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三四天之前,千重子的父亲佐田太吉郎,就躲进了嵯峨 一带的一处尼姑庵。
这个庵的师太已年逾六十五岁。尽管坐落在古都里的名胜之地,可是这座小小的尼姑庵庵门掩映在竹林深处,基本上可以说是门可罗雀,十分冷清。这里的厢房一般要很久才会举办个茶会之类的活动,所以并非有名的茶室。师太倒是经常出去将自己的插花之道传授给别人。
佐田太吉郎租了庵里的一间房,他平素的境遇,大概与这座尼姑庵也差不了多少。
不管怎么说,佐田太吉郎尚且拥有一家位于京都市中心的绸缎批发店。相邻的店铺大都已经改制成股份公司,他的店铺当然也不例外,从形式上看,也是股份公司。毫无疑问,太吉郎身担董事长之责,只是所有业务都全权委托给了掌柜(如今一般称为专务董事或者常务董事)。不过,许多店铺里的老规矩,还是都保留了下来。
其实,打年轻时开始,太吉郎就颇有名士风度,喜爱离群索居。他根本没有一点儿雄心壮志去用自己的染织作品举办什么个人展览。不过,即便真的举办了,只怕也会因为过分新奇而无法售出。
他的父亲太吉兵卫并不喜欢对儿子指手画脚,而是任由他随心去画。因为太吉兵卫知道,无论是店铺里的设计师还是社会上的其他画家,都能画那些符合时尚潮流的图案。只是,太吉郎天资不高,在设计上很难精进,竟然借助麻药的作用,画出怪异的花鸟图案,想拿去染制成友禅绸 。太吉兵卫发现之后,就急忙把他送到医院去了。
待到太吉郎掌管生意之后,家中店铺的花样设计就已经十分平庸了。为此,他内心无比悲伤。于是,他常常会一个人钻进嵯峨的尼姑庵中,寻找设计灵感。
和服的花色式样在战争结束后 变化很大。太吉郎想,现在把当年那些在麻药的作用下绘制出来的花样拿出来,或许会成为别出心裁的抽象主义代表作。可是,如今他已过了知天命之年。
“或许大胆采用古典主义风格能奏效?”太吉郎偶尔会喃喃自语,这时,那些过往的设计精品便会浮现在眼前。他的脑海之中还会浮现古时候的织锦衣料以及古时和服的花色样式。太吉郎自然也会不时去名园或者山野走一走,画一画,构思设计一些图案样式。
时近晌午,女儿千重子也到这里来了。
“爸爸,我给您买了森嘉老店的烫豆腐,您尝尝吧?”
“哦,太好了……能吃到森嘉的烫豆腐,本就是一件高兴事;不过,千重子的到来,更让我高兴。干脆一直待到黄昏时分再回家去,爸爸也好放松放松大脑。或许这样就能构思出一幅精彩绝伦的图案啦……”
其实,身为绸缎批发店的老板,太吉郎根本没有设计图案的必要,更何况,这样做还会耽误他打理生意。
然而,太吉郎总是会在店铺中面对着刻有基督像的石灯笼的院子,在紧挨着客厅的后窗下面摆上一张几案,而且一坐就是大半天。几案后方那两个古色古香的桐木衣柜之中,珍藏着来自古时中国和日本的织锦衣料;衣柜一旁的书箱之中,堆满了来自世界各地的织锦图册。
后院的厢房被当成了仓库,二楼完好地保存着数量可观的能乐 戏装以及贵族妇女的礼服,其中还有不少来自南洋诸国的印花衣料。
这其中有很多是太吉郎的父亲甚至祖父收集保存下来的。每每举办古代衣料展览之类的活动,别人邀请太吉郎参展时,他总是毫不留情地生硬地拒绝:
“先祖遗训,敝店藏品,概不出门。”
他们家的房子是京都的老宅,太吉郎几案旁边的那条狭窄走廊是去厕所的必经之路。每每有人从这儿走过,他总是会眉头紧皱,但最终也不说什么;可是只要店铺那边稍显嘈杂,他便会立即粗声喊道:
“不能安静一些吗?!”
这时,掌柜便会进来,双手扶着草席汇报道:
“是大阪的客人来了。”
“不买就别买了,多的是批发店。”
“这是咱们一直以来的老客户……”
“买衣料是靠眼力挑选的,只用嘴巴挑不正说明眼力不行吗?尽管咱家店里有很多便宜货,可如果是行家,看上一眼就能分辨出货品的优劣。”
“是。”
太吉郎几案旁边的坐垫之下,是一条颇有来历的充满异域风情的毛毯。周围还悬挂着幔帐,全都是用来自南洋的名贵印花料子做成的。悬挂幔帐的点子是千重子想出来的,因为这样或多或少能降低一些店里的喧杂声。千重子还时常会更换这些幔帐,每逢此时,太吉郎便会对女儿的细致体贴十分感动,并向她一一介绍这些料子的来历——这个产自爪哇,这个是波斯货品,这个是哪个朝代的古物,这是何种图案,诸如此类。他总是介绍得十分详尽,但千重子却不是每次都能全听明白。
“做手提袋吧,怪可惜的;做点茶用的小绸巾呢,又有点大;若能制成腰带倒不错,大约可以裁制成好几条呢!”某次千重子扫视着幔帐说道。
“把剪刀拿过来。”太吉郎说。
父亲将剪刀拿在巧手之中,灵活地剪开了幔帐。
“把这个做成腰带,喜欢不喜欢?”
千重子怔在那里,湿了眼眶。
“爸爸,这不大好吧!”
“好得很,这好得很。这条腰带系在千重子身上,说不定还能给爸爸一些画图样的新灵感哪!”
千重子就是系着这条腰带来到嵯峨的尼姑庵的。
太吉郎自然是一眼就看到了千重子系于腰间的这条印花腰带,不过,他却故意装作没有看见的样子。他正在想,单就印花图案来讲,硕大的花朵华丽优雅,浓淡相宜,可若是将其制成腰带系于正值妙龄的女儿腰间,到底是否合适呢?
千重子将半月形的食盒在父亲面前放好,问道:
“现在就用餐?那您稍等一下,我去把烫豆腐弄好。”
“……”
千重子站起身时,顺便回首看了一眼门前的竹林。
“已经到了竹叶枯黄之时,土墙该倒的也都倒了,该塌的也都塌了,剥落得光秃秃的,就和我一样。”父亲道。
父亲的这番说辞,千重子早就习以为常了,所以她并未加以安慰,只是喃喃重复道:“竹叶枯黄之时……”
“你来的路上,樱花如何了?”父亲轻声问道。
“也已经是落花凋零,有些还飘落到了池中。远处山上的绿树之间,倒是尚有一两株未曾凋零的。远远望去,别有一番风致。”
“唔。”
千重子进了里间厨房,切葱丝、刮鲣鱼的声音传了出来。很快,她就端着煮豆腐用的一种名为“樽源”的物什走了出来——这些餐具都是她从家里带过来的。
千重子细心地照顾着父亲。
“你也顺便吃点儿,好不好?”
“哦,好的……”千重子答道。
太吉郎从头到脚打量了千重子一番,说:
“实在是太素净了。你光穿我设计的衣裳了。只怕就千重子你一个人肯将这衣裳穿在身上,这都是店里的滞销货呀……”
“我是因为喜欢才穿的呀,您就让我穿吧。”
“嗯,就是太素净了。”
“的确是挺素净的,可……”
“年轻姑娘穿得这么素净到底不好。”父亲口吻严肃地道。
“我这样穿,大家都夸好看。”
父亲没有吭声。
如今,太吉郎已经将绘制画稿、设计图案当成了自己的兴趣和消遣。虽然说是批发店铺,但是有时候也会零售。掌柜还是看在太吉郎是老板的分上,勉强将他绘制的图样印个两三块出来。千重子总是非常积极地从中挑选一块裁成衣裳来穿。不过,衣服料子倒是非常考究。
“不要总是穿我设计的衣裳,也不要总是穿店里的料子裁成的衣裳……没必要这样顾念情面的。”太吉郎道。
“情面?”千重子怔怔地反问道,“我穿这个可不是因为顾念情面。”
“千重子若是肯穿得鲜艳些,怕是早就有心上人了。”父亲说罢朗声一笑,真是十分少见。
千重子等候父亲吃烫豆腐的时候,那大大的几案就十分自然地落到了她的眼中。只是,几案之上竟没有一点儿绘制印染画稿所需要的物品。
只有一个产自江户 的描金砚台以及两本高野帖的临摹本摆放于几案一角。
千重子心想,难不成父亲来这里住就是为了不再挂念店里的买卖?
“我这也算是终身学习啦。”太吉郎不失幽默地自嘲道,“幸好藤原体的假名 线条流畅自然,对于绘制花样并不是毫无用处。”
“……”
“说来惭愧,写字的时候,手竟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了。”
“若是写大些呢?”
“现在写得就不小,可……”
“砚台盒上的那串旧念珠,是什么来历呀?”
“哦,你说旧念珠呀。有次无意之间向师太说起来,她就送给我了。”
“爸爸是戴着它拜佛吗?”
“用如今的时髦话来说,它算是个mascot 吧。有些时候,我总是有将它放到嘴里咬碎的冲动。”
“啊,那多不干净呀!要知道上面可是带着经年累月的手垢哪!”
“有什么不干净的呀!两三代师太的传世之物,是虔诚的代表,如何会不干净哪!”
千重子隐约觉得自己触到了父亲的隐痛,就沉默着垂下头来,把吃烫豆腐的物什收拾好,搬到厨房去了。
“师太在哪儿呀?”千重子由里间厨房走出来问道。
“应该快回来了吧。你问这个做什么呢?”
“唔,我打算到嵯峨走一走。这个时节,岚山肯定游人如织。我喜欢野野宫,二尊院 的通幽曲径,还有仇野。”
“你小小年纪,喜欢的却都是这样的地方,真让人担心。只希望你以后别和我一样!”
“女人怎么会和男人一样呢?”
父亲在廊檐之下站定,目送着女儿远去。
没过多久,师太回到庵中,很快就打扫起院子来。
太吉郎在几案前坐定,脑海中全是宗达和光琳 二位画家所绘的蕨菜以及春日花草,心中却思念起刚刚离开的千重子。
千重子走在乡间的小路上,父亲隐居的那座尼姑庵已经被竹林完全遮住了。
千重子想要到仇野的念佛寺去,于是登上了那古老的石台阶,径直来到了左侧悬崖之上那两尊石佛的跟前。她听到上面喧闹的人声,就停了下来。
这里有几百座几近倾颓的石冢——一般被称为无缘佛 。这里时常会举办一些摄影沙龙,请来一些姑娘,身披轻罗薄纱或者身穿奇装异服,在这低矮的石冢间站立着照相。想来现在他们也是在做这个吧。
于是,千重子就在此处回过神来,走下石阶,耳畔不觉又响起了父亲的一席话。
就算是为了避开岚山那如织的游人,身为一个年轻女子,她也的确不应该来仇野、野野宫这类地方。和穿着父亲设计的素净和服相比,这似乎更加出格……
“爸爸在尼姑庵里隐居,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做呀。”千重子的心头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愁绪,不由得去想,“不知父亲将那积有陈年手垢的旧念珠咬在嘴里的时候,内心又会泛出何种思绪?”
她很清楚,以前在店里的时候,父亲总是在强压着心中的激愤,正如今天说起恨不能将旧念珠咬碎一样。
“倒是咬自己的手指更好些……”千重子小声嘀咕着摇了摇头,不由得记起了过去和妈妈一同前往念佛寺撞钟的事。
那是一口新近铸造的大钟。身材矮小的妈妈无论如何都撞不响。
“妈,您得先深吸一口气,憋住。”千重子边说边伸出手来,和妈妈一同撞起钟来。一时间,钟声嗡嗡作响。
“还真是这样啊!能响多长时间呀?”母亲兴高采烈地道。
“您看呀,手法是和那些撞惯了钟的和尚不一样吧?”千重子笑道。
千重子一边回忆着这些往事,一边踱到了前往野野宫的小径上。一块不算陈旧的牌子竖在小径上,上书“通往竹林深处”几个大字。刚刚那派幽暗僻静不见了,眼前豁然开朗。沸沸扬扬的人声从野野宫门前的小店里传出。
不过,野野宫还是保持着它简朴幽静的气质。《源氏物语》中也曾写道,负责祭祀伊势神宫 的斋宫内亲王,曾经以其清净之身,在这里斋戒三年。因此,此处是真正的神宫古迹。野野宫的牌楼是用带有原皮的黑木建造而成的,加上低矮的篱笆墙,便是其知名的原因。
打野野宫一路向前,走出那段荒村野径,地势顿时开阔平坦起来,岚山也就到了。
千重子在渡月桥前的松荫底下坐上了公交车。
“到家之后该如何跟妈妈说爸爸的情形呢……尽管妈妈可能早就心中有数了……”
京都市中心的店铺,曾于明治维新前的一七八八年及一八六四年遭遇两场严重的火灾,不少都被焚毁了。太吉郎家的店铺也没有幸免。
因此,虽然这里的店铺都还保留着格子门及二楼小格子窗之类的京都古风元素,但是它们全都存世尚不足百年。听说,太吉郎家店铺后面的仓库倒是幸运地躲过了两场大火……
时至今日,太吉郎家的店铺格局仍旧保持着原本的风貌,并未迎合时代潮流而改变——这可能是因为主人的性格,也可能是因为批发生意并不十分兴隆。
千重子回到家中,推开格子门,一切便尽收眼底了。
母亲繁子正坐在父亲时常坐的几案前面抽烟。她用左手支着下颌,背部略略弯曲,看上去很像在读书写字。不过,几案上空无一物。
“我回来啦。”千重子边说边踱到了母亲身边。
“啊,千重子回来啦。肯定累了吧。”母亲如梦初醒一般问道,“你爸爸在做什么呀?”
“嗯……”
千重子不知如何回答,就开口道:
“我给爸爸买了些豆腐。”
“是买的森嘉的吧?你爸爸肯定特别高兴吧?做没做烫豆腐?”
千重子点了点头。
“岚山那边怎么样?”母亲接着问道。
“人山人海……”
“你没让你爸爸陪你一块儿到岚山去呀?”
“没,那个时候师太还没回到庵中……”
过了片刻,千重子才再次开口回答说:
“爸爸好像在练习毛笔字。”
“练毛笔字?练字可以修身养性,我也正想练练。”母亲没有一丝丝意外之感。
千重子端详着母亲那白皙而端庄的面庞,根本无法看出她的心理活动。
“千重子。”母亲语气平静地叫了一声,“千重子,你……若你将来不想继承这份家业,也没什么……”
“……”
“要是想嫁人,也未尝不可。”
“……”
“你听清楚了没有?”
“说这些做什么呀?”
“一句半句的也说不明白。不管怎么样,妈妈都已经五十岁啦,也是深思熟虑之后才跟你说的。”
“那若是咱们关了铺子,不做这生意了呢?”晶莹的泪珠挤满了千重子美丽的双眸。
“看,你一下子想得太远啦……”母亲浅浅地笑了。
“千重子,刚才你说关了铺子,不做生意,是发自真心吗?”母亲语气平静而严肃地问道。
明明刚刚千重子还看到了母亲的浅笑,难不成是错觉?
“这的确是我的真实想法。”千重子这样说着,心头不觉涌上一阵悲伤酸楚之感。
“我又没生气,你不要这么耷拉着脸啦。真不知道应该难过伤心的,到底是说出这种话的年轻人,还是听到这种话的上了年纪的人。”
“妈妈,我请求您的原谅。”
“说什么原谅不原谅的呀……”母亲这次真的笑了,“妈妈刚才说的话,也有不妥的地方……”
“我迷迷瞪瞪的,根本不知道自己都说了什么话。”
“生而为人——女人亦然,说话的时候最好能坚持到底,而非见风使舵。”
“妈!”
“在嵯峨的时候,你是不是也和你爸爸这样说了?”
“没有,我什么都没有跟爸爸说……”
“哦?你也该同你爸爸说一说的。先说说看吧……他们男人,虽然听了之后表面会做出动怒的样子,但是心里肯定非常高兴。”母亲一手支着前额,继续说道,“我坐在你爸爸常坐的这张几案前,就是在想他的事情。”
“妈妈,您是不是都知道啦?”
“知道什么?”
母女二人沉默了片刻,千重子还是忍不住开口说道:
“我去锦市场转一圈,买点菜准备做晚饭吧。”
“好呀,你去吧。”
千重子站了起来,向店铺方向走了过去,随后就下到了土间。这个土间狭窄细长,和内宅相通。对着店铺的墙根那里有几个黑黝黝的炉灶,便是厨房的所在。
时至今日,这些炉灶早已不再使用。厨房里都已安上了煤气灶,铺上了地板。假若还是以前那种灰泥地,且四面通风,那么在寒冬腊月的京都,就会冰寒彻骨,让人难以忍受。
只是,许多人家都未拆掉原先的炉灶。这或许是因为大家普遍要供奉掌管火事的灶王爷吧。炉灶后侧,供奉着具有镇火作用的神符,摆着七福神之一的大肚布袋神。每年二月的第一个午日,人们到伏见的稻荷神社逛庙会的时候,都会请回来一尊布袋神,直到请满七尊。若其间家中有丧事,那么就得重新从第一尊请起,再请满七尊。
千重子家的店铺之中,已经请全了七尊布袋神——毕竟他们家只有爸爸、妈妈和女儿这三个人,最近这十年八年都没办过丧事。
灶神旁边有一只白瓷花瓶,母亲每隔两三天就会换换水,并小心翼翼地将佛龛擦得干干净净。
千重子前脚提着菜篮子出了门,一位年轻男子后脚就进了她家的格子门。
“应该是银行来的人吧。”
那人好像并未看见千重子。
千重子想到这位年轻的银行职员时而就会来的,便不再十分忧心。可是,她的步履沉重了不少。她紧靠店铺前面的格子门走着,指尖轻轻地滑过一个一个格子。
她走到格子门的尽头,又回过身去,抬起头看了店铺一眼。
二楼小格子窗前那块古老的招牌进入了她的视野,招牌之上有一个很小很小的檐子,看上去像是老字号的标志,又像是一种装饰。
在温暖的春日里,招牌上古老的金字被斜阳一照,倒是生出了一种凝重寂寞之感。店铺门口厚厚的布帘已然发白,粗大的线脚也早就藏不住了。
“唉,以我目前的心情,就算是看到了平安神宫里争奇斗艳的红垂樱,也会觉得失落寂寞的吧。”千重子不觉加快了脚步。
锦市场依旧是车水马龙,人头攒动。
买了菜回家,快到店门口的时候,千重子看见一个卖花姑娘站在那里,便主动招呼道:
“顺便来我家里歇歇脚吧。”
“嗯,太谢谢您啦。是您回来了呀,小姐!真是巧了……”卖花姑娘说,“您去哪儿了呀?”
“去了趟锦市场。”
“真是辛苦啦。”
“唔,这是供佛用的花?”
“嗯,您每次都很关照我……您挑喜欢的拿吧。”
说是花,实际上是杨桐。说是杨桐,实际上只是嫩叶而已。
每逢初一十五,卖花姑娘就会来这里送花。
“今天有幸碰到小姐,实在是再好不过了。”卖花姑娘说道。
千重子满心欢喜地挑了一束长满嫩叶的枝条,将杨桐枝拿在手里,进了门,欢快地喊道:
“我回来啦,妈妈。”
千重子再次将格子门推开了一半,向大街上看了看。她看到卖花姑娘仍旧站在原处,就招呼道:
“进来歇歇脚,喝杯茶再走吧。”
“哦,那真是太谢谢您啦。您总是这么和善待人……”卖花姑娘边说边点了点头,走了进来,还将一束野花递了过来,“小小的野花,算不上漂亮,可……”
“多谢你啦,我最喜欢野花,难得你还记在心上……”千重子说完,就欣赏起了山上采来的野花。
一走进厨房,灶台前面是一口古井,上面盖着竹编的井盖。千重子将野花和杨桐枝都放在竹制井盖上。
“我去拿把剪刀,嗯,是了,还得把杨桐叶子洗干净……”
“我这儿就有剪刀呀。”卖花姑娘边说边拿起剪刀对着空气剪了几下,“您府上的灶神总是一尘不染,我们卖花人看了总是有说不出的感动与感激。”
“是妈妈向来喜欢整洁……”
“我还当是小姐您……”
“……”
“最近去别人家,许多人家里不管是灶台还是花瓶、水井,都布满灰尘,特别脏。我们卖花人看到了,心里总是不大舒服。来到您府上,就松了一口气,高兴得很。”
“……”
买卖一天比一天难做才是眼下最紧迫的事,只是这种情况千重子不便说与卖花姑娘听罢了。
母亲仍旧坐在父亲那张几案之前。
千重子将母亲请到了厨房,让她看从市场上买回来的菜。母亲见千重子将各色蔬菜从篮子里一一取出摆好,心中不免想:“这孩子倒比以前节俭了。或许是因为她爸爸在嵯峨庵中隐居,此刻不在家中吧……”
“我帮你弄吧。”母亲说着就在厨房中站定了,说,“刚刚那个姑娘,就是平素卖花的那位?”
“是的呀。”
“你送给你爸爸的那本画册是不是被他拿到嵯峨的尼姑庵里去了?”母亲道问。
“不知道呀,没有注意……”
“你爸爸走时,好像带的全都是你送给他的书。”
那是一本由保罗·克利 、马蒂斯 、夏加尔 等人的画作及当代抽象画派的作品集成的画册。千重子之所以将其买下送与父亲,就是希望这些画作能够唤起父亲的新灵感。
“其实咱们经营这样的店铺,根本不用你爸爸亲自绘制画稿。市场上有什么染织的花色,咱们拿来卖就好了,但是,你爸爸却……”母亲说道。
“不过,千重子呀,你总是穿你爸爸绘制的素净花色布料制成的衣裳,妈妈心里很是感激的。”母亲又说。
“什么感激不感激的……我穿它们是因为真心喜欢。”
“只是,你爸爸要是看见自己女儿穿着这么一身素净的衣裳,系着这样一条素净的腰带,没准儿会觉得难受的。”
“妈妈,这衣裳虽然初看上去有些素净,可是仔细一看,就会发现它的高雅别致啦。总有人夸我的衣服好看。”
千重子不由得想起,父亲今天也说过几乎一模一样的话。
“漂亮的女孩子时而穿得素净些,倒很相宜。只是……”母亲打开锅盖,用筷子将锅里的菜翻了几下,接着说道,“不知道怎么回事,你爸爸他这会儿竟然再也不设计那种鲜艳时兴的花样了。”
“……”
“可是之前,你爸爸绘制的花样可是非常鲜艳,十分时尚的……”
千重子点了点头,问道:
“妈妈你为何不穿爸爸设计的和服呀?”
“妈妈年纪大啦……”
“您总说什么年纪大、年纪大的,您年纪才多大啊!”
“的确是年纪大啦……”母亲还是重复着这句话。
“听说那位名叫小宫的先生——别人都称他是‘无形文化财产’(人才国宝)什么的——绘制的江户小碎花,倒是很适合年轻人穿,穿上之后非常显眼,和人擦肩而过时,人们都忍不住要回头看呢!”
“小宫先生是多大的人物,怎么能拿你爸爸和人家相比呀。”
“若论精神气质,爸爸……”
“真是越讲越玄奥啦。”母亲白皙且颇有京都风韵的面庞动了一下,道,“可是,千重子呀,你爸爸说啦,他要设计一件华美艳丽的和服,作为你结婚时的嫁衣……妈妈也早就期盼着那一天的到来啦……”
“结婚?”
千重子愁容满面,神色黯淡,沉默良久。
“妈妈,在您过往的人生里,最让您无法忘怀的是哪件事呀?”
“我之前跟你说过的,就是嫁给你爸爸,还有和他一起将还是一个可爱婴儿的你偷回来那件事——就是我们一起偷了你,然后坐上车逃回家来那回。尽管那已是二十年前的往事,可时至今日,只要回想起来,我的心还是会怦怦怦地跳个不停。千重子,你来摸一摸妈妈的胸口,感受一下。”
“妈妈,我是被遗弃的孩子,对不对?”
“不对,不对。”妈妈使劲儿摇头否认。
“人这一生或许总会做上那么一两件坏事吧。”妈妈继续说道,“偷人家的孩子甚至是比偷盗钱财或者抢劫其他东西更加罪孽深重的事吧,或许比杀人还要严重。”
“……”
“你的亲生父母只怕会为此伤心着急到发疯吧。想到这些,我恨不能立时将你送还回去。只是,如今为时已晚。就算如今你想要找回亲生父母,也已经没有办法了……可你若真是如此想,我这个做妈妈的,没准儿也就难过死了。”
“妈妈,您不要再说这种话了……从小到大,千重子就只要您这一个妈妈,我从来都是这样想的……”
“我明白,可正因为如此,我就更觉得自己罪孽深重啦……我和你爸爸两个人早就做好了下阿鼻地狱的准备。就算下阿鼻地狱又如何,至少我们现在有你这么一个惹人疼爱的女儿呀。”
母亲言辞恳切激烈,千重子见母亲早已潸然泪下,不觉也眼含热泪,道:
“妈妈,请您对我说实话,我是个弃儿,对不对?”
“不对,我说你不是,你就不是……”母亲再次摇头,问,“你是为何总觉得自己是弃儿呢?”
“我不信您和爸爸两个人会去偷别人家的孩子。”
“我刚刚不是跟你解释了嘛,人这一生或许总会鬼使神差地做上那么一两件坏事。”
“那您和爸爸是在哪里捡到我的呢?”
“是我们夜游祇园时,在一棵樱花树下捡到你的。”母亲娓娓道来,“以前似乎跟你提起过。有一个十分惹人爱的小宝贝躺在樱花树下的长椅上,看到我和你爸爸走过来,就立时笑靥如花。我鬼使神差地将她抱了起来,便一直揪着心,再也放不下了。我贴着她的小脸蛋,望了你爸爸一眼。他说:‘繁子,咱们把这孩子偷走吧。’我不禁愣住了,他接着说,‘繁子,快逃吧,咱们快逃跑吧。’我就这样不由自主地把你抱走了。如果没记错,我和你爸爸还是在卖山药蒸鳕鱼的平野居附近上的公交车……”
“……”
“小宝贝的妈妈应该刚离开不久,我们便是趁这个机会把你抱回来的。”
有些时候,妈妈的话的确不合常理。
“大约是命中注定的吧……自此之后,千重子就成了我们的孩子,算起来也有二十年啦。只是不知道,这对你来说究竟是好是坏。就算是好,我也总是良心难安,一直在心中恳求你能原谅我。你爸爸肯定也是这个想法。”
“当然是好啦,妈妈,我觉得这对我来说是一件好事。”千重子边说边用双手捂住了双眸。
不管自己是捡来的还是偷来的,在户口本上,千重子身为佐田家嫡女的身份总是千真万确的。
父母第一次对她说她并非他们的亲生女儿时,她一点都没有放在心上。那个时候,千重子还在读中学,她一度怀疑自己是做了什么违逆父母的事情,父母才会故意这样对她说。
父母为何要对她说这些呢?或许是因为担心此事会从邻居口中传到千重子耳中,所以便事先坦白了?抑或是见她孝顺懂事,到了知道真相的年纪?
那个时候,千重子的确深感惊讶,不过,倒没有什么伤心的感觉。就算是后来进入青春期,她也并未因此事而心生烦恼。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孝顺、亲近太吉郎和繁子。这大概是因为她天性如此,而不是故作洒脱地伪装。
只是,若他们真的不是她的亲生父母,那么她的亲生父母现在何处呢?或许她还有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
“倒也不是想和他们见面,只是……”千重子想,“只是觉得他们的生活应该比这里苦吧……”
千重子自然不知道亲生父母的生活到底是怎样的情形。反倒是居住在这格子门后面的深宅大院之中的父母,他们的隐忧更让千重子挂心。
千重子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在厨房之中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双眸。
“千重子!”母亲摇了摇女儿的肩膀,道,“不要再去想以前的事情啦。人生在世,说不准在什么时候,说不准在什么地方,就会遗落一颗珍珠。”
“若说是珍珠,那可真是一颗大珍珠,若是能成为镶嵌于妈妈戒指上的珍珠,该多好……”千重子边说边利索地干起了活儿。
吃完晚饭,收拾妥当,母女两个就到后楼去了。
二楼临街有一个简陋的房间,小小的格子窗,低低的天花板,是伙计们睡觉的地方。居中的天井旁边有一条走廊,可直达后楼,当然从前面的店铺也可以过去。若是来了大客户,无论是设宴款待还是留宿居住,一般都在后楼。若是普通客户,现在通常是在和天井相对的客厅之中接洽。客厅其实是和店铺直接相连的一个过堂,两边的架子上绸缎堆得满满当当的。这里终年都铺着藤席,宽敞深长,客户在这里摊开衣料认真挑选,十分方便。
后楼的天花板很高,有两间六叠大的屋子,是父母和千重子的起居室和卧室。千重子坐在梳妆镜前,将头发松开,将乌黑秀美的头发梳得柔顺整齐。
“妈妈!”千重子呼喊着纸拉门那一侧的母亲,语调之中感情异常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