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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之花

千重子看到枫树那苍老的树干上,紫花地丁开放了。

她体会到了春日的温暖明媚,不禁道:“唔,今年花儿又开放啦。”

这棵长于市里这所狭小庭院之中的枫树,看起来十分粗壮,它的树干和千重子的腰身比起来,还要粗一些。不过,树皮粗糙苍老,青苔满布,无论如何都无法与千重子的婀娜身姿相比……

大约在和千重子腰部相平的地方,这棵枫树的树干稍稍向右倾斜,待到超过她头顶的地方,倾斜程度就更大了。再往上,便是伸展繁密的枝叶,将庭院盖成了一片荫凉。或许是枝干太重的缘故,长长的枝梢,低垂而下。

在树干的弯曲处稍微靠下的地方,有两处小小的凹陷,紫花地丁便寄生于此。每当春日降临,就会含苞开放。这两株紫花地丁已经寄生于枫树很久了,从千重子记事开始,它们就在那里了。

它们一上一下,约莫间隔着一尺的距离。年华正好的千重子不时会想:

“一上一下两株紫花地丁,究竟能否相逢呢?它们彼此又是不是相识呢?”她所想的紫花地丁“相逢”“相识”,到底是何意呢?

每到春日,紫花地丁开花总不会超过三五朵。不过,未及春日,它们就会在枫树上的小小凹陷处发芽开放。千重子有时会站在廊下久久凝视,有时会由树根处向上望去,总是时不时地被这两株紫花地丁的生命力深深打动,又会时不时地生出一种孤独寂寞的伤怀之情。

“寄生于这种地方,竟还能活下去……”

一些进店的顾客,总会赞美枫树雄奇多姿,可鲜少有人留心看到上面正在开放的紫花地丁。枫树粗壮的树干上,直到很高很高的地方,都布满了青苔,一派端庄雅致的气派。寄生于此的紫花地丁,当然不会受人瞩目。

不过,蝴蝶却知道。当千重子看到紫花地丁开放的时候,小小的白蝴蝶正成双成对地在庭院中低飞,径直地飞向了树干凹陷处的紫花地丁。枫树正在抽芽,小小的嫩芽微红点点,将在其间飞舞的小小的白蝴蝶映衬得十分显眼,格外灵动。枫树树干上刚刚长出的青苔之上,还有两株紫花地丁的枝叶和花朵投下的疏落浅淡的影子。

如今正是花朵初绽,惠风和畅的春日。

千重子始终坐于廊下,凝视着枫树树干上的紫花地丁,直到白蝴蝶全都飘然远去。

“今年还是在这个地方开放,多么不容易啊。”她脱口喃喃道。

一盏古朴的石质灯笼竖立在紫花地丁之下的枫树根旁边,石灯笼腿上面还雕刻着基督像——这还是有一次,父亲对她讲的。

当时,千重子就反问道:“这难道不是圣母玛利亚?有一座像极了北野神社里供奉的大天神像呀。”

“这肯定是基督,都没有怀抱婴孩呀。”父亲笃定干脆地说道。

“唔,还真的是……”千重子点了点头,又追问道,“我们家的先人有信基督教的?”

“没有呀,这盏石灯笼并不是什么稀罕物,可能是花匠或者石匠搬来放在这儿的吧。”

这盏雕刻着基督像的石灯笼应该是制造于禁教时期。石头的质地十分粗糙,非常脆,其上雕刻的人像,历经数百年风雨沧桑,已然残破不堪,只依稀能够看出头部、躯干和双脚的形状。大概原本的雕工就很粗陋吧。人像长长的袖子简直都要拖到衣服下摆去了,看上去像是双手合十,手腕处微微外凸,但无法看清。不过,看上去,它全然不同于菩萨像或地藏王像。

这盏雕刻着基督像的石灯笼,是为了象征信仰,还是一个单纯为了显示异国情调的摆件,如今已无从知晓。时至今日,它之所以会被安放在千重子家店铺院中这棵老枫树的树根旁,全然是因为它的古朴。每每有来客注意到这盏石灯笼,父亲总是会说“是个基督像”。只是,光顾店铺的顾客中,能够留意到枫树根旁这盏旧石灯笼的,可谓少之又少。就算有人看到了,也不会觉得在院中放一两盏石灯笼有什么奇怪的,所以根本不会认真来看。

千重子将目光由枫树树干凹陷处的紫花地丁一路向下移到了基督像上。千重子并未在教会学校就读,可是她喜欢英语,时常在教堂进进出出,也会阅读《新约》《旧约》。不过,这盏石灯笼上并未雕刻十字架,若是点上蜡烛或是供奉鲜花,倒真的有些不太和谐。

基督雕像之上开放的紫花地丁,不免让人想到了圣母玛利亚之心。所以,千重子的视线便由雕刻着基督像的石灯笼上移到了紫花地丁上——倏忽之间,养在古丹波 瓷壶之中的金钟儿就浮现在她的脑海。

千重子是在四五年前开始养金钟儿的——远远晚于她第一次发现枫树树干上紫花地丁的开放。那个时候,她在一位高中同学家的客厅,听到金钟儿不断鸣叫,就讨了几只回家养。

“这些金钟儿被养在壶里,实在是太可怜了!”千重子道。不过,她的同学却说:“比起养在笼子之中白白死掉的,要好上太多。”听人说,一些寺庙之中养着许多金钟儿,还会专门出售它们的卵。由此可见,有相同爱好的人不在少数。

千重子所养的金钟儿越孵越多,到现在竟然足足用了两只古丹波壶。它们每年总是在七月初一前后那几天孵化幼虫,并于八月中旬开始鸣叫。

只是,它们的一生都困在漆黑狭窄的壶中——无论是出生、鸣叫、产卵,还是死亡。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壶可以帮助它们传宗接代,或许这真的好于只在笼子中短暂地存活一代便永远消亡吧。一生都在壶中过,也别有一番天地吧。

千重子也知道,古时候,中国有一个“壶中天地”的典故,是数不胜数的仙人传说之一。典故大概是说,壶中自有雕梁画栋,美酒佳肴,是一个与尘世凡间完全脱离的化外仙境。

可是,金钟儿在壶中过一生,并不是因为它们对红尘俗世有厌弃之情。就算它们身在壶中,只怕也不知身在何处,只知道得过且过地延续生命而已。

如果不能时常放一些新的雄性金钟儿进壶,那么一壶之中的金钟儿后代就会越来越弱小——这当然是因为近亲繁殖——不过,这也是让千重子最感到惊讶的。因此,金钟儿的饲养者为了规避这种情况,会时不时地交换一下雄性个体。

现在正值春日,并非金钟儿喓喓鸣叫的秋日。不过,千重子由那两株在枫树树干凹陷处生长、开放的紫花地丁想到壶中的金钟儿,倒也并非毫无缘由。

将金钟儿放入壶中的是千重子,那么,让紫花地丁在这般促狭之处生长的又是谁呢?紫花地丁已经如期开放,想来金钟儿也应当会像往年一样繁殖、鸣叫吧?

“难道说,这便是造物主造就的生命……”

春风拂乱了千重子的秀发,她将鬓发别于耳后,不禁将自己和紫花地丁及金钟儿比较起来:“既然如此,我呢……”

在这万物复苏的明媚春光中,能对着小小的紫花地丁思绪万千的,除了千重子,只怕再无他人。

店铺那边有动静,大约是午饭时间到了。

千重子受邀去赏樱花的时间马上就到了,她也得梳妆打扮一番去了。

昨天,千重子接到了水木真一的电话,邀请她到平安神宫赏樱花。真一有一位同学,这半个月一直在神宫门口负责检票,他对真一说,现在樱花开得正好。

“我特意叮嘱他认真观察,所以他告诉我的消息最确切啦!”真一边说边浅笑起来,那低低浅笑声,无比动人。

“可我担心咱们会被他发现。”千重子道。

“他负责检票,不管是谁进去,都得先过他这一关。”真一又笑了两声,继续道,“要是你觉得这样不好,咱俩就不一起进门啦,进了院子,在樱花下见面便好。那里的樱花,就算独自欣赏,也不会看厌的。”

“那你便独自赏花去好啦。”

“好是好,只是今晚一旦来场大雨,花儿们零落成泥,我可就管不了啦。”

“看看落花景致也不错。”

“花儿零落成泥,哪里还有什么景致呀?那你就等着看你口中的落花景致好了……”

“你可真坏呀!”

“说谁坏哪……”

千重子选了一件十分素净的和服穿在身上,出了家门。

平安神宫是为了纪念桓武天皇奠都京都一千一百周年而建造的。这座神宫于明治二十八年,也就是公元一八九五年落成,因此殿堂看上去并不算十分陈旧。这里以“时代祭” 闻名。相传,神宫的大门和前殿是仿照当年平安京 的应天门及太极殿修建的,右侧是橘林,左侧是樱花树。自一九三八年开始,迁都东京前的孝明天皇也和历代天皇一起被供奉于此,被人们祭祀。有许多新人会在这里的神明前举办婚礼。

那一簇簇装点着神苑的红垂樱,是这里最让人心驰神往的风景。现在可以说是,除却这些红樱,再没有可以代表京都春色之物。

千重子刚进到神宫,就看到满树的樱花绽放,便觉得花团锦簇,心旷神怡。她伫立在樱花树下,久久凝望,不由得叹道:“啊,今年总算赶上了京都春色。”

可是,真一在哪里等着她呢?难不成他到现在还没来?千重子想着和真一会合之后再去赏花,因此便缓缓走出了花丛。

真一正躺在樱花树下的草地之上,枕着交叉的双手,闭目凝神。

千重子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真一竟会躺在那里。真是讨厌得很,等待年轻姑娘时,竟然躺着。这完全是因为真一躺在那里的样子就让人讨厌,并非千重子认为自己受到了怠慢,抑或是真一不懂礼数。毕竟,在千重子的生活之中,几乎没有见过躺着的男人,因此便多少有些看不惯。

或许真一早就习惯了在大学校园里和同学们用手肘支撑着侧卧在草坪上,抑或是仰着脸平躺在草地上。此时此刻他只是又用了这种习以为常的姿势而已。

真一旁边,坐着四五个老婆婆。她们的面前有摊开的提盒,几个人正谈笑风生。或许真一是在她们身上感受到了仁慈与和蔼,因此才在她们身旁就座,随后又躺下来的吧。

如此这般一想,千重子不禁莞尔,只是她的双颊之上不由得泛起了一抹绯红。她并未去唤真一,只是定定地站着。最终,她还是抬起脚,想要离真一远点……她的确未曾见识过男人的睡相。

真一身穿干净整洁的学生服,头发也梳得油光水滑。他那长长的睫毛合拢在一起,看上去就似一个少年一般。不过,千重子始终未曾正眼看他一下。

“千重子!”真一边喊边站起身来。千重子蓦地有些气恼。

“在这里睡,多难看呀!这么多路人都看着呢。”

“我没睡,你一到这儿,我就知道啦。”

“真是太坏了。”

“如果刚才我没叫住你,你打算怎么样呀?”

“你见我过来才装睡的,是不是?”

“眼见这样幸福的一位姑娘走了进来,我就不由得有些悲伤。就连头都有些痛了……”

“你是说我?幸福?”

“……”

“你的头还痛不痛?”

“不痛了,一点都不痛了。”

“可是,你的脸色不是很好。”

“不要紧,没什么的。”

“真是像极了一把宝刀。”

真一不时就会听到有人说他的脸像是一把宝刀,可是,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到千重子这样说。

每当别人如此形容他的脸,他的心间总是激情满满。

“我这把‘宝刀’从不伤人,你就放心吧。何况现在还是在樱花树下。”真一笑道。

千重子上了缓坡,折返到了回廊口。真一也走出草坪,跟着她踱了过来。

“真想将群芳看遍。”千重子道。

在回廊西口站定,凝望簇簇嫣红的垂樱,瞬时就感受到了满园春意。这才是真真正正的春天啊!就连低垂着的纤细的枝条上,都开满了深粉色的八重樱。似这般樱花丛,与其说是花儿开放在枝头,倒不如说是枝丫托着繁花。

“这里的樱花,这一种是我最喜欢的。”千重子一边说一边引着真一来到了回廊的另一处拐弯的地方。一棵樱花树伫立在那里,花朵格外繁多,枝叶格外繁茂。真一也在旁边站定,凝望着那棵樱花树。

“细细端详,还真有些女性风韵,”真一道,“不管是低垂着的纤细枝条,还是上面的朵朵樱花,都给人以柔媚又丰盈的感觉……”

每一朵八重樱都是在红中略带一些紫色。

“我之前从未觉得,樱花竟是如此富有女性风韵的植物——不管是她的色调姿态,还是她娇媚明艳的风韵。”真一补充道。

二人从樱花树旁走开,向小池边踱去。窄窄的小径旁边放着坐榻,其上铺着一层大红色的毡子。游客们正坐在上面品茗。

“千重子!千重子!”有人喊道。

真砂子身穿振袖和服,从幽深树丛中那座名为“澄心亭”的茶室里走了出来。

“千重子,拜托你帮帮我吧,我刚替师父点茶,快要累死啦。”

“我穿这么身衣裳,也就只配帮忙洗洗茶具。”千重子道。

“无妨,无妨,就是洗洗茶具也是极好的……说真的,来吧来吧。”

“我还有个朋友。”

直到这时,真砂子才注意到真一,于是凑在千重子耳畔,问道:

“这是你的未婚夫?”

千重子的头轻微地摇了一下。

“那是男朋友?”

她的头再次轻微摇了一下。

真一转过身去,踱到了一旁。

“那就请你们一起到茶会上坐坐吧……这会儿有很多空位呢。”

千重子婉言谢绝了真砂子的邀请,转身追上真一,道:

“是我一同学习茶道的同学,长得很漂亮,是不是?”

“一般般吧。”

“哎呀,也不担心人家听到。”

真砂子站在原处目送二人离开,千重子冲她点了点头,以示告别。

从茶室下方的小路穿行而过,眼前便出现了一汪池水。池岸上有一片绿油油的菖蒲叶,仿佛是在比谁更惹人爱似的。池水之上有睡莲叶子漂浮着。

池塘周围,栽种着樱花树。

千重子和真一沿着小池堤岸踱到了一条林荫小道上。空气中满是嫩叶清香混着湿润泥土的气息。这是一条狭窄的小道,路的尽头豁然出现一方庭院,院子里有一方比刚才的水池还要宽阔的水面。池水倒映着岸上的红垂樱,格外鲜明。外国来的游客们正将樱花留在自己的镜头中。

水池对岸的树丛之中,马醉木正羞答答地开着朴素淡白的小花——千重子不由得忆起奈良来了——那里松树成林,尽管还未长成参天之姿,却也已经各具姿态。纵使樱花不存在,苍翠挺拔的松树也会引人驻足欣赏的吧?想来应该是这样的。这会儿,在青翠的松树以及澄澈的池水的映衬下,簇簇开放的红垂樱更显妩媚动人。

真一在前,踏着水池里的石步,这便是“涉水”。石步圆滚滚的,活像是从华表上横截下来,一一排列于此的。千重子跟在后面,有时还得将和服下摆微微提起。真一别过头来,说道:

“多想把你背过去呀。”

“你要是真背,我就真佩服你。”

其实,就连老太婆都能踏着这一个个石步踱到对岸去。

石步一旁,也有睡莲叶子漂浮着。小松树的影子倒映在接近对岸的石步周围的水面上。

“它们的排列形状,颇有点儿抽象的意味。”真一道。

“咱们国家的庭园,都是有些抽象派意味在的,不是吗?大家总是说醍醐寺里的杉形藓抽象之类的话,让人听来不免生厌……”

“实际上,那里的杉形藓确实有点儿抽象。醍醐寺的五重塔已经全部修缮好了,落成典礼很快就要举行啦,咱们去看一看,好不好?”

“那里的五重塔不会也修成了新金阁寺 的样子吧?”

“我想肯定是肃穆庄严,让人耳目一新吧。虽然塔并未被焚毁……但也是按照原样拆掉重盖的。落成典礼恰逢樱花盛开之时,只怕是会人头攒动吧。”

“单就赏花而言,赏了此处的红垂樱,其他便无可看之处啦。”

两人边说边踱过了最后几方石步。

从石步踱上岸来,便是一片松树林,再向前没多远,就上了“桥殿”。所谓桥殿,实际上就是一座桥,因为造型和宫殿十分相似,因此被称为桥殿,正式名字其实是泰平阁。泰平阁两侧的桥栏,是有着矮矮靠背的美人靠,游人可以坐在上面略略休憩一会儿,还能隔着池水眺望园景。更准确地说,应该是眺望这个带有池塘的庭园。

坐在美人靠上休憩的游人,有的在吃东西,有的在喝饮品,还有一些小孩在桥中央跑着玩。

“真一,真一,快过来呀……”千重子坐定之后,将右手按住身旁右侧,替真一占好了位置。

“我站着便好,蹲在你的玉足之下也可……”真一道。

“为什么要这样呀!”千重子猛地站起身来,招呼真一坐下,道,“我要去买点儿饵料喂鲤鱼。”

千重子将买到的鱼饵丢进水池之中,成群的鲤鱼就拥了上来,甚至还有一些跃出了水面。涟漪一圈接着一圈荡漾开去。松树和樱花树的倒影,也随着水波摇曳荡漾。

千重子拿着剩下的鱼饵,对真一说:“给你吧。”真一没有说话。

“头还痛不痛?”

“不痛了。”

二人在桥殿的美人靠上坐了良久。真一始终望着水面出神。

“你在想什么呀?”千重子问道。

“唔,这种感觉如何说与你听呢?总会有头脑空空却觉得十分幸福的时候吧!”

“在这樱花盛开的春日里……”

“不是,是在一位幸福的姑娘身旁……或许我也沾了些幸福吧,温柔似水又朝气蓬勃。”

“幸福?你是指我吗?……”千重子反问之后,双眸之中便陡然蒙上了一层忧郁之色。她的头低垂,眼里就像是映入了一汪池水。

千重子站起身来。

“我最喜欢的就是桥对面那棵樱花树啦。”

“从咱们这儿也能看到,喏,就是那棵,对不对?”

那株红垂樱俏丽非凡,是远近闻名的名木。她的花枝好似弱柳一般低垂着,疏密有致,浓淡相宜。千重子涉足花下,微风轻拂,花瓣飘然落于她的肩头和足下。

树下亦有落花点点,水面也有落花漂流。只是,全都算上,也不过七八朵而已……

虽然有些枝条被竹竿撑着,但是那些纤细的枝条仍旧垂得很低,都快要挨到地面了。

透过开满似锦繁花的八重樱树枝缝隙,可以望见在对面池水东岸的树丛之上,有一方青山,被嫩叶包裹着。

“那是东山余脉不是?”真一问道。

“是大文字山的余脉。”千重子答道。

“唔,竟然是大文字山?怎么看起来那么高呀?”

“大概是站在花丛之中眺望的原因吧。”可是,如此回答的千重子也正站立于花树丛之中。

二人皆是恋恋难舍。

那株樱花树旁的地面铺满了白色沙砾。再往右,是一片在这座庭院之中,称得上是挺拔秀美的松树林。随后,就是神宫的出口。

出了应天门,千重子道:

“我想去清水寺瞧一瞧。”

“清水寺?”真一露出一副“怎么去这样一个不值一提之处”的神态。

“我想站在清水寺中,看一看京都的日暮图景。我还想看一看日落之时,西山霞光绚烂的天空。”听千重子这样一番说辞,真一就点头应承了下来。

“嗯,那咱们这就去吧。”

“走过去,好不好?”

路远迢迢。他们二人特意绕开了电车道,绕远路经由南禅寺,从知恩院后门出去,穿过圆山公园,踏着一条古朴幽静的小路,来到了清水寺前。这个时候,已是暮色沉沉的春日黄昏。

只有三四个女学生,还在参观清水寺的舞台,她们的面容在暮色中已然模糊。

此时此刻,恰是千重子最为喜欢的。暗幽幽的正殿已经点了明灯。千重子一步未停,直接穿过正殿舞台,由阿弥陀佛殿前进了后院。

后院之中还有一方“舞台”,修建于悬崖峭壁之上。屋顶由桧树皮修葺而成,檐角向上飞出,西向的舞台面朝京都,向着西山,精致小巧。

城市之中,已是万家灯火,只有一抹浅浅的霞光残留在天际。

千重子倚着舞台上的栏杆,远远眺望着西方的天空,似乎早已忘记了自己是和真一一同前来的。真一踱到千重子身边。

“真一,我是个弃儿呀。”千重子很突然地说道。

“弃儿?”

“是的,我是个弃儿。”

“弃儿”两个字究竟是什么意思呢?真一十分困惑。

“弃儿?”他小声重复道,“你怎会认为自己是个弃儿呢!若你这般都是弃儿,那我便更是啦,从精神层面来说……或许每个人都算是弃儿。毕竟每个人生于世间,就好像是被上帝遗弃到了这里一样。”

真一凝望着千重子的侧脸,只觉她的脸上似是朦朦胧胧地染上了一抹暮色。或许这便是所谓的春色恼人吧。

“正是因为我们都是上帝的孩子,所以他才会先抛弃我们,再来拯救我们……”

千重子仿佛根本没有听到真一的话,她只顾着俯瞰灯火璀璨的京都,根本没有看真一一眼。

真一见千重子陷入了这般无法与旁人说的淡淡哀愁之中,不由得抬起了手,想要搭上她的肩头。可是,她却躲闪开去,说:

“拜托你不要触碰我这个弃儿。”

“我们都是上帝的孩子,都是他的弃儿……”真一略微提高了音调说道。

“不要说得这么玄奥。我不是什么上帝的弃儿,我根本就是一个被亲生父母遗弃的孩子。”

“……”

“是一个被扔在店铺格子门前的弃儿。”

“你在瞎说什么!”

“我说的是实话。尽管这种事对你说了也毫无用处,可……”

“……”

“站在清水寺中眺望暮色里的广阔京都,一个疑问始终在我心头萦绕——我果真出生在京都吗?”

“听听你说的是什么话,都有点儿不正常了……”

“我有必要编这种谎话吗?”

“你不是批发商视若珍宝的独生女吗?独生女总是喜欢胡思乱想。”

“他们当然是视我如珍宝的,如今我到底是不是弃儿也不影响什么,可……”

“你说自己是弃儿,有证据吗?”

“证据?证据就是店铺外面的格子门。对这一切再清楚不过的就是那扇古老的格子门了。”千重子的声音越发悦耳动听,“记得我还在上中学的时候,妈妈叫我过去,对我说:‘千重子,你并非我的亲生女儿。我见到那么一个惹人怜爱的婴孩,就抱在了怀里,坐上车,一溜烟逃回家里了。’然而,爸爸妈妈偶尔不留心,说出来的捡到我的地点总也不一致。他们一个说是在祇园 赏夜樱时的樱花树下,一个说是在鸭川河畔……他们肯定是觉得我太可怜,不肯如实说我其实是被扔在店铺门口的弃儿,因此就编出了这样的话……”

“唔,那你知不知道你的亲生父母是谁?”

“现在的爸爸妈妈对我很好,所以我并不想寻找他们。或许,我的亲生父母早已成为仇野 墓场里无人凭吊的孤魂野鬼了吧,就连墓碑都已无比破旧……”

春日的柔和暮色,将京都直到西山的半边天空都笼罩上了一层淡淡的霞光。

对于千重子是弃儿之事,真一尚且无法相信,更不用说相信她是被偷来的孩子。千重子的家就在那条历史悠久的批发商大街之上,只要到周围稍事打听,便能清楚一切。不过,真一现在并没有去查个水落石出的想法。他十分困惑,只想弄清楚千重子为何要在这样的时候,在这个地方,对他毫无隐瞒地说出这些。

莫非,她就是为了告诉真一这件事才邀他到这里来的?千重子的声音越发清澈纯真,却又有一股刚毅之感从她优美的语调中显露出来。由此可见,她并不是要对真一倾诉衷肠。

朦胧之中,千重子感知到了真一对她的爱。难道说,千重子如此坦诚,是为了让所爱之人清楚自己的身世?可真一却没有听出这层意味。恰恰相反,他甚至从她的言语之中,感受到了她的拒绝。不过,就算弃儿之事全都是千重子编造的,又如何……

真一想起自己在平安神宫曾数次用“幸福”来形容千重子,如果千重子这番坦诚之言是为了对这句话进行反驳,那就好了。于是,真一试探道:

“你了解自己的身世之后,有没有感到失望或者伤心呢?”

“没有,没有一丝丝失望,也没有一点点伤心。”

“……”

“只有一次,那是我说要上大学,父亲反对道,一个未来要继承家业的女孩子,上大学做什么!只会耽误时间。还不如好好学一下做生意。父亲这样说的时候,我心里才有一点儿……”

“这事儿是发生在前年吧?”

“是。”

“你总是对父母这样唯命是从吗?”

“是的,向来如此。”

“在婚姻大事上也这样?”

“嗯,现在是这样打算的。”千重子斩钉截铁地道。

“可是,你就从不为自己想一想?从不想一想自己的感情?”真一问道。

“想得太多,甚至多到过分,并为此苦恼不已。”

“那你是打算压抑自己,将自己的感情全部扼杀吗?”

“不,没有。”

“你说的话总是像谜似的。”真一浅浅一笑,声音微微颤抖。他探身栏杆外,想要瞄一眼千重子的神色。“我要瞧一瞧这个谜一般的弃儿的脸。”

“天已经黑了。”直到这时,千重子才第一次向真一转过脸来。她的双眸星星闪闪。

“真吓人呀……”千重子抬起双眸望向正殿屋顶,上面那层桧树皮,似是厚重阴暗地逼将过来,显得异常恐怖。 EkeNNjoePdJa5YmUxbHIKKHSV1Cfv9dscCm9lweTG6p7VHIU0CvQVU9xvL78C1u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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