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啊啊,你又咬我鞋带!我打死你算了!”从鞋架最底层拎出新买帆布鞋的我瞬间石化,狮吼着不知道怎么才能表达我对这阵亡的鞋带的心痛。看着小祖宗背着耳朵灰溜溜装听不见的样儿,心想谁说猫像主子狗像奴仆的,一只被惯坏了的狗才是人间极品。
“不能欺负你妹妹。”许老师义正词严地把我家小祖宗叫到她身边,“想当初你买回来的时候可是‘海誓山盟’的——”
暗暗落泪,自己犯的错,死也不能承认。
上小学时每天中午晚上都要穿过那条熙熙攘攘的彩虹桥。当年桥上没有不耐烦的鸣笛声,人来人往热闹繁忙的样子像在逛集市。我那时并不属于外向的小孩,总是贴着桥边的栏杆低头走过去,像一道雷打不动的背景墙。
偏偏那天桥头被人群堵住了。一群跟我一样身穿鲜艳无比的过时校服的小学生蹲成一圈,围住一个卖狗崽的老太太。
“看看多可爱,十五块钱抱走。”
一团团白毛球攒在一起,蠢萌地乱挤。我好奇地凑到人堆里,看几只狗崽在纸箱里彼此拱来拱去,全然不知别人都恋恋不舍地散去了,只剩我自己傻傻不肯走。
“多可爱啊!孩子,抱一个吧。”头顶传来的声音吓得我一个跟头,抬头看见老奶奶正一脸慈祥地注视着我,伸出两只手悄悄示意:“十块钱就给你。”
好像十块钱与十五块钱对于一个小学生来说有多大差别似的!再熊的熊孩子也不敢擅自决定一只狗的命运吧?况且我又不是那种熊孩子,上学好好的突然得到一只狗,惊悚程度不亚于电视剧里的男一号平白无故找到了自己的亲妹妹。最关键的是,我没有那么多钱。
迟疑地看看她又看看狗。纸箱最角落里那只,眼眶一黑一白很好认,老老实实蜷成一团。别的狗不带它玩,好像已经注定它是马上要被我买走的。
怎么办呢?人生第一次面临这么严峻的选择。我攥紧了拳头,手心都汗湿了,终于下定决心小声问:“奶奶,你下午还在这里吗?”
“卖光了就走喽。”
如果没有那个下午,我会觉得小学全都是童话梦幻般的美好回忆。
“你们谁能借我点儿钱吗?”中午一进教室我开始站在讲桌边喊。每天下午上课前的气氛往往比较活跃,适合办些大事。
谁知话音刚落,四周立刻寂静下来,同学们都齐刷刷地盯着我——最怕空气突然安静有没有!我一边想,一边感慨生活为什么充满尴尬。然而我用行动证明了头皮是真的可以变硬的,脸皮是真的可以变厚的。“有一块借一块,有五毛借五毛,我想凑十块钱。”
后来回想起来,我仍然清楚地看到空气中大写的辛酸:讲台边的小姑娘一脸严肃地从同学们手里接过零钱,没有募捐那么高尚,又不好意思说是救济,寒酸的气氛里充满了谜之团结,甚至有一名受电视剧坑害颇深的女同学紧张兮兮地问我:“是你家出了什么事吗?”
请问什么大事能让我到班里来凑十块钱?十块钱去买壶豆油都会被老板赶出来,还指望拯救地球?然而我抑制住了翻白眼的冲动,看在她资助我的分儿上只摆出一脸衰相。
于是那个下午,一个蔫了吧唧的小姑娘拉着她唯一的闺密林子,鬼鬼祟祟又火急火燎地向彩虹桥撒了欢儿地奔去,裤兜里鼓鼓囊囊,五毛一块的硬币哗啦哗啦地响。
“哟小姑娘,再晚点就没有喽。”掐腰喘着气站在奶奶眼前时,纸箱里只有一只狗崽了,仍是眼眶一黑一白的那只。
小心翼翼地将兜里的硬币纸币掏出来,郑重又诙谐地交给她。
竟然少了一块。
“只有九块?”老奶奶吊着眼睛瞥了我一眼。
我一下子愣住了不知道怎么办好,双腿发软眼前发黑,心想完了完了有生以来第一次碰到这么大事儿。
“不可能啊!”激动得破了音,现在想想怪可怜的。我有个毛病,一激动就开始掉眼泪,于是一边哭一边委屈地自言自语:“我明明……”
可能是被我吓到了,老奶奶最终以九块钱成交了最后一笔生意,连同纸箱也慷慨地送给了我。
回家的路上箱子在我和林子手中传来传去,一蹦一跳一转圈,不知道怎么释放这种兴奋才好,甚至觉得心情一好起来,连胸前的红领巾都比往常鲜艳了。
可是到了家门口不敢蹦跶了,才想到自己有更艰难的一关。
“这样,咱俩一起上楼去,就说狗是路上捡来的,你跟我妈说你想抱回家,又怕你爸妈不让;我趁机求她把狗留下——有你在,她一定会答应的。”论朋友的重要性,一击掌计划便达成了。
我俩自导自演了一幕非常完美的戏剧,许老师耐不住我的软磨硬泡和林子的神级演技,同意留下我的“偷渡品”。可偏偏就在完美谢幕前,出了问题。
“哎,你的钱掉了。”林子要走的时候,许老师捡起遗落在沙发上的一元硬币。
我秒懂了,可是林子诚实又耿直地看看她又看看我:“不是我的,是格格的。”
可怜我那么小的年纪就体会到了万马奔腾的心碎感。许老师清楚得很,我那天没有带钱啊!
“小小年纪脑袋里净是鬼主意!”林子走后,许老师立刻威严地坐到沙发上,我则一副沉痛悔过状站在地上,知道考验演技的时刻又到了。要不是许老师遗忘在她怀里的狗崽给她增添了一丝滑稽的气息,我本来是可以哭出来的。
“哪儿来的钱?”她声色俱厉地问。
“跟同学借的。”
“说谎!哪个同学无缘无故借你十块钱?”
“真的是借的!”我一激动又开始哭,哭得委屈又诚恳,煞风景的是伴随着打嗝一般地抽噎,“我管——十来个同学——借的。”从校服兜里掏出皱巴巴的一张纸,上面是歪歪扭扭的字,写满了生命不能承受之重。“我把名字——都——记下来了,想以后——慢慢还——”
我有非常不稳定的每次一两元钱的零用钱收入。我要在接下来的两周里忍受许老师怀疑的目光坚持每天带零花钱。我要扛住良心的谴责和同学的好奇。我要偿还一笔多达十元的巨额欠款。我……越是想着,哭得也越来越绝望,第一次发自内心地体会到:生活为什么这么艰难!
可是,我没有听错的话,板着脸训我的许老师在我内心这么崩溃的时刻居然忍不住笑出了声。
生活太艰难了!
第二秒她又恢复了严厉的语气:“我告诉你,我可没有时间伺候它,这狗你得想办法处置。”
处置,这意思是要丢掉?!
我立刻扑过去双手抱住许老师的胳膊,不顾一切号啕大哭:“不要啊!!我可以——养它,别——别扔——”明明一直是小燕子性格的元气少女,没想到就这样平生第一次哭成了受刑时满地打滚的紫薇。
许老师不动声色地命令道:“先回屋去学习。”
很不情愿地拖着一颗被生活折腾得千疮百孔的心开始一边抽噎一边写作业,还不忘跟个小特务似的监听着卧室外的一切声音,生怕许老师对我的狗做出什么不义之举。心里还想着,不就是买只狗,我怎么这么不容易。
模模糊糊只听到许老师好像一直在絮絮叨叨说着什么。正纳闷着,她推门进来了,一手像抱孩子一样抱着狗,柔声细语完全无视了我的存在。“这是你姐姐的房间,这是姐姐的琴,姐姐的床——你以后睡哪呢?我还得先给你做个垫子……”
我英勇的买狗事件至今仍然被我的同学们津津乐道着,他们说看我小时候的举动就知道我具有讲段子与创造段子的天赋——我的内心其实是拒绝的,凭什么人家的天赋是能歌善舞,到我这就成了讲段子,接地气至极。
我的狗跟我一样接地气,拒绝了我为她精挑细选的一系列中英文名字,却对许老师无意喊出的“仔仔”情有独钟,颠颠儿地整日跟在她脚后,完全忘记了是谁历尽千辛万苦受尽百般折磨才换来它的幸福生活。
当时我年纪小,买只狗都觉得在犯法,为了早点找到那个老奶奶就觉得是在进行生死时速,撒个谎都觉得自己像在藏匿逃犯。事到如今我仍然觉得那是我度过最惊险的下午,以至于后来发生的那么多大事在我心里都激不起太大的波澜,颇有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沧桑感。
我没有注意到仔仔身材开始走样,渐渐长成了XXXL码;我不知道它是如何被爸妈溺爱,惯出了啃沙发咬鞋带讨零食一系列的毛病;我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它的优厚待遇导致我在家中地位不保。或者直白点说,我不敢相信自己和它都在不经意间不再是当初的样子了。
那么问题来了:我的鞋带到底是什么时候遭殃的?!
罢了!纠结感慨了一阵后我大度地想,自己带回来的狗,宠成祖宗也得受着。“妈妈,自从有了仔仔,我的性情已经改变很多了。”我盘腿坐在地板上,手背轻轻蹭着它四脚朝天露出的肚皮。“活泼开朗宽容大度,温柔有耐性,也不那么易怒——”自豪地感慨到一半,突然发现仔仔在兴致勃勃地咬我的裤腿。
“啊啊啊,我要打死你!”
“……说好的改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