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糍,119。”
向来善于暗示的数学老师既没有刻意拖长尾音,也没有什么多余的动作和表情,看来对我的分数没有什么不满意的,意识到这一点,我那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回了胸腔。
而同桌沐沐则是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红彤彤的卷子被她揉成一团塞进了桌洞里。
我不知如何安慰她,也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那个余力,因为一沓试卷又从前面传了过来。
我机械地从那些还散发着油墨气味的纸张中抽出一张,然后将这些据说可以让我们改变命运的“宝典”传给后桌。
所有人都维持着这个单一的姿势,接、抽、递、写,好像被同一台计算机编出的同一个程序。
纸张在夏日清晨微凉的空气和细风中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我突然想起什么,问沐沐:“你听,这声音像不像海?”
“像啊,学海无涯嘛!”沐沐回了我一句,开始做数学试卷。
她还是固执地用0.35毫米的蓝水笔,“还没到中考呢,我没有权利选择自己的命运,还没有权利选择自己用什么笔吗?”面对老师的三令五申,她有些愤愤然,依旧我行我素。
蓝色水笔的痕迹不知什么时候被透明的液体晕开,已分不清是B还是D,像是在嘲笑我们的愚蠢和茫然无措。
体考过后,天气彻底热起来了。没人再时不时到操场上练跑步和跳远。我想,除了体育生,大家恐怕都忘了阳光下的汗水是什么味道了,只有又做完了一套模拟卷和一本习题册的感觉才令人踏实。
“陶糍,你扎我一下!”自习课上,沐沐突然对我说。
“干吗?”我吓了一跳,“你不会学傻了吧?”
“嗯,傻了。”她点点头,又用一种轻松的语气说道,“你放心吧,就算我真傻了,也不会愚蠢到自残的,我那么怕疼。让你扎我一下,只是想提下神嘛。”
“噢,这样啊,”我握紧了手中的笔,狰狞地笑了笑,“那来吧,小美人!”
虽然我自认为拿捏了点分寸,扎得并不疼,但是沐沐还是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
“很疼吗?”
“呃,其实没有,是我太紧张了,哈哈哈。”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额头,又把手伸给我,“你再扎一下吧,要狠点,不要因为我是一朵娇花而怜惜我!”
我无语地看着她紧闭着眼,皱着眉头的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突然有点不忍心,但绝对不是因为她是一朵娇花……
“你要是困的话,还是睡吧,死撑着也学不进去。”
“你以为我不想啊?可是我一趴在桌子上,反而睡不着了,一闭上眼听到的全是你们写字的声音。”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
“没事,你做题吧,”她笑笑,“我下去洗个脸,可能会好一点儿。”
“嗯,”我好像终于恢复了语言能力,“你别太在意了,一切都会好的。”
“噢。”她似是答了一句,夹杂在沙沙的写字声与高大的梧桐树树叶唱歌的声音中,我没有听清。
我和死党小芙走在上学的路上,午后毒辣的阳光晒得我的脸一阵一阵地发疼。
再往前走一段有一块树荫,虽然没啥大的区别,但由于心理作用的原因,还是感觉舒服了不少。
小芙一边走一边眯着眼看着那些斑驳的黑色图案,突然问道:“你看到它们想到了什么?”
“对顶角相等吧。”我对自己想象力的匮乏有些不好意思,“那你呢?”
“我才没有你那么无趣!”小芙一脸傲娇状,“我想到的是光的直线传播!”
“哈哈哈……”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因为这个拙劣的不能再拙劣的笑话笑了很久,尾音蒸发在闷热的空气里,销声匿迹。
老蒋和杜光宇回来了。
两人几乎是一起离开学校的,原因却大不相同。
老蒋是因为上课听不懂,下课又老是惹事,老班是对他不胜其烦。
后来,老蒋因为打架要被学校开除,老班去政教处跑了几趟才把他的学籍保住,同意给他毕业证可以参加中考,不过老蒋在学校是待不下去了,就去他舅舅那儿学理发了。
“以后我给你们剪头发不要钱!”他走的时候给老班鞠了一躬,如是说。
有人趴在桌上低低地哭。
四个月以后,老蒋的好兄弟们顶着被剪的乱七八糟的头发欲哭无泪。
“看来老子不是那个料啊,我决定在学校好好学习,考新东方厨师!”归来的老蒋坐在讲台上吹牛,“到时候我请你们……”
“嘁——”众人嘘他。
而杜光宇就是标准的学霸了。
初三上学期,他就因为参加奥数竞赛获奖被市一中提前录取了,一中给他两条路,一是直升高一,二是在家“休息”半年,中考时再走个形式。他选择了在我们挑灯夜战、奋笔疾书的同时每天在朋友圈晒全国各地拉仇恨,前几天还说要跟家里人去日本呢,而现在却坐在教室里睡大觉,偶尔翻翻桌洞里的高中课本,嘲笑一下我们的智商。
“他回来干吗?我要是他,早去日本看樱花美女了!”我愤愤然。
“傻了吧你!”正在吃冰棍的沐沐冲我翻了个白眼,把手机亮给我看,是杜光宇新发的说说:“我想和你在一起,才是这个夏天最好的风景。”
我朝他那边看去,坐在他旁边的阿瑶看着他悠闲的样子气得牙痒痒,恨不得掐死他,一向闷骚的天之骄子偷偷地温柔地扯了扯嘴角。
“还有,你不知道吧,老蒋替人洗了三个月头,才发现自己对发胶过敏。”
又一次考试分数下来,沐沐同学终于不用把试卷一股脑儿塞进桌洞里,经常穿素色长裙在学校里飘扬的数学老师也没有对她咳嗽。
沐沐笑得有些得意,向我展示了她新研发的薄荷喷雾,那味儿刺鼻得不得了,用沐沐的话说就是:“一喷提神醒脑,二喷长生不老,三喷全班都倒!”
然而此喷雾仅限数理化三科使用,老班的语文课除了几个意志顽强的还在坚持,其余全在自以为瞒天过海地打着盹儿。
“《桃花源记》呢,今年考的可能性不高,最有可能考的还是《岳阳楼记》和《醉翁亭记》,那在这里呢,我们……”
“命运就算颠沛流离——”
全班同学被突然响起来的音乐惊醒了大半,和老班一起循声望去,小芙手忙脚乱地把地上的耳机捡起来,塞进桌洞里,冲老班露出一个“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您大人有大量饶了小的吧”的表情。
老班一向对这个作文经常得满分的得意门生爱惜不已,神色也柔和下来:“别关了,放大声点儿,让大家都醒醒!”
小芙于是把音量开到最大,睡觉的都醒了,有几个还跟着轻声唱了起来,老班笑嘻嘻地说:“同学们,都唱啊,唱给我听听!”
我想很久以后我都会记得那一刻,在一个热气与热情沸腾的下午,我们忘了离中考还有多少天,丢掉面对人生中第一次重要抉择时的惶恐不安、迷茫无措,用尽在数学题上不知如何挥洒的一腔青春热血,高声唱着——
命运就算颠沛流离
命运就算曲折离奇
命运就算恐吓着你做人没趣味
别流泪 心酸 更不应舍弃
我愿能一生陪伴你
……
天亮得越来越早了,似乎在催促我们起得再早点,再早一点儿,不然就来不及了。
我们起得也的确越来越早了,六点四十起床铃响,教室已经坐了几个人,沐沐用心相印的纸巾擦着桌子,我把厚重的文言文资料掏出来,准备复习《送东阳马生序》。
翻到那一页才发现,标题旁边的空白里突兀地被红色的字迹填满——“日子过到这里,你还害怕吗?”
“想要做的事都做了吗?对未来还充满着希望吗?”
我怔了三秒,不知如何回答四个月前的自己,只好用0.5毫米的黑色水笔在“以中有足乐者,不知口体之奉不若人也”旁边写了一句:“一切都会好的。”
一切都会好的,希望和梦想都会有的,来日方长,只要跑得快,兴许追赶得上,就算赶不上,我们也得跑啊。
因为有一个地方,在等着我们披荆斩棘后到达,那里的花来得特别香。
沐沐习惯性地喷了两下她的宝贝,薄荷味的水汽在夏日清晨的微风中飘扬,有一丝淡淡的清新气息。
我狠狠地吸了一大口,伸出双手,拥抱这个薄荷之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