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则故事讲起。说是晋国的公子晋重耳,在晋国的内乱中逃了出来,在各国之间流浪了十九年。到了秦国,秦国国君秦任好宴请进重耳。重耳希望秦任好能够帮助他回国即位。宴会上,重耳要表现出对秦任好的臣服,就要说几句恭维的话,但又不能说得太白、太俗。重耳是怎么说的呢?重耳吟了一首诗,其中有两句是:“沔彼流水,朝宗于海。”这首诗叫《沔水》,出自《诗经·小雅》,重耳把自己比成沔水,把秦任好比作大海,意思是自己投奔秦任好,就像河流奔海一样。奉承到这个水平,可谓至极。当时的秦任好对重耳也是有想法的,秦、晋是相邻的两个大国,一直龃龉不断,如果重耳上台,秦国就能得到一个亲秦的晋国,这对秦国的国家安全是有好处的。所以,秦任好私下已经准备送重耳回国继位。秦任好没有直接回复重耳,也吟了一首诗,其中的两句是:“王于出征,以佐天子。”这首诗叫《六月》,也出自《诗经·小雅》,就是说,周天子出征,我在一旁辅佐。当时的晋重耳,已经在外流亡十九年,在各国被人收留,他有什么资格辅佐天子出征呢?秦任好吟《六月》,言下之意,寡人会支持你做晋国的国君,这样你才有机会辅佐天子,征伐四方。一拍一合,拍子合在了节奏上。重耳的随从赵衰,马上示意重耳,赶快磕头谢恩。重耳一个头磕下去,第二年,秦任好就派兵护送重耳回晋国抢夺了王位,后世称晋文公,春秋五霸之一。
这就是诗言志。诗言志,不是说创作诗歌的作者抒发个人的情感,表达个人的心意,而是说,吟诗的人以诗言志,用诗这种形式,含蓄地表达自己的想法。可是,如果没有记住这些诗,不能信手拈来,就没法用诗阐述自己的志向。
《论语》里也有一个故事。有一天孔子在院子里站着,他的儿子孔鲤从院子里过去。虽说父亲“威而不猛”,但也“温而厉”,就想溜过去。孔子说:“给我站住。”孔鲤就站住了。孔子问:“学诗了没有?”孔鲤只好说没有。孔子说:“不学诗,无以言。”孔鲤就不情愿地回屋里学诗。这句话直译是,你如果不学诗,就没有办法说话了。实际不是这个意思。“无以言”,是说无以与“谁”言,是说无以与贵族言,无以与君子言。
现在说到了正题,不读《论语》,何以为君子?不读《论语》,何以与君子言?
了解一本书的意义,要看他写给谁,跟谁说话。同样是儒学宗师,孔子和孟子说话的对象就不一样。孟子的对象大都是国君,像梁惠王、齐宣王;孔子的对象大都是他的弟子,如“孔门十哲”。孟子一生在对话,找那些当权者对话,要做他们的国家顾问,首席智囊;孔子一生在讲学,“抑为之不厌,诲人不倦”。孟子要培训的是优秀的国家治理者,孔子要培养的是有道德学问的君子。
那么,在孔子那里,君子是什么样子的呢?就是“内省不疚”的,表现为“何忧何惧”的那样一种人。怎样才能做到呢?一部《论语》,就是一个君子养成计划,有核心,有路径,有实践,有例证。孔子心中的君子,“可谓至德也已矣”,不仅“尽美”,还要“尽善”,所以孔子说“若圣与仁,则吾岂敢”,他说他也做不到。但“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所以要对他们进行培养。孔子对普通人要求并不高,还“虑以下人”,设身处地地为他们着想,“小人喻于利”,“小人下达”,“不可大受而可小知”,也就可以了;但对君子要求特别高,《论语》通篇都是在责备贤者。孔子眼里,除了颜回没有别人,不是“无所取裁”,就是“过犹不及”。
“君子养成计划”有一个核心,也是《论语》的核心,这个核心就是“仁”。就是这个“仁”,让我在翻译的时候非常犯难。现代汉语很少用单音节词,但给“仁”组成双音节词,怎么都感觉不对,不管是“仁德”“仁义”“仁道”“仁爱”,都觉得不是那个“仁”。谁也说不清“仁”是什么。“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后来我想清楚了,“仁”是绝对理念,是至高无上的存在。在西方人看来,中国人没有哲学,没有追究一切存在的最终本性。哲学分为两个范畴,形而上的本体论,和形而下的认识论。在形而上的方面,“仁”到底是什么,似乎“不可得而闻也”。但在形而下的方面,形而下人生之上的一切运用,论语都说清楚了。《论语》是一部人生哲学著作,儒家思想的“仁”,就是本体。
如果还太抽象的话,那我就把“仁”等同于“良知”。良知是心中的上帝。“吾日三省吾身”,就是祷告;“见其过而内自讼者”,就是忏悔;“克己”,就是禁欲。中国人没有原罪,自然就不需要赎罪,崇德、修慝、辨惑;克服妄念,走上直道,得到正欲;自我诚敬,至心朝礼;既能独善其身,又能相善其群。
这个“良知”,就是中国人的信仰。它是像神一样的存在,它是昔在今在永在的,它是唯一圣洁而慈爱的。没有偶像可以代表它,它也不限于某时某地,但它是善恶的标准,永恒的真理,“一以贯之”,是真实地存在的。只要我们谦卑而恭敬,诚实而无畏,就可以得到神启,改过而迁善。信仰不仅是理念,信仰需要行动,需要通过实践得到验证。做君子很难吗?正面的标准是严苛的,或者说是不易量化的,没有最好,只有更好。但从反面把握就容易得多,就是凡小人所为,我都不为。我在长春上学,东北有句话“去了弯儿溜直”,就是说去掉不好的,都是好的。《论语》中有很多“君子”“小人”的对语,都是互文见意,看似各说两件事,实则相互阐发,相互补充,说的就是一件事,怎样才能成为君子。只要不为小人之为,就是君子,这是做到君子的简易方法。
绝对的理念,因为纯粹,让人不疑;因为高大,则需要仰望。如果从来没有把“良知”作为信仰,是人生的缺憾。信仰是社会最底层的基石,有了信仰,才有道德,才有法律。孔子从不谈法律,法律是道德的底线,法律要吻合信仰,有良知的人不会犯法,“必也使无讼乎”。有信仰的人,心中有良知,时时反省自己,反复质疑自己,尤其喜欢自嘲。当我们有了良知,信仰就会坚定,“杀身以成仁”,也不会畏惧。有信仰和没信仰的人,是看得出来的,他们说话是两种语言。有信仰的人讲话,爱而坚定;没有信仰的人讲话,恐惧而疑虑。这是哪个名人说过的话,说得何等之好!用孔子的话说就是:“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