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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画室里弥漫着馥郁的玫瑰花香,夏日的微风在花园的树丛中拂过,又从敞开的门里吹进了丁香花的芬芳,抑或是那清淡些的粉色山楂花的幽香。

亨利·沃顿勋爵躺在堆满波斯鞍袋靠枕 的长沙发一角,照例不停地抽着烟,他刚好能看到一株透着蜜香的蜜色金链花,它颤动的枝条似乎难以承受如此火焰般的美;巨大的窗户上挂着长长的柞蚕丝窗帘,帘上不时掠过飞鸟奇妙的影子,映下些稍纵即逝的日本风情,让他想起了东京那些面色苍白如玉的画师,他们孜孜以求用静态的艺术表现速度和动感。蜂群时而穿过久未修刈的长草,时而绕着蔓延丛生的金银花沾满灰尘的金色花喇叭不停地盘旋,沉闷的嗡嗡声仿佛使沉寂更添压抑。伦敦的喧嚣隐约可闻,有如远处传来的风琴的低音。

房间正中立着一张英俊绝伦的青年全身像,画像夹在一个直立的画架上,画前不远就坐着画家巴兹尔·霍尔沃德本人。几年前他曾突然失踪,轰动一时,引发了无数离奇的猜测。

画家打量着这个清雅秀逸的形体如此精巧地展现在自己的艺术中,一丝得意的微笑从他脸上浮起,似乎要停留不去。但是他突然站起身,闭上眼睛,手指捂住眼睑,仿佛要把某个奇异的梦关在脑中,生怕自己从中醒来。

“这是你最好的作品,巴兹尔,你画得最好的一次,”亨利勋爵懒洋洋地说道,“明年你一定得把它送到格罗夫纳 画廊去。学院 太大,太俗了。我每次去,不是人太多看不了画,糟得很,就是画太多看不了人,那更糟。只有格罗夫纳好。”

“我看我哪儿都不送。”他把头往后一甩回答道,在牛津的时候,他这古怪的动作就让朋友们笑话,“不送,哪儿都不送。”

亨利勋爵扬起眉毛惊讶地望着他,目光透过淡淡的蓝色烟圈,烟圈出自他那掺了鸦片的香烟,正化作光怪陆离的涡旋袅袅上升。“哪儿都不送?老兄,为什么?理由呢?你们画家真是些怪人!为了出名啥都肯干,出名了却又好像要抛之脑后。你这是在犯傻,因为世上只有一件事情比遭人议论更糟糕,那就是没人议论你。像这样一幅画能让你超出英国所有年轻人一大截,还会让老年人嫉妒不已——要是他们还能动感情的话。”

“我知道你会笑话我,”他回答道,“但是我真的不能把它送去展览。我在里面画进了太多自我。”

亨利勋爵在长沙发上伸了个懒腰,大笑起来。

“好吧,我就料到你会笑,反正事实就是如此。”

“画进了太多自我!巴兹尔,我实在没想到你会这么虚荣,我真看不出你们之间有任何相似之处,你看你脸上棱角突兀、头发黑炭似的,再看这个年轻的阿多尼斯 ,就像是用象牙和玫瑰花瓣做的。哎呀,亲爱的巴兹尔,他就是个那喀索斯 ,而你——嗯,当然了,你长了副聪明相,还有一堆优点。可是美,真正的美,到了聪明相面前就消失了。聪明本身就是一种夸张,有损任何一张脸上的和谐。人一坐下来思考,就只剩个鼻子,或是额头,要么就是别的什么可怕的东西。你看那些需要高深学识的行业中的成功人士,多丑啊!当然,教会里的人除外,但是他们从不思考啊,一个主教到了八十岁说的还依旧是他十八岁时别人教他的那一套,看起来当然很可爱啦。虽然你还没有告诉我你这个神秘的年轻朋友的名字,但他的画像可把我迷住了,我敢肯定他从不思考。冬天无花可看或是夏天要醒醒脑子的时候,他这种漂亮又无脑的生物都该待在这儿。别吹嘘自己了,巴兹尔,你一点都不像他。”

“你没听懂,哈里 ,”艺术家回答道,“我当然不像他,这我太清楚了。说实话,长得像他我反倒会难过。你耸什么肩膀?我跟你说的可是实话。才貌超群则难逃宿命,这种宿命紧跟古今帝王蹒跚的脚步。最好还是不要与众不同。这世上丑人和笨人日子最好过,他们只要坐在那里,张大嘴呆呆看戏就可以了。就算他们无法体验胜利的快乐,却也不必经受失败的痛苦。他们过的才是人该过的日子——无拘无束,无忧无虑,心平气和。他们从不害人,也从不遭人害。哈里,你的地位和财富;我的头脑,就这副头脑——我的艺术,不管它价值多少;道林·格雷的美貌——上天所赐的所有这些,我们都要为之受苦,并苦不堪言。”

“道林·格雷?这是他的名字吗?”亨利勋爵问道,一边穿过画室向巴兹尔·霍尔沃德走了过来。

“是,是他的名字,我本来不想告诉你的。”

“为什么?”

“噢,我也说不清楚。我迷上了谁,就不愿把谁的名字告诉任何人,不然就像把他分一部分给别人一样。我越来越爱保密了,好像只有秘密才能让现代生活变得玄妙而神奇。再普通的东西只要保起密来也会变得可爱。我现在出城从来不告诉家里人我去哪儿,一说就索然无味了。也许这是个愚蠢的习惯,可不知怎么,它好像使生活浪漫了许多。你肯定觉得我挺傻的吧?”

“一点也不,”亨利勋爵回答道,“一点也不,亲爱的巴兹尔。你好像忘了我已经结婚了,婚姻唯一的魅力就是使得欺骗对夫妻双方而言都绝对必要。我从来不清楚我太太在哪儿,她也从来不知道我在干吗。我们见面的时候——我们也时不时见面,一起出门吃饭,或是去公爵府——我们都会板起最正经的面孔,扯些最荒诞的鬼话。我妻子在这方面可在行了——实在比我强多了。她从来不会搞混日期,而我经常弄错,不过她就算发现了也不会大吵大闹。有时候我倒希望她能闹一闹,可她总是取笑我一番就作罢了。”

“哈里,我不喜欢你这样谈论你的婚姻生活,”巴兹尔·霍尔沃德边说边往通向花园的门踱去,“我相信你是个非常好的丈夫,只不过你向来循规蹈矩,所以你觉得不好意思。你是个奇人,说话从不老实,做事却从不出错。你的玩世不恭只不过是装腔作势罢了。”

“顺其自然才是装腔作势,而且据我所知是最让人恼火的装腔作势。”亨利勋爵笑着嚷道。随后这两个年轻人一起出了门,进了花园,走到一棵高大的月桂树下,在树荫下一张长竹椅上坐了下来。阳光顺着光亮的树叶洒落,白色的雏菊在草丛中轻轻摇摆。

过了一会儿,亨利勋爵掏出怀表。“巴兹尔,我得走了,”他轻声说道,“我走之前,你得回答我刚才问你的那个问题。”

“什么问题?”画家眼睛盯着地面问道。

“你知道的。”

“我不知道,哈里。”

“好吧,那我告诉你。我要你给我解释一下,为什么不肯展出道林·格雷的画像。我想知道真正的原因。”

“真正的原因我已经告诉你啦。”

“不,你没有。你说是因为你在里面画进了太多自我,这个原因太幼稚了吧?”

“哈里,”巴兹尔·霍尔沃德直面着他的脸说道,“每一幅饱含感情画出的画都是画家自己的画像,而不是模特的画像。模特不过是个巧合,是个机缘。与其说色彩斑斓的画布上画的是模特,不如说是画家自己。我不愿展出这幅画,就是因为我怕自己在画上泄露了灵魂的秘密。”

亨利勋爵大笑起来。“什么秘密?”他问道。

“我可以告诉你。”霍尔沃德说道,脸上却露出一丝难色。

“我洗耳恭听,巴兹尔。”他的同伴瞥了他一眼,接口道。

“噢,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哈里,”画家答道,“而且我怕你不会理解,也许你根本就不会相信。”

亨利勋爵微微一笑,俯身从草丛中摘了一朵粉色花瓣的雏菊打量着。“我肯定能理解,”他回答道,一边聚精会神地端详着那长着白毛的金色小花盘,“至于信不信,只要是让人难以置信的事情,我都能相信。”

风从枝头吹落了一些花儿,一簇簇沉甸甸的星状丁香花懒洋洋地来回摇曳。墙根一只蚱蜢聒噪起来。一只细长的蜻蜓扑扇着棕色的薄翼飞过,宛如一丝蓝线。亨利勋爵觉得他仿佛能听见巴兹尔·霍尔沃德的心跳,于是忖度起下文来。

“事情是这样的,”过了一会儿画家说道,“两个月前我去布兰登夫人家参加了一场聚会。你知道的,我们这些穷艺术家必须不时地在社交圈里露露面,不过是为了提醒大家我们不是野蛮人。就像有一次你告诉我的,只要穿上晚礼服、打个白领结,哪怕是个炒股的,也能博得文明的雅誉。嗯,我在里面待了大约十分钟,跟几个体态臃肿、浓妆艳抹的贵妇和乏味的学究聊天,我突然觉得有人在看我。我一转头,第一次见到了道林·格雷。我们目光相接,我顿觉自己脸色发白,一种莫名的恐惧袭上心头。我知道面前这个人,光是他的气质就令人着迷,如果我听之任之,它会把我的整个天性、整个灵魂,甚至我的艺术本身全都吞没。可我不愿任何外在力量影响我的生活。你很清楚,哈里,我天性多么独立。我向来我行我素,至少在遇到道林·格雷之前是这样的。然后——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似乎有一个声音说我正处在生命中一次可怕的危机边缘。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命运已给我安排了至乐和至悲。我害怕了,转身要离开房间。驱使我这么做的不是良心,而是怯懦。现在我也不觉得逃避是什么光彩的事。”

“巴兹尔,良心和怯懦实际上是一码事,良心只不过是个招牌,仅此而已。”

“这我可不信,哈里,我觉得你自己都不信。但是,不管我动机如何——可能是骄傲吧,因为我曾经很自负——反正我挤到了门口,在门口自然碰到了布兰登夫人,她叫道:‘你不会这么早就想溜吧,霍尔沃德先生?’你知道她那嗓子有多尖吧?”

“知道,她一举一动都像只孔雀,唯独缺了美貌,”亨利勋爵说道,一边用他那不安的纤细手指把雏菊撕成碎片。

“我不能甩开她,是她带我去见皇亲国戚、达官贵人,还有戴着堂皇宝冠、长着鹦鹉鼻的老贵妇。她把我说成她最亲密的朋友。之前我就见过她一面,可她突发奇想要捧我成名。我想是因为当时我几幅画相当成功,至少在小报上讨论得很热烈,而这正是十九世纪永垂不朽的标准。突然我发现自己跟那个年轻人面对面,之前就是他的美貌出奇地震动了我。我们靠得很近,几乎要挨到一起了,目光再次相接。我有些鲁莽地请布兰登夫人介绍我跟他认识。其实这也不算鲁莽,而是必然。我敢肯定,没人介绍我们也会聊起来。道林之后也是这么告诉我的,他说他也感觉我们命中注定相识。”

“布兰登夫人又是怎么形容这位独特的年轻人的呢?”他的同伴问道,“我知道每位客人她都会快速大略介绍一番。我记得有一次,她带我到一个面目狰狞、浑身勋章和绶带的红脸老绅士面前,附耳对我说了些最吓人的细节,语调悲切但肯定满屋子人都听得见,我只好逃之夭夭。我喜欢自己去了解人,可是布兰登夫人对待她的客人就像拍卖商对待自己的拍品一样,要不就花言巧辩,要不就讲一堆废话,偏偏不讲你想知道的。”

“可怜的布兰登夫人!你对她太苛刻了,哈里!”霍尔沃德无精打采地说道。

“亲爱的老兄,你知道她想办沙龙,结果开了个餐厅吧,你叫我怎么佩服她呢?你还是告诉我她是怎么说道林·格雷的吧。”

“噢,好像是:‘迷人的孩子——他可怜的好妈妈跟我形影不离——他干什么来着?我倒忘了——好像——什么也不干——啊,对了,他弹钢琴的——还是小提琴,亲爱的格雷先生?’我们俩都忍不住笑了出来,当下就成了朋友。”

“友谊以笑开始可不坏,以笑结尾就最好了。”年轻的勋爵说道,伸手又摘了一朵雏菊。

霍尔沃德摇了摇头。“你并不理解何为‘友谊’,哈里,”他喃喃道,“可以说你也不理解何为‘仇恨’。每个人你都喜欢,也可以说你对每个人都很冷漠。”

“你这样说太不公道了!”亨利勋爵叫道,顺手把帽子往后一推,抬头望着天上一朵朵小云,它们有如一团团光亮的白丝浮在一望无际的夏日碧空里。“对,你太不公道了。我待人可是大有区别的。我挑朋友凭他们的美貌,泛泛之交凭高尚的人品,敌人就凭智力发达。挑敌人最该小心谨慎了,我的敌人一个傻瓜都没有,全是些聪明人,所以他们都很欣赏我。我这样是不是很虚荣?我看有点。”

“我看也是,哈里。那么根据你的分类,我肯定只能算是你的泛泛之交了。”

“亲爱的老巴兹尔,你可比泛泛之交亲多了。”

“可也比朋友差远了,我觉得算是兄弟吧?”

“啊,兄弟!我才不在乎兄弟呢。我哥是个老不死的,几个弟弟却成天找死。”

“哈里!”霍尔沃德皱起眉头叫道。

“亲爱的伙计,我说笑呢。但是我真的忍不住讨厌我那些亲戚,大概是因为我们都受不了别人犯和自己一样的毛病吧。英国的民主派对他们所谓的上层社会的罪恶相当愤慨,对此我深有同感。他们把酗酒、愚昧,还有道德败坏当作自己的专利,我们要是干了点蠢事,就是侵犯了他们的特权。可怜的索思沃克上法庭离婚的时候,他们真是愤慨到了极点。我就不信哪怕有十分之一的无产阶级过的是正经生活。”

“你说的我一个字也不同意,哈里,而且我敢说你自己也不同意。”

亨利勋爵捻了捻尖尖的棕色胡须,用带流苏的乌木手杖敲着漆皮靴尖。“你真是个地道的英国人,巴兹尔,这种话你都说两回了。如果有人向地道的英国人提出某种想法——这样做总是草率的——他做梦也不会考虑这个想法是对还是错,只有一件事他觉得重要,就是提出想法的人自己信不信。其实,想法的价值和提出想法的人是否真诚毫无关系。往往是人越不真诚,想法就越是纯粹理性,因为这样他的想法就不会带有个人需求、欲望和成见的色彩。不过我不想跟你谈政治、社会学或是玄学。我喜欢人甚于原则,最喜欢的就是没有原则的人。还是再跟我说说道林·格雷吧,你跟他多久见一次面?”

“天天见,哪天见不到他我就开心不起来,我绝离不了他。”

“稀事儿啊!我还以为除了艺术你什么都不关心呢。”

“他现在就是我的全部艺术,”画家严肃地说道,“哈里,有时候我觉得世界史只有两个重要的时代。第一是新艺术媒介的出现,第二是供艺术表现的新面容的出现。油画的发明对于威尼斯人有什么意义,安提诺乌斯 的面容对于晚期希腊雕塑有什么意义,有朝一日道林·格雷的面容对于我就有什么意义。我不只是用他做模特来画油画、画铅笔画、画速写,当然我是用他做模特来画画的,但是他对于我远远不只是个模特。我不想说什么我对自己为他作的画不满意,或是他的美艺术无法表现之类的话。没什么是艺术表现不了的,而且我知道,从我遇见他之后,我画的画都是好画,是我平生最好的作品。但是说来也奇怪——我不知道,你能理解我吗?——他的美貌以某种奇异的方式向我启示了一种全新的艺术方式,一种全新的风格模式,让我用新的方式看待和思考事物。现在,我能用一种之前不为我所知的方式再现生活。‘思想之白昼,形式之幻梦 [1] ’——这话谁说的?我忘了,但是道林·格雷对我而言正是如此。光是看到这孩子——因为他对我来说只是个孩子,虽然他已经二十出头了——光是他的外形——啊!我在想,你能理解其中的奥妙吗?无意中他已经为我勾勒出了一个崭新流派的轮廓,其中包含了浪漫主义的所有激情和希腊精神的一切完美。灵与肉的和谐——多么美妙的和谐!我们竟然蠢到把它们分开,还臆造出庸俗的现实主义和空洞的理想主义。哈里!你要是能理解道林·格雷对于我的意义就好了!你还记得我那幅风景画吗?就是阿格纽 出了那么高的价,我都不舍得卖的那幅。那是我平生最好的作品之一。为什么呢?因为我在画那幅画的时候,道林·格雷就坐在我身边。某种微妙的影响从他身上传到我身上,于是在那片平常的林地上,我平生第一次看到了之前久寻不得的奇迹。”

“巴兹尔,这太奇妙了!我一定要见见道林·格雷。”

霍尔沃德站起身来,在花园里来回踱步,不一会儿又回来了。“哈里,”他说道,“道林·格雷对我来说只是一种艺术动因。也许你在他身上什么也看不到,而我却可以看到一切。他不只在我的作品中,他无所不在。我说过,他是一种新风格的启示。在某些线条的弧度里,在某些色彩的美丽与微妙中,我都能发现他。仅此而已。”

“那为什么你不肯展出他的画像呢?”亨利勋爵问道。

“因为,不知不觉中,我已经在其中表现了这种奇特的艺术崇拜。当然,我没跟他提过,他一点儿也不知道,永远也不会知道。但是世人可能会猜到,可我不愿让自己的灵魂暴露在他们那浅薄窥探的睽睽众目之下,我的心绝不会放在他们的显微镜之下。这幅画里面有我太多的自我,哈里——太多的自我!”

“诗人才不像你这么谨小慎微,他们可知道激情有多适合出版了,现在一颗破碎的心能发行很多版呢。”

“我就讨厌他们这种做法,”霍尔沃德嚷道,“艺术家应当创造美的事物,但不应该在其中掺杂自己的生活。当今这个世道,竟然把艺术当作一种自传体。我们已经失去了抽象的美感,有朝一日我要让世人知道什么是抽象的美感——正因如此,我永远也不会让他们看到我给道林·格雷画的像。”

“我觉得你错了,巴兹尔,但是我不跟你争了,只有失去理智的人才会争论。告诉我,道林·格雷很喜欢你吗?”

画家想了一会儿。“他喜欢我,”他顿了一下回答道,“我知道他喜欢我。当然,是我一个劲儿地奉承他,说些明知以后会后悔的话,从中获得一种奇怪的快感。一般说来,是他吸引我,我们俩坐在画室里海阔天空地闲聊。但有时候他又极不体谅人,好像以折磨我寻开心似的。这种时候我就会觉得,哈里,我把整个灵魂都献给了他,可他却只把它当作插在饰纽里的一朵花、满足虚荣的一种装潢,或是夏日里的一件小饰品。”

“夏日悠悠啊,巴兹尔。”亨利勋爵喃喃道,“或许在他厌倦你之前你就会厌倦他。想来未免神伤,但是毫无疑问,天才比美貌更能持久。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拼命去接受过多教育的原因。在激烈的生存竞争中,我们总想拥有持久的东西,所以我们用垃圾和事实填满脑子,妄图以此保住自己的地位。现代的完人就是见多识广的人,但见多识广的人的头脑是很可怕的。它就像个小饰品店,全是怪东西,全都一身灰,全都价超所值。我还是觉得你会先厌倦他。有一天你看到你那朋友,会发现他已不太适宜入画,色调也不那么合你品味了,诸如此类。你会在心里痛斥他,当真觉得他当初对你很过分。下次他再来的时候,你就会很冷淡、漠然。那将是一大憾事,因为它会改变你。你告诉我的的确浪漫,可以称作艺术的浪漫,但是任何浪漫最糟糕的结局,就是叫人从此再也浪漫不起来了。”

“哈里,别这么说。只要我还活着,道林·格雷的美貌就会支配我。我的感受你体会不到,你太善变了。”

“啊,亲爱的巴兹尔,正因为如此我才能体会到啊。忠贞不渝的人只知道爱琐碎的一面,只有薄幸的人才懂得爱的悲剧。”亨利勋爵用一只精致的银质打火机点了根烟,自得自足地抽了起来,仿佛他一句话就概括了全世界。常青藤光洁的绿叶丛中传来一阵麻雀的啁啾,云儿蓝色的影子飞燕似的在草地上互相追逐。花园里让人多么心旷神怡啊!旁人的情感多么美妙啊!他觉得比思想美妙多了。生活中最迷人的莫过于自己的灵魂和朋友的激情。他因为和巴兹尔·霍尔沃德待得太久而耽误了一顿午宴,他在心里默默地描绘这顿沉闷的午宴以自娱。如果他去了姑妈家,准会碰到“好人”勋爵 ,然后整场对话就只会谈论周济穷人、标准公寓很必要之类的话题。每个阶级都会大谈特谈那些自己不必在生活中践行的美德。富人会宣扬节俭的价值,懒汉则奢谈劳动的光荣。这些全躲过去了,真是惬意!想到姑妈,他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他转身对霍尔沃德说:“亲爱的朋友,我刚想起来了。”

“想起来什么,哈里?”

“我在哪儿听过道林·格雷的名字。”

“哪儿?”霍尔沃德微皱眉头问道。

“别一脸怒气嘛,巴兹尔。是在我姑妈阿加莎夫人家。她告诉过我她找到一个极好的年轻人在东区 给她帮忙,名字叫道林·格雷。我得申明:她可从来没告诉过我他长得好看。女人不懂得欣赏美貌,至少正派女人是不懂的。她说他很热情,心地善良,当时我立马就想象出了一个戴眼镜的家伙,一头直发,满脸雀斑,拖着一双大脚跑来跑去。要是当时我就知道他就是你这个朋友就好了。”

“幸好你不知道,哈里。”

“为什么?”

“我不愿意你见到他。”

“你不愿意我见到他?”

“不愿意。”

“先生,道林·格雷先生在画室等您。”管家走进花园来通报道。

“现在你总得给我介绍了吧?”亨利勋爵大笑着嚷道。

画家转身对在阳光下眨巴眼睛的仆人说道:“请格雷先生稍等,帕克,我一会儿就来。”仆人躬身告退,沿着小径回去了。

然后他看着亨利勋爵。“道林·格雷是我最亲密的朋友,”他说道,“你姑妈说得没错,他天性淳厚善良。别宠坏了他,不要影响他,你的影响不好。世界大得很,奇人多的是。别把这个赋予我艺术全部魅力的人抢走,我艺术生涯要全指望他了。记住,哈里,我是信任你的。”他说得很慢,似乎每个字都是违背他的意志从他身上挤出来的。

“你胡说些什么呀?”亨利勋爵微笑着说道,一把抓起霍尔沃德的胳膊,几乎是把他拽回了屋内。

[1] 出自英国诗人亨利·奥斯丁·多布森(Henry Austin Dobson,1840—1921)的诗作《致一个希腊女孩》( To A Greek Girl )。 Y20xTCgpEgMANr3AdUoXVZxyKr4iR+3rrRDnTP3N41CZjwYFOfJ0De20ADkMsAMA



第二章

两人一进屋就看到了道林·格雷,他背对着他们坐在钢琴边,翻看着舒曼 的《森林情景》。“这些谱子你得借给我,巴兹尔,”他叫道,“我想学,它们美极了。”

“那全得看你今天坐姿如何了,道林。”

“噢,我都坐腻了,也不想要等身像了。”小伙子回答道,在琴凳上转来转去,一副任性耍脾气的样子。他一看到亨利勋爵,脸上就泛过一阵红晕,赶忙站起身来。“对不起,巴兹尔,我不知道你有客人在。”

“道林,这位是亨利·沃顿勋爵,我上牛津时的老朋友。我刚刚还跟他夸你是个多好的模特呢,现在什么都被你弄糟了。”

“没有弄糟,见到你我很高兴,格雷先生,”亨利勋爵上前一步,伸出手来说道,“我姑妈常跟我提起你。你是她最喜欢的人之一,但是恐怕也是她的受害者之一。”

“我现在上了阿加莎夫人的黑名单啦。”道林摆出一副滑稽的悔过样子回答道,“我答应她上周二陪她去白教堂 一家俱乐部,可我全忘了。我们原本打算弹二重奏的——我好像记得是三首二重奏。我不知道她会怎么训我,我吓得不敢去见她了。”

“噢,我来给你跟我姑妈讲和。她可喜欢你了。而且我觉得你没去问题也不大,听众或许会以为那就是二重奏,阿加莎姑妈一坐下来弹钢琴,就会弄出一大片噪音,顶得上两个人。”

“这么说对她太苛刻了,对我也不算赞扬,”道林笑着答道。

亨利勋爵打量着他。不错,他确实俊美绝伦:曲线优美的红唇、诚恳的蓝色眼睛,还有金色的鬈发。他的脸让人一看就会产生信任,身上充满了青年一切率真和纯洁的激情,给人一种一尘不染的感觉。难怪巴兹尔·霍尔沃德会崇拜他。

“你太迷人了,可不能搞什么慈善,格雷先生——太迷人了。”亨利勋爵一屁股坐到沙发上,打开了烟盒。

画家一直忙着调色,准备画笔。他看起来有些闷闷不乐,听到亨利勋爵的最后一句话,瞥了他一眼,犹豫了一会儿,然后说道:“哈里,我想今天把这幅画画完。如果我请你离开,你不会怪我太无礼吧?”

亨利勋爵微笑着问道林·格雷道:“我要离开吗?”

“噢,请你别走,亨利勋爵。我看得出来,巴兹尔在生闷气,我最受不了他生闷气了。还有,我想请你告诉我,为什么我不能做慈善呢?”

“我不知道要不要告诉你,格雷先生。这个话题太沉闷了,非得一本正经地谈不可。不过既然你让我留下,我是绝不会逃走的。你不会真的介意吧,巴兹尔?你经常跟我说,你喜欢有人跟你的模特聊聊呢。”

霍尔沃德咬了咬嘴唇,“既然道林希望如此,你当然得留下。道林的一时兴趣,对旁人来说就是法律,除了他自己。”

亨利勋爵拿起帽子和手套。“你很恳切,巴兹尔,但我看我还是得走。我在奥尔良俱乐部 约了人。再见,格雷先生,哪天下午到寇松街 来看我,五点钟我一般都在家。来之前写封信。碰不到你我会很遗憾的。”

“巴兹尔,”道林·格雷叫道,“要是亨利·沃顿勋爵走,那我也走。你画画的时候总不开腔,我站在台上强颜欢笑可真闷得慌。请他留下,我坚持。”

“留下吧,哈里,为了道林,也为了我。”霍尔沃德全神贯注地盯着画像说道,“一点不假,我工作时从不说话,也从不听人说话,肯定让我不幸的模特闷得慌。我请求你留下来。”

“可我在奥尔良俱乐部约的人怎么办?”

画家笑了,“我看一点事儿也没有。坐下吧,哈里。道林,到台上去,别乱动,也别理会亨利勋爵说什么。他对所有朋友的影响都极坏,只有我例外。”

道林·格雷带着一副希腊青年烈士的神态踏上了台,向亨利勋爵不满地噘了噘嘴,其实心里对他颇有好感。他跟巴兹尔大不一样,两人形成一种有趣的对照,而且他的嗓音又那么悦耳。过了一会儿他开口问道:“你真的给人极坏的影响吗,亨利勋爵?真有巴兹尔说的那么坏吗?”

“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好影响,格雷先生。所有的影响都不道德——从科学的角度说。”

“为什么?”

“因为影响一个人就是把自己的灵魂强加给他。如此一来,他的思想就不再是天性的思想,激情也不再是天性的激情;他的美德对他也不真实了;他的罪孽,如果所谓的罪孽存在的话,也是借用的。他就成了别人音乐的回声,扮演着本来不是为他写的角色。但是生命的目的在于自我发展。完美地实现我们的天性——这正是我们每个人人生在世的目的。可现在,大家都害怕自己。他们已经忘记了最高的责任,那就是对自己的责任。当然他们慈悲为怀,他们给饥者食、寒者衣,但是他们自己的灵魂在挨饿受冻。我们这个种族已经丧失了勇气,也许我们从未真正有过勇气。对社会的敬畏是道德的基础,对上帝的敬畏是宗教的奥秘——正是这两者统治着我们。然而——”

“头往右边偏一点,道林,乖孩子。”画家说道,他正陶醉在工作中,只意识到那年轻人脸上露出了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神情。

“然而,”亨利勋爵继续说道,嗓音低沉而悦耳,一面优雅地挥着手,那是他的标志性动作,上伊顿 的时候就早已形成,“我相信,人若是想充实完整地生活,给每一份感情赋予形式,让每一种思想自由表达,让每一个梦想成真——我相信,世界就会获得一种新鲜的快乐冲动,我们也会忘了一切中世纪的痼疾,重回希腊的理想——或许比希腊的理想更美好、更丰富。但是我们中最勇敢的人都害怕自己。野蛮人式的残缺,还可悲地活在我们的自我否定中,毁坏我们的生活。我们因为拒绝而遭受惩罚。我们努力扼杀的每一种冲动都在脑中生根发芽,毒害着我们。肉体造下罪孽,便不会再继续,因为行动就是一种净化。剩下的只有快感的回忆和奢侈的悔恨。摆脱诱惑的唯一办法就是接受诱惑。你一抵抗,灵魂就会生病,因为它渴望禁锢之物,渴望那些已经被可怕的法律定为可怕且非法的东西。据说,世间大事都发生在脑子里,其实世间大恶也发生在脑子里,而且只能在脑子里。你,格雷先生,就说你吧,虽然你有红玫瑰般的青春和白玫瑰般的童年,也有让你害怕的激情、让你恐惧的思想,还有一想起来就让你脸红羞愧的幻想和梦境——”

“别说了!”道林·格雷声音颤抖着说道,“别说了!你把我说糊涂了。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应该有话回你,但一时想不起来。别说话,让我想想,或者不如说,让我什么都别想。”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大概有十分钟,双唇微张,眼睛异样发亮。他隐约感到体内正受到一种全新的影响,但这种影响又好像发自他自身。巴兹尔的朋友跟他说的那几句话——无疑只是信口开河、故弄玄虚——却触动了他某根隐秘的心弦,之前这根弦从未被触碰,现在却随着某种奇特的节奏振动着、悸动着。

音乐也曾如此让他悸动,也曾多次扰乱他的心,但是音乐是说不出来的。它在我们心中创造的不是一个新世界,而是另一片混沌。语言!仅仅是语言!它们多么可怕,多么清晰,多么生动,而又多么残酷!让人无处可逃。但是其中又有多么微妙的魔力啊!它们似乎能给无形的事物可塑的形式,而且独具一种音乐,堪与维奥尔琴 或鲁特琴 相媲美。只有语言!还有什么能像语言这般真实?

有,童年时他曾有些不懂的东西。现在他懂了,他突然觉得生活一片火红,好像自己一直在烈火中行走。为什么之前他不知道呢?

亨利勋爵带着捉摸不透的微笑望着他。亨利勋爵非常了解在这种心理时刻应该沉默不言。他觉得兴趣盎然,惊异于自己的话产生的意外效果,不禁想起十六岁时读过的一本书,那本书向他揭示了很多之前不为他所知的东西,他琢磨着道林·格雷是不是在经历类似的过程。他只是对空射了一箭,竟然中靶了吗?这小伙子多么令人着迷啊!

霍尔沃德画笔不辍,笔触非凡而又大胆,其艺术之洗练与精妙归根到底只能源自其深厚功力。他对两人的沉默毫无察觉。

“巴兹尔,我站累了。”道林·格雷突然喊道,“我得到外面花园里坐坐,这里面太闷了。”

“亲爱的伙计,实在不好意思。我一画画,就心无旁骛。但是你今天站得再好不过了,一动也没动。我已经捕捉到了我想要的效果——嘴唇半开,眼神泛光。我不知道哈里跟你说了些什么,但他肯定让你露出了最奇妙的神情。我想他是在恭维你吧,你可一个字也别信他的。”

“他才没有恭维我呢。也许正是如此,他说的我才什么都不信。”

“你心里清楚,你全都信了。”亨利勋爵说道,用蒙眬倦怠的眼神望着他,“我陪你去花园。这画室里真热得要命。巴兹尔,来点冰镇饮料吧,加点草莓。”

“行,哈里。拉下铃就行了,等帕克来了,我告诉他你们想喝什么。我得把背景画完,待会儿就来找你们。别让道林耽搁太久。我从来没有今天这么好的作画状态,这幅画会成为我的杰作,现在就可以算杰作啦。”

亨利勋爵走进花园,发现道林·格雷把脸埋在一大簇清凉的丁香花丛中,像喝酒似的贪婪地吸着花香。他走过去,把手搭在他肩膀上。“你这样做很对,”他低声道,“除了感官什么都无法治愈灵魂,正如除了灵魂什么都无法治愈感官。”

小伙子惊得往后一缩。他没戴帽子,叶子搅乱了他那桀骜不驯的鬈发,让一头金色的发丝都纠缠起来。他眼中含着恐惧,就像突然被惊醒;精致的鼻子打着颤,一阵内心的紧张让他双唇朱色消退,颤抖不已。

“是的,”亨利勋爵继续说道,“这是生命最大的秘密之一——用感官治愈灵魂,用灵魂治愈感官。你是上帝创造的一个奇迹。你实际知道的比自以为知道的多,就像你知道的比你想知道的少。”

道林·格雷皱起眉头,转过头去。他情不自禁地喜欢上了身边这个修长优雅的年轻人,被他橄榄色的浪漫脸庞和疲惫的神情所吸引。他那低沉慵懒的嗓音极其迷人。那双清凉的手白得像花儿一样,有种奇特的魔力。他说话时,双手就像和着音乐一样舞动,似乎有种自己的语言。但他害怕他,可又羞于害怕。为什么他的自我竟要由一个陌生人来向他揭示?他已经认识巴兹尔·霍尔沃德好几个月了,但是他俩的友谊从未改变他什么。现在却突然有人闯进他的生活,而且仿佛向他揭示了生活的秘密。可是,这又有什么可怕的呢?自己又不是学生或小姑娘,害怕才荒唐呢。

“我们到树荫下坐吧,”亨利勋爵说道,“帕克送了饮料过来。太阳这么毒,再多待一会儿你就要毁了,巴兹尔就再也不会画你了。你可千万别晒伤了,那就不好看了。”

“那有什么关系呢?”道林·格雷笑着嚷道,一边在花园尽头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这对你可关系着一切,格雷先生。”

“为什么?”

“因为你拥有最奇妙的青春,而青春是唯一值得拥有的东西。”

“这我可没感受到,亨利勋爵。”

“对,你现在感受不到。等有一天你又老又丑,满脸皱纹,思虑在你额头烙上纹路,可怕的激情之火烫伤你的双唇,到时候你就会感受到了,就会强烈地感受到。现在不管你到哪儿,都能让世人迷醉。你能永远如此吗?……你有一张美得惊人的脸,格雷先生。别皱眉头,你真的有。而美是一种天才——其实高于天才,因为它不需要解释。美是世界一大客观存在,就像阳光、春天,或是我们称之为‘月亮’的那个银色蚌壳在黑水上的倒影,是不容置疑的。美拥有自己神圣的主权,可以把拥有它的人变为王子。你在笑?啊!等你失去了美的时候,你就笑不出来了……有时人们说美很肤浅。也许是的,但是起码美不像思想那么肤浅。对我来说,美是奇迹中的奇迹。只有浅薄的人才不以貌取人。世界真正的奥秘是有形的,而不是无形的……是啊,格雷先生,神灵眷顾你啊,但是神灵恩赐给你的,他们很快又会收回。你只有几年时间能真实、完美、充分地生活。青春一逝,美也随之而去,那时你就会突然发现自己不会再有什么胜利,或者只好满足于一些小胜,但往昔的记忆会让这些小胜比失败还要使你痛苦。光阴消逝,逐渐使你临近某种可怕的东西。时间嫉妒你,摧残你的美貌。你会变得面如菜色,两颊凹陷,目光呆滞。你会极其痛苦……啊!趁你还拥有青春时,好好享用吧。别听那些沉闷的说教,别去挽回那无可挽回的败局,别在愚昧、平庸、粗俗的人身上消磨生命,而浪费了你的黄金岁月。那是我们这个世道病态的目标、虚假的理想。生活吧!活出生活的奇妙!点滴都别浪费。始终搜寻新的感受。无所畏惧……一种新的享乐主义,正是我们这个世纪所需要的。你可以成为其有形象征。凭此美貌,你无所不能。世界属于你,只此一季……我一见你就看出来了,你还没意识到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可以成为什么样的人。你身上有太多吸引我的东西,我觉得必须让你认清你自己。我觉得,如果你虚度青春,就太可悲了,因为你的青春只能持续一小段时间——转瞬即逝。山间野花凋谢还会再开,明年六月的金链花会开得像今年一样金黄,一个月之内铁线莲就会绽放出紫色的星星,年复一年,它那夜色一般翠绿的叶子都会托起紫色的星星。但是我们的青春一去不复返。我们二十岁时的欢快脉搏会变得迟缓,四肢衰弱,感觉迟钝。我们会退化成丑陋的傀儡,心头萦绕着曾经恐惧不已的激情,和缺乏勇气接受的美妙诱惑。青春!青春!世间别无他物,唯有青春!”

道林·格雷睁大眼睛惊奇地听着,手上一束丁香花落到了砂砾路上。一只毛茸茸的蜜蜂飞过来,绕着它嗡嗡地飞了一会儿,随即落到那椭圆星形的小花球上爬来爬去。他饶有兴致地注视着它,当重要的事情让我们感到恐惧,当某种不可名状的新情绪让我们激动,或是当某种吓人的思绪突然侵袭我们的头脑要我们屈服的时候,我们就会对琐碎的事物产生这种奇特的兴致。过了一会儿,蜜蜂飞走了,他看见它钻进了一朵沾有污迹的牵牛花喇叭里,那花似乎颤动了一下,接着轻轻地来回摇摆起来。

突然,画家出现在画室门口,断断续续向他们打了些手势,要他们进去。他们相视而笑。

“我等着呢,”他喊道,“快进来。现在光线最好,你们可以把饮料带进来。”

他们站起身,一同沿着小道踱了回去。两只绿白相间的蝴蝶从他们身边翩翩飞过,花园一角的梨树上一只画眉唱了起来。

“遇见我你很高兴吧,格雷先生?”亨利勋爵看着他说道。

“是的,我现在很高兴,可我在想,我能永远高兴吗?”

“永远!那是个可怕的字眼,我一听就发抖。女人很喜欢用这个词,她们想要让每一段浪漫都天长地久,结果却把它们全毁了。而且这个词毫无意义,逢场作戏和终生不渝的唯一区别,就在于逢场作戏稍微经久一些。”

两人走进画室的时候,道林·格雷挽起亨利勋爵的手臂,喃喃说道:“既然如此,就让我们的友谊逢场作戏吧。”他还没说完就因为自己的唐突羞红了脸,随后踏上模特台,摆出原来的姿势。

亨利勋爵坐进一把大柳条扶手椅里看着他。只有画笔在画布上的挥洒打破沉静,此外便是霍尔沃德不时退后几步打量画幅的脚步声。阳光从打开的门里斜射进来,金色的尘埃在阳光中飞舞,浓郁的玫瑰花香似乎笼罩了一切。

大约一刻钟过后霍尔沃德停了笔,咬着大画笔的一头,皱着眉头,久久地凝视着道林·格雷,然后又久久地凝视着画像。“全画好了。”最后他出声道,然后躬下身子在画布的左下角签上长长的朱红色名字。

亨利勋爵过来审视着画像。这无疑是一幅绝妙的艺术杰作,而且颇为逼真。

“亲爱的朋友,我热烈地祝贺你。”他说道,“这是现代最精美的肖像画。格雷先生,过来看看你自己吧。”

那小伙子震了一下,有如从梦中惊醒。

“真的全画完了?”他喃喃道,一边从台上走了下来。

“全画完啦。”画家说道,“你今天姿势摆得好极了,我非常感激你。”

“那全亏了我,”亨利勋爵插嘴道,“不是吗,格雷先生?”

道林没有回答,只是无精打采地走到画像前,转身看着画。看到画他却往后一退,快乐的红晕在脸上一闪而过,眼眸里透出欢欣的光,仿佛第一次认出自己。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一脸惊异,恍惚中意识到霍尔沃德在跟他说话,但又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美,如有神启,而之前他从未察觉过。巴兹尔·霍尔沃德的赞美似乎只是出于友谊的夸饰,固然悦耳,但他听过之后付之一笑便忘掉了,不曾影响他的天性。然后出现了亨利·沃顿勋爵对青春奇怪的颂扬,对青春易逝可怕的警告。这番话当时就震动了他,而现在,当他站在那里注视着自己可爱的影像,他才幡然醒悟其中真意。是的,有那么一天他的脸会起皱萎缩,眼睛暗淡无光,优雅的身形扭曲变形,唇上的朱红会消失,头发的金色也会被偷换。原本塑造他灵魂的生命将会毁伤他的形体。他会变得可怕、丑陋而且粗俗。

想到这些,一阵剧痛像刀刮一样传遍他全身,使他天性中每一根纤弱的神经都战栗起来。他的眼前蒙上了一层泪雾,化作了紫晶色。他感觉仿佛有一只冰冷的手压在了心头。

“你不喜欢吗?”霍尔沃德终于叫道,小伙子的沉默有点刺激到他了,他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他当然喜欢了。”亨利勋爵说道,“谁能不喜欢呢?这是现代艺术中最伟大的作品之一。你开价多少,我都愿意给。我一定要买下它。”

“这可不是我的财产,哈里。”

“那是谁的呢?”

“当然是道林的,”画家答道。

“这家伙真走运。”

“多可悲啊!”道林·格雷喃喃道,眼睛还盯着自己的画像,“多可悲啊!我会变老,变丑,变得可怕,但是这幅画像却会永远年轻,永远也只有今年六月今天这么大……要是反过来就好了!要是我可以永远年轻,让这幅画去变老就好了。如果可以——如果可以——我愿意献出一切!是的,人世间没什么我不可以割舍!我愿以灵魂交换!”

“你怕是不会喜欢这样的安排吧,巴兹尔?”亨利勋爵笑着嚷道,“那你的大作可就起皱纹啦。”

“我会强烈反对,哈里。”霍尔沃德说道。

道林·格雷转过身来看着他。“我就知道你会反对,巴兹尔。你爱你的艺术甚于你的朋友。对你来说,我不过是一尊青铜雕像,我敢说,可能连铜像都不如。”

画家惊愕地瞪着眼。这话太不像道林说的了,出了什么事?他好像很生气,满面通红,脸颊火热。

“是的,”他继续说道,“我在你眼里还不如赫耳墨斯 的象牙雕像或是法翁 的银像,你会永远喜欢它们,但你会喜欢我多久?到我有第一条皱纹为止,对不对?现在我明白了,不管是什么人,只要失去了美貌,就失去了一切。是你的画让我明白的。亨利·沃顿勋爵说得完全正确,青春是唯一值得拥有的东西。等我发现自己在衰老时,我就自杀。”

霍尔沃德吓得脸色惨白,一把抓起他的手。“道林!道林!”他叫道,“别这么说。我从来没有像你这样的朋友,也不会再有第二个。你不会嫉妒物质的东西吧?——你可比任何物质的东西都美!”

“我嫉妒任何拥有不灭之美的东西,我嫉妒你给我画的这幅肖像。为什么我要失去的东西,它却能保留?逝去的每一刹那都从我身上带走了些什么,添加到它上面去了。啊,要是能反过来就好了。要是这幅画像会变老,而我却永远像现在这样年轻就好了!你为什么要画这幅画?总有一天它会嘲笑我——狠狠地嘲笑我!”他眼里涌满热泪,一下子抽出他的手,扑到长沙发上,把脸埋在靠枕中间,就像在祈祷。

“瞧你干的好事,哈里。”画家怨恨地说道。

亨利勋爵耸了耸肩:“这才是真正的道林·格雷——仅此而已。”

“这不是。”

“就算不是,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叫你走的时候你就该走。”他咕哝道。

“你叫我留下我才留下的。”亨利勋爵答道。

“哈里,我不能同时和两个最好的朋友吵架,但是你们两个让我恨透了我最好的作品,我要把它毁了。一幅画算什么?画布加颜料而已,我不会让它插足破坏我们三个人的生活。”

道林·格雷从靠枕中间抬起一头金发的脑袋,脸色苍白,满眼泪痕地望着他,霍尔沃德正向摆在高挂长帘的窗户边的松木画桌走去。他在那儿干什么?他的手指在零乱的锡管和干画笔中间乱摸,在找什么东西。对,他在找那把软钢镶刃的长调色刀,最后他找到了,他要把画割破。

小伙子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从沙发上跳起,扑向霍尔沃德,夺过刀子,一把扔到画室尽头。“不要,巴兹尔,不要!”他叫道,“你这是谋杀!”

“我很高兴你总算欣赏我的作品了,道林。”画家从惊愕中缓过来后冷冷说道,“我还以为你永远都不会呢。”

“欣赏它?我爱它,巴兹尔。它是我的一部分,我能感觉到。”

“那好,等你干透了,我就给你上漆,加框,送你回家,然后你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处置你自己啦。”他走到屋子另一头,拉铃叫茶,“茶你要喝吧,道林?你也要吧,哈里?这种简单的享受你们不会反对吧?”

“我可喜欢简单的享受了,”亨利勋爵说道,“那是逃避复杂世事的最后避难所。不过我不喜欢哭哭闹闹的,舞台上的哭闹除外。你们多荒唐,你们两个都是!不知道是谁把人定义为理性动物的。那是最草率的定义了,人什么都能有,就是不会有理性。不过我倒是很高兴人没有理性——虽然我希望你们别再为这幅画拌嘴了。这幅画还是给我吧,巴兹尔。这傻小子并不是真的想要,我可是真想要。”

“如果你把这幅画给了除我以外的任何人,巴兹尔,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道林·格雷叫道,“还有,我不准任何人叫我傻小子。”

“你知道这幅画是你的,道林,还没开始画我就把它给你了。”

“你也知道你刚刚是有点犯傻,格雷先生。还有,说你太年轻,你也并不是真的反对。”

“今天早上我就该强烈反对,亨利勋爵。”

“啊!今天早上!从那时候你才开始生活呢。”

敲门声传来,管家端着满满的茶盘进来,放在一张小巧的日本茶几上。杯盘一阵叮当,一只刻有凹槽花纹的乔治王时代 的水壶嘶嘶作响。侍童送来两只球形瓷碗。道林·格雷走过去斟好茶。两人懒懒地踱到桌边,品味起杯里的茶来。

“我们今晚去看戏吧,”亨利勋爵说道,“总有地方在演戏。我原本答应在怀特家吃饭的,不过他是老朋友了,我可以拍个电报过去说我病了,或者说有新约不能去就是了。我觉得这是个很好的托词:率直得让人吃惊。”

“穿得衣冠楚楚真叫人难受。”霍尔沃德嘟哝道,“何况还那么难看。”

“对,”亨利勋爵心不在焉地答道,“十九世纪的服装叫人厌恶。太阴沉,太压抑了。犯罪成了现代生活中唯一带色彩的元素了。”

“这种话你真的不该当道林面说,哈里。”

“当哪个道林的面?给我们斟茶的这个,还是画里的那个?”

“两个都不行。”

“我想跟你一起去看戏,亨利勋爵。”小伙子说道。

“那就去呗,你也去吧,巴兹尔?”

“我去不了,真的。我还是不去吧,我还有很多事要做。”

“那好吧,就你跟我去,格雷先生。”

“非常乐意。”

画家咬着嘴唇,手里拿着茶杯,走到画像跟前。“我要跟真的道林在一起。”他伤感地说道。

“那是真的道林吗?”画像的模特叫道,一边踱到他身边,“我真是这样吗?”

“是,你就是这样。”

“多妙啊,巴兹尔!”

“至少你看起来像。不过它是永远也不会变的。”霍尔沃德叹道,“这可不是小事。”

“看人把忠贞看成多了不得的事啊!”亨利勋爵惊呼道,“唉,就算是在爱情里这也纯粹只是个生理学问题,跟我们的意志毫无关系。年轻人信誓旦旦,可并不忠诚;老年人想不忠诚吧,又做不到:如此而已。”

“今晚别去看戏了,道林,”霍尔沃德说道,“留下来跟我一起吃饭吧。”

“不行,巴兹尔。”

“为什么?”

“因为我已经答应亨利勋爵跟他一起去看戏。”

“他是不会因为你遵守诺言而更加喜欢你的,他自己就常常食言。我请求你别去了。”

道林·格雷大笑着摇了摇头。

“我求你了。”

小伙子踌躇起来,朝亨利勋爵望去,勋爵正在茶几旁饶有兴致地观察着他们俩。

“我必须去,巴兹尔。”他回答道。

“很好,”霍尔沃德道,走到茶几边把茶杯放在托盘上,“已经很晚了,你还要换衣服,就别浪费时间了吧。再见,哈里。再见,道林。尽早来看我,明天就来。”

“一定。”

“你不会忘了吧?”

“不会,当然不会。”道林叫道。

“还有……哈里!”

“嗯?巴兹尔。”

“记住上午在花园里我要你注意的事。”

“我已经忘了。”

“我信任你。”

“但愿我能信任自己。”亨利勋爵大笑道,“走吧,格雷先生,我的汉瑟姆出租马车 就在外面,我可以送你回家。再见,巴兹尔。今天下午过得非常有趣。”

门在两人身后关上了,画家倒在沙发上,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RNbeDwQOiMVh5Jb+rbmAuA/NJ2cwuTncZVXznVzJQipG1/iDzxeTcbb2mRBXastY



第三章

第二天十二点半,亨利·沃顿勋爵信步从寇松街踱到奥尔巴尼 去看他的舅舅弗莫尔勋爵。他是个略显粗鲁,其实和蔼可亲的老单身汉。外界说他自私,因为从他身上揩不到什么油;可上流社交圈里却认为他很慷慨,因为谁讨他喜他就为谁花钱。当伊莎贝拉 还很年幼,普里姆 还名不见经传的时候,他父亲就当上了英国驻马德里大使,却因为未能谋得驻巴黎大使一职使他一气之下出乎意料地退出了外交圈,因为他觉得不论是凭自己的出身、懒散做派、漂亮的公文英语,还是凭他纵情享乐的激情,这个职位都非他莫属。当时给他当秘书的儿子也一同辞了职,此举当时颇遭非议,被认为不智。几个月后儿子继承了爵位,便潜心研究起无所事事这门伟大的贵族艺术来。他在城里拥有两栋大房子,却宁愿图省事,住在会所里,饭也大多在俱乐部里吃。他在英格兰中部拥有几个煤矿,为经营煤矿他颇操了些心,对自己染指实业的事,他借口说,煤的唯一好处是能让绅士保有在壁炉里烧木材的体面。政治上他是个保守派,但在保守党执政时例外,那时他就严词斥责他们是一帮激进分子。他在贴身男仆面前是个英雄 ,却老被贴身男仆欺负;他在大部分亲戚面前是个霸王,反过来老欺负他们。只有英国才能培育出他这种人,他还老说国家快要垮台了。他的原则早已过时,但是他的偏见却大有可谈。

亨利勋爵走进屋里,见他舅舅身着粗犷的猎装,一边坐着抽方头雪茄,一边对着《泰晤士报》发牢骚。“嗯,哈里,”老绅士说道,“什么风这么早就把你吹出来了?我还以为你们这些花花公子要睡到两点,不到五点见不到人影呢。”

“我保证纯粹是出于家族亲情,乔治舅舅。我想跟您要点东西。”

“我看是要钱吧。”弗莫尔勋爵做了个鬼脸说道,“来,坐下说个明白。现在的年轻人呐,以为金钱就是一切。”

“是的,”亨利勋爵咕哝道,一边整理着上衣饰纽上的花儿,“等他们年纪大些就明白了。不过我要的不是钱。只有买单的人才要钱,乔治舅舅,我从来不买单。不是长子的好处是可以赊账,靠赊账过日子可滋润了。还有啊,我常跟达特穆尔 的生意人打交道,所以他们从来不烦我。我要的是消息:当然不是有用的消息,而是没用的消息。”

“好吧,哈里,《英国蓝皮书》 [1] 里任何消息我都可以告诉你,虽然现在那些家伙写了不少废话。想当年我在外交圈的时候,情况可好多啦。可我听说他们现在是通过考试招人的,那你还能期待什么呢?先生,考试从头到尾都是扯淡。如果是一个绅士,他知道的就够多了;如果不是,不管他知道什么对他来说都只有坏处。”

“道林·格雷先生不在《蓝皮书》里,乔治舅舅。”亨利勋爵懒懒地说道。

“道林·格雷先生?他是谁呀?”弗莫尔勋爵紧皱着浓密的白眉问道。

“我就是来打听这个的,乔治舅舅。不如这么说吧,我知道他是谁。他是末代凯尔索勋爵的外孙。他母亲是德弗罗家族 的,玛格丽特·德弗罗夫人。我想您跟我讲讲他母亲。她长什么样?嫁给了谁?跟您同时代的人您几乎都认识,所以说不定也认识她。我目前对格雷先生很感兴趣,我刚认识他。”

“凯尔索的外孙!”老绅士重复道,“凯尔索的外孙!……当然……我跟他母亲很熟。我记得我好像还参加了她的洗礼。她是个美丽非凡的姑娘,玛格丽特·德弗罗,可她跟一个一文不名的年轻人私奔了,搞得舆论哗然——那家伙不过是个小人物,步兵团里一个副官,或是那类人。就是这样,这件事我记得很清楚,恍如昨日。婚后几个月,那可怜的伙计就在斯帕 跟人决斗丢了性命。还有些不堪入耳的谣传,说是凯尔索找了个无赖冒险家,一个比利时恶棍,当众侮辱他女婿——花钱的,花钱雇的,先生,——那家伙拿那年轻人当傻瓜,吐他唾沫。这事后来给压下去了,但是,天哪,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凯尔索都是一个人在俱乐部里啃排骨。我听说,他把女儿带了回来,但她再也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唉,是啊,这事弄得很糟。不到一年,那姑娘也死了。这么说,她留下了个儿子,是吗?我都忘了。是个什么样的孩子?要是长得像他妈妈,一准是个美男子。”

“他长得漂亮极了。”亨利勋爵同意道。

“但愿他别落到坏人手里。”老爷子继续道,“要是凯尔索对他公道,应该有一大笔钱等着他。他妈妈也有钱,塞尔比 的全部产业都归她了,她外祖父给的。她外祖父恨凯尔索,觉得他是条卑鄙的狗,他倒也的确是。我在马德里时,他去过一次。天哪,我都为他害臊。女王问过我,老跟马车夫斤斤计较车钱的英国贵族是谁。还有人添油加醋,把这件事传得沸沸扬扬。结果我整整一个月都不敢在宫廷露面。但愿他对外孙比对马车夫好一点。”

“我不知道,”亨利勋爵答道,“我猜想那孩子会有钱的。他还没成年 ,塞尔比的产业归他,这我知道,他告诉我的。还有……他母亲很漂亮吗?”

“玛格丽特·德弗罗是我见过最可人的姑娘之一,哈里。我怎么也没搞明白,是什么让她这么干的。要找人嫁,还不是随她挑?卡林顿疯狂追求她。不过她天性浪漫,那个家族的女人都很浪漫。男的都是些窝囊废,可是,天哪,女的都是些妙人。卡林顿向她下跪求婚,他自己告诉我的,可她却嘲笑他。当时伦敦没有一个姑娘不追求他的。哦,对了,哈里,说到糊涂婚姻,你爸告诉我,达特穆尔这个糊涂蛋想娶个美国姑娘?难道英国姑娘配不上他?”

“眼下娶美国姑娘可是很时髦的,乔治舅舅。”

“我敢打赌,英国姑娘是全世界最好的,哈里。”弗莫尔勋爵一拳砸在桌子上叫道。

“赌注都押给美国姑娘喽。”

“听说美国姑娘不长久。”他舅舅嘟哝道。

“持久战她们耗不起,但是障碍赛她们可了不得。她们太善变,我觉得达特穆尔没机会。”

“她家里有些什么人?”老绅士嘟囔道,“她家里有人吗?”

亨利勋爵摇了摇头。“美国姑娘善于隐瞒父母的情况,就像英国女人善于隐瞒她们的过去。”他说道,起身要走。

“我估计是做猪肉包装的 吧。”

“但愿如此,乔治舅舅,为达特穆尔着想。我听说在美国做猪肉包装可是最赚钱的行当,仅次于从政。”

“她长得漂亮吗?”

“她摆着一副美人架子,大部分美国女人都这样,这就是她们的魅力的奥秘。”

“为什么这些美国女人不能待在自己国家?他们不总说美国是女人的乐园吗?”

“没错,正因为是乐园,她们才像夏娃一样迫不及待要出来。”亨利勋爵说道,“乔治舅舅再见。我再不走就赶不上午饭了。谢谢您给了我想要的消息。我一向喜欢了解新朋友的一切,老朋友我就什么也不想知道。”

“你在哪儿吃午饭,哈里?”

“在阿加莎姑妈家。我邀请了我自己,还有格雷先生,他是她的新宠。”

“哼!告诉你阿加莎姑妈,别再拿什么慈善来烦我了,我烦透了。哎呀,这个慈善婆婆以为我除了给她那些愚蠢的怪癖写支票就没事干了。”

“行,乔治舅舅,我会告诉她的,可是不会奏效的。慈善人物已经人性尽丧,这就是他们的显著特征。”

老绅士低声“啊”了一声以示赞同,拉铃叫仆人送客。亨利勋爵穿过低矮的拱廊进了伯灵顿街 ,转身向伯克利广场 走去。

道林·格雷的身世原来如此。虽然语焉不详,却惹他想象出了一段奇特、近乎现代的爱情故事。一个美丽的女人为了一段狂热的激情不顾一切;一桩丑恶奸诈的罪行终结了几个星期狂野的欢愉;几个月无声的苦痛,继而是一个孩子在痛苦中诞生;母亲被死神攫走,男婴留给了孤独和一个铁石心肠的暴虐老头。是啊,真是有趣的背景,衬托了那孩子,使他更臻完美。世间但凡存在过的完美之物,背后都有某种悲剧的成分。必须经历阵痛,最卑微的花朵才能开放 ……昨天在俱乐部晚餐时他多么迷人啊!他就坐在对面,既害怕又开心,眼神略露惊恐,双唇微微张开,红色的烛影映照着他惊艳欲醒的脸庞,染上了一层更浓郁的玫瑰色。跟他说话就像是抚弄一把精致的小提琴,琴弓的每次触碰、每次颤动,他都给予回应……对人施加影响真是令人销魂,没有旁的活动能够比拟。把自己的灵魂投射到某个优美的形体中,并让它在那里稍作逗留;听见自己理性见解的回声,更增添了激情和青春的旋律;把自己的气质输送给他,就像某种微妙的流体或奇特的芳香:此中有真乐——在我们这个狭隘而庸俗的时代,在这个追求粗鄙肉欲、志趣极其平庸的时代,也许这是最能让人满足的欢乐……他在巴兹尔的画室里机缘巧合结识的这个小伙子,真是个奇妙的典型,至少可以塑造成奇妙的典型。典雅如此,少年纯真,还有他的美,就像保存完好的古希腊大理石,可以塑造成任何东西,可以是泰坦 巨人,也可以是小玩具。这样的美却注定要凋谢,多么可惜!……巴兹尔呢?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他多么有趣!新的艺术风格,观察生活的崭新模式,一个对此全然不知的人一出现就把这些都奇妙地启动了;住在朦胧森林中,在旷野里隐身漫步的沉默精灵突然显形了,美如德律阿得斯 但不惊恐,因为他的灵魂一直追求着她,其中那种神奇的观察力如今已被唤醒,神奇事物只在这种观察力面前才会显露;事物的外形和式样都变得精美起来,而且获得了一种象征的价值,仿佛它们只是某些更完美形体的图案,只体现其影像。这一切多么奇妙啊!他想起了历史上相似的情形。不就是柏拉图,那个思想艺术家,首先对它进行剖析的吗?不就是博那罗蒂 把它刻在写有十四行组诗的彩色大理石上的吗?但是在我们这个世纪,却被视为怪异……是的,他要尝试去影响道林·格雷,就像道林·格雷无意中影响了画家,让他创作了精美的画像。他要设法支配他——实际上他已经做到了一半。他要把那个奇妙的精灵收归己有。这个爱情与死亡之子身上有种东西叫人神魂颠倒。

他突然止步,抬头望着路边的房子,发现自己已经走过了姑妈家一段距离,暗自好笑,转身往回走。他步入略显幽暗的门厅,管家告诉他大家已经进去午餐了。他把帽子和手杖递给一个男仆,走进了餐厅。

“你又迟到了,哈里。”姑妈叫道,冲他直摇头。

他随口编了个理由,在她身边的空位上坐了下来,四下瞧还有谁在座。道林从桌子那头向他腼腆地欠了欠身子,一阵快活的红晕爬上脸颊。对面是哈利公爵夫人,她性情温良,和蔼可亲,认识她的人都很喜欢她。她体形庞大,若不是有公爵夫人的头衔,她这样的女人会被当代历史学家评为“肥壮”。紧挨她右手边坐着托马斯·伯登爵士,此人是议会里的激进派,奉行著名的明智准则:明里追随领袖,私下紧跟名厨;与保守党同吃,与自由党同思。她左边坐着特莱德利 的厄斯金先生,这位老绅士颇有魅力和修养,却落下个不开腔的坏习惯,有一次他向阿加莎夫人解释说是因为他三十岁之前就已经把该说的话都说完了。他的邻座则是范德勒太太,是姑妈交情最久的朋友之一,女人中的完美圣人,但是装扮过时,让人想起装订粗劣的赞美诗集。算他走运,她另一边坐着福德尔勋爵,一位十分聪明的中年庸才,顶上秃得一毛不剩,跟下议院各部的报告一样。范德勒夫人正一本正经地跟他交谈,正如有次他说过的,所有真好人都会染上用这种态度讲话的恶习,而且无一能够自拔。

“我们正在谈可怜的达特穆尔,亨利勋爵。”公爵夫人高声说道,一边隔着桌子向他快活地点头,“你觉得他真的会娶那位迷人的年轻小姐吗?”

“我相信女方已经下定决心要向他求婚了,公爵夫人。”

“太可怕了!”阿加莎夫人惊呼道,“真该有人出面干涉。”

“我得到可靠的消息,说她父亲开了一爿美式干货 店。”托马斯·伯登爵士神气十足地说道。

“我舅舅说她家是做猪肉罐头的,托马斯爵士。”

“干货!什么是美式干货?”公爵夫人问道,惊讶地举起两只肥手,“是”字念得特别重。

“美国小说。”亨利勋爵答道,说着吃起了鹌鹑肉。

公爵夫人一脸迷惑。

“别理他,亲爱的。”阿加莎夫人对她耳语道,“他说话素来不正经。”

“刚发现美洲的时候……”激进派议员说道——紧接着他开始罗列一堆乏味的事实。就像所有想要说清楚某个话题的人一样,他耗尽了听众的耐心。公爵夫人叹了口气,行使起她打断别人说话的特权。“我倒真希望从来就没发现什么美洲!”她叫道,“真的,现在我们的姑娘都找不到婆家了,太不公平了。”

“也许美洲根本就没有被发现,”厄斯金先生说道,“我个人倒愿意说,美洲只是被探测了一下。”

“噢!可我已经见过一些美洲人了。”公爵夫人含糊地答道,“我得承认他们大都非常漂亮,穿得也很不错,衣服都是从巴黎买的,我也买得起就好了。”

“据说美国的好人死了就到巴黎去。”托马斯爵士咯咯笑道,这样的过时幽默他有一大箩筐。

“真的吗?那美国的坏人死了去哪儿?”公爵夫人问道。

“去美国喽。”亨利勋爵低声道。

托马斯爵士皱起眉头。“恐怕令侄对那个伟大的国家颇有成见。”他对阿加莎夫人说道,“我游遍了美国,当地官员派车接送,他们在这一类问题上都非常有礼貌。我敢说,游览美国能长见识。”

“要长见识非得去芝加哥吗?”厄斯金先生担心地问道,“那么远我可跑不了。”

托马斯爵士摆手说道:“特莱德利的厄斯金先生的世界就在书架上。我们务实的人喜欢亲眼看世界,而不是读世界。美国人是个非常有趣的民族,他们绝对理智,我觉得这就是他们与众不同之处。真的,厄斯金先生,一个绝对理智的民族。我向您保证,美国人绝不胡来。”

“多可怕啊!”亨利勋爵叫道,“野蛮的暴力我还能忍受,野蛮的理智就忍受不了。它用途有些不正,这是对理性的暗算。”

“我不懂你的意思。”托马斯爵士说道,脸有些红了。

“我懂,亨利勋爵。”厄斯金先生微笑着低声道。

“悖论自有道理……”男爵附和道。

“那是悖论吗?”厄斯金先生问道,“我看不是。也许是吧,好吧,悖论之道就是真理之道。要检验现实就要让它走走钢丝,真理成为杂技演员的时候才好评判。”

“天哪!”阿加莎夫人说道,“你们男人就喜欢争论不休!我永远搞不懂你们在说些什么。噢!哈里,你可把我惹恼了。你为什么要蛊惑可爱的道林·格雷先生撇下东区不管?我向你保证,他在那儿很有价值,他们会很喜欢他的演奏。”

“我要他为我演奏。”亨利勋爵微笑着叫道,朝餐桌另一头望去,看到一道明亮的回应目光。

“可白教堂的人多不幸啊。”阿加莎夫人继续说道。

“我能同情一切,就是不能同情苦难。”亨利勋爵耸耸肩道,“苦难我同情不了。它太丑陋,太可怕,太令人悲伤了。现代对痛苦的同情中含有某种病态的成分。人应该同情的是色彩、美以及生活的乐趣。生活的辛酸谈得越少越好。”

“但东区还是个非常重要的问题。”托马斯爵士神情凝重地摇了摇头评论道。

“的确如此。”年轻的勋爵回答道,“问题在于奴役,我们却想通过取悦奴隶来解决问题。”

政治家目光敏锐地看着他。“那你有什么改进的高见呢?”他问道。

亨利勋爵哈哈大笑。“除了天气,我不想改进英国的任何东西。”他回答道,“我很满足于哲学性思考。不过既然十九世纪由于挥霍同情而破产了,那我就建议诉诸科学来重整旗鼓。感情的长处是带领我们误入歧途,科学的长处则是不会感情用事。”

“可我们责任重大啊。”范德勒太太怯生生地插话道。

“极端重大。”阿加莎夫人附和道。

亨利勋爵望着厄斯金先生。“人类太自以为是了,这就是世界的原罪。如果穴居的野人知道怎么笑,历史就会改写。”

“你这话可真叫人宽心。”公爵夫人颤声道,“我来看你亲爱的姑妈时,总是觉得很有罪恶感,因为我对东区毫无兴趣。以后我总算可以直面她而不用脸红了。”

“脸红可美了,公爵夫人。”亨利勋爵评价道。

“那是人年轻的时候,”她回答道,“一个像我这样的老女人脸红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啊!亨利勋爵,我希望你能告诉我怎样才能恢复青春。”

他想了一会儿。“您还记得年轻时犯过什么大错吗,公爵夫人?”他隔着桌子望着她问道。

“怕是有很多呢,”她高声道。

“那就再犯一次。”他一本正经道,“想恢复青春,只要旧错重犯就行了。”

“多妙的理论啊!”她惊呼道,“我得实践实践。”

“危险的理论!”托马斯爵士从紧闭的嘴唇里挤出几个字。阿加莎夫人摇着头,可不由得也乐了。厄斯金先生则静静听着。

“是的,”他继续说道,“这是人生伟大的秘密之一。如今大多数人都死于战战兢兢的思维方式,最后却发现唯一不会后悔的事就是曾经犯下的错误,可那时已经太晚了。”

一桌人全笑了。

他肆意玩弄着这个说法,把它抛向空中,让它变形,让它逃走,又重新抓住,给它染上想象的光彩,安上悖论的双翼。他滔滔不绝,把对愚蠢的颂扬拔高成一种哲学,而哲学本身则年轻起来,如世人所想,像酒神巴克斯 的女祭司一样,穿着酒渍斑斑的长袍,戴上常春藤的花冠,在生命的山峦上,随着疯狂欢乐的音乐跳舞,嘲弄迟钝的森林之神西勒努斯 竟还保持清醒。事实就像受惊的林中鸟兽,在她面前四散奔逃。智者莪默 坐在旁边,她雪白的双脚踩着巨大的榨酒机,直到葡萄汁翻腾着一浪一浪的紫色泡沫淹过双脚,或是泛起红色水沫,沿着黑色酒缸的斜边缓缓溢出。真是一段不同凡响的即兴演说。他感觉到道林·格雷的眼睛正盯着他,一想到他想迷住的那个灵魂正在听众之中,他就越发才智敏锐,想象缤纷。他聪明机智,奇想联翩,信口开河,听众都如痴如醉,跟着他的魔笛 哈哈大笑。道林·格雷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着了魔似的僵坐着,唇上浮起阵阵微笑,眼神逐渐暗淡,由惊奇慢慢转为严肃。

最后,现实化身为穿着时下制服的仆人走进屋子,报告公爵夫人说她的马车已经备好了。她假装失望地绞着手。“真讨厌!”她叫道,“我得走了。我要到俱乐部去接我丈夫,带他去威利斯议事厅 参加一个荒谬的会议,今天轮到他主持。我要去晚了,他肯定会发火,可我戴着这顶帽子不能吵架。它太脆弱了,一个粗字就能把它毁了。噢,我得走了,亲爱的阿加莎。再见,亨利勋爵,你非常讨喜,败坏道德的功夫也是一流。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评价你的观点。哪天晚上你一定得来我们家吃顿饭。星期二如何?星期二没约会吧?”

“公爵夫人,为了您,我愿意取消跟任何人的约会。”亨利勋爵鞠了一躬回答道。

“啊!你太好了,也太不应该了,”她叫道,“要记得来哦。”于是她大摇大摆出了屋子,后面跟着阿加莎夫人和其他几位夫人。

亨利勋爵重新坐下,厄斯金先生挪了过来,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把手搭在他手臂上。

“你出口成章,”他说道,“为什么不写本书呢?”

“我太喜欢读书了,所以无意写书,厄斯金先生。我的确想写一部小说,一部像波斯地毯一样可爱又一样不真实的小说。但是英国没什么文学读者,他们只读报纸、启蒙读物和百科全书。全世界就数英国人最缺文学美感了。”

“恐怕你说得没错。”厄斯金先生回答道,“我自己曾经就做过文学梦,但早就放弃了。亲爱的年轻朋友,如果你允许我这样称呼你的话,我现在能不能问问你,午饭的时候你说的那些,你当真那么想吗?”

“我都忘了我说过什么了。”亨利勋爵微笑道,“是不是讲得很糟啊?”

“的确很糟。事实上我觉得你这个人非常危险,如果我们善良的公爵夫人有任何不测,我们都会认为你应该负主要责任。但是我想跟你谈谈人生。我们这代人很乏味。哪天你厌倦了伦敦,就到特莱德利来,我有幸藏有几瓶勃艮第美酒,我们可以一边品酒,一边任你发挥你的享乐哲学。”

“恭敬不如从命。受邀拜访特莱德利真是荣幸,那里有完美的主人和完美的图书馆。”

“加上你才完美呢。”老绅士有礼地鞠躬回答道,“现在我得去跟你姑妈道别了。我该去雅典娜俱乐部 了,我们在那儿睡觉,到点了。”

“你们都睡那儿吗,厄斯金先生?”

“四十个人,睡四十把扶手椅,为开办英国文学学会先练习练习。”

亨利勋爵笑着站起身来。“我要去公园 了。”他高声道。

他正要出门,道林·格雷碰了碰他的手臂。“我跟你一块去吧。”他低声道。

“我还以为你答应了巴兹尔·霍尔沃德要去看他呢。”亨利勋爵答道。

“我更想跟你走,是的,我觉得我必须跟你走。让我去吧。还有,你能答应我一直跟我说话吗?没人讲得比你精彩。”

“啊!今天我讲得够多了。”亨利勋爵微笑道,“我现在只想观察生活。如果你愿意,可以跟我一起去观察。”

[1] 《英国蓝皮书》( English Blue Book ):英国议会或枢密院发布的报告通用蓝色封皮,俗称《蓝皮书》。此外,《蓝皮书》亦指名人录(见第十三章)。 RNbeDwQOiMVh5Jb+rbmAuA/NJ2cwuTncZVXznVzJQipG1/iDzxeTcbb2mRBXas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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