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2008年5月27日,碣石三十米圆礅地段,一辆大卡车横撞到一位少年,伤者因失血过多,当场死亡。
于是,我的生命中便缺少了一位挚爱的人。
清明曾经告诉我,他想过一千多种死亡的场景。
然而,最美的死法,莫过于在残花伴着骤雨、街灯伴着雾气的夜晚,突然消殒。这种美,美得让人心口隐隐作痛,美得风轻轻一吹就可以洇出泪……
清明离开后的一年里,我的灵魂坠入了深不见底的水域,愧疚和哀伤折磨得我难以呼吸。抬起头,看到的天空仍是灰蓝色。
一首《清明雨上》,抖落积尘,一不小心,记忆散落一地。如果可以,我会选择忘记那段记忆。一段算不上美好的记忆,也隐藏着许多丑陋的秘密。我曾发誓这一辈子不向任何人提起,包括自己。
2008年3月3日,余路在江西省做非法生意被捕。陈晓兰听到这个消息后,傻了。她愣愣地坐在地上好一会儿后,歇斯底里地痛哭起来。而我呆滞地站在墙角,我忘了我当时是哭的还是面无表情的,只知道心被撕破了一道口,愈加疼痛。
原来欢声笑语的家里一下子被死气沉沉的气氛笼罩着。狭小的空间骤然变大,空旷得让人发慌。
陈晓兰对我变得十分冷淡。很多时候,我都怀疑她根本不是我喜欢依赖和撒娇的妈妈。她变得情绪化,经常对我发脾气。但这些我能理解,她是担心余路。
我开始注意陈晓兰的行踪。她每天都很晚回家,不给我做晚饭,回到家里就直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次,我在门口等她回来,忽然一辆黑色的轿车停了下来。陈晓兰从车上下来,走了几步,转身向车里的男人挥了挥手。
我跟在陈晓兰后面进了房间,很耐心地等她放下包包,脱掉高跟鞋后,用尽量平缓的语气调问她:“你不是说加班吗?”她点头。
“你加班还是跟男人约会去了?”我嚷嚷道。
陈晓兰脸上有了一抹怒气。她说:“你小孩子家懂什么!”
我梗着脖子说:“我懂什么?我懂你和男人约会去了。爸不过才离开两个月的时间,你就去找新男人了?”
我的话刚说完,陈晓兰就一巴掌抡过来,我没来得及躲闪,嘴角渗出了血。我没有哭,跑出房间拎了个书包就往外走。
陈晓兰追在我后面问:“你这么晚去哪儿?”
我无所谓地说:“去哪儿都比跟你待在一起强!”
门“咣当”关上时,余光让我看到了陈晓兰的眼泪流了下来。
在外面流浪了几天后,我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百般无奈下,我选择了暂时住在清明家。清明的父母是做早市生意的,所以早餐都是我和清明出去外面买的。
一天,我和清明买完早点,在回来的路上,清明望了望天空,长长叹了口气,说:“南希,你不打算回家吗?”
我没有回答他,清明知道我正在气头上。
“南希,”清明把我耳朵上的耳机摘了下来,“别听这些吵死人的东西了。”
“你干吗?”我臭着脸问他。
清明笑了笑,抓起我的双手,把掌心向上摊开,说:“掌心向上,拥抱阳光。”
我抬头望了望灰蒙蒙的天空,说:“没有阳光,怎么办?”
清明又笑了笑说:“那就等阳光出来啊!”
清明对我说过很多次,他说:“南希,不要抱怨父母,不要抱怨生活。抱怨除了痛苦之外什么也没有给你。你应该摊开掌心拥抱阳光,笑着面对痛苦与伤害,幸福与温暖。”可这些都是对我不起作用的大道理。
“可是,阳光要是永远也不出来呢?”我刚刚说完话,手机的铃声就响起来了,是千城打来的。
千城用少有的沉重语气对我说:“南希,你误会你妈了,你妈这两个月都在操心你爸的事。那个每天都跟你妈在一起的男人是你爸爸的委托律师,你爸的案子下个星期三就要提审了。”
“南希,你回家吧。”千城最后对我说。
回到清明家时,陈晓兰已经在大厅等着我了。我看到陈晓兰憔悴的面容,心中生出凛冽的疼。
陈晓兰拽着我直往外走,像小时候那样牵着我的手,生怕又把我弄丢了。她说:“如果你还想见你爸,就跟我回家……”
我和陈晓兰决定跟着委托律师去江西省找余路。
临走的前一个夜晚,千城死缠着我说要和我一起去江西。他说:“南希,如果你还当我和清明是你兄弟,你就让我俩跟你一起去。”
我坚决不让他们跟我一起走,我说:“千城,你小子当我去旅行啊,我是去看我爸,还有啊,快中考了,你不待在家里好好复习啊?”我又向清明使了使眼神。
清明向我点了点头,说:“千城,我们还是别去了。南希的心情够乱的了,我们还是别再给她找麻烦了。”
千城急了,他说:“嘿,清明你小子怎么说变卦就变卦,刚刚咱私下不是说好的吗,一定要跟南希去。你想想,咱仨从小玩到大,什么时候分开过。南希的臭脾气你是知道的,她一耍性子,她妈都镇不住她。这次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咱俩怎么可以不跟她去。”
“千城,你放心吧,这次我不会乱使性子,我会好好听我妈的话——”
“千城,听南希的话吧。”清明拍拍千城的肩,语气沉重地说。
在我和清明的双重劝说下,千城只好很不情愿地答应了我们。
那一晚,清明又抓着我的手,把掌心摊开向上,说:“掌心向上,拥抱阳光。”
我望了望黑漆漆的夜空,说:“没有阳光怎么办?”
“那就等啊。”千城凑了上来,敲了敲我的头说,“丫头,早点儿回来哦。我和清明会等着你,我们一起参加中考。”
2008年5月27日,我们抵达江西省。委托律师把我和陈晓兰安排在旅店后对我和陈晓兰说,余路的案子明天就要开审了。
那一晚,下起了暴雨,我看着楼下的人都为了避雨奔跑。手机的铃声响了起来,像美丽的音符直接跳到喑哑一样措手不及。像这场暴雨突然袭来,没有一点儿预兆。
电话里,千城沙哑着声音,说:“清明出事了。”
“你说什么?”
“清明出车祸了。”
“……”
“是在三十米圆礅地段发生的事故。”
“……”
“南希。”
“……”
“南希,你快点儿回来吧!要快点儿。”
“……”
“南希——”
像是腾空而起的候鸟鸣破了苍穹,心口霍地塌陷一大片。我哭喊着说:“妈,我要回去,我要回去看清明,妈——”
陈晓兰拉着我不让我走。“南希,你不可以走,你爸明天就要上法庭了。你要是走了,就很难再见到你爸了。或许,或许这辈子都见不到了。况且,事情已经发生了,你回去也无济于事啊!”
我坐在地上号啕大哭。因为除了哭,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我就只能这样站在原地,无法向前,无法后退,而脚下是翻滚的暗流。
2008年6月1日。江西省人民法院判余路有期徒刑七年。最后一次见到余路时,我发现他老了很多。
余路用他那粗糙的手帮我擦掉脸上的泪痕。他说:“孩子别哭,是爸不好。是爸一时财迷心窍才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孩子,爸对不起你和你妈。孩子,答应爸爸要好好照顾你妈妈。”
我抱着在我怀里哭得浑身颤抖的陈晓兰,就像小时候陈晓兰抱着在她怀里哭鼻子的我一样。我发现瞬间的转变,我长大了。我使劲地点头说:“爸,我不哭,我不哭。我会好好照顾妈妈的,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2008年6月4日16点。我和陈晓兰返回碣石。我都没能赶上清明的葬礼。我赶到墓地时,千城站在清明的坟前看着我。我觉得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一点点声音。
千城抬起眼看着我,冷静到让我失去一切气力。
“你都不来看看清明。”
“连葬礼都不来。”
“都是因为你,清明才会出事的。”
我抬起眼,惊讶和悲伤揉碎在一起,“你说什么?”
千城依旧很平静地说——
“那晚……我和清明决定去江西找你。在去车站的路上,清明出事了……
“医生说清明失血过多,当场死亡……
“可是……你都不来看看他……他是因为你才会出事的。
“都是因为你啊……如果你一开始就让我们跟你一起去,清明不会如此。
“都是因为你……
“全部都是因为你……”
在空旷的墓地上,千城的声音一声比一声高。
我突然软弱到想找个什么东西靠一下,才发现四面落空。除了站在面前与我对峙的千城,周围没有任何依靠。
也许命运是个恶魔,看不惯我们过得好。
余路坐牢,清明死于车祸,千城中考失利。没有人想到千城会考不上华师附中。千城从小到大成绩都很好,我一直以为千城会顺利考上华师附中,然后考上名牌大学。
可是中考毁掉了这一切。
我在海边看见千城,他正安静地坐在礁石上,望着浑浊的海水出神。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知道该说点儿什么安慰他。他也始终没说一句话。我们俩在礁石上从早晨坐到中午。回去的时候,千城只对我说了一句话。他说——
“南希,我不会原谅你的,都是因为你,清明才会那样的……”
而我只是静静看着他,不动声色。
后来千城决定不再读书了。他爸爸不同意,失去清明后,他爸爸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千城身上。可千城说什么都不愿读书。
一连几个晚上,我都听到他爸爸打他的声音。我急着喊陈晓兰,陈晓兰像救火般赶去劝他爸爸。而我偷偷拉着千城往房间跑,然后四处寻找药水帮他涂抹。
千城总是很安静,也不说话。我心疼地帮他涂着药水,问:“疼吗?”
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神是那么陌生可怕。
“余南希,都是因为你。如果你让我们跟你一起去,清明就不会那样了……”
“你说清明是因为谁才会那样的?”我看着千城,声音像湖水一样波澜不惊,“清明那晚给我打过电话。”
千城的眼神晃了晃,说:“你什么意思?”
我直视着千城的眼睛,“清明那晚给我打过电话,他说你一直吵着要他和你去江西找我。”
“那么——”千城的眼神黯下去,用力咬住嘴唇。
“那么——”我一字一句地说,“如果不是因为你,清明就不会去车站,也就不会被车撞到。害死清明的人是你不是我,千城,我不会原谅你。是因为你,清明才会死的。”
千城看着我,眼里漫过戚戚的黑暗,巨大的泪珠从他眼眶中滚出来,他的眼神变得无比忧伤。他说:“你都知道了,你知道了一切。但你还是不动声色地看着我,看着我如何自圆其说吗?是,是我害了清明,但你也同样有错。余南希,我不会原谅你,我也无法原谅我自己!”
“是,我知道了一切,但我选择沉默。因为我想到这是对你最好的惩罚方式。”我的眼泪控制不住地落了下来,“我就是要你一遍一遍确认,逐步地惩罚自己。”
“千城,我要执着地拴住你,我就是要你一遍一遍地确认,害死清明的是你!”
我走在街上,雨滴落在脸上,心中生出剧烈的疼痛。
那晚之后,我和千城断绝了往来。偶尔在路上遇见,目光碰撞的一瞬间,也可以从对方的眼里看到浓烈的恨意。再后来,我就没有见到过他,听人说他去了广州打工。
时光依旧安静地流淌,不会因为某些人的悲伤或悔恨而停止流动。
我开始喜欢一个人独来独往。偶然经过那个地点,我会发呆,我最好的朋友、最重要的同学、最亲密的表哥,曾在这里满身鲜血、血肉模糊地死去。接着第二个表哥因此远离了我。我们三个曾像三生花一样,没有人能代替,没有人能阻隔,亲密无间。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总是肩并肩走在一起,在同一张小小的床上睡觉,有时彻夜打闹。父母们也不知道我们三个的感情可以好到像一个人这种地步。但是就因为我一次短暂的离开,清明永远地离开了我,千城与我反目成仇。而我现在还留在这个令人伤心的地方看着灰蓝的天,泪流满面。
傍晚时分,阳光向前延伸,铺向我的书桌。书桌上的那张照片,里面是两个男孩儿和一个女孩儿。千城在旁边龇牙咧嘴的,像个白痴,清明兀自温暖地笑着,而我没什么表情。我想无论是谁大早晨被人叫起来只为了照一次大头贴,脸色都不会好到哪里去。
我每次看完照片都会努力把脸埋在枕头里面,但还是没能阻止厚重的呜咽冲破喉咙。我不知道我还要悲伤多久。我总是看到候鸟在天空成群结队地远去,我努力伸出双手,摊开手心,接住的却都是承载着伤感的羽毛。
那时我快一年没有见到千城了。他染着棕黄色的头发,长得英气逼人,没有了早前的模样。他说:“南希,我们一起去看看清明吧。”
我愣了愣才想起明天就是清明节。
“哦。”我答应了,然后转身离开,避免和他目光对撞。
我们给清明上完香后,千城拉住了转身要走的我,说:“南希,如果清明还在,他一定——”
“够了,千城,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并没有转过身,因为我害怕又触碰到他充满恨意的目光。
“南希,难道我们还要继续抱怨下去吗?”千城松开了抓着我的肩膀的手,“如果清明还在他一定不希望看到我们这样。”
“南希——”
我转过身,千城的眼眶已经湿红了。他伸开双手,掌心向上。
我看着千城,目光久久地没有收回去,然后泪水滚烫滚烫地掉下来。“掌心向上,拥抱阳光。”
“掌心向上,拥抱阳光。”千城的眼泪也掉了下来。
“掌心向上,拥抱阳光。”我和千城都笑了,笑着笑着,我们又哭了。
以前的清明总是对我和千城说“掌心向上,拥抱阳光”,每次我和千城都会“嘁”一声,再狠狠白他一眼。但当我们真正明白这句话的意义时,清明已经远离了我们不知多少个维度。
那个曾经每次想起都会被难过堵住胸口的面容,在阳光的蒸发下会变成一片薄薄的影子,温暖地贴在心墙上。那些曾彼此怨恨、彼此伤害的“永远不可原谅”的誓言,全部败给了阳光,只剩下纯白的一片。
于是,当我们再次想起那些事,我们已经忘记了如何去伤痛,就像我和千城一样。
在荒草疯长的墓地,驻足,远望,一路的伤痕与温暖,怨恨与幸福,我们都一步步走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