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我保险柜的一沓证券票据上面看到这封信,你一定会感到惊讶吧。把它托付给公证人,让他在我死后再将它转交给你,也许会更好。要么把它放在我书桌的抽屉里也行,就是孩子们一定会不等我尸体变凉便跑去撬开那个抽屉。可是这封信,这么多年来,我在心里一遍遍地打过若干次腹稿;睡不着的时候,我总会去假想它赫然被摆放在一个保险柜里——被摆放在一个空荡荡的保险柜的搁板上。除了这封报复性的信件,保险柜里一定要什么都不放,这项复仇计划,我酝酿了半个世纪之久。不过请你放心;当然了,在看到信时,你心里的石头一定也已经落了地:因为证券票据都在。我仿佛能听到你从银行回来后、一到前厅就喊起来的声音。是的,我仿佛能听到你隔着丧纱对孩子们喊:“证券票据还在!”
但是这些证券票据差点儿就不在了,我早就想采取手段了。要是当初我想那么做的话,你们今天就会除了房屋和地产一无所有。咽气之前我便恨意全消,算你们走运。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都觉得自己身上最有活力的,就数对你们咬牙切齿的恨意了。但至少在今天,我觉得自己已不再恨你们。我现在成了个垂垂老者,已很难想象从前自己在病中怒气难遏的样子,其实那时,我夜里并非思忖着如何筹划报复计划(因为我早已安排好何时引爆这枚“定时炸弹”,我对计划之精准颇感自豪),而是想方设法享受报复的快感。我也想活得久一些,想好好看看你们从银行回来时的嘴脸。关键在于不能过早地授权你们打开保险箱,时间点要选得恰到好处,这样我才会听到你们绝望地盘问我“证券票据在哪里”,这是我最后的趣味。要真是这样的话,即便是弥留之际最让人煎熬的痛苦也不会败了我的此番兴致。是的,我这个人善于这种算计。我原本并非一个恶魔,为何我会到了这步田地呢?
现在是四点钟,我的午餐餐盘还有肮脏的碟子仍一片狼藉地堆在桌子上,狼藉一片,苍蝇都被引了来。我按了按铃,可是无济于事;乡下的按铃从来都只是摆设。我静静地等着,并不着急,这个房间是我儿时的卧房,很可能我也会死在这里。我死那天,我们的女儿吉娜维耶芙的第一个念头将会是把房间要了去,给她的孩子们。我一个人占着空间最大、朝向最好的房间。你评评理,我曾提议过把房间让给她,要不是拉卡兹医生怕一楼空气潮湿,会对我的气管不利,我真的早就让给她了。或许,我同意是同意,但极不情愿,因此医生这时站出来阻挠,对我而言也算是万幸。(我这一生都在做出牺牲,这些记忆腐蚀着我,滋养并壮大着我心中与日俱增的那种怨恨。)
拧巴的个性乃是受了家族的影响。我母亲常常同我讲起父亲,说他本人就是个和父母闹掰了的拧巴人,而我的祖父母也曾将他们的女儿赶出家门,一赶就是三十年,到死也没再见过她(她到马赛开枝散叶,不过我们并不认识马赛的那几个表兄弟)。我们从未厘清过他们那些纷争的个中原因,但是我们相信父辈们的恨不是没来由的,所以就算是今天遇上马赛那边的几个小表弟,我也会转身就走。远亲自不必再见,但是跟自己的孩子、妻子就不同了。团结的家庭当然也有;但是,想想有多少家庭,夫妻二人每日相互恼怒,相互憎恶,却还要在同张桌子上吃饭,对着同一个洗手池洗漱,在同一床被褥下入睡,反正就是鲜少有人离婚,真是令人啧啧称奇。他们相互讨厌,却仍要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逃无可逃……
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又是哪来的热情给你写信呢?今天就算进入我人生的第六十八个年头了,可是,这只有我自己知道。吉娜维耶芙、胡贝尔还有他们的孩子,每到生日时,总会收到蛋糕、小蜡烛,以及鲜花……这些年我不送你生日礼物,倒不是因为我忘了,而是我的报复心在作祟。这个话题就写到这里……总之,我过生日时收到的最后一束鲜花,还是我可怜的母亲用她变形的双手亲自采来的;那是她最后一次,全然不顾心脏病,拖着身子一直挨到了玫瑰花径。
我写到哪里了?啊,写到你会纳闷我哪里来的冲动突然在这里奋笔疾书呢。“奋笔”一词用得恰如其分。看我的笔迹,看我笔下这如同被西风吹斜了的松树一般朝一边倒的字母,你就明白了。我跟你这么讲吧:我先向你诉说的是我谋划已久的报复计划——后来我又放弃了。可是,你身上有一样东西,你的这样东西,是我一定要征服的,这便是你的沉默。哦!你理解我一下:其实你很能聊,你能就鸡鸭、菜园子的事跟卡扎奥唠叨几个小时。你跟儿女们,甚至跟孙子辈们,也是成天喋喋不休,废话不少。呵!再想想我,吃完饭脑子就空荡荡的,离开饭桌,继续被那些案子折磨,继续被烦恼摧残,却找不到半个人去诉苦……尤其是从维尔那夫那起案子起,在我一下子变成报纸上报道的重罪诉讼界的大律师之后。我越是倾向于相信自己很了不起,你便越是要让我觉得自己很渺小……但我的报复并非因为这个,我想要报复的是你的另一种沉默:是你在涉及咱们夫妻二人时,涉及咱俩深层矛盾时执拗的沉默。多少次,在看戏或者读小说时,我都会问自己,生活中是否真的有动辄跟你“撒泼”或喜欢向你敞开心扉、一吐为快的那种妻子或情人呢?
在我们一起互相折磨的这四十年里,但凡我们聊到深入一点儿的话题你总能避开,这是你的本领,你就喜欢转移话题。
我长期以来一直以为那是你的手段,是你故意为之的,至于你为何这样做,我不得而知。直到有一天,我才明白,其实非常简单,是你没兴趣同我聊天。我完全不在你的考虑范围之内,你的逃避并非出于恐惧什么,而是出于厌烦。你善于洞察风向,不等我启齿就能发现我想说什么;如果我的话令你出其不意,你要么轻易地搪塞过去,要么拍拍我的脸颊,亲亲我,然后夺门而出。
或许我应该担心你读过信的前几行后就会把它撕掉。但是,不会的,因为这几个月,我开始让你感到惊讶,让你觉得好奇。不管你是多么不在意我,你怎么可能没发现我性情大变了呢?是的,这次我有信心,你不会再逃避了。你们几个紧紧抱成一团,但是我想让你明白,想让你、你儿子、你女儿、你女婿还有你的孙子辈们都明白,那个被你们孤立在对立面的那个男人是谁?那个疲惫不堪、掌握着家中财政大权、你们本该善待却被你们扔在另一个世界受苦的律师是谁?他又在哪个世界?而你从未想过要走进这个世界看一看。先别慌:我这封信充其量也就是一份对你们的控告书,并非提前为自己草拟的悼词。我这个人的主要性格特征就是能够保持极度的清醒,如果换作别的女人,早就对我这一性格感到诧异了。
自欺欺人是很多人赖以生存的救命药,但那是我向来都不具备的本事。我亦没有感受过何为卑劣,因为在最开始我便能看清其面目……
我该停一会儿了……还没人拿灯来,也没人来关护窗板。我看了会儿酒库的房顶,瓦片颜色鲜艳如花,亦如鸟儿颈部羽毛的颜色。我听到美洲黑杨上攀爬的常青藤里有斑鸫的啁啾,听到酒桶滚动的声音。这是世界上唯一一个跟我记忆一致的地方,在这里等待死亡的到来算是幸运。只是马达的噪音替代了母驴汲水车的咯吱声(当然还有这架宣告下午茶时间到来并给天空带来污染的邮政飞机)。
只有为数不多的人有机会于当下的现实和目光所及之处重现昨日的世界。大多数人即便有足够的勇气与耐心,也只能在脑海里苦苦追忆旧日的光景。我这会儿将手放在胸前,触摸我的心口。我看着玻璃柜的一个角落里放着我的无针注射器和我那瓶亚硝酸异戊酯,万一犯起病来,这些都是必备的。我要是喊人,会有人听得到吗?他们更愿意相信我得的是假性心绞痛;能不能让我也这么觉得,他们不太在乎,他们自己更乐意这么想,因为这样他们就能睡个安稳觉了。我这会儿虽说可以正常喘口气了,但感觉就如同有只手搭在我的左肩膀上让我处于一个不舒服的姿势动弹不得一般,就好像有人在提醒我别忘记他似的。对我来说,死神的降临大抵不会像窃贼的出现那样令人猝不及防。数年来,它始终在我周围逡巡,我能听见它的响动,能感觉到它的气息,它对我很有耐心,我也不会去顶撞它,我遵守它靠近时我必须服从的秩序。我穿着睡袍,在母亲等待生命终结时坐过的那张折耳沙发中慢慢死去,旁边就是重症病患抢救设施。我像我母亲当年那样坐在堆满汤药的桌子旁,胡子拉碴的,浑身散发着异味,被许多令人厌恶的狂躁左右着,不由自主。但是别看这样,不犯病的时候,我可是活蹦乱跳的。我的诉讼代理人布鲁,曾以为我死了,结果又突然看到我出现在他面前;我的气力还可以支撑我到信托公司的地下室亲自裁剪几个小时息票
呢。
我需要再活一阵子,活到够我完成这番告解才好,我要强迫你最终能听听我的心声,我与你同床共枕的那些年,每到晚上,我靠近你时,你总会对我说:“我困死了,我已经睡着了,我睡着了……”
你推开的与其说是我的爱抚,不如说是我要讲的话。
诚然,我们的不幸正源于我们年轻时没完没了地聊天,那时新婚宴尔,我们陶醉在这些闲谈中。那会儿我们还是两个孩子:我二十三岁,你十八岁。或许爱情于我们而言与其说是快感不如说是互诉衷肠与卸下防范。就像所有幼稚的友情一样,我们俩发誓互相无所不谈。我那时要对你倾吐的故事少得可怜,所以不得不美化我的艳史。我那时确信你和我一样缺乏经验;我甚至想不到你在我之前喊过其他男生的名字;我不相信,直到那天晚上……
事情就发生在我今天写这封信的房间中。壁纸换过了,但是桃花心木的家具仍然摆在老地方;那晚,桌子上有个乳白色水杯,还有一套买乐透抽到的茶具,月光照耀着席垫,南风穿过朗德荒野,将燃烧的气息一直送到我们床畔。
你从前经常跟我提及的那个朋友鲁道夫,他一直都在这间屋子的阴影里,并没有离去。即使在我们结合最深入时,他的幽灵好像依旧夹在我们中间,那天晚上你又喊出了他的名字,你忘记了?但是你觉得这还不够:
“亲爱的,有些事我本该告诉你的。不对你坦白,我会觉得内疚……嗨!放心吧,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我并不担心,也丝毫不打算刺激你向我坦白什么。可是你却跟我滔滔不绝,一开始你那陶醉劲儿都让我觉得尴尬。你丝毫没有良心上的自我谴责,所以也丝毫不用照顾我的感受,你是这么对我说的,而心里的确也是这么想的。
不,你浸淫于美轮美奂的回忆中,刹不住嘴。可能你也嗅得到,这正在对我们的幸福构成威胁。但就像俗话说的那样,你不由自主。这个鲁道夫的阴影一直在我们床榻周围漂浮。
不要相信我们的矛盾是由吃醋引起的。我后来成了个浑身醋意的疯子,却再也未能体验过像 1885 年夏夜那样的激情。我现在与你一道追忆的便是 1885 年的那个夏夜,那一夜你向我坦承在艾克斯度假时曾跟一个陌生的男人订过婚。
想不到我竟然是在四十五年后才有机会就此谈谈心里的想法!可是你会读我的信吗?你对所有这些事几乎没有兴趣!所有关于我的事都让你厌烦。单是儿子女儿的事就早已让你对我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了,何况是孙子们纷纷出生之后呢……得了!我最后再试一次。或许,我死了比活着时更能拿住你,至少在我死后的几个星期里,我会在你的生命里重新占有一席之地。即使出于义务,你也会把这几页文字读完的。我需要这么相信,而我的确也相信事情会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