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子那天在阪急百货公司买了两双羊毛混纺袜。一双藏青色,一双褐色。都是朴素的纯色袜子。
即使来到大阪,她也只是在阪急线终点站的百货公司买东西,之后就折返,又坐电车回去。电影没看,别说吃饭了,连茶也没喝。再没有比城市的嘈杂更令悦子厌烦的了。
倘若想去,那便从梅田站的台阶走下去,乘地铁去心斋桥或道顿堀也并不麻烦。或是一步走出百货公司,跨过斑马线,也就触及了大城市的边缘。城市的繁华喧嚣如海浪一般迎面拍打而来,路边擦鞋的少年们正连连吆喝着:“擦鞋咯!擦鞋咯!”
对于大阪的街貌,在东京出生长大的悦子一无所知。她对这个都市的绅商、流浪汉、工厂主、股票经理、站街女、鸦片走私贩、职员、泼皮、银行家、地方官员、市议会议员、唱净琉璃 的、当小妾的、抠门的主妇、记者、卖艺的人、女招待、擦鞋人……都抱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心理。其实悦子害怕的并不是都市,而是生活本身。生活是无边无际的、满是各种漂浮物的、变幻无常的、随和与暴力如影相伴的、却一直澄明而蔚蓝的海。
悦子把印花购物袋敞开,将买来的袜子放到袋子最下面。这时,闪电在打开的窗户外一掠而过,接着雷声轰鸣,将玻璃柜台震得微微颤动。
风一股脑地吹进来,把一块小告示牌刮倒了,上面粘着的纸写着“特卖品”。营业员们跑去关窗。室内非常昏暗,大白天也亮着的柜台灯泡因此像突然增加了亮度似的。看上去雨一时半会儿还下不起来。
悦子把购物袋套到手上。她用一双手掌捂住脸颊,任由大幅弯曲的竹制提手袋从手腕处摩擦着滑向胳膊。脸颊特别烫。这事经常发生,没有任何理由,当然也没有任何病因,脸颊就冷不防地像着火似的烧起来。她原本纤细的手掌现在泛起了水泡,晒黑了,那残存的纤细的底子反而使其更显粗糙。当它们触及发热的两颊,脸颊便更加滚烫起来。
这一刻,悦子觉得自己什么事都能做成。就好像她能走过那个十字路口,笔直地,像走在跳台上似的走着,然后跃入那条街的中央。这样想着,悦子将视线转向正经过柜台的那些杂乱而不动声色的人群,顿时沉溺在高速的幻想中。这个乐观的女人,缺少幻想不幸的天分。她的胆怯也都源于此。
是什么给她的勇气?是雷鸣?是刚买来的两双袜子?悦子甩开人群急忙朝台阶走去。台阶上人声杂沓。她走到二楼,然后下到临近阪急售票处的一楼大厅。
她看着室外。在这一两分钟内骤雨倾盆而降,就像之前一直下着似的。道路已经湿透,猛烈的雨滴正四处飞溅。
悦子走近出口。恢复了冷静,放下心来。一股带着轻微眩晕感的疲惫向她袭来。她没带伞,不能去外面——也不是不能,只是没有那个必要。
她站在出口旁,打算看看一时被雨隐去的市内电车、道路标识和车道对面鳞次栉比的商铺。但雨水弹在地面上溅到她站的位置,将她的裙子下摆打湿了。出口处骚动着,有头顶公文包跑进来的男人,也有穿着洋装、用领巾盖着头发的女人冲进来。他们简直像是为了悦子而聚集到她周围一样。只有悦子没被淋湿。而在她的四周站满了变成落汤鸡似的职员打扮的男女。他们一边抱怨着或开着玩笑,一边带着些许优越感朝着将他们驱使而来的雨的方向转过身去,一时无言的脸庞一齐向着暴雨的天空。悦子的眼睑也夹杂在这些淋湿的脸庞中仰望着下雨的天空。雨如同从无尽的高处勇往直前地瞄准这些脸庞,秩序井然地下落。雷声远去。唯有暴雨的回响让人耳朵发麻、心脏发颤。偶尔刺破这声音呼啸而过的汽车喇叭声、火车站如撕裂般高声啸叫的汽笛声,都敌不过这声响。
悦子离开躲雨的人群,排到售票处前漫长、曲折、沉默的队伍后面。
阪急宝塚线的冈町站,离梅田站有三四十分钟的路程。快速列车并不停靠。因为有很多蒙受战争之灾而从大阪迁入的人,而市外又修建了许多府营住宅 ,因此丰中市的人口比战前增长了一倍。悦子居住的米殿村也位于丰中市内,属于大阪府。这里严格来说并不是农村。
话虽如此,但若想买些物美价廉的东西,就必须花一个多小时去大阪。今天是秋季彼岸节中日 的前一天,她打算买些丈夫良辅喜欢的柚子去祭拜他。不巧百货公司水果卖场里的柚子已经卖完。她本无意跑到其他地方去买,但不知是受到良心的谴责,还是被某种暗里的冲动所驱使,她打算去市中心,却被雨拦下了。仅此而已。除此以外也不会有什么别的原因。
悦子坐上了去往宝塚的每站停靠的慢车座席。窗外是不停歇的雨。前方站着的乘客展开的晚报的油墨味把她从思索中唤醒。她如做了亏心事一般,打量自己的周围。什么事也没有。
乘务员吹响战栗的哨音。发车时的震动声如同暗淡而笨重的锁链相互碾轧而嘎吱作响,电车重复着这单调的举动,一站又一站,颇为吃力地前进着。
雨过天晴。悦子转过头,直直地注视着从云层间洒下的几束光线。光线落在大阪郊外的住宅街的村落上,就像伸下来了一只苍白无力的手臂。
悦子踱着孕妇似的步子。这是种懒散而略显夸张的步态。因她自己并未注意,又没人提醒纠正,这步态就像调皮蛋偷偷贴在朋友衣服背后的纸条,强制性地给她打上了印记。
悦子慢慢悠悠地从冈町站走至八幡宫神社的鸟居 。当她远离小城嘈杂的商业街,终于走入稀稀落落的住宅区时,暮色已将她包围。
府营住宅区的房子都亮起了灯。这些拥有同样外观的、狭小的房屋,以及住在其中过着同样生活的、贫穷的人,十分煞风景,让悦子避之不及。即使穿过其中就能抄近道回家,她也不想靠近。从窗外一眼望进去,很轻易就能窥见室内的模样。那些廉价的橱柜、饭桌、收音机、纱布坐垫,偶尔能看见的放在角落的简陋的餐食,以及随之蒸腾的热气,这些无一不惹她生气。她的心唯有对着幸福存有发达的想象,瞧不见其中的窘迫,只窥见了幸福。
道路开始暗下来,四周响起了虫鸣声。水洼里横映着濒死的残阳。两旁的稻田在湿润的微风中摇曳。澎湃暗涌的田地里,垂头丧气的稻穗再没有白日里果实累累的光辉,看上去就像无数植物呆愣地聚集着。
悦子沿着乡下特有的无聊乏味的道路迂回,然后走进小河边的小路。这一带已是米殿村的领域。小河与小路之间隔着竹林。从这儿到长岗,因孟宗竹的产地而出名。竹林的间断处,是架着跨河木桥的小道所在。悦子走过木桥,走过曾经的佃户家门前。在枫树和各种果树之间,是被茶树栅栏围绕的迂回而上的石梯。悦子拾级而上,拉开了杉本家内院的拉门。这大宅一眼望去像是别墅风格,其实不过是秉持了主人的节俭精神,在不起眼的地方用了欠缺雅致的廉价木材。从里屋传来弟媳浅子的孩子们的笑声。
孩子们一直笑,是在笑什么呢?怎么能如此旁若无人……悦子并没立刻去阻止他们,只一边想着,一边把购物袋搁到玄关的地板上。
昭和 九年,杉本弥吉在米殿村买了一万坪 的土地。那是他从关西商船公司引退前五年的事。
弥吉从一个东京近郊佃农之子起家,奋发图强。大学毕业后进入当时位于堂岛 的关西商船公司大阪总公司。他将三个儿子留在东京上学,把妻子从东京接到大阪,人生半载皆在此度过。昭和九年,他当上常务董事;昭和十三年,当上社长,翌年急流勇退。
为去世旧友扫墓的杉本夫妻,凑巧来到新设的市营墓地服部陵园。他们被此处土地缓和的起伏所吸引,向人一打听,才初次听闻米殿村的名字。夫妻俩在这里物色了一处合意的果园,里面包含一段被竹林和栗子树围绕的斜坡。昭和十年,他们即在此修建了一座素朴的别墅,又委托园艺师种植果树。
但这里并未如妻儿所愿成为悠闲生活的根据地,他也就每逢周末从大阪驱车而来,把此处当作一个能够亲近日光、享受田园生活的临时之所罢了。大儿子谦辅是个毫无朝气的业余文艺爱好者。他极力跟父亲的田园爱好唱着反调,打心里对此抱着轻蔑之态。但他每每被父亲硬拉过来,只得无可奈何地同弟弟们一起挥舞锄头。
一些大阪的实业家,在其秉性的吝啬里,带有与上方 式的生活作风浑然一体的乐观的厌世哲学。他们中的不少人并不追求负有盛名的海滨或温泉胜地,而只花费少量的金钱找处山间僻壤之所修筑家宅,享受农耕乐趣。
杉本弥吉引退后就将生活的据点转移到米殿。“米殿”一词大概取自米田。据说在远古时代,此处被海水所覆盖,因而土地肥沃。弥吉所购买的一万坪的土地能收获种类繁多的蔬果。在佃农一家和三个园丁的协助下,这位外行园艺师经过数年努力,让杉本家的桃子被市场奉为珍品。
杉本弥吉对战争冷眼旁观,徒自度日,这是种别具一格的漠视手段。依他看来,城市里的那些家伙正是因为缺乏先见之明,才不得不忍受低劣的配给物和高昂的黑市米价,而自己能过得优哉游哉,全靠着自己的先见之明。他将所遇之事都归为先见之明的功绩,就连从公司引退也归因于此。引退的实业家不得不品尝的痛苦和倦怠,那种等同于囚徒般的痛苦和倦怠,都被抛诸脑后了。就像毫无怨怼的人半开玩笑地抱怨,他也会半真半假地说些军部的坏话。后因老妻患上急性肺炎,他拜托大阪司令部的友人弄来军医发明的新药,但效果全无,反害死了她。由此,他对军部的恶言也愈演愈烈。
他亲自除草,亲自犁地,寻回体内流淌着的百姓的血统,田园乐趣变为一种热忱。见不着妻子也瞧不见社会的他,如今也敢用手擤鼻涕了。这个被金链条、西装马甲、西装背带禁锢住的衰老肉体,浮现出属于农民的骨骼。在其精心修饰的面容下,显露出农民的脸孔。那曾令部下恐惧的怒眉和锐利的目光,原来也不过是老年农夫的面貌之一罢了。
可以说这是弥吉有生以来第一次拥有了土地。在此之前他只算得上宅地的持有者。曾经,这片农地在他眼里也不外是宅地的附属,如今却被看作一片“土地”了。唯有土地这种形式才能让他理解“所有”的概念。现在他的本能复苏,他人生的业绩第一次实实在在地触碰到他的手,触碰到他的心。他以暴发户特有的心态,蔑视过父亲,诅咒过祖父,如今想来这全因他们连一坪属于自己的土地都没有。弥吉抱着近似复仇的情感,在乡下的菩提寺为先祖们修建了巨大的坟冢。没想到,良辅先于自己葬在了那里。早知道他就把祖坟修在服部陵园了。
偶尔,儿子们会因到大阪而顺便来探望他。他们并不能理解父亲的变化。长子谦辅、次子良辅、幼子祐辅,他们心中对父亲的印象,虽各有参差,但都是由亡母亲手教养出来的。这位具有东京中产阶级通病的女人,要求丈夫必须做出上流实业家的伪装。她到死都不准丈夫用手擤鼻涕,不准他在人前抠鼻孔,不准他吧唧嘴喝汤,不准他往火盆灰里吐痰。但若这些恶习被社会宽容,反而会是成就豪杰美名的依据。
在儿子们看来,弥吉的改变是悲惨的、愚蠢的、东拼西凑的。虽然意气风发之时貌似又回到了关西商船公司的常务董事时代,但已然丢失了事业期的灵活,变得唯我独尊起来。这种时候,跟追偷菜贼时怒吼的农民最为相似。
在二十榻榻米 的客厅里摆着弥吉的青铜半身像,还挂着由关西画坛大拿执笔的肖像油画。不管是半身像还是肖像画,都像是出自一本叫作《大日本某某股份有限公司五十年史》的大部头的卷首里印刷着的历代社长照片,全部按照统一的样式描画。
儿子们之所以感到老头子是在东拼西凑,正是从半身像的姿势中瞧出了其中的固执,这种对社会摆出的装模作样的夸张,已全然扎根到这位乡下老爷的内心。他用乡绅般狂妄的口气大谈军部的坏话,而质朴的村民们将此看作他真挚的忧国之情,反而对他更为尊敬。
这样的弥吉让长子谦辅心生鄙夷。讽刺的是,他却是第一个跑到父亲身边仰其鼻息的。他整日无所事事,虽因哮喘逃掉兵役,但心知做义务工是免除不了的,于是匆匆忙忙靠父亲的斡旋,预先让米殿村的邮局征召了他。他带着妻子一同来投靠,难免各种纷争,但谦辅对父亲的傲慢专制一一逆来顺受。他犬儒主义的天分被完全发挥了出来。
战争变得更为激烈,最初的三个园丁都被征召入伍。其中一个广岛县出身的年轻人的家里,派了刚小学毕业的弟弟来代替。这个叫作三郎的孩子,从母亲那里继承了天理教 的信仰,每逢四月和十月的大祭,都要跟母亲会合,与天理教的信众住在一起,身披用白字写着“天理教”的法袍,去“正殿”参拜。
悦子将购物袋搁到玄关的地板上,就像用它试探屋内的反应一样,借以窥透其中的暮色。孩子们的笑声不绝于耳。这声音像是笑声,细细听来却带着哭腔。这声音摇晃了室内寂静的黑暗。是正在做饭的浅子将他们丢在那儿的吧?悦子心道。浅子是尚在西伯利亚的祐辅的妻子。她带着两个孩子到这儿来时是昭和二十三年的春天,那刚好是悦子守寡后被弥吉叫到这里的头一年。
悦子正打算回自己六榻榻米的房间,偶然瞥见天窗里透出灯光。她不记得是不是忘记了关灯。
拉开纸门。正坐在书桌前入迷地看着什么的弥吉,立刻心虚地转过头望向儿媳。透过他手腕的缝隙能看到红色的书皮,悦子便知道他在看自己的日记本。
“我回来了。”
悦子明快地说,并未在意眼前的烦心事。
他把书展开给她看,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把日记换成了小说。那是她从谦辅那儿借来的一本翻译小说。
“这本书有点难懂,我都不知道它在讲些什么。”
弥吉穿着务农用的老旧灯笼裤,军旅风的衬衫外罩了件旧西装坎肩,他这身打扮数年未变,但这近似卑微的谦虚态度,与战时的他,那个悦子所不了解的他相比,可谓变化巨大。不仅显露出肉体的衰败,还丧失了眼神的魄力,曾倨傲紧闭的双唇也微微松弛。说起话来,像马一样嘴角两端泛着白色的唾沫泡。
“没有柚子了。找了好些地方,都没买着。”
“那真可惜。”
悦子坐在榻榻米上,将手伸进腰带。步行的热气,使腰带内侧如蒸笼一般把她的体温裹得严严实实。她能感到自己微微汗湿的胸部,还有如盗汗般已冷却的浓密的汗珠。周边的空气里飘浮着汗味,那也是冷掉的汗水。
她感到有什么东西将她的身体束缚住了,这使她不快。她端坐的身体不期然间又放松下来。这瞬发的姿态,常常引来陌生人误解。弥吉也好几次把它误认为是在跟他献媚。但当他知道那不过是悦子在极端疲惫时的无意识动作后,便尽量控制自己不在那时去碰她。
她懒洋洋地脱掉布袜,袜子上溅着泥点,内侧泛着淡墨色的污渍。弥吉没话找话地说:“弄得好脏。”
“是啊,路烂得很。”
“刚下了好大的雨,大阪那边也下了吗?”
“嗯,在阪急买东西时下了。”
悦子又回想起那震耳欲聋的暴雨的声响,以及仿若将全世界的雨水一齐落下般密闭的天空。
她没再说话。屋子只有这么点大,于是她便毫不在意地在弥吉的跟前换起衣服。电力匮乏,房间里的灯光相当晦暗。在沉默的弥吉和默默行动着的悦子之间,只剩下解开腰带时绢物摩擦的声音,听上去就像是某种生物的嘶吼。
弥吉受不了这无休止的沉默。他感受到来自悦子无声的斥责,于是丢下一句“早点开饭”,回到走廊对面自己八榻榻米大的房间。
悦子一边系着和服腰带,一边走到书桌旁。她单手绕到腰后扯紧衣带,懒洋洋地用另一只手翻动日记本的内页,而后唇边浮现出一丝略带恶意的微笑。“公公都不知道这是我伪造的日记。又有谁能知道呢?谁能想到有人会如此巧妙地伪造自己的内心呢?”
刚好翻到昨天的那页日记。悦子垂头看向昏暗的纸面读起来。
九月二十一日(周三)
今天一天什么事都没发生。没了残暑的炙热,院子里满是昆虫的鸣叫。早上去村里的供给站领到了配发的味噌。供给站的孩子们患了肺炎。听说这次总算弄到了盘尼西林,孩子们眼看着便能痊愈了。虽然与我无关,但到底是放心了。
在乡下生活需要一颗单纯的心。现在我在这方面也算是修成正果啦。生活并不无聊,我不会无聊,再也不会无聊。这段时间我体会到农闲期农民们悠闲安然的心境。公公豁达的爱围绕着我,让我仿佛回到十五六岁的旧时心境。
我想,人在这世上如果有单纯的心灵、朴实的灵魂,就已经足够,除此以外的东西都是不必要的。这世上只有驱使自己身体去劳动的人才是必需的存在,那些生活在城市里如泥沼一般偷奸耍滑的家伙早晚都要灭绝。我的手上起了水泡,公公夸奖了我,说这才是一双真正的人类的手。我已不知什么是愤怒、什么是忧郁。这段日子,那些凄苦而悲惨的回忆、丈夫死去的回忆,都没再来折磨我。秋日丰沃的日光抚慰了我,让我变得宽容,现在遇到任何事我都心怀感激。
我还想到了S。那个女人和我面临着同样的境遇。她成了我心灵的同伴。她的丈夫也去世了。一想到她的不幸,我便得到了宽慰。S确实是一个拥有美好心灵的单纯寡妇,她早晚能再有一段姻缘。虽然一直想好好跟她说说话,但因东京与这里的距离,同她也没有再见面的契机。她要是能写封信来也好呀……
“即便首字母一样,改成女人的名字便没人能知道了。S这个名字虽然频繁出现,但也不怕这没证据的东西。这是我伪造的日记,但人不可能老老实实成为自己伪装的人。”
她梳理自己撰写伪善日记时的那些所谓的真心话,并试着在心里重写一次。
“就算重写一次,也不能说是我的真心话。”
她心里这样辩解着,又重写起来。
九月二十一日(周三)
痛苦的一天过去了。这样的一天居然又挨过去了,我自己也难以置信。早上去村里的供给站领到了配发的味噌。供给站的孩子们患了肺炎。听说这次总算弄到了盘尼西林,孩子们眼看着就能治好。实在太可惜了!那个在背后讲我坏话的女人,她的孩子要是死了,我多少还能得到些宽慰。
在乡下生活需要一颗单纯的心。饶是如此,杉本家这些腐败虚荣的易碎品让乡下的生活变得越来越糟。我爱单纯之心。再没有比寄宿在单纯肉体里单纯的灵魂更为美好的东西了。但站在我的心和那样的心之间的鸿沟前,我又能做些什么呢?再没有比让铜钱的正面触碰到反面更为艰难的事情了。最简单的方法便是给无孔的铜钱开个洞,但这是自杀。
我屡屡冒着万劫不复的决心靠近。他却总是逃。他有无数的地方可逃。只有我孤零零地被舍弃在这了无生趣的生活里……
我手上的水泡,还真是愚蠢而可笑。
但不过分认真地考虑事情正是悦子的信条。光脚走路脚就会受伤。就像若要走路就需要穿鞋一样,若要生存就需要些现存的“信仰”。悦子一边随意地翻着日记,一边自言自语。
“就算如此我也是幸福的。我是幸福的。谁也不能否认。第一,没有证据。”
她把幽暗的页面往前翻,后面接续着白色的一页。又是白色的一页。不久她便把这一年的幸福的日记都翻完了。
杉本家用餐时有个奇怪的习惯。二楼住着的谦辅夫妇、一楼一隅住着的浅子和孩子们、一楼的另一端住着的弥吉和悦子、用人房里分别住着的三郎和美代,结成四组。美代负责烹饪四组人的米饭,四组人则各自负责自己的菜肴,各自用餐。这奇怪的习惯源于弥吉的利己主义。他每月给其他两家若干生活费,这些费用如何用度,全由他们自行考量,而他自己断然没有理由同他们一起吃糠咽菜。之所以在良辅死后把悦子叫来,也不过是看中了她的厨艺,的确是很单纯的动机。
在蔬果丰收的时节,弥吉将最好的东西留给自己,再把剩下的分给家人。栗子树中最好吃的是日本栗的果实,唯弥吉有采摘的权力,其他人没有资格。但,悦子能从弥吉那儿分到一些。
也许在下定决心将如此大的特权交给悦子时,弥吉就已存了心思。最好的日本栗、最好的葡萄、最好的富有柿 、最好的草莓、最好的水蜜桃。弥吉常想:享用这些好东西,是值得付出任何代价的。
悦子匆匆到来,却获得了这样的特权,当然遭到了其他两家人的嫉妒和羡慕。而这嫉妒和羡慕不久就变为恶意的揣测。这些过分的恶意中伤,也许又变成了一种暗示,左右着弥吉的行动。当然,从结果来看,一切都如揣测一般发展。这让造谣的当事人都感到难以置信。
失去丈夫还不到一年的女人,为何要委身于丈夫的父亲?那个女人年纪轻轻,完全可以考虑再婚,为何要葬送自己的后半生?她委身于年逾花甲的老人图个什么?这个无依无靠的女人,可不就是做了当下流行的之事——“混口饭吃”吗?
各种各样的揣摩臆测在悦子周围筑起一圈看戏的高墙。(但悦子并不避讳这些看戏的眼光,她就像一只家禽,以豁达的态度,在这高墙内,了无生趣地、无精打采地、整天不停地走来走去。)
谦辅和妻子千惠子在二楼起居室吃晚饭。千惠子因与丈夫的犬儒作风志同道合而结婚。这种志同道合具有自我解脱的属性。因此她就算看出谦辅不过是不舞之鹤,也仍未对婚姻生活感到幻灭。这两位超龄的文学青年和文学少女,秉持着“世界上最愚蠢的行为就是结婚”这一信念而结了婚。时至今日,两个人还会并肩坐在二楼凸窗处,共同朗诵波德莱尔的散文诗。
“老爷子也怪可怜的,都一把年纪了还有受不尽的苦。”谦辅说,“我刚才路过悦子房门前,她明明不在家,房里却还亮着灯。我蹑手蹑脚地溜进去一看,原来是老爷子正聚精会神地偷看悦子日记呢。他那专注的样子,连我站后面都没发现。于是我叫了他一声,结果他吓得快跳了起来,之后就板起脸狠狠地瞪着我。那副鬼样子,让我想起小时候他一发怒我就吓得不敢看他的脸。然后他说,要是我敢把偷看这事告诉悦子,他就把我俩从家里撵出去。”
“公公也是对什么事不放心才去看日记的吧?”
“老爷子可能也察觉到悦子最近多少有点心思不定吧。不过他大概还不知道悦子喜欢三郎的事吧?我敢说,这个聪明女人是不会在日记里面露什么马脚的。”
“三郎?我可不信。不过嘛,我一向佩服你的眼力,权当有这回事吧。悦子做事拖泥带水的。她要是敢说敢做,我们可以给她加油鼓气,那样一来也轻松许多呀。”
“就是光说不练才有意思。老爷子不也是吗,悦子来了以后他自尊心都快没有了。”
“哪里的话,公公不是农地改革后就一直这样吗?”
“那确实也是。老爷子是佃农的儿子嘛,当他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拥有土地者’,就像士兵在军队里当上了下士一样,趾高气扬起来。然后还编造了一条神奇的处世格言:没有土地的人想要拥有土地,就必须先在轮船公司干个三十几年,还非得做到总经理不可。老爷子这人,就爱把这段经历夸张成万般艰难。战争时期,老爷子那气势才是了不得呀。聊起东条的坊间传闻,就跟谈论他那些在股市里捞了钱的狡猾的老朋友一样。他说这些的时候,我还在邮局上班呢。老爷子虽说不是挂名地主,因此在战后的农地改革时损失较小,但像小仓家那种佃户,居然能白捡似的拿到土地变成地主,对他的打击可太大了。‘这种事一出,我这六十年的努力可不成笑话了吗?’老爷子从那之后就老把这话挂在嘴边。什么都不做就能当上地主的家伙层出不穷,老爷子存在的理由可不就被抹杀掉了吗?这一点让老爷子变得有些多愁善感,可他又很满意自己这个时代牺牲者的身份。要是在意志消沉的顶峰给他来封押解巢鸭 的逮捕令,那他可不得返老还童?”
“悦子没见识过公公的强势,可真是万幸。她的个性嘛,有时候阴郁极了,有时又非常开朗,可真是难懂。不说三郎这事,丈夫的孝期都没过就跟公公搅在了一起,可真是猜不透她的想法。”
“那不就更说明她是个格外单纯脆弱的女人嘛。她这女人就像柳树,绝不会逆风而行。就因为盲目守贞,连对象变了都没察觉。就像被卷入风沙里,自以为紧紧抓着丈夫的手,岂不知丈夫早换了人。”
谦辅是个与不可知论无缘的怀疑主义者,对人生的通透见解让他引以为傲。
到了晚上,三家人也是各过各的。浅子一心看顾孩子。陪早睡的孩子们睡觉,躺着躺着也睡着了。
谦辅夫妇没从二楼下来。从二楼的玻璃窗那儿,能看到一处低缓的丘陵,远处府营住宅的灯光如沙砾一般洒在那低缓的丘陵之上。田埂似漆黑的海向外蔓延,那片灯火看上去就像海岛沿岸城市的灯光。灯光让那座城里永不缺少庄严的喧嚣。你可以想象,那城里正进行着某种寂静的宗教集会。在灯光下,人们正一动不动地沉浸在恍惚和愉悦之中;你还可以幻想,在沉默中耗费时间精心计划的杀人事件正在这灯下付诸实行。虽然明知道那边的生活比这边更加单调和寒碜——要是府营住宅那边也有这样聚集的灯光,恐怕就不会引起悦子打心底的厌恶了吧。那众多的灯火,看上去就像发光的飞虫麇集在枯木上,静默地停歇着羽翅。
时而会传来阪急电车的汽笛声,在深夜田园的各个角落回响。每当那时,电车就好像几十只急速展翅回巢的夜鸟,它们精瘦的躯体发出凄厉的鸣叫。夜晚的空气随着列车的羽翅战栗。在现在这个季节,当你被它惊扰而抬头一瞥时,你便会看到无声的远雷在夜空的一角扫过一抹幽蓝,又消失不见。
吃完晚餐到就寝前这段时间,没人会来打扰悦子和弥吉。以前,谦辅会来闲聊几句,浅子也会带着孩子们过来。大家曾聚在一起热热闹闹地消磨时间。但当弥吉脸上的不豫之色越来越明显时,大家也就不再去了。和悦子单独相处的几个小时,弥吉不愿意别人前来打扰。
但,也不是说这一段时间就要做些什么。有时他们会下围棋打发时间。悦子是跟弥吉学的围棋。弥吉拥有了在年轻女人面前夸耀棋艺的机会,以及可以教授围棋的才艺,除此还有什么便无从得知了。今晚,两人也对坐在棋盘前。
悦子的指尖摩擦着棋子,那单薄的重量能给她带来快感。她一边将手放在棋罐里不停翻搅,一边着魔似的盯着棋盘不放。这让她看上去就像是对棋局多么热衷似的,其实她不过是被棋盘上交叉的黑线吸引,那代表着毫无意义的正确性。弥吉也不能肯定悦子的热衷是为棋还是什么其他东西。他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她正毫无掩饰地沉溺于自己放荡的欢愉中。她薄唇轻启,露出略带苍白的、犀利的皓齿。
偶尔,她会将棋子重重地摆到棋盘上,就像是在发泄着什么,仿佛是在对一只扑袭而来的猎犬进行凶猛的攻击。每当此时,弥吉便会一边警惕地打量儿媳妇的脸色,一边以身作则般温和地落子。
“这气势了不起,完全就是宫本武藏和佐佐木小次郎在严流岛 的决斗嘛。”
悦子背后响起了从走廊传来的低沉脚步声。那并不像女人轻巧的足音,也不似中年男人阴沉的足音。年轻且炽热的重量凝聚在那双脚掌之上,它们摩擦着夜晚幽深的长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那声响似呻吟又似嚎叫。
悦子拈着棋子的手指停下动作。说得更恰当一点,她的手指总算被棋子支撑住了。她不得不将颤抖的手指紧紧地束缚在棋子上,为此她只得假装沉思。但这并非一步难棋,她不能让公公因这不合时宜的沉思而起疑。
纸门被拉开,三郎跪坐在门外将脸伸进来。悦子听他说道:“晚安。”
“嗯。”
弥吉低头下棋,一边应了一句。悦子盯着他的手指,那是指节凸出、衰老而丑陋的手指。她既没有回应三郎,也没转头看向纸门。纸门被关上了。足音朝着美代房间的相反方向——那间朝西的三榻榻米的卧室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