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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只鹤

时间已然晚了,可直到进了镰仓圆觉寺的院子里,菊治仍旧没有下定决心去参加茶会。

栗本近子每次在圆觉寺后院的茶室举办茶会,总会向菊治发出邀请。不过,自从他的父亲离世之后,他一次都未参加。因为在他看来,那些人不过是看在亡父的情面上才会向他发出邀请,因此他始终未曾理会。

可是,这一次,请帖上却赫然写着:万望亲临,和师从于我学习茶道的女弟子见一面。

菊治读着请帖,不由得想起了近子身上的那块痣。

菊治大约八九岁的年纪时,父亲带着他去找近子。近子正在茶室坐着,胸口敞着,手拿小剪刀剪痣上的毛。那是一块占据左侧乳房一半面积、径直延伸到心窝的痣,约莫巴掌大。痣是紫黑色的,上面长着毛,所以近子才会拿剪子剪。

“啊!少爷也跟着过来啦?!”

近子吓了一跳,想要一下将衣襟合好。不过,或许是觉得这样慌慌张张的反倒更尴尬,于是就稍微侧了侧身,不慌不忙地把衣襟塞进了腰带之中。

她的惊吓显然是因为看到菊治而非看到他的父亲。女佣开门迎客的时候,必然向她通报过,菊治父亲来访她肯定是知情的。

菊治父亲并未进茶室,而是直接进了隔壁那间房里坐了下来。那里原本是客厅,如今也用作教授茶道的教室。

父亲扫了几眼壁龛里挂着的字画,随意地说了句:

“上盏茶喝。”

“好。”

近子虽然应了声,却并未立即起身。

菊治看到一些类似男人胡须的毛掉在了她铺在腿上的那张报纸上。

这大白天里,老鼠竟然在天花板上跑个不停。廊檐旁的桃花已然绽放。

近子虽然已跪坐于炉火边点茶,可还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十几天后,菊治的母亲像是要揭开某个惊天秘密似的,对他的父亲说起近子之所以尚未嫁人,完全是因为她的胸口长着一块痣。母亲仿佛对近子抱以同情,脸上一副怜悯的神色——她并不知道自己的丈夫对此心知肚明。

“哦,哦。”

父亲故意以惊讶的口吻附和着:

“可是,就算丈夫看到了又何妨?只要事先说清楚,人家不介意就行呗。”

“谁说不是呢。不过,哪个女人能把‘我胸上有一大块痣’这种话说出口呢!”

“又不是小女孩啦!”

“那也很难说出口呀!不过,就算婚后男人看到了,多半也是付之一笑罢了。”

“听你这话,她把那块痣给你看啦?”

“你这是说的什么傻话呀!”

“她只跟你说了说?”

“今天教授点茶,我们闲聊来着……她忍不住了才说的。”

父亲没有吭声。

“真结了婚,不知道男方会作何感想。”

“心里多少会有点嫌恶,不舒服吧。不过也说不定,或许这种隐私会成为某种乐趣,让人觉得意趣盎然。谁知道这个短处会不会引出其他长处?退一步来说,这也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问题。”

“我也劝她说这算不上大问题,她却说,关键是长在了胸脯上。”

“哦。”

“她说,只要想到生了孩子还得喂奶,心里就难受。就算丈夫不在意,为了孩子……”

“难不成痣长在胸脯上就出不了奶水啦?”

“也不是……她的意思是,孩子吃奶的时候看到了,她心里会难受。我倒是没往这方面想。不过只要换位思考一下,也就能理解她的这层顾虑啦。毕竟孩子落地便要吃奶,一睁开眼看到的不就是妈妈胸脯上那块难看的痣吗?孩子对这个世界的第一印象,就是对母亲的第一印象,也就是母亲胸脯上那块丑陋的痣。这样深刻的印象,会一辈子缠住孩子的!”

“哦,可是,何必这样杞人忧天呢!”

“谁说不是呀!让孩子喝牛奶或者请个奶妈,都能解决。”

“只要出奶水,长个痣又有什么妨碍。”

“那怎么行!听她说这些话,我泪珠不住往下掉。心想,就是这么个理呀。就拿咱家菊治来说,让他吃那种长着痣的奶,我可不愿意。”

“说得也对。”

菊治见父亲这般装模作样,就气不打一处来——近子的痣连他都看见了,父亲却一副视若无睹的做派,真是让人恼怒。

可是,二十年后的今日,菊治忆起往昔,觉得当时父亲应该也很难为情吧。所以他不由得苦笑一声。

而且,菊治十几岁时,母亲的话时而会在耳边回荡,他很担心自己冒出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或者妹妹,吃那种长着痣的奶。这让他的心里既不安又恐惧——他总觉得,孩子只要是吃了那种大块痣上还长着毛的奶,就会变成让人害怕的恶煞。

好在,近子并未生育。往坏处猜测,大概是父亲不允许或者不愿意让她生孩子,就以母亲的眼泪,还有那块痣和孩子等等说辞作借口,向她不断吹风。不论如何,不管是父亲在世的时候还是辞世之后,近子都未生育过。

近子应该是想掌握主动权,所以才在菊治和父亲一起看到那块痣后没多久就亲自上门将这一隐私在菊治告诉他母亲之前先行坦白了。

难道说真的是因为那块痣的原因,近子才始终未婚?

话说回来,那块痣的印象始终留在菊治心中,未曾抹去。很难说清这是否和他的命运有某种纠缠。

所以,在他看到近子以参加茶会之名,意在让他前去相亲的请帖时,那块痣又不由自主地浮现在了他眼前。他猛然意识到,难不成近子介绍的对象会是一个冰清玉洁、毫无瑕疵的姑娘?

难不成父亲生前未曾用他的手抚弄过近子乳房上的痣?或许那块痣上还留下过他的齿痕吧。菊治甚至这般胡思乱想。

而今,走在寺院小山之间鸟鸣啾啾的庭院里,这些杂念乱想又掠过了菊治脑海。

在菊治看见那块痣两三年之后,近子竟变得男性化,如今已经全然成了不男不女的中性。

这个时候,近子应该正在利索地招待茶会来客吧。只怕她那长着痣的胸脯也早就干瘪了吧。菊治正要发笑,两位姑娘急匆匆地从他身后赶了过来。

菊治停下脚向旁边一让,问道:

“请问,去栗本女士的茶会,是走这条路不是?”

“没错。”

两位姑娘异口同声道。

其实,菊治根本没有必要问路,况且从这两位姑娘的衣着打扮很容易看出她们是要去茶会。他之所以这样问,不过是为了让自己下定决心参加茶会罢了。

一位姑娘手上拿着一个绉绸包袱,桃红色的绉绸上面绘着千只洁白的鹤,简直太美了!

菊治在两位姑娘还未进茶室,正在换布袜的时候到了。

从二人身后向屋里瞥去,只见屋子约莫八叠大小,来客差不多挤得腿挨着腿,尽是些衣着光鲜华丽之人。

近子眼尖,一下子就看到了菊治,她急忙站起身走过来,道:

“哎呀,真是稀客,欢迎大驾光临,快请进。没关系,就从那边上来吧。”

近子边说边伸手指了一下壁龛旁边的推拉门。

菊治感觉屋子里的女宾们几乎同时看向了自己这边,他红了脸,道:

“都是女宾?”

“啊,男宾也来过的,不过已经全都走了。这会儿你可是万绿丛中的一点红呀。”

“我可当不得这一点红。”

“菊治少爷当然有当‘红’的资格,毫无疑问。”

菊治甩甩手,意思是说他想从另一个门绕进去。

那位姑娘正向千只鹤包袱之中塞那双一路穿着的布袜,此时停下手,落落大方地直起身,让菊治通过。

菊治进了旁边的那间屋子,点心盒、茶具箱还有来宾的个人物品各处都是。女佣正在里间水房里洗涮。

近子走进屋子,跪坐在菊治跟前。

“感觉如何?那位姑娘还行吧?”

“你是说手拿千只鹤包袱的那位?”

“我可没注意什么包袱不包袱的。反正就是这会儿站在那边的那群人里最最标致的那一位——她是稻村家的千金。”

菊治模棱两可地点点头。

“说什么包袱之类的,真是太奇怪了,你竟会注意这种东西。看来我万万不能掉以轻心。我只当你们一起过来的,正暗暗佩服你的周到殷勤呢!”

“这是什么话。”

“路上遇见也是缘,况且令尊和稻村先生还是旧相识。”

“哦?”

“她家原本在横滨经营生丝买卖。我并没跟她提起今日之事,你就放心大胆地细细端详吧。”

近子嗓音不小,仅仅一门之隔,菊治担心那边会听到。正在他无奈之际,近子的脸蓦地凑了过来:

“只是,有件事情略显棘手。”

她边说边将嗓音压低,继续道:

“太田夫人也带着她的女儿来了。”

她观察着菊治的神色,继续道:

“今天她并不在我的邀请之列……可这种茶会,就算是过路人都能进来坐坐,方才还有两伙子美国人进来过。他们听到消息就过来了,实在是没办法,抱歉得很。不过,有一点你大可放心,她们不会知道你的事的。”

“我今天过来,原本……”

菊治是想说自己原也不是来相亲的,可是话未脱口,便哽在喉咙里,咽下去了。

“难堪的是太田夫人,你只需不动声色便可。”

菊治听见近子的话,莫名有点恼火。

栗本近子和父亲并无太深太长的交往。父亲在世的时候,近子时常到家里来,算是个得力女子。她下厨干活儿不仅限于茶会上,而且平时做客也是如此。

近子男性化后,母亲认为若是再对她心生妒忌,未免过于滑稽可笑。母亲后来必然觉察到了父亲曾经见过近子胸脯上的那块痣。但早已时移世易,近子也已经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泰然地跟在母亲身边。

不知从何时开始,菊治也对近子怠慢随便起来,好像只有由着性子顶撞她的时候,儿时那种让人无法呼吸的嫌恶感才能稍稍减轻。

也许是为了遵从自己的处世之道,近子才会变得男性化,并且成为菊治家的得力帮工。

在菊治家的庇护扶持下,近子已然是一位小有名气的茶道师了。

近子只在父亲生前与他白白好过一段,在父亲辞世以后,她便完全扼杀了自己的女性本能。菊治每每念及此处,就会不由自主地对她生起一丝极淡极淡的同情。

母亲之所以对近子并未过分仇视,也是出于对太田夫人之事的牵制。

菊治父亲和太田先生是茶友。太田去世之后,菊治父亲帮忙处理茶友太田留下的茶具,因此便和他的遗孀慢慢亲近了。

正是近子第一个将此事告知了菊治母亲。

显然,近子站在了母亲这边,而且行为很过分。她总是悄悄跟在菊治父亲身后,还时不时地去太田夫人家数落人家,就像是妒火中烧一般。

菊治母亲是个腼腆之人,她看近子这般好管闲事,弄得沸沸扬扬,几乎被吓到了,很担心家丑外扬。

近子甚至会当着菊治的面对太田夫人恶语相向。菊治母亲认为不该这样,近子却说就是该让菊治知道知道。

“我上回到她家去,狠狠地说了她一顿。许是被她家孩子偷听见了,竟忽地从旁边传来了呜呜咽咽的哭声。”

“是她女儿?”

母亲眉头紧蹙着问道。

“是呀,听说已经十二岁啦。这个太田夫人真是心智不全。我只当她会跑过去骂孩子一顿,谁承想她竟一把抱起孩子,揽在怀里,在我面前跪坐下来,娘俩一块儿哭给我看!”

“那孩子也太不幸了,对吧?”

“要不我说应该把孩子当成出气筒嘛!那孩子对她妈妈的所作所为全都心知肚明。不过那个小姑娘长着一张圆圆的小脸,还挺招人爱的。”

近子说着瞅了菊治一眼,道:

“要是咱们菊治少爷能劝老爷几句,该多好呀。”

“请你不要挑拨是非。”菊治母亲终究忍不住开了口。

“夫人,您可不能把这种种委屈全咽到自己肚子里呀,就该一狠心一跺脚全都抖搂出来。您这么消瘦,人家却珠圆玉润的。人家虽然心智不全,却知道只要人畜无害地哭上几声,便能万事大吉了……况且,她那死鬼老公的遗照还堂而皇之地挂在接待您家老爷的客厅里呢,老爷竟一点都不在意。”

曾经被近子数落得这般不堪的太田夫人,竟在菊治父亲去世之后带着女儿前来参加近子的茶会。

菊治想到这里,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就算近子说的是真话,太田夫人并未在她邀请之列,可菊治还是对父亲去世之后她们二人仍旧保持来往一事感到意外。可能她只是让女儿来跟随近子学习茶道的吧。

“你若心里不痛快,我就去请太田夫人先行回家好了。”

近子边说边扫了一眼菊治的神色。

“我怎么都行,若对方自己想回,就悉听尊便吧。”

“若她这般识时务,你的父母就不会有这诸多烦恼啦。”

“她家的千金也来了,是不是?”

菊治和太田夫人的女儿素未谋面。

菊治认为太田夫人在侧,似乎不适合与那位手拿千只鹤包袱的姑娘见面。况且,他非常不愿自己和太田小姐的初见发生在这种场合。

不过,近子的声音始终喋喋不休地在耳畔回荡,让他心神不安。

“既然她们已经知道了我的到来,躲避总不是办法。”菊治边说边站起身来。

他由壁龛一侧进入茶室,坐在了门口的上座上。

近子紧随其后,郑重地向来宾介绍道:

“这位是三谷少爷,三谷先生之子。”

近子话音刚落,菊治便鞠了一躬,抬头时,诸位姑娘全都清清楚楚地落在了他的眼里。

菊治好像略显紧张,华丽鲜艳的和服映满他的眼帘,最开始他根本分不清到底谁是谁。

待到定神静心后,他才看到,自己和太田夫人相对而坐。

“啊!”

太田夫人叫道。那率真亲切的嗓音清楚地落在了每一位来宾的耳中。紧接着,她又说:

“好久不见,久违了!”

她说完就轻轻地拽了一下坐在旁边的女儿的衣袖,意思是让她也寒暄两句。姑娘略显窘迫,满脸涨红,垂着头施了一礼。

这很出乎菊治的意料。因为太田夫人的态度中不仅没有一丝一毫的敌对恶意,而且还显得十分亲切。她好像在为和菊治的不期而遇而喜悦,甚至众目睽睽之下都未加掩饰。

她的女儿始终垂着头。

待到太田夫人反应过来,双颊也泛起了一层红晕。她看向菊治,眼神之中仿佛有说不完的话,最终却说了一句:

“还在学茶道没有?”

“没,从没学过。”

“哦?贵府可是茶道世家啊。”

夫人略显伤感,双眸不由得湿润了。

菊治父亲办过丧事之后,他们两个就再未谋面。

她和四年之前并无太大变化。

脖颈还是那般修长白皙,圆圆的不太协调的肩头,看上去很像年轻的时候。鼻子嘴巴和双眸比起来,要小巧许多。细细端详之下,鼻子小巧玲珑,十分标致可爱。说话的时候,下唇时常会包住上唇。

她的女儿完全继承了她的基因,脖颈修长,肩膀圆润。比母亲略大的双唇始终紧紧地抿着。相比之下,母亲的嘴唇甚至小得有些滑稽。

女儿的双眸较之母亲更加乌黑发亮,其中似乎蒙着淡淡的哀愁。

近子朝炉中炭火看了一眼,说道:

“烦请稻村小姐为三谷少爷敬一杯茶可好?你还未点过茶吧?”

“嗯。”

那位手拿千只鹤包袱的姑娘应声站起,向这边走来。

菊治很清楚,这位姓稻村的姑娘就坐在太田夫人旁边。

不过,他一直尽力避免当着太田夫人母女二人的面去打量稻村小姐。

近子或许是为了给菊治一个看真切的机会才请稻村小姐来点茶的吧。

稻村小姐在茶釜前跪坐下来,回头问近子道:

“用哪盏茶碗合适?”

“唔,是了,就用那盏织部陶瓷的吧。那盏茶碗是三谷少爷父亲的心头好,也是他送给我的纪念物。”

菊治对这会儿在稻村小姐跟前放着的这盏茶碗还模模糊糊有些印象。父亲的确用过,却是源自太田夫人之手。

亡夫的心爱之物,经由菊治父亲转到近子手中,如今又在这种茶会上现身。不知道这一切看在太田夫人眼中,会激起怎样的心绪。

近子的毫不在意让菊治十分惊讶。

不过,说起毫不在意,太田夫人的表现又何尝不是呢!

和经历过情天欲海的中年女人相比,眼前这位正在点茶的小姐的清丽纯洁之美,真让菊治觉得无法用言语形容。

近子是想给菊治创造机会细细看看这位手拿千只鹤包袱的姑娘的,不过她的心思,怕是连这位姑娘都不清楚。

姑娘自然大方地点了茶,亲手端到了菊治跟前。

菊治喝完茶,不觉欣赏起了这盏茶碗。这盏茶碗是黑色的织部陶瓷,正面的白釉之上还绘制着黑色的嫩蕨菜花纹。

“眼熟吗?”近子劈头盖脸地问道。

“有一点吧。”

菊治答得模棱两可,随后就将茶碗放下了。

“最具山野之趣的就是上面的蕨菜嫩芽啦,这个茶碗最适合在早春使用,当年令尊就曾用过。尽管这时来用有点晚,但菊治少爷来用倒是再合适不过。”

“哪里,家父不过拥有过它很短的时间罢了。这对于茶碗自桃山时期由千利休 传承下来的数百年历史来说,根本不值一提。诸多茶人珍重传承数百年,只怕家父算不得什么。”

菊治之所以如此说,是想将这盏茶碗的各种因缘际会全都忘掉。

这盏茶碗是太田先生传给太田夫人,再流转到菊治父亲之手,最终转给近子的。现在,太田先生和菊治父亲这两个男人均已辞世,太田夫人和栗本近子这两个女人却狭路相逢。如此看来,这盏茶碗的命运的确曲折离奇。

而今,这盏古朴的茶碗,还在被太田夫人、太田小姐、近子、稻村小姐,还有其他姑娘们用唇触碰,用手触摸着。

“请允许我用这盏茶碗喝一碗茶吧。刚刚用的是其他茶碗。”太田夫人突然开口道。

菊治惊讶至极,不知道是她太过傻气,还是太恬不知耻。

菊治见太田小姐始终垂着头,不曾斜视,不由得心生怜悯,几乎不忍看她。

稻村小姐再度为太田夫人点起茶来。所有人都盯着她看。只是,她大概并不清楚这只织部茶碗的来龙去脉,只是按照茶道程式点茶而已。

她手法娴熟,毫无破绽。自上半身直到膝部,动作都正确无误,气质也高贵雅致。

她背后的格子门上映出了新叶的婆娑倩影,和她身上的华美和服交相辉映,让人产生了一种错觉,以为她的肩背和衣袖都有柔和的光反射而出。她的满头青丝也是乌黑发亮的。

但就茶室来说,这个房间有过于明亮之嫌,不过也正因如此,才更加映衬出了她那青春焕发的光彩。小红茶巾和她相映成趣,不仅不落俗套,而且让人觉得明丽灵动。她的纤纤玉手,宛若一朵盛放的红花。

她的周围,似乎有成千上万只纯白的鹤在翩翩起舞。

太田夫人将那盏织部茶碗托在掌心之上,道:

“黑碗绿茶,宛如春日绿意萌发。”就差说一句“此乃先夫遗物”了。

接下来就是惯例般地介绍茶具。年轻的姑娘们对茶具的由来并不清楚,都在听近子介绍。

水罐和茶匙原本的主人都是菊治父亲,不过近子和菊治二人都未点破。

菊治看着姑娘们一个个站起身来告辞回府,刚重新落座,太田夫人就凑过身来。

“刚刚真是抱歉。你应该生气了吧。只是,我一看见你,就觉得格外亲切……”

“嗯。”

“你如今真是一表人才。”

太田夫人的双眸好似满是泪珠。

“唉,令堂也……我原打算去吊唁,可最终没有成行。”

菊治面露不悦。

“令尊令堂相继离世……有些孤单吧?”

“唔。”

“还不回家去?”

“哦,稍等一会儿。”

“什么时候有机会,我想跟你说些事。”

近子的喊声从隔壁房中传来:

“菊治少爷!”

太田夫人依依不舍地站起身来,她女儿早就在院中等待了。

母女俩一同向菊治施了一礼,转身离开。只是小姐的眸子像是在诉说着什么。

近子正和两三位关系亲近的弟子,还有女佣在隔壁的房中拾掇茶具。

“太田夫人说了些什么?”

“没……没说什么。”

“你可得小心点她。这个人表面看起来人畜无害,一脸无辜,内心却深不可测。”

“可她不是常常来参加你的茶会吗?这又是从何时开始的呢?”

菊治语含讥讽道。

他像是要从这间充满毒雾氛围的房间逃出去似的,走出了房间。

近子紧随其后,道:

“如何?那位姑娘还行吧?”

“唔,不错。若我俩相见之地没有你,没有太田夫人,也没有家父的亡灵徘徊,就更好了。”

“何必如此介怀!太田夫人和稻村小姐又无瓜葛。”

“我只觉得对那位姑娘心怀歉意。”

“什么歉意不歉意的。如若你是因为太田夫人的到来而不悦,请允许我说声对不起。实际上,她今天并不在我的邀请之列。你还是应该认真考虑一下稻村小姐的事。”

“嗯,今天就这样吧,告辞。”

菊治收住脚道。他边走边说,近子始终跟着,没有离开之意。

只留菊治一人,前面山脚下含苞待放的杜鹃花映入眼帘,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被近子的一份请帖引到这里,不禁对自己生出了一种嫌恶之感。不过,那个手拿千只鹤包袱的姑娘,在他的心田留下了清新明丽的印象。

之所以并未因在茶会上和自己父亲的两个相好相见而心烦,也许就是因为那位姑娘吧。

可是,菊治只要想起那两个女人还活生生的,还在随意谈论父亲,母亲却早已辞世,便有些怒火中烧。就连近子胸上那块难看的痣也浮现在他的眼前。

习习晚风自新叶吹来,菊治将帽子摘下来,缓缓踱着步。

远远地,他发现太田夫人正站在山门后侧。

菊治打算绕道而行,于是就四下张望。左右两侧都有山间小径,只需登山,便可绕过山门。

不过,菊治还是板着脸径直走向了山门。

太田夫人看到菊治,竟然迎面走了过来,脸颊泛起红晕。

“我等在这里,就是想再跟你见一面。或许你会觉得我恬不知耻,但就那样分别,我总是不甘心……况且,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令爱呢?”

“你说文子,她已经跟朋友结伴走了。”

“这么说,你在这儿等我的事情,她也知道?”菊治问。

“嗯。”

太田夫人盯着菊治的脸回答道。

“这样看来,她是对我不悦啦?刚刚茶会上,她见到我似乎就有些不高兴,实在是不好意思。”

菊治这话乍听起来婉转含蓄,实际上却露骨直接。谁承想太田夫人却十分坦诚地说:

“她见了你,心里一准不高兴。”

“她的痛苦应该是源自家父吧。”

菊治原本想说,正如他自己也为太田夫人之事备感痛苦。

“不是。令尊一向对文子疼爱有加。以后有机会,我会将这些事一一说给你听。刚开始,不管令尊待她怎样好,她始终不肯和他亲近。后来,战争即将结束时,空袭愈发厉害,她好像突然想通了,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她总想着对令尊尽些心力。女孩子家能尽的心力,也就是买只鸡,烧个菜而已。她冒着危险,想尽办法弄来这些东西。甚至在空袭时,去很远的地方运米回来……就连令尊都对她这种突然的变化深感震惊。我见到她这种转变,既心疼又难受,心里总有一种愧疚感。”

此时,菊治才意识到,自己和母亲都曾受恩于太田小姐。那个时候,父亲总会间或地往家里带些粮食和日用品,如此看来,竟全都出自太田小姐之手。

“我也不明白她的态度为何会转变得如此突然如此彻底,或许她是想着人生无常,生死难料,因为可怜我才奋不顾身地要为我和令尊尽份心力吧。”

那个时候,战败已成定局,文子亲眼看着自己的母亲全然沉迷在与菊治父亲的情爱里,不知天地为何物。现实的生活一天比一天严酷,所以她才会放下对亡父的顾念,转而对现实中的母亲加以照拂。

“你刚刚有没有注意到她手上的戒指呀?”

“没。”

“那戒指是令尊送给她的。有一回,令尊刚来警报就响了,他急忙忙就往家里赶。文子无论如何都要去送,根本不听劝。我担心她独自回来遇上危险,就对令尊说,回家之后,若是不方便回来,就让她在府上借宿一晚。我始终放心不下,担心他们两个全都死在路上。直到次日清晨,文子才回家。我一问,她才说,送令尊回府之后她就往回走了,在途中的一个防空壕里等到了天亮。令尊再来的时候,将那只戒指送给了她,还对她说,多谢你呀,文子。她应该是不好意思让你看见那枚戒指吧。”

菊治越听越烦,可心中还是隐约泛起了一丝怜悯,真是奇怪。

菊治并未对太田夫人心生厌恶或者加以提防,因为她总有一种让人放下戒备的本领。

文子是因为怜悯母亲狠不下心,才会尽心尽力侍候的吗?

在菊治听来,虽然太田夫人讲的是女儿之事,实际上却是在倾吐自己的感情。

或许她只想着倾诉衷肠,至于倾诉对象,极端点说,根本无法分清那究竟是菊治还是菊治的父亲。她和菊治说话时态度极其亲昵,与和菊治父亲说话时并无太大区别。

菊治之前和母亲站在一边对太田夫人产生的敌意,尽管还未全然冰释,但也已经消减了大半。恍惚之间,他甚至有一种错觉,那就是眼前这个女人所挚爱的他的父亲就是他自己,自己在很早之前就和这个女人亲密无间了。

菊治很清楚,自己的父亲并未和近子欢好多久,不过,和眼前这个女人却是情深意浓,至死不渝。他忖度着近子肯定没少欺负太田夫人,自己心中竟也有一个略显残忍的念头闪过,想要随意地捉弄一番眼前这个女人。

“你常常去参加栗本的茶会?之前她不是一直将你视为眼中钉吗?”菊治问。

“是,可令尊辞世之后,她给我写信,说因为怀念令尊而深感寂寞,我这才去参加的。”她刚一说完就垂下了头。

“令爱是否总一同前往?”

“文子应该是为了迁就我才去的。”

二人穿过铁轨,路过北镰仓车站,走向了和圆觉寺方向相反的山边。

就算往年轻了说,太田夫人至少也得四十五岁往上了,几乎年长菊治二十岁。但是,菊治对此却似浑然忘记一般,就像是将一个比自己还年轻的女人拥入怀中。

太田夫人用她的经验使得菊治和她一起享受到了那份愉快。菊治没有一丝一毫的胆怯畏缩,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是个少不更事的单身汉。

他只是觉得自己仿佛第一次探知了女人这种生物,也对男人这种生物有了更深刻的认知。他惊讶于自己男性意识的觉醒。他从未想过,处于被动地位的女人竟会如此温顺娇媚,摄人心魄,几乎温馨得让人入迷。

身为单身汉的菊治在完事之后产生了一种厌恶之感。然而,在此时此刻,理应受到最毒诅咒的此时此刻,他竟然觉得痛快酣畅。

每逢此时,菊治总会冷漠地溜之大吉。但是,这一回,他竟陶然忘忧地任由她亲热地依偎着——这是破天荒的头一回。他不知道的是,女人的热潮很快便会尾随而来。在这热潮的间隙,他恍惚有一种身为征服者的快意,就像慵懒散漫地打着瞌睡,由奴隶为自己洗脚一样。

除此之外,还有一种母爱的光辉。菊治缩着脖子问道:

“你知不知道栗本这个地方有一大块痣?”

菊治猛然意识到自己脱口而出的话很不合时宜,或许是思想放松的缘故吧。不过,他并不认为这话有损于近子。

“就在胸脯上,这个位置,像这个样子……”菊治边说边将手伸了过去。

菊治想到这里就脱口而出了。他好似是在违拗自己,又好似是要刺透对方的尴尬。或许也有对那种甜蜜的羞涩加以掩饰的目的。

“真是讨厌,多恶心呀。”

太田夫人边说边将衣领轻轻合拢起来,却又让人无法理解地,突然以从容悠然的口吻说: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呢,可隔着衣服,怕是看不到吧?”

“怎么会看不到呢。”

“嗯,怎么讲?”

“你自己看呀,在这儿不就看到了吗?”

“真是讨厌哟,是不是以为我也长着痣才要看的?”

“倒也不是。可话说回来,若真有,你会是什么心情呀?”

“长在这里,是不是?”

太田夫人边说边看了自己乳房一眼,接着又满不在乎地说:

“说这些做什么,和你又没有关系!”

菊治的挑逗并未奏效,不过,这更激起了他的斗志。

“怎么没关系,尽管我只在八九岁的时候看见过一次,但那个印象却在我脑海中存留至今。”

“怎么会?”

“你不知道,其实你也受了那块痣的连累。栗本曾打着我和母亲的名号去你家狠狠数落你,还记得吧?”

太田夫人点点头,将身子轻轻抽了出去。菊治却使劲儿拉住她,说:

“我觉得她肯定是因为总想着自己胸上的那块痣,才会变得那么坏的。”

“哎哟,你说得多吓人呀。”

“或许她也想着故意报复一下我父亲。”

“有什么可报复的呢?”

“她总是因为那块痣而自卑,还觉得我父亲是因为这个缘故才和她分开的。”

“咱们不说痣了,说这个总让人不舒服。”

如此看来,太田夫人根本不打算想象一下那块痣。

“今时今日,栗本或许早就不在乎什么痣啦,曾经的烦恼也已烟消云散了。”

“难不成烟消云散之后就没有一点痕迹了?”

“正因为烟消云散才会时而勾起人的思念。”

夫人恍若呓语道。

菊治将自己原本不打算提起的那件事也倾吐而出。

“在刚刚的茶会上,和你挨着坐的那位姑娘——”

“嗯,是雪子小姐,稻村家的千金。”

“栗本邀我去茶会,就是为了和她见面。”

“哦?”

太田夫人将一双大眼睛睁得圆圆的,盯着菊治不放。

“是相亲的意思吗?我完全没意识到。”

“不是相亲。”

“原来是这样?是相亲完毕回家……”

夫人流下泪来,泪珠淌到枕头上,肩膀也微微颤抖着。

“不该如此,不该如此!你为什么不早些对我说?”

夫人将脸埋在枕头里,哭出了声。

菊治颇感意外。

“不管是相亲完毕回家,还是并非相亲完毕回家,的确都不应该。可那都和此事无关。”

菊治心口一致地说。

刹那间,菊治的脑海中再度浮现出了稻村小姐点茶的倩影,依稀还有那个千只鹤飞舞的桃红色包袱。

如此一来,身边呜咽着的夫人的身躯便可憎起来。

“嗯,抱歉。真是罪过,我真是个罪孽深重的女人,根本要不得!”

话音刚落,她那圆润的肩头就再度颤抖起来。

假如菊治感到后悔,那也是由于丑恶感。即使相亲一事抛开不提,她总还是父亲的女人!

可是,直到这个时候,菊治既无后悔之意,也无丑恶之感。

自己怎么会和太田夫人发生关系,菊治对此也大惑不解。可是一切都那么自然地发生了。夫人方才一席话,似乎是在为勾引菊治而后悔。不过,只怕她原本并没有勾引他的意思,而菊治也并未觉得自己被她勾引。就情绪而言,菊治并无一丝一毫的抵触,夫人也无一丝一毫的抗拒。换而言之,在此事上,道德感毫无作用。

因为未能讲完菊治父亲之事,他们两个一起进了圆觉寺对面那座山上的某个旅馆,共进晚餐。其实菊治并没有非要听下去的必要,何况她郑重其事地讲述原本就有点搞笑。不过,太田夫人好像根本没有想到这一点,一味不依不舍地讲着。菊治悠然听着,对她的好意心有所感,整个人都沉浸在了绵绵情意之中。

恍然间,他体会到了父亲曾经享受过的幸福。

说不应该,的确是不应该。可是,既然摆脱夫人的机会已然错过,何不心满意足地享受肌肤之亲?

不过,或许心底还是有阴霾潜藏。他之所以将近子和稻村小姐之事说出来,应该也是为了纾解这层阴霾吧。

谁承想,他的话效应竟这般巨大。若是后悔,便更显丑恶,他不禁因自己故意用语言刺伤别人而嫌恶起来。

“忘了吧,没什么大不了的。这种事,没什么大不了的。”太田夫人道。

“你是因为想起家父,才……”

“什么?”

夫人惊讶不已,抬起头来。刚刚伏在枕头上哭泣,这会儿眼皮都是红的,眼白也微微发红。在她那睁得大大的双眸中,菊治看到还有女人的倦怠残留。

“你这样说,我也不反驳。毕竟,我是一个可悲可怜的女人。”

“瞎说什么。”

菊治说着,一把将她的衣襟扯开来。

“若长着痣,就会让人难忘,印象深刻……”

菊治说出这话,就连自己都震惊不已。

“不要,不要这样看,我已芳华不再。”

菊治龇着牙贴了上去。

太田夫人刚刚的那种热潮再度荡起。

菊治安然地睡着了。

半梦半醒之间,鸟鸣啁啾而来。这还是菊治第一回在婉转鸟鸣中苏醒。

菊治感觉自己的头脑就像是绿树受到晨雾的濡润一般,也好似经过了清洗,没有一点私心杂念。

夫人和菊治背向而眠。不知何时,翻转了身体。菊治在朦胧的天色中支起胳膊,含笑脉脉地凝视着夫人的面容。

茶会结束后约莫过了半个月,太田小姐造访菊治家。

菊治将她请进客厅,为了平复一下慌乱的心情,就亲自走到茶柜边,打开茶柜,往碟子里装了些西点。他不知道太田小姐是独自前来还是太田夫人因为难为情而等在门口。

菊治一开客厅门,小姐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她垂着头,紧闭下唇,上唇微凸。

“久等啦。”

菊治走过太田小姐身后,将对着院子的那扇玻璃门打开。

自她身后交错而过时,插在花瓶里的白牡丹散发的清香依稀传来。小姐微微前倾的肩头,丰满浑圆。

“请坐。”

菊治边说边自己先坐了下来,心绪也出人意料地平静。这完全是因为她的身上有其母的影子。

“冒昧前来,实在抱歉。”小姐仍旧保持着垂头的姿态。

“无妨,无妨,难得你能找来。”

“唉!”

那天在圆觉寺,夫人说过的话回荡在了他的耳畔——空袭期间,这位姑娘曾经护送父亲回家。

对于这件事,菊治欲说还休,只凝望着眼前的姑娘。

于是,太田夫人的温顺可人,犹如一股热流,翻腾于他的心田。太田夫人对所有事物都温柔宽恕的态度让他感到安然无忧。

在这种安然无忧的作用之下,他对小姐放下了戒心。只是,他还是不能真正地面对她。

“我……”

小姐停顿着,仰起头。

“我来这儿是想求求您,为了家母之事。”

菊治屏住了呼吸。

“希望您能宽恕她。”

“你说什么?宽恕?”

菊治反问道。他意识到,太田夫人应该已将他们的事全都向眼前的姑娘坦白了。

“只怕该请求宽恕的人是我。”

“还有令尊之事,也希望您多包涵。”

“即便是家父之事,也该是他请求谅解吧?更何况,如今家母已然辞世,应该由谁来包涵谅解呢?”

“我认为大约是家母的缘故,令尊才会那么早辞世。而且,令堂辞世也……我已经跟家母沟通过这些事了。”

“你这纯属多虑。你的母亲也是个可怜人。”

“如果先死的是家母就好了。”

眼前的姑娘简直羞愧难当,寄颜无所。

菊治意识到她也在暗指自己和她母亲之事。只是不知道眼前的姑娘因为这件事有多么难过和羞耻。

“希望您能宽恕我的母亲。”姑娘还在尽力恳求。

“什么宽恕不宽恕的,我对你的母亲,十分感激。”菊治干脆明了地说。

“是家母不好。她真是糟糕透顶,您不要再理会她了,再也不要理会她了。”姑娘说得急切,声音微微颤抖。

“拜托了。”

菊治对小姐口中的宽恕自然心中有数——里面本就暗暗包含着不再理会她母亲之意。

“拜托您以后不要再打电话……”

小姐说着,脸颊早已通红。像是要压住那种羞耻一样,她竟昂着头,望向菊治,双眸中噙满泪水。乌溜溜的黑眼珠,宛若尽力哀求似的,没有一点恶意。

“我都清楚了。实在抱歉。”菊治道。

“拜托您啦。”

姑娘的脸更红了,就连白皙修长的颈项都被红色晕染了。她的西装领子上有一条白边装饰,在此衬托下,修长的脖颈愈发美丽。

“家母之所以没赴您的电话之约,完全是因为我的拦阻。她一定要去,被我死死抱住了。”

姑娘说着松了一口气,语调也柔和不少。

分别三天后,菊治给太田夫人去了电话。她的声音里洋溢着喜悦,却并未按照约定到咖啡馆来。

那是二人之间唯一一次通电话。

“事情过后,母亲的可怜我也有感触。但是,那个时候,却只有耻辱感,只顾无情地拼命拦着她。母亲对我说,文子,请你代我回绝吧。我踱到电话机旁,却无论如何都开不了口。母亲怔怔地望着电话机,泪珠簌簌落下,好似您就站在电话机旁一样。家母就是这样。”

他们两个沉默片刻,菊治开口道:

“茶会结束后,你的母亲等我时,为何你会先走?”

“因为我希望您能明白,家母并非坏人。”

“她跟坏压根儿不沾边呀。”

姑娘眼眸低垂,小巧标准的鼻子下面,是略有些地包天的双唇,圆圆的脸蛋,像她的母亲一样美丽。

“我早就听说令堂有你这么个千金,还曾想过同你聊聊家父之事。”

小姐点了点头。

“我时而也会这样想。”

若并未和太田夫人发生什么,同眼前这位姑娘自由自在地聊聊父亲,该多好呀,菊治暗忖道。

可是,平心而论,菊治早就谅解了太田夫人以及她和父亲之事。毕竟,他也不是和这位夫人没有关系。这应该并不奇怪吧?

姑娘意识到自己坐的时间不短了,就急忙站起身来。

菊治将她送了出去。

“什么时候能有时间和你聊聊家父之事,再聊聊令堂的美好品行,该多好呀。”

这虽是菊治的应酬话,却好像正合对方之意。

“是呀。只是,您婚期将近了吧?”

“你是说我?”

“是呀。听家母说,您已和稻村雪子小姐相过亲啦……”

“绝无此事。”

出了大门就是下坡路。坡道曲曲折折,回望过去,视线之中唯有菊治家院中的树梢。

太田小姐的一番话让千只鹤小姐的倩影再度浮现在了菊治的脑海。这个时候,文子正收住脚向他告别。

菊治向着太田小姐的反方向,爬上了坡。 CoFLLPSktIMf36kcjMRCqY9phrlyYto8FdUa5W3P/EZrSYfHdv+rSmuFH+qZj9s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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