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在一个下雨的日子,我在家里做不下任何事,干脆放下书在胡同里走一走。我随便拿了一把伞出来,听着雨水“丁零当啷”地敲在两侧老四合院院墙的滴水瓦当上,甚是好听。
我还听到了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不二家的糖虽然很出名,纸棒也很贴心,但是完全没有上好佳的那样好吃。上好佳的硬糖完全可以列为‘感动我人生的十大食物之首’了。”
我把伞稍稍抬起,看到了一个和我差不多年纪的中学生,她左手拿着一把伞,右手拿着一袋糖,还把一个手机夹在脑袋和肩膀之间。许多雨水都从伞的一边溜到了她的肩膀上。
仔细一看,又发现那把伞的原本功能只是遮阳而已,有许多雨水顺着伞上刺绣的针脚渗到里面。
鬼使神差地,我走过去,把自己的伞举到了她那没打好的一侧。
她感觉到自己的肩膀不再有雨水,就挂了电话。
“漏水太厉害,跟没打伞差不多。”
“夏天,淋淋雨也蛮好的。”我说。
我呵呵一笑,接过来她递给我的橘子硬糖。有一些雨水随着糖果一起到达我的手心了。我想,我怎么也不会忘掉这个冰冰凉凉,又带有一点儿甜蜜的触感。
女孩儿是对门四合院的新房客。
落着雨的暑假里,她租下了那四合院的一间房子。听人说,这个女孩儿没有陪伴,只是一个人来北京,过一整个夏天。
我正期待着和她下一次的遇见,就看见在大雨瓢泼的世界里,她从院子里垂得层层叠叠的葡萄架下钻过来,把伞丢到一旁,说要到我的房间里借书。
“唉,雨这样大,只能看书了。”她踮起脚尖,从书架的上层拿下一本《城南旧事》,坐了下来。
“是啊,如果下得稍微小一点儿,你是可以出去走走的。”
“好多人都找你借书啊。”她塞了一块橘子硬糖给我。
雨越来越大了。女孩儿时不时望望外面的天空,倒是丝毫没有皱眉,也是个爱读书的人啊。
“喂,你喜欢北京吗?”我忍不住说。
“我还是比较喜欢‘北平’,喜欢过去的年代。”
“我也比较喜欢过去的年代。你住的这个东四十二条,往北是梁启超的故居,往西北是田汉住过的细管胡同,往南一点儿是欧阳予倩的故居啊。西边的中剪子巷还有冰心故居呢。”
晴天后的一个夜晚,她又从外面跑进来,钻到葡萄架下,摔开一个西瓜,又把手机里的相册翻给我。
“你说的这些故居,也根本不让人进去啊。所以,喜欢也没有用啊。”她的手机相册里出现一个又一个紧闭的门。
“可是如果在过去的话,我们可以找梁启超辩论,可以找冰心借书,是不是?”
“咱要往前看,”她又给我一颗糖,“万一你以后也是名人呢,我还不是也结识过你?”
可我还是忍不住想,如果生活在过去的北平,不知道能不能吃到橘子硬糖。
我觉得,女孩儿是一个有秘密的人。因为,她从来都不告诉我,那些随意的电话都是打给谁的。
譬如那次评选什么“感动她人生的十大食物”啊,譬如后来在我家时,她还跟电话里讲着什么“今天天气好热,但是好想出去卖唱”,那明显不是和父母说话的语气。
同样,我也不知道她这一夏天的生活费用从哪里来。她几乎天天都跑出去玩,但是回来的时候,居然还会借用邻居的锅,自己给自己做饭。她的厨艺不错,尤其是红烧鸡块。
在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她就带着这些秘密走掉了。而我,也离开了北京的奶奶家,来到石家庄这边念高中。
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直到我在陌生的班级里低下头来,准备认认真真来写一篇日记的时候,一块橘子硬糖突然丢到了我的桌子上。
“不要和别人说,在北京见过我呀。”一个熟悉的声音,小声地说。
“为什么?唉……好吧。”
她叫李维维,她还是喜欢从我这里借书看。
但她不再打电话给那个奇怪的人。
我们都不怎么和别人说话,我们默默地成为关系不温不火的同班同学。
李维维每天第一个奔出教室,对着学校里所有的狗学猫叫,对所有的猫学狗叫。而我老老实实,每天放学最后一个离开,在脑子里演算各种算不大清楚的公式。
校园的梧桐开始脱落头发,我觉得在我的旁边开始长出故事。
有一次,李维维哭了起来。在体育课的自由活动时间,她独自一人坐在学校锅炉房外面的花园里,拿着一本书哭。
我走过去,她抬起湿嗒嗒的脸来,“妞儿死了……”她的手里,还是那本《城南旧事》。
我说:“有可能是编造的啊,小说嘛……”
可她还是止不住地伤心。
我带她往学校外面走一走,秋天的长风里,已经开始有人放风筝了。不远的天空上,一个渺小的风筝,就像一个邮票一样印在天幕。李维维的脚踩在碎了的叶子上,“嘎巴嘎巴”地响着。
“我曾经有一个哥哥的。”她这么说。
“我有一个哥哥,他和我同父异母,长大后,又分开了。”她把脸抬起来,郑重其事地跟我说着,“他在北京生活,我在石家庄,去年春天,他得病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
“是吗?所以你才去北京吗?去看看他生活过的地方吗?”我说。
她突然扑哧一声笑出来,“没有啦,我骗你的啊!他好得很。”
我原本绷紧的脸,又立马舒缓了起来。
我和李维维站在学校后坡的草垛子上唱歌,我教她唱《下雨的垦丁》。歌词说:“可以开心一点儿吗,像现在的我一样,可以开心一点儿吗,一直都像我这样。”
后来,所有以前被她喵喵地叫过的狗都接二连三地跑来了,这里乱得要命。不知哪个年级的老师打开了办公室的窗户,对我们这里高喊了一声:“安静!”
开了一次家长会,我妈妈回到家,和我说:“你有一个同学,家长都没有来,是自己来的,她叫李维维。我问她为什么自己来的,结果啊,那孩子的声音太好听了,就跟冰块一样,她说:‘我父母都在国外啊。’”
这次的家长会,是为了公布月考的成绩单,我看了看,成绩如同预想中的样子,不温不火,中等偏上。而李维维的名字出现在第十四,比我要好一些。
但是李维维还是非常不开心。
她把自己的成绩剪成一个细细的小条,再把那个十四的名次用红笔描一遍,贴在水杯上,天天盯着。
每个课间,她都打开一本文科的书,捂住耳朵,无声地默背。
李维维的话越来越少了,但她吃的糖越来越多。每天每天,都能看到教室一角的垃圾筐里,出现至少两袋的糖果包装袋。
我好怕她会得蛀牙啊。我跑去提醒她,但她总是摇摇头,义无反顾地像个学习狂人。
直到再一次的月考发成绩,她看到自己的成绩又恢复到第七,才大松一口气般地肯和我出去逛操场。
“其实,我是有一个哥哥的,他从小到大学习都很好,从来没有跌出过前十名。”
“是生病去世的那个吗?”我装作漫不经心地问。
“哈哈,都说生病是骗你的啦,我的哥哥,好得很。”她带着一些欢欣的表情说。
我又释然起来,“你应该是把他当成偶像了吧,这样拼了命一样地向他学习。”
她点了点头。太阳慢慢西沉。我看着她,居然感到了一些伤感。
在李维维消失掉的那个周三,全年级只有我知道该如何联系她。
在她消失掉的前一天,她的妈妈来学校找她。那个穿着旗袍的非常美丽的女人,说要带她出国念书。而她先是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在她消失掉的那一天,我找到了她抽屉里那部忘记带走的手机。翻看过往的通话记录,我发现,除我之外,这几个月她根本没有给谁打过电话。而暑假的七八月份常常拨出的一个号码,居然是空号。
我突然明白这个故事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我打电话给我在北京的奶奶。而奶奶说,那个夏天来过的女孩儿,真的在对门。
我跟她说:“你在暑假时打的那些电话,是给去世的哥哥吗?”
一个冰块一样清凉的声音,用小小的音量说:“是。”
“其实出国念书挺好的。”我说。
“我最后一次看看我哥哥住过的地方。”她说。
“你哥哥,是那个叫李彬的男生吗?”我突然想起来些什么,忍不住问。
我知道她的哥哥是谁了。还是在我小时候,每年来北京过寒暑假的时候,李彬就是我的兄弟。李彬总嫌我闷在家里看书,老是约我出去打篮球。李彬的学习成绩非常好,还给我抄假期作业。我和李彬去过什刹海滑冰,去过十三陵水库钓鱼,还一起去过神堂峪爬那个明明不让游人攀登的野长城……
也就是这个暑假,我来到奶奶家,就看到了他搬走后那空空的房子。
李维维在电话那边小声地说:“北京啊,一层秋雨一层凉的。也不知道,哥哥在那边冷不冷。”
我说:“你不是说过吗,要往前看啊!”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声音冰凉的女孩儿了。
后来,每当去北京小住,我总要看看对门的那间四合院,想想它以前住过什么样的人,以后还会住什么样的人。那以前,上至遥远的清朝,那以后,下至在我生命结束的以后。世界多么渺茫啊,但橘子硬糖的甜,总是我现在能够真真切切感受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