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猜错。昨晚我出现在你们中间打乱了你们的计划。只有外孙们的饭桌上还有些欢快劲儿,因为圣周五晚餐时他们有巧克力和面包片抹奶油吃。我分不出他们谁是谁:外孙女珍妮的孩子都已经会走路了……我在他们所有人面前表现得胃口极佳。你跟孩子们提到我身体不好、年纪又大,所以有牛排吃。让我感到可怕的是胡贝尔的乐观态度。他说相信股市不久就会大涨,他说这话时就像是个面临生死抉择的人似的。不管怎么说,他是我的儿子。这个四十多岁的人是我的儿子,我知道,但我却不这么觉得,我无法直面这一事实!可要是生意玩不转了该如何是好呢!身为股市经纪人,又给人那么多的分红,赌得大,风险也大……等哪天,家族的脸面都给丢尽了……家族的脸面!我可不会为了脸面这尊“偶像牌位”付出牺牲。得提前下定决心。要坚持住,绝不心软。因为,我不上钩,到头来总会有那个封都代热老舅来当冤大头……瞧,我又离题了,我这是在兜圈子呢……或者说我是在逃避关于那一夜的回忆。那一夜,你无意中毁了我们的幸福。
想到你可能并不记得此事了,我就感到奇怪。在这个漆黑房间的温暖中,我们度过的几个小时对咱俩的命运起了决定性作用。你每多说一句话,咱俩的命运就相互疏远一点儿,而你却什么都没发现。你的记忆里充斥着千万种无关紧要的回忆,对这起灾难性事件却毫无印象。你自己声称信仰永生,可是你想想,那一夜你玩弄并侵害了我所信仰的永恒。起初,我们的爱也曾让我对弥漫在你生命里的信仰和崇拜的氛围有所动容。当你穿着长长的学生睡衫跪祷时,我也曾为之感动。
我们当初就住在我这会儿写下这几行文字的房间里。结婚旅行后,我们为何又回到卡莱肆,回到母亲这里呢?(我无法接受她把卡莱肆让给我们,卡莱肆是她的心血,她热爱着卡莱肆。)从那时起,我便开始回忆从前我不曾注意或对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情,于是怨恨由此在我心中滋生。我首先想起的,就是你们家借口你的一个表叔死了而取消了咱们的婚庆。显然是因为你们家为这门不够显荣的亲事感到耻辱而已。菲利波男爵到处说,他小姨子在巴涅雷-德-吕雄迷上了一个小伙子,小伙子人很可爱,很有前途也很富庶,但就是出身不明朗。“反正,不像是个正常家庭样儿。”他评价说。他这样谈论我,好像我是个私生子似的。不过,在他看来,我总归没有让人脸红的亲戚,这倒也是好事一桩。总而言之,我的老母亲尚且是个体面人,也乐意安于本分。最后他还说起你,说你是个娇生惯养的姑娘,想对你的父母怎么样就怎么样;说由于我的财力相当雄厚,所以封都代热一家才会答应这门婚事,并对其他方面忽略不计。
这些闲言碎语传到了我耳朵里,但是我早已见怪不怪。沉浸在幸福中的我,并不往心里去。我应当承认,婚事几乎是暗中完成的,于我本人倒也方便:从以前我当管理者时领导的那一小撮穷酸家伙中,如何能够物色得到体面的傧相呢?而我的傲慢又让我无法向昔日的敌人们套近乎。这门光鲜的婚事会很容易拉近我和宿敌们的关系;但是在这篇自白书里,我早已把自己描述得足够阴郁,因此也无需掩饰我这孤傲倔强的性格特征。我一贯不愿向任何人低头,并始终忠于我的理念。不过,在这一点上,我的婚事却让我心生几许愧疚感。我曾向你的父母承诺过不会做出任何干扰你宗教信仰的举动,但是事实上我能做到的却只是没有加入共济会
而已。况且,你们家也并未打算提任何其他要求。那个年代,宗教还只是妇女们的事。在你那个圈子,丈夫是要陪妻子参加弥撒的:这是一项成规。而在吕雄,我已向你们证明过,我并不排斥这项成规。
1885 年 9 月,我们从威尼斯回来后,你的父母找借口不让我们去他们位于瑟农的城堡,他们的朋友和菲利波的朋友把所有房间都住满了。因而咱们觉得去我母亲那里住一段时间较为理想。你我二人丝毫不为当初对她的漠然觉得不好意思。只要方便,咱俩是不介意跟她同住的。
她尽量不让自己表现得太得意。房子也是咱俩的,她说。咱们乐意招待谁就招待谁。她会很低调,不会让咱们看到她。她说:“我不会在你们眼前晃的。”她还说,“我成天都在外面待着呢。”的确,她花大量时间忙于料理葡萄园、酒库、鸡舍和洗衣服。饭后她会到自己房间待一会儿,要是在客厅看到我们的话,她会跟我们道歉。进门之前,她还会先敲门,我跟她说不应该这么见外。她甚至提出由你掌管家事,但你没有夺人所好。何况你也不想管这些事。啊!你对她的态度是屈尊!她对你则是卑微地感恩戴德!
你并没有像她先前担心的那样把我和她分开。我对她甚至比结婚前还要殷勤。咱俩的疯笑令她吃惊:是的,这个年轻幸福的为人丈夫者,正是她那个长期自闭、心若磐石的儿子。她觉得,我比她高人一等,所以从前不知道怎么和我相处。而你弥补了她的缺陷。
我还记得,你拿颜料在屏风和铃鼓上涂鸦时,你歌唱或者将钢琴谱子挂在老地方弹奏门德尔松的《无言歌》时,她对你赞叹有加。
有时会有年轻的女性朋友来家里看你。你告诉她们:“你一定得见见我婆婆,她是个人物,现在已经没有这种乡下太太了。”你觉得她很有“范儿”。她用方言跟用人讲话的风格在你看来特别讲究。你还给她们看我妈妈十五岁时仍旧裹着头巾的银版照片。关于旧式的乡村家庭,有一个对偶句是你经常挂在嘴上的:“比贵族,还贵族……”那时的你是多么墨守成规的一个人!你一下子回归天性,是在你自己也当母亲后。
我在回忆那晚的事情时,总是一进三退。那晚很热,尽管你怕蝙蝠,我们还是打开了百叶窗。虽然知道有棵椴树叶子蹭到房子时会发出响动,我们还老是觉得那是有个人在房间的角落里喘息。有时风吹过茂密的树叶,会发出一阵阵“疾雨”声。月亮西沉,月光将地板照亮,我们散乱的衣服在月光里宛若惨白的幽灵,草地上的窸窸窣窣声化作寂静,我们再也听不到它的低语。
你跟我说:“睡吧,该睡了……”但是,一个影子却在绕着你我的疲倦逡巡,从深渊底部挣脱上来的并非只有我们两个人。那个我不认识的鲁道夫,他也冒了出来。我只要一搂住你,就在你心里将他唤醒。
我松开胳膊后,我们仍能隐约感觉得到他的存在。我不想让自己痛苦,我害怕让自己痛苦,于是自我保全的本能成了幸福的推手。我自知不应该质问你。我试图让那个名字如同肥皂泡沫一样在我们生活的水面上破裂。至于那个在死水下沉睡的东西,那个腐烂的根源,那个腐臭的秘密,我并未做出什么将其从泥淖中拔掉的举动。但是你,你这个可怜的女人,却需要通过絮叨来释放心中未能如愿以偿、尚在饥渴中挣扎的激情。因此,只消我无意中问一句:“这个鲁道夫,他到底是干什么的呢?”
你便说:“有些事情,我本该告诉你的……嗐!放心吧,也没什么重要的事。”
你讲话时声音很小,语速很急,并将脑袋从我的肩窝挪开。我们平躺的肉体之间那一丝罅隙顿时变成无法逾越的鸿沟。
他的母亲是奥地利人,父亲是北方的一个大实业家……你陪你祖母去艾克斯
因而结识了他,时间是咱俩在吕雄相识的前一年。他刚从剑桥回来。你没有向我描述他的长相,但我一下子便将我自身不具备的所有魅力赋予了他。月光洒在床单上,照耀着我那双农民特有的大手,指甲短,指关节突出。尽管,就像你说的那样,他不像我那么尊重你,但你们之间并未发生任何出格的事。对于你的坦白,我没有记住什么具体细节。这对我而言有什么重要的吗?但重点不在于此。假如你没有爱过他,假如你只是在这场以失败告终的短暂恋情中一下子失去了孩童的纯真,我应该早已释怀。然而,更令我疑惑不解的却是:“这段伟大的爱情过去还不到一年,她怎么就爱上了我呢?”我感到恐惧并因此觉得寒冷,“什么都是假的,她在对我撒谎……我并未得到救赎。”我思忖着,“我怎么会相信年轻姑娘会爱上我呢!我是一个没人会爱的男人!”
黎明的星辰仍在闪烁。一只乌鸫醒来。我们在枝叶间所听到的风,一如当初我沉浸在幸福中那会儿,先是涨满窗帘,令我眼前一阵清爽,随后吹拂在我们的身体上。这幸福,十分钟之前还是存在的——我已开始陷入对那“幸福时光”的回忆。我问了你一个问题:“他不要你了?”
这话刺激了你,我记得。我耳畔仍回响着每当虚荣心受到伤害时你特有的讲话腔调:“恰恰相反,自然是他非常急切,能娶个封都代热家的小姐令他感到非常自豪。”但是他的父母知道了你的两个哥哥在少年时代死于肺痨的事,而他本人身体又非常虚弱,所以他家里没有通融的余地。
问你这些时,我非常平静。因此,你意识不到你正在摧毁什么。
“亲爱的,是这一切促成了咱俩的缘分。你知道我的父母是多么傲慢——甚至傲慢得有点可笑,这我承认。我可以向你坦白的是:这次失之交臂的谈婚论嫁给他们造成了挥之不去的阴影,这样才有了咱俩的幸福。你知道,在我们那个圈子里,一旦谈及婚嫁,健康就成了重要的议题。我妈妈心想,全城的人都知道我的事,没有人会愿意娶我了,所以她就认定我会一辈子当个老姑娘。那几个月,她让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就好像我自己还不够伤心似的……最后她让我和爸爸也相信我是个‘嫁不出去’的女孩儿。”
我隐忍着,引起你疑心的话一句都不说。你反复强调是这一切促成了咱们两人的缘分。
“我一见到你就爱上了你。去吕雄之前,我们家在鹿尔德
好好祷告了一番。见到你时我就明白了,我们的愿望得到了满足。”
你没有察觉到,你说的这番话令我气恼。站在你们对立面的人无形中会对信仰怀有某种敬重之情,这是你们不曾想到的,也是他们始料未及的。否则,为何明明是你们在以作践的方式践行信仰,而受伤害的却是他们呢?莫非在你们看来,向你们口口声声喊作“父亲”的神索取俗世的利益不过是区区一桩小事而已?……但是这一切有什么重要呢?你话里话外的意思不过是,你的家人和你,你们先看见哪只蜗牛
,就贪婪地扑向了那只蜗牛而已。
直到这一刻我才意识到我们的婚姻是如何的不般配。你的母亲应该是疯了,然后又把这疯狂传递给了你的父亲和你……你告诉我,菲利波夫妇还威胁你说,你要是嫁给我,就不再认你这个妹妹。是的,就是我们在吕雄耻笑那个老蠢货那会儿,菲利波正不遗余力地劝封都代热家族终止这门婚事呢。
“但是,亲爱的,我在乎你,他那是白费力气。”
你曾多次对我表示自己当然无怨无悔。我任由你说下去。我屏住呼吸。即使跟那个鲁道夫在一起,你也不会幸福的,你很肯定地说。他太帅了,他不爱别人,他只有被爱的份儿。随便一个女人就能把他从你手里抢走。
你都没发现,只要提到他的名字,你的声音都变了——变得不再那么尖锐,还带着些颤抖,带着些呜咽,就好像昔日的叹息一直悬在你的胸中,只有鲁道夫这个名字才能让它释放出来似的。
他不让会你幸福,是因为他帅、他有魅力、他人见人爱。也就是说,幸亏我长着一张不争气的脸,外表看起来不好相处、拒人于千里之外,所以能给你带来安心。你说在剑桥留过学的男生都喜欢效仿英伦风尚,他身上就有这种让人受不了的格调……你更喜欢找个不会挑衣服布料、不会打领结的丈夫吗?而且这个丈夫既痛恨运动、不乐意从事这种需要技术含量的琐事,又不懂得如何回避沉重的话题、不懂得如何避免掏心掏肺地自白和向人袒露心迹,总之是不喜欢学着幸福且优雅生活的这样一个人?不,你嫁给我这个不幸的人,只是因为碰巧遇上了我而已——那一年,你的母亲由于受了更年期的侵扰,坚信你嫁不出去了——只是因为你不想也不能再多当半年的老姑娘了,只是因为我的钱财多到足以成为你们那个圈子里掩人耳目的好借口。
我屏住急促的呼吸,攥紧两个拳头,紧咬住下唇。今天,每当我厌恶自己到了无法忍受我身心的地步时,就会想起 1885年那个男孩儿的样子,想起那个二十三岁已为人夫的他,想起他抱紧双臂、愤怒按捺炽盛的爱情的样子。
我浑身哆哆嗦嗦,被你瞧见了,你停了下来:
“你冷吗,路易?”
我回答说只是哆嗦了一下而已,没什么的。
“你总不会吃醋了吧?你要那样,就是犯傻了……”
我跟你说我心里并没有任何醋意的迹象,并非撒谎。剧情的演绎其实远远胜过任何争风吃醋,这一切你怎么会理解呢?
虽说未能觉察我伤得有多深,你还是对我的沉默感到些许担忧。你的手在黑暗里找寻我的额头,抚摩我的脸庞。尽管不沾一滴泪珠,但是这张咬紧牙齿的僵硬脸孔上已失去了你这只手平日里所熟悉的表情。你半趴到我身上,想把灯点亮,却划不着火柴。我在你肮脏的身体下喘不过气。
“你怎么了?别不说话,你这样让我害怕。”
对你的问题,我佯装吃惊,并且向你保证说没什么好担心的。
“亲爱的,瞧你那傻样儿,这样吓唬我!我吹灯睡觉了。”
你不再作声。我注视着新一天的到来,注视着我将踏入人生新阶段的这一天缓缓地诞生。燕子在瓦片间呢喃,有人拖着木屐穿过院子。四十五年后我仍能听见的一切,正是那一夜在我耳畔响动的声音:雄鸡声、铃铛声以及载货列车从高架桥上驶过的声音。彼时我嗅到的所有气息,今天依旧扑鼻而来:每当近海的朗德荒野燃烧时,风都会携来灰烬的味道,那是我至今依旧喜欢的气息。我忽然坐了起来。
“伊莎,那晚在上巴涅雷小径旁的长椅上,你哭泣也是因为他吧?”
你不回答,我抓住你的胳膊,你边挣脱边发出近乎困兽般的咕囔声。你转身侧卧,泊在自己的长发里进入梦乡。由于黎明的凉意,你拉起凌乱的被褥,盖住如熟睡的幼兽一般蜷缩卷曲的身体。将你从这孩童般的睡梦中拽出来又有什么用呢?我想从你口中得知的,难道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我悄无声息地起床,赤裸着双脚,径直走到橱镜前,像打量别人一样端详自己,确切地说,是我又变回了我自己:变回到那个没人爱的人、那个不曾有谁会因他痛苦的人。我为自己的青春感到可怜;我用自己那农民的大手轻轻抚弄我那没有刮过的脸颊,脸颊上已沉沉地覆盖了一层坚硬却泛着褐色光泽的胡碴。
我安静地穿好衣服,下楼去了花园。妈妈正在玫瑰花径上。为了给家里通风,她都会先于用人们起床。她对我说:
“你是想趁现在出来凉快一下吗?”
她指了指原野上的雾气说:
“今天会很热。八点我就要把门窗都关了。”
我亲吻她时,比往日都要来得温和。她低声说:“乖儿子……”这时我的心(我跟你谈我的心,你会觉得吃惊吗),我的心都要迸裂了。我闪烁其词,想开口说些什么……但是从何说起呢?她会理解吗?沉默向来都是我无法抗拒的权宜之计。
我朝花园低处的田圃走去。葡萄藤上方朦朦胧胧勾勒出几株纤弱的果树。山峦将氤氲擎至肩旁,再将它撕碎。浓雾中隐约可见一处村落,接着是一座教堂跟个活物似的自村落脱颖而出。你向来都觉得我对这一切一无所知……但这一刻我觉得,像我这样一个伤痕累累之人才应当找出失败的原因并挖掘失败的意义,也许这失败中蕴含着某种含义:我们身上发生的一切事,尤其是感情之事,或许都是一些值得解读的征兆……是的,我甚至在此生某些时刻也曾捕捉到本可以将你我距离拉近的一些机会。
况且,那天早晨的感情波动也不过是短短几秒钟的事情而已。至今我脑海里仿佛仍旧浮现出自己回屋时的场景。八点钟不到,阳光就已毒热地投射下来。你站在窗口前,歪着脑袋,一手攥着头发一手梳理着。你没有瞧见我。我抬头看着你,有那么一会儿陷入对你的恨意之中。许多年后的今天,我口中似乎仍能体味到这恨意带来的苦涩。
我一直跑进书房,打开紧锁的抽屉,从里面抽出一个皱皱巴巴的手帕,正是那晚在上巴涅雷为你拭干眼泪的那方手帕。我真是个可怜的蠢货,亏我当时还傻傻地将它紧紧揣在胸口。我拿着手帕,犹如要淹死一只狗一样,在上面系了块儿石头,将它丢进了一个我们这里被称作“阴沟”的水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