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修剪花木的技艺,是奶奶传授的。
每次我自夸自己花木修剪得还不错时,如果爷爷在一旁,他就会说:“和你奶奶比,你学的只是冰山一角罢了。”
我必须承认奶奶确实很会修剪花木,听爷爷说,奶奶年轻时是靠替别人修剪花木过活的。
奶奶因心脏病过世的那年,我十一岁,还跟爷爷一块儿住在一个不大的院子里。院子里种着各种各样的花木,它们生长得很快,到了夏季,几乎隔两个星期就要修剪一次。
以前都是奶奶和我两个人一起修剪院子里的花木,奶奶去世后就只有我一个人修剪它们。当我满头大汗地修剪那些疯狂蔓长的枝叶时,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奶奶,她要是还活着,花木应该会生长得更好吧。
爷爷经常在吃过午饭一会儿后,躺在摇椅上,眯着眼,样子既像睡去,又像在想事情。手里的蒲扇放在衣服敞开的肚子上,不时扇动两下。
在奶奶刚去世不久后的一段时间里,有一次,我在爷爷身旁做作业,爷爷唤了一声奶奶的名字,忽又止声,然后扭过头看着我笑道:“我忘了她不在了。”
不只爷爷没适应奶奶不在的日子,一开始我也是这样。清晨躺在床上,明明醒着,却未起床,心里想等着慈祥的奶奶用手轻轻地摇我,叫我起床,之后才反应过来,奶奶已经没办法再叫我起床了。
奶奶去世后的第二年,爷爷是八十八岁。那年的春季,院子里的花木都开出了颜色各异的花,空气中飘满淡淡的幽香。
在春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我和爷爷向邻居讨要了一只刚戒奶不久的小哈巴狗——它有一身雪白色而柔软的毛发和两只水汪汪的眼睛。爷爷给它起名白舟——和我奶奶一样的名字,是为了怀念过世的奶奶。
爷爷喜欢跟我讲他和奶奶的故事。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爷爷和奶奶都还只有二十几岁的时候,有一回爷爷的家里无米下锅,爷爷饿了两天,饿得连走起路来都摇摇晃晃的,奶奶得知这个消息,立马给爷爷送来了一斤米,爷爷这才不至于饿死。
从此,爷爷和奶奶就坠入了爱河。
2013年,九十岁的爷爷夜里常常失眠。我听人说数数是个治失眠的办法,就让爷爷要是夜里睡不着就数数,从一开始数,一直数,数着数着就会睡着了。之后爷爷却告诉我,他只要一数到九十就会立马想到自己的年龄,然后开始胡思乱想,更难睡去。
去年的八月份的某天,我最爱的爷爷去世了,享年九十二岁。那天我摸着白舟,不知哭了多久。
一阵萧瑟的秋风刮过院子,花木上的枯叶纷纷随之凋零。来年春季,花木会再开得灿烂,而爷爷不会再活过来了。
书上说,所谓接受,就是想起时不会再哭。随着时间流逝,我以为我已经渐渐地接受了爷爷和奶奶不在了的事实。
一个夜晚,我被噩梦惊醒,在床上坐了起来。我透过窗,看着夜空之上的繁星点点。忽然两颗紧挨在一起的星星进入视线,它们处在弓状的新月之上,神奇地组成了一个笑脸。我想起了那个“人死后灵魂会附着在一颗星星上”的传说,想起了最爱的爷爷和奶奶已经不能再和我说话了的现实,就又低声地哭了起来。
不过这一次哭完之后,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所谓接受,并不是想起时不再哭泣,而是哭泣的时候,嘴角是上扬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