生理机能在动物身上同样存在,甚至更加强大,这一点没有人会否认。我们的认知能力是心智能力的一部分,强大的心智能力使我们能够获得更多所谓的认知享受,也就是说,心智能力越强,认知享受就越多。

大自然不断进化,首先从无机世界的机械及化学作用开始演化,出现了具有模糊的自我感受的植物;接着出现了开始具有智力和意识的动物;这时,从这样的薄弱环节开始逐级迈进,最终,在跨越了伟大的最后一步之后进化成人类。大自然在创造人类的智慧中达到了巅峰,大自然提供了自己能够制造出的非常完美且极其复杂的作品。即使在人类这一物种身上,智力的类型也具有多样性,并且有着明显的梯度区分,只有少部分人的智力能够真正达到最高级的高等智慧。因为无论从狭义上看,还是从严格意义上来讲,这都是大自然最难创造的、规格最高的产物,因此也是世界上最稀有、最珍贵的产物。这样的高等智慧才具备非常清晰的意识,世界也会在这样的意识中呈现得更加清晰,更加完整。

如果具备了高等智慧,那就意味着拥有了世界上最弥足珍贵、最具魅力的东西,也就获得了欢乐的源泉。与此相比,其他一切欢乐都望尘莫及。除了闲情雅致,他不再需要任何外界事物,只需悠然地安享这笔财富即可,不必付出任何辛劳钻研。其他的一切,即非智慧带来的欢乐都是低层次的,因为它们都随着意志的活动而改变,也就是说,它们取决于欲念、希望、恐惧和成就,取决于对它们有影响的一切事物,因此它们永远不可能脱离痛苦而存在。同时,伴随着欢乐的获得,人通常或多或少地会出现失落情绪,这不同于智慧带来的欢乐,在智慧带来的欢乐中,真理总是会越来越清晰。

在智慧的世界里,痛苦荡然无存,而一切都是觉悟。所有智慧带来的欢乐对于每个个体而言都只是媒介,根据各自智慧水平的不同,每个人获得的欢乐感受也会存在一定的差异,这是因为世间的一切思想,对于没有头脑的人来说都是徒劳无益的。与这一优势相随的弊端是,在整个自然界中,智慧水平越高,感知痛苦的能力就越强,也可以说,智慧人士的痛苦才是最大的痛苦。

如果要让一个凡夫俗子积极地参与一件事情,只有通过此事激发他的意志,让其产生做事的兴趣。因为持续刺激意志至少会让人觉得痛苦,所以通过有计划的手段刺激意志,即通过追求蝇头小利就会让人产生短暂的、轻微的,而非持续的、深度的痛苦,因此通过打牌这种各地上流社会处处可见的游戏,我们能够观察到意志是如何被不加掩饰地激发出力量的。相反,心智能力超凡之人不需要激励意志,就能够获得对于繁华世界的纯粹认知,在这样的认知过程中,他们置身于丝毫感受不到痛苦的地方,仿佛融入了轻松惬意的神仙的生活。而其他人的生活过得浑浑噩噩,因为他们专注和谋求的都是为了个人幸福的蝇头小利,所以会遭受各式各样的痛苦。只要他们停止为目标而奋斗,并面对真实的自我,那令人难以忍受的无聊就会随之袭来,只有激情的野火才能为沉闷的生活带来些许波澜。

另一方面,心智能力超凡之人往往思想丰富、朝气蓬勃且底蕴深厚,因为他们的事业价值非凡、乐趣无限,所以只要他们置身其中,他们自身就是最高贵的愉悦源泉。大自然的杰作、对人类行为的观察,以及各个时代、各个国家天才人物的丰硕成果给他们带来了外部的灵感激励,这一切只有他们能够完全享受,因为只有他们才能够完全理解和感知。那些自然杰作和天才就是为了他们而存在的,是为了引起他们的共鸣,而其他的平庸之辈都只是偶然的听众,对于个中奥秘只是一知半解而已。

正因如此,心智能力超凡之人比芸芸众生多了一个需求,那就是他们会去学习,去观察,去研究,去冥想,去练习,因此也需要享受闲情雅致。伏尔泰说:“如果没有真正的需求,就没有真正的快乐。”因此“真正的需求”是他们获得欢乐的前提条件——而对芸芸众生来说却没有这样的需求。无论什么自然杰作、艺术之美或思想巨著,即使在身边堆积如山,对他们而言,也只会令他们兴致索然。

对于精神力量超凡之人而言,除了自己的个人生活之外,还会有另外一种精神生活,精神生活会逐渐成为其人生的真正目标,而个人生活仅仅被视为一种生存手段而已。与之相比,被芸芸众生视为人生目标的存在是那么平淡、空虚和悲伤。心智能力超凡之人最注重精神生活,随着理解和认知能力的不断增长,其精神世界也会愈加丰富,持续得到提升,像一件逐步完善的艺术品一样,趋于成熟、完美。相反,芸芸众生追求那种现实的、以个人福气为目标的生活。这种人生的长度虽然会增加,但相比而言,其内涵显得可悲。正如我之前所言,现实生活对于芸芸众生来说是人生目标,但对于心智能力超凡之人来讲只是生存手段而已。

如果没有激情的推动,人们的现实生活会是枯燥乏味的;可一旦有了激情,生活中又会很快充满痛苦。因此,只有心智能力超凡之人才是幸福的,因为他们的智力超过了满足其意志所需要的程度。正因如此,他们除了现实生活之外,还持续地享受着没有痛苦的精神生活,全心全意地沉浸于此并乐在其中。如果一个人只享受闲暇,而没有运用智力来激励意志是远远不够的,他还需要超常的心智能力来满足纯粹的精神活动,而无须意志的驱使。另一方面,正如塞涅卡在《书信集》中所说:“没有精神的满足,闲暇就是一种死亡,活人也仿佛置身于坟墓之中。”

心智能力超凡之人各有千秋,在现实生活之外,他们所享受的精神生活也有无数等级:低至收集昆虫、飞鸟、矿石、钱币,高到取得诗歌和哲学领域的辉煌成就。这样的精神生活不仅不会使人感到无聊,还让人避免了因无聊而犯下严重的错误。

此外,这样的精神生活也是阻隔不良社会交往以及诸多危险、事故、亏损、浪费的一道防线,人们在现实生活中寻找幸福,难免会身陷其中。例如,我的哲学研究虽从未带给我实际的好处,却使我避免了很多灾祸。相反,很多普通人希望通过身外之物来获得生活中的享受,他们寄希望于财富、地位、妻子、儿女、朋友和社交,将其视为人生幸福的基础。因此,当失去这些东西,或者对这些感到迷茫落空时,人们就会觉得幸福的高楼轰然倒塌了。

如果要表达这种因果关联,我们可以说,他们关注的重点并非自身。正因如此,这些人的愿望和古怪想法总是变幻无常的。如果财力允许,那么他们很快就会买下农舍、马匹,很快就会举办宴会、旅行出游,总之就是享受各种豪华奢侈的生活,因为他们会在各种各样的外部事物上寻求满足,正如体弱多病之人总是希望通过滋补汤品和灵丹妙药来重获健康和力量,但其自身的生命力才是真正治愈的根本。

现在,为了避免走向另一个极端,我们来比较另外一些精神力量虽不十分突出却略优于普罗大众之人。我们会发现,当获得愉悦的外部源泉中断或者无法令其满足时,他们会把优美的艺术当作一种爱好来练习,或者研究如植物学、矿物学、物理学、天文学等自然科学,他们这样放松的同时,也能从中获得很大的享受。就这一方面我们可以说,这些人已经将一部分重心放在了自身上。然而,这些人在艺术方面只是纯粹的业余爱好,远远谈不上具有创造能力。同时,因为他们只是纯粹在关注各种自然科学现象之间的关联,所以他们无法全心全意地投入其中,除了关注一些基本的现象之外,他们的本性完全无法对这些学科展开思索,其人生也不能投入其中,因此,他们也就失去了进一步研究的兴致。

只有那些天赋异禀,即我们称之为天才的人,才会对这些学科进行深入的研究。因为只有他们能够从整体上获取人生存在的意义,并抓住世间万物的本质,使之成为自己人生的主旋律。这些人会根据各自独特的研究方向,努力通过艺术、诗歌或者哲学将自己对于人生的深刻见解表达出来。因此,全神贯注地探索人生、钻研渴求的思想和作品、遁世独处是他们所渴望的人生。对他们而言,闲情雅致是最珍贵的财富,而其他一切都可有可无。如果他们的人生还有其他的追求,常常也只会成为其负担。因此我们可以说,这些人的重心完全在于自身。由此也可以解释,为什么一些极其不同寻常之人,他们虽然具有高尚的品行,却对朋友、家人缺乏真挚、亲密的情感,也不积极参加社会事务。相比其他人而言,这一类人具有较强的能力,只要他们内心坚持自我,最终就会对世间万物感到心满意足。因此,在他们身上有一种特质让自己与世隔绝,当其他人无法完全满足自己时,他们就会愈发孤僻。因此,他们在其他人身上完全无法看到共性。他们总是认为其他人是“异类”,而自己也逐渐习惯成为他人眼中特立独行的“异类”。当他们想到别人时,会使用第三人称的“他们”,而不是第一人称的“我们”。

从这一观点来看,那些天资聪明、才智异常非凡之人似乎是最幸福的人。主体因素一定比客体因素离我们更近,客体因素无论产生什么类型的影响,都必须经由主体因素发挥作用,因此它处于次要地位。这可以在优美诗句中得到证明:

只有精神上的财富,才算是真正的财富,

其他一切,除了平添烦恼,毫无益处。

——《卢奇安诗选》

这类精神世界富有的人只需要一份消遣人生的礼物,即闲情雅致,就能提高和发展自身的思想境界,享受内在的财富,也就是说,允许自己在一生中的每一天、每一时刻都能够完全做自己。如果一个人注定要把自己的精神印记牢牢地刻印在人类的思想史上,那么对他来说无非两种结果:如果人生有幸,他就可以全面施展自己的才能、建功立业;如果人生不幸,他就会处处受阻遇挫。其他一切对于他来说都微不足道。因此我们可以看到,各个时代那些伟大的思想大家都极其重视闲情雅致。因为闲情雅致对于他们而言,其价值就像自身一样,非常重要。

亚里士多德说过这样一句话:“一个人似乎只有在闲情雅致中,才能感受到幸福。”第欧根尼说过:“苏格拉底把闲情雅致赞誉为最美的财富。”与此相似的还有,亚里士多德把哲学家的人生称为最幸福的人生。甚至他在《政治学》中的见解也与此类似,他说:“幸福的真谛就是,无论你选择什么样的人生,都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你对卓越人生的向往。”歌德在《威廉·麦斯特》中有一句名言也与之暗合:“天赋异禀之人如能在某方面表现得才华横溢,那他就能在施展才华中找到自己最美好的人生。”

然而,普通人不仅命中注定难以拥有闲情雅致,而且因其天性也很少能够安享闲情雅致。因为上天注定了人的命运,就是人必然要证明其自身以及家人的存在,以此度过人生岁月。人就如同苦难之子,绝非随心所欲的智慧使者。因此,如果普通人不是装模作样地给自己寻找五花八门的目标,例如,通过游戏、消遣娱乐以及形形色色的爱好来填充这样的闲暇,那么闲暇转瞬就会变成他们生活的累赘,甚至最终成为他们的痛苦。同样,闲暇也会给他们带来危险。因为我们有理由相信:“闲暇的宁静让人很难消受。”

从另一方面来看,一个人智力远远超出常人是极其罕见的,这样的人是一种反常的存在。尽管如此,如果真有这样天赋异禀之人,那么他的人生幸福就需要享受闲情雅致,而对于平庸之人而言,这种闲暇就会令其不堪重负、自甘堕落。如果天赋异禀之人无法享受闲暇,就如同被羁绊的珀加索斯天马 ,其人生也会因此变得极其不幸。如果外在的与内在的这两种超凡情形结合到了某个人身上,即天赋异禀和闲暇,那便是人生一大幸事。因为上天如此眷顾的宠儿会过上更高层次的生活,即他的生活中免除了困苦和无聊——他摆脱了人生两大相互对立的痛苦之源;或者说,他不必再为了生存辛苦地奔忙,而是能够享受闲暇(这里的闲暇指的是自由地存在)。困苦和无聊作为人生的两大痛苦不断在此消彼长中相互抵消,人也因此可以逃离这两大痛苦之源。

然而,针对以上种种还需从另一方面考虑,那些天赋异禀之人由于具有超强的大脑和心智能力,会感知到更多不同的痛苦;或者更进一步来说,这种超强的心智能力也会让其性情变得狂热,与此同时,世间万物的表象在他们的脑海里会变得更加清晰和完美,这也会让情绪产生更大的波动。然而这种情绪波动带来的并非惬意,更多的却是痛苦。天赋异禀之人会远离普通人及其熙熙攘攘的日常生活。因此,一个人拥有的自身财富越多,就越觉得别人身上几无可取之处。大千世界的百味人生于他而言,显然已经索然无味,他难以从中获得享受。亘古不变的平衡法则或许在他这里也会有效。

尽管没有人会羡慕一个头脑极其简单的人,但这样的人有时竟是世间最幸福的人。这样的断言不无道理。在最终对以上论述做出总结之前,我想先在这里埋下伏笔,让读者自己判断。索福克勒斯 对此也有两句彼此矛盾的名言:

聪明的头脑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幸福的主体。

——《安提戈涅》

再者:

最惬意的人生就是,遇事不假思索。

——《埃阿斯》

同样,《旧约》中哲人们的观点也难以彼此达成一致。

如:

愚蠢地活着比死亡更可怕。

——《便西拉智训》

另有:

有大智慧的人,一生大多伤悲。

——《传道书》

到这个时候,我不得不在此提及那些被称为“匪夷俗人”的人,这类人的思考能力严格来说,勉强只能达到一般人的水平,因此,他们没有什么精神上的需求。关于这些人,还需从头说起:它的德语单词“Philister”源自大学生用语,后来出现了引申含义。如果对德语中“诗人”的反义词追根溯源,便会发现它还一直保留着与“粗俗之人”意义相似的表达。因为这类“匪夷俗人”永远无法获得文艺女神“缪斯 ”的点化。

更进一步来说,我想这样定义这类“匪夷俗人”,即这样一群人总是极其认真地专注于并不存在的现实。这种超验论定义并不适用于大众的观点,而我的这篇文章是以大众的观点为基础的,因此,也许并非每一位读者都能彻底理解这种定义阐释。与之相反,前面的那种阐述通俗易懂,对这类人从本质上进行了充分的描述,同时对其性格特点产生的根源进行了说明。因此,“匪夷俗人”是没有什么精神需求的一类人。由此可以得出一些结论:第一,就其自身而言,“匪夷俗人”没有什么精神上的享受;依据之前提出的述点,“没有真正的需求,就没有真实的享受”。就其自身意愿来说,他们没有强烈的求知欲和对和谐生活的向往,因此就无法使其人生充满活力,他们当中也没有人追求真善美的雅致享受,这也与他们缺乏求知欲紧密相关。尽管潮流或权威将这样的享受强加给他们,他们还是会将其视为一种强迫劳动而尽量不予理睬。对于这类人来说,只有感官上的享受才算是真正的享受,他们通过感官的享受获得自身的补偿。因此追求奢靡的荒淫以及香槟美酒的快活是他们人生的目标。这类人的生活目标就是,努力为自己获得一切能够促进肉体快活的东西。如果他们能够常常获得那样的享受,就会感到人生幸福足矣。如果命运给他们安排了那些人生福气,他们会不可避免地陷入无聊。

然后为了打发无聊,他们会无所不用其极地尝试一切:跳舞、看戏、社交、玩牌、赌博、骑马、猎艳、饮酒、旅行等。然而这一切还不足以赶走他们的无聊,因为他们缺少精神需求,也就无法获得精神上的享受。因此,沉闷、枯燥乏味也是“匪夷俗人”自身的性格特征,这点类似于动物。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使他们感到开心,没有任何事情可以激励他们,他们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东西。因为那种感官上的享受会转瞬即逝,由这些“匪夷俗人”构成的社交圈子很快会变成无聊的存在,打牌最终也会使其身心疲惫。这些人或许还会贪慕虚荣,他们会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要在财富、地位或影响力以及权力等方面超过别人,以此来获得别人的尊敬。或者他们至少也会和那些同样爱慕虚荣的社会名流进行交往,从这些人的闪耀光芒中沾沾自喜。

从以上对“匪夷俗人”列出的基本特征可以得出第二点结论,就他人而言,因为“匪夷俗人”没有精神方面的需求,有的只是肉体上的需求,他们会寻找那些有能力满足自己肉体需求的人,而非能够满足自己精神需求的人。因此在他们对别人的要求中,最不重要的就是出众的精神能力。他们如果遇到具备这种能力的人,会心生反感,甚至引发恨意。因为他们只会体会到自己那令人厌烦的低贱,同时心中不由得暗生嫉妒。他们把心中的这种嫉妒掩饰得极其隐秘,甚至试图对自己也隐瞒起来。正因如此,这样的嫉妒心会逐渐增强,成为一种无声无息的愤怒。他们从不会尊重和敬仰那些具有超凡心智能力的人,相反,他们只会敬仰地位、财富、权力和影响力,因为在他们眼中,这些东西才是他们唯一真正的优势所在,他们也渴望在这些方面有所建树。所有这一切可以得出一个结论:这些人是一群没有精神需求的人。所有“匪夷俗人”的最大痛苦就是,他们无法从这种理想的生活中获得娱乐,而只是为了逃脱无聊,所以经常需要感受现实的生活。现实生活有时会转瞬即逝,有时还会伴随着各种风雨灾难,这让他们无法消遣娱乐,只会疲惫不堪。与此相反,理想的生活则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可以让人感受到纯洁无邪、没有伤害的人生。

我在这个章节关注的是能够促进人生幸福的个性品质。首先是身体方面的论述,其次是精神才智方面的阐述。道德方面如何能直接促进人生幸福,我在从前的作品中也论述过了,因此,我推荐大家去看一看。 nDBaifr2OlyOaPwR/Xcz6kCcp1jAD72MdghT7eGPtr8KiPwfomsIq+FAMWgfgy2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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