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大白天了。她从床上坐起来,迷迷糊糊地看着窗户。一片欢快明亮的阳光从窗外泻进来,一些白色的、羽毛一样的东西飘舞而过,使蓝天眨着眼睛。
有一会儿,她记不起自己身在何处了。先来的是一个欢畅的激灵,好像有什么非常愉快的事情。然后就是一个可怕的记忆:这儿是绿山墙,他们不要她,因为她不是一个男孩儿!
但现在是早晨,是啊,而且她的窗外是一棵花儿盛开的樱桃树。 她一蹦就下了床,跑过地板来到了窗前。她把窗扇往上推,它很紧,上去的时候吱嘎吱嘎直响,好像很久没开过似的,事实也正是如此。它紧紧地嵌在窗框里,上去后用不着拿什么东西撑住它。
安妮跪在地上,凝视窗外六月的早晨,眼睛里闪烁着喜悦的光。 啊,难道这不是很美吗?这不是一个可爱的地方吗?好吧,就算她不会留在这儿!她可以想象自己留下来了呀。绝对有想象的空 间。
外面长着一棵巨大的樱桃树,离得很近,树枝啪嗒啪嗒碰到了房子,树上密密层层披满了花儿,下面的叶子几乎一片也看不见了。房子两边各有一个大果园,一个是苹果园,另一个是樱桃园。满园的树也都是花开如云,满园的草上则缀着蒲公英,如同洒了满地的星星。 下面的花园里,一簇簇丁香树成了紫色的花丛,丁香花醉人的芬芳乘着晨风飘上来,弥漫到窗口。
花园过去是一片翠绿的苜蓿田,缓缓地向下倾斜着一直延伸到山谷。山谷边那条小溪奔流而过,生长在溪边的好几十棵白桦树,轻盈地从一片林下灌草层里拔向空中。远远地望着那片灌草,能愉快地联想到里面可能有蕨草、青苔和树林中一般都有的其他各类植物。山谷另一边是一个小山丘,满山的云杉和枞树使它看去像长了一身绿色的羽毛。那满山的绿中有一道缺口,远远地可以看见这“缺口”上的一面灰色山墙,它正是安妮在亮水湖另一边看到过的那座房子。
牲口棚和谷仓在院子外面靠左的一侧,再过去,目光从向着低处延伸的绿色坡田上越过,能隐约看见波光闪烁的湛蓝色大海。
安妮的一双爱美的眼睛在窗外的风景上流连着,贪婪地把所有的景物记在了心底。这可怜的孩子,她一生中见过太多不美的地方, 但这一块地方却是那么美好,如同她梦想过的一切。
她跪在那儿,忘记了一切,沉浸在周围的美好之中,直到一只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把她惊醒。玛丽拉已经来到她身边,小小梦想家却没有听见。
“这时候你该已经穿好衣服了。”她简单地说了一句。
玛丽拉真不知道该怎样对孩子说话,这方面的无知让她觉得不舒服,所以,她语气显得冰冷,话显得生硬,虽然她并不是故意 的 。
安妮站起来,深深地吸了口气。
“啊,难道不是很美妙吗?”她说,很周到地向外面的大好世界挥着手。
“这是一棵大树,”玛丽拉说,“花开起来不得了,它的果子却从来结得不多,又小,又有蛀虫。”
“啊,我不是单指树。当然,它很可爱──是的,它可爱得光彩照人,它好像故意开了这么多这么美的花儿似的。我指的是这里所有的一切,花园、果园、小溪和树林,宽广可爱的整个世界。在这样一个早晨,你有没有一种感觉,就好像非常爱这个世界似的?我听得见小溪一路奔过来一路在欢笑。你没有注意到,小溪是一种多么让人高兴的东西吗?它们总是在欢笑。即使在冬天的时候,我也能听见它们在冰下面笑。我真高兴绿山墙附近有一条小溪。也许你觉得有没有小溪对于我没什么两样,反正你们不会收留我,其实它很不一样呢!即使我将来再也见不到它,我也会常常很欢喜地想到,绿山墙有一条小溪。如果没有小溪,就会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缠着我,让我老是想:那儿应该有一条小溪的。今天早晨我没有陷在绝望的深渊里。早晨我是从来不绝望的。每天都有早晨不是一件很棒的事吗?可是我觉得心碎。刚才我还在想象你们最终想要的实际上还是我,想象我会永远永远留在这里。在想象里面待着真是一件非常非常舒服的事情。可是想象一件事情时最糟的地方是,时间到了就得停止,这让人感到很悲伤。”
“你最好穿上衣服下楼去,别一门心思沉浸在你的想象里面,”玛丽拉一有机会插话,赶快说道,“早饭已经在下面等着了。洗洗 脸,梳一梳头。窗户让它开着吧,把你的被子叠好,放回到床脚去。 动作尽量麻利些。”
显然,安妮如果决意做一件事,是能够做得很麻利地,因为她十分钟后就下楼了。她衣裳穿得整整齐齐,头发梳过了、编成了辫子, 脸也洗过了。她的心情很舒畅,因为她完成了玛丽拉交代的所有事情。可其实呀,她还是忘了一件事:没把被子叠放好。
“今天早晨我饿得很,”她哧溜一下坐进玛丽拉给她摆放好的椅子里,说道,“世界不像昨晚那样凄惨荒凉了。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我太高兴了。不过,下雨的早晨我也是十分喜欢的。各种各样的早晨都很有趣,你们说是吗?你不知道接下来整整一天会发生什么事,有很多的想象空间。不过我很高兴今天早晨没下雨,因为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人容易高兴起来,更承受得住痛苦。我感觉到, 我得承受住的东西有很多很多。在书里面读到不幸的事,想象自己能像英雄一样挺过去,那是一点问题也没有的,可如果自己真的开始遇到不幸,感觉就没那么好了,是吧?”
“行行好,管住你的舌头吧,”玛丽拉说,“一个小女孩子,话怎么这么多?”
安妮立刻顺从地管住了自己的舌头,并且一句话也不说了。她好长时间默不作声,玛丽拉倒有点不安了,仿佛面对着一件不十分自然的事情似的。马修也管着自己的舌头,不过他不作声是很自然的。于是,这顿早餐变成了鸦雀无声的一顿饭。
这沉默的进餐过程中,安妮变得越来越心不在焉。她机械地吃着,两只大眼睛定定地看着窗外的天空,其实一无所见。玛丽拉看在眼里,更加心神不宁了。她有一种不安的感觉:这个古怪的孩子的身体虽然还在桌旁,心灵却已经远离这儿,乘着想象的翅膀,飞升到虚无缥缈的云端去了。有谁会要这样一个孩子待在跟前呢?
可是,马修却希望能够收留她,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玛丽拉感觉到,昨晚马修心里怎么想的,今天早晨一点儿都没变,而且他会坚持下去。这就是马修的行事方式:一时兴起,心里面生出个念头,然后就死抱住不放,也不言语,却固执得令人吃惊——这种打定主意就不变却又闷声不响的做法,其有力和有效的程度十倍于把话说出来。
早餐结束的时候,安妮从梦想中回过神来,她主动要求洗餐具。
“你会洗餐具吗?”玛丽拉有些怀疑地问。
“我能够洗得很好。不过,我带孩子更拿手。我照顾孩子很有经验的。真可惜你们这儿没有孩子要我照顾。”
“眼前已经有一个,我可不希望再有孩子要照顾了。凭良心说, 你已经够让我头疼了。 我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马修是一个最荒唐的人。”
“我认为他很可爱,”安妮用责备的口吻说,“他很有同情心。我说多少话他都不介意,他好像喜欢听我讲话。我第一眼看见他,就感觉到他是知音。”
“你们俩都够怪的,如果你说的有缘就是这个意思的话,”玛丽拉嗤之以鼻地说,“好吧,你可以去洗餐具。多用些热水,洗过后一定要擦干。今天早晨我要料理的事够多的,因为下午我要赶车去白沙看斯潘塞太太。你和我一起去,我们要商定一个办法,看看怎么样安排你。你洗好餐具就上楼,把床铺整理好。”
安妮洗餐具的动作非常熟练,这一点玛丽拉看出来了,她一直在一旁留神看着。后来安妮整理床铺时没这么顺利,因为她从来没有学过对付羽绒褥套的技巧。但她还是把它搞定了,铺平了。然后玛丽拉为了不让她缠着自己,告诉她可以自己出去玩玩,等到吃午饭的时候再回来。
安妮脸上放出光来,眼睛灼灼发亮,向门外飞去。就在跨过门槛的那一刻,她突然停住脚步,转过身,走回到桌子旁边坐了下来。她脸上和眼睛里的光亮顿时就不见了,仿佛有谁拿灭烛器啪的一下,摁灭了她。
“这是怎么回事?”玛丽拉诘问道。
“我不敢出去,”安妮说,语调仿佛一个弃绝尘世间一切欢乐的殉教者,“假如我不能留下来,爱上绿山墙也是白费心事。我要是跑出去,跟那些树呀,花呀,还有果园和小溪都交上了朋友,我就会忍不住爱上它们的。眼下我心里面已经够辛苦了,不愿意再增加痛苦。我太想出去了,好像每一样东西都在召唤我:‘安妮,安妮, 出来找我们吧。安妮,安妮,我们需要一个玩伴。’可我还是不出去的好。假如最后非得和一样东西分开,爱上它就是白费心事了,是吧?管住自己不爱上一样东西是很难很难的,是吧?刚才我以为自己将来会生活在这儿,才那么高兴。我还以为有那么多东西可以爱, 不会有任何事情阻碍我呢。这短暂的梦已经完结了。现在我顺从命运的安排,所以我觉得不应该出去,我害怕自己会重新跟命运较劲。请告诉我,窗台上那盆天竺葵叫什么名字?”
“那是‘苹果香天竺葵’。”
“哦,我问的不是这样的名字。我问的是你自己给它取的名字。 你没有给它取名吗?那我可以给它取个名字吗?我可以叫它……让我想一想……我在这儿的时候可以叫它‘邦尼’吗?啊,就让我这么叫吧!”
“神哪,我无所谓。可你究竟是怎么想的,怎么会突然想到给天竺葵取名字呢?”
“哦,我喜欢每一样东西都有称呼。有了称呼,看起来就更像人了。你怎么知道,没有任何称呼只叫它天竺葵,就不会伤害天竺葵的感情呢?如果别人一直没名没姓地就叫你‘妇女’,你不会喜欢的吧。对,我就叫它‘邦尼’。今天早晨我已经给卧室窗外那棵樱桃树取了名字。我叫它‘白雪皇后’,因为它那么那么白。当然,它不会一直开着花的,但是可以想象它一直开着白花呀,是吧?”
“我这一辈子看见过听到过的事,没有一件可以和她相提并论的,”玛丽拉一边喃喃自语着,一边下地窖去拿土豆,借机开溜,“还真像马修说的,她确实有几分有趣。我发觉自己已经动了好奇心,想知道她下面究竟会说什么。我也会被她迷住的。马修已经被她给迷住了。 他出门的时候投给我的那个眼神,已经把他昨晚说过和暗示过的一切又全都说了一遍。我真希望他跟别的男人一样,有话就说出来。那样别人就可以回敬他,跟他争辩,让他理智些。可是对付一个只拿眼神说话的人,你有什么办法呢?”
玛丽拉结束地窖之行回到屋子里时,安妮已经双手托着下巴,眼睛看着天空,又一次沉浸在梦想之中。玛丽拉便不去招她,直到早早地把中饭摆上餐桌时,才把她唤醒。
“我估摸着,今天下午马儿和马车可以给我用吧,马修?”玛丽拉说。
马修点了点头,目中含愁地看着安妮。玛丽拉阻断他的目光,严厉地说:
“我要赶车去白沙,把这件事情了结一下。我带安妮一起去,也许斯潘塞太太会安排立刻把她送回新斯科舍。我会把茶点给你准备好,及时地赶回来给母牛挤奶。”
马修仍然一言不发,玛丽拉感觉到自己是在白费口舌。你跟一个人说话他却不搭腔,没有比这更令人恼火的了——除非不愿开口的是个女人。
马修及时地把栗色马套上了四轮轻便马车,玛丽拉和安妮动身了。马修为她们打开院子门,看着她们慢慢地驶出去,然后他开口了。 但他的话好像不是专门冲着哪一个人说的:
“今天早晨,小溪河的小杰里·鲍特来过,我对他说,可能会雇用他一个夏天。”
玛丽拉没有搭理他,她很恶毒地抽了倒霉的栗色马一鞭子,肥肥的母马并不习惯这种待遇,它愤愤不平地迈开大步,以令人心惊肉跳的速度,飕飕地沿着小径飞跑起来。马车蹦跳着向前驶去,玛丽拉回过头来看了一眼,看见马修气呼呼地俯身在院子门上,依依不舍地目送她们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