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文科班是一个小小的江湖。我们身在其间,每个人都心怀梦想,身藏绝技。只是后来的后来,有些人扬名天下,有些人退隐山林,还有一些人,心里藏着一个名字,直到分道扬镳的那一天,在心里翻来覆去想了很久,最后还是相视一笑,就此别过。因为有句话他们是这样说的: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初入文科班的时候我并不知道水有多深,平日里我只是一心埋头看小说,每逢年级大考放榜,我也只是骑单车路过的时候漠漠然地瞟一眼。我既不关心年级第一是否易位,也不在乎年级前十的那几位好汉中原逐鹿鹿死谁手。这个市重点高中里从来不缺少传奇,只是传奇远而粥饭近,我只顾得上眼前一本韩寒而已。
新学期开始于一个晚自习,白天报到完毕,晚上学校就迫不及待地把我们找回来上自习。自习只是噱头,这个晚上其实是让班主任召开高二班会,再和班里学生分批进行深入交谈。那个有些秃顶的班主任在讲台上激情洋溢,畅想着高三之前的奋斗蓝图。我身边坐着一个穿浅色亚麻裙的女生,扎着普通马尾,但侧脸异常清秀;她一直在整理各种文件夹和习题试卷,从头至尾没有抬头看过班主任一眼。然而班主任的目光频频落在她身上,饱含欣赏、赞美和骄傲。班主任的发言持续了将近一个钟头终于结束,他意犹未尽地喝了一口水,说:“下面我要找一些同学谈话,念到名字的同学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这就是鹭中惯用的一个教学传统,也就是所谓的“内部会议”:按照学生入学的成绩排名分为不同几拨,陆续找进办公室谈话,老师会根据学生水平提供相应的学习指导。
第一个被叫的名字就是她——沈芙音。
班里小小的一阵骚乱。
文科班里奇人颇多,藏龙卧虎,不足与外人道也。对历史痴迷如狂的,背得下中国上下五千年历朝历代君王的名字封号;对地理倾心不已的,站在黑板前十分钟内就能完整绘出一幅中国地图,大小河流,山脉走向,省份都城,标注清晰。恰如江湖之中各类高手总有自成一派的武功一般,我们也各自有着自己的骄傲和矜持。
只是沈芙音在这个江湖里,声名之远,远胜常人。她自幼参加各类竞赛,五关六将,力战群雄,没有一次是空手而归的。她写得一手清丽文章,早早就在各类名刊上崭露头角;同时也是学校里广播站的台柱,每逢校庆盛会,她着盛装上台,声音婉转空灵,谈吐风趣不俗。在学生时代里,我从未见过比她更适合“优秀”二字的女生,荣宠集于一身,但脸上永远是从容神色,没有半点儿自矜。
和沈芙音同桌的日子其实是很安静的,她的话极少,不关心八卦,不热衷娱乐。每到课间,班里几乎没有人出去,大家皆是伏案之姿,或奋笔疾书,或念念有词,这种场景,倘若不是在高三教室里看到,难免令人觉得诡异。然而她不会这样。
下课铃一打,她便起身,目不斜视地走出教室。仲夏时节里她总穿及膝的浅色裙子,长发低低地束起来,绑青色碎花的头绳。她的背影总像一束七月里沾着晨露的栀子花,颀长柔美,就那样径直地走出气氛沉重诡异的准高三教室,仿佛她不属于这个地方。
在我心里,她确实不属于这个地方,堆满试卷的桌面,贴着标准答案的白墙,写满一道圆锥曲线题的解题步骤的黑板,这些东西都那么沉重那么压抑。我望着手肘下压着的白色草稿纸,头顶的风扇吹得纸张哗啦作响,就像一只不安分的白色鸽子拍着它的翅膀。
沈芙音是七月的栀子,是那只将飞未飞的白鸽。
那一日在语文课上读到李白的诗,“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我心里一动。沈芙音坐在我身边,手里抓着笔不知道在写什么。她那天没有束马尾,一头青丝倾泻而下,落在我们之间的桌面上,随着她书写时的动作缓缓移动,好似一汪隐隐流动的潭水。
我怔怔地看着,屏住呼吸,生怕自己不小心溅起一个涟漪。
语文老师忽然叫我的名字,我短短地“啊”了一声,条件反射地站起来。
班里哄然而笑。
“慌什么。”老师也被我的窘态逗得一笑,“你来解释一下,‘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这两句说的是什么。”
说的是什么,我脸一红,看着坐在我身边的沈芙音,又看看慈眉善目的语文老师,默然无言。沈芙音笑着把她的笔记推到我面前,深蓝色的簪花小楷落在白纸上,非常漂亮。“喻指文学作品要像芙蓉出水那样自然清新。这两句诗赞美韦太守的文章自然清新,体现李白主张纯美自然的文学风格。”
我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这不是我心里的答案,我知道。
最后还是下课铃解了围,我坐下来。沈芙音望着我,轻声问我:“怎么啦?”我笑一笑,极力掩饰自己脸上的不自然:“没什么。”她沉默了一会儿,自顾自地翻着她好看的笔记,忽然说:“其实我觉得笔记上的那个答案确实挺没意思的,这么好的一句诗,值得更好的答案吧。”
我望着她,缓缓地说:“一千个人眼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标准答案说白了不过只是碳素墨水印在A4纸上后又贴在墙上的东西,最好的答案其实各在人心吧。”她眼里露出惊喜的神色,像是偌大一个江湖里相逢一个知音,但只是一瞬,又恢复如常。她起身,我知道她又要出去了,于是低头准备补完上节课的笔记。
眼前忽然递过一本深蓝色封面的笔记本,印着梵高的《星空》,封面的字迹娟秀如莲。我抬头,只看见沈芙音的背影在前门一闪而过。
六月,窗外的栀子花已经开了,香气清澈暗涌。
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过去,我还是常常埋头于窗边翻着一本《国家地理杂志》,看着看着就能忘却身边的一切。但忘却是短暂的,我终究还是要从书里出来,从巍峨群峦秀美河川里出来,我面对的是日益逼近的高考,是铺天盖地的试卷习题,是没有尽头的高校联模。我的生活如此单调乏味,三点一线奔波往复,昨日和今日没有任何区别,除了手里的一本《王后雄学案》做到了新的一页。
生活里唯一的亮色,好像仅仅是沈芙音的背影。傍晚时分她常常在廊前看一轮日落,深秋的黄昏总是这样美,夕阳的红染尽天边的云霞,吞没远处丘峦的轮廓,天空渐渐变成纯净的钴蓝色,远处已经出现一两颗明亮的星宿。她的表情如此专注又认真,长长的睫毛好似落在她眼前的蝴蝶,显得静谧而深沉。
她不知道我常常这样透过窗,就像她凝视秋日的黄昏一般,凝视着她的背影。
深秋很快就过去了,接下来值得期待的便是元旦的校庆晚会,虽然是课业繁重的高三,学校广播站还是希望沈芙音去主持这一场校庆晚会。她听到消息的时候怔怔地,没有点头也没有推辞。
班主任极力反对,他认为高三里分秒都是珍贵的,找了沈芙音去他办公室,我恰好路过,看见班主任神色焦虑,她却一脸从容。谈着谈着,沈芙音好像说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班主任竟失手打翻了手里的茶杯。一壶烫手的上好龙井,打翻在办公室深色的梨木桌上,一片狼藉。
上课五分钟之后沈芙音才低着头走进教室,脸上仿佛隐隐有泪痕。紧接着班主任神色严肃地走进来,眼里还有未消的怒意。
在一种诡异而沉闷的气氛里上完了一节数学课,讲的是一张九校联考的试卷,最后一个导数大题的解题步骤写满了整个黑板,班里做对的人很少,大家都沉默着埋头把答案完整地抄下来。趁着这沉默班主任清了清嗓,说:“高考越来越近了,你们的时间每分每秒都是宝贵的。要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什么事才是最要紧的。高考是最稳妥的路,你们每一步都要走得踏实谨慎,不要把时间浪费在与学习无关的事情上。”
我不安地看了沈芙音一眼。她没有抬头,只是紧紧地咬住嘴唇,神色隐忍,像冬日里一株沉默的冬青树。
平安夜那天晚上,这座南方小城镇下雪了。起初只是一点儿小雪,还是沈芙音惊呼着指着窗外,又用钢笔戳了戳我的手肘我才知道的。班里的晚自习大家总是埋头做题,也只有她还能留意一场雪的来临。后来雪下得愈发大了,平素安静的高三楼骚动起来,我听见楼上传来欢喜的叫喊声:“下雪了。”
我看着沈芙音眼里欢喜的神色。“你很喜欢雪。”我说。
她点点头,说:“我妈妈是北方人,为了爸爸才留在这里的。南方很少下雪,不过也好,因为稀少所以更显得珍贵吧。”她忽然认真地看了我一眼,“其实我很想去不一样的地方,去北京、去西藏、去西安。”又指了指墙上贴的一平方米的世界地图,“这个世界那么大,难道真的挂在墙上看看就好了吗?”
“班主任说要走一条稳妥的路,但是他难道不知道,稳妥的路上必然也只有稳妥的风景。”她脸上闪过一丝冷静的嘲讽,随后眼里又闪过一抹执着,“可我想看不一样的风景。”
我想起那只将飞未飞的白鸽,这是沈芙音第一次对我说这么多话。“你要去什么地方了吗?”我忽然问。
“我参加新概念,入围复赛了,老班联手我爸妈不让我去。但是我已经买好票了。”我微微惊诧地看着她,但是很快又恢复镇定。
“祝你好运。”我望着窗外漫天大雪,伸手藏好一枚鲜红的苹果,“还有,圣诞快乐。”
沈芙音果然没有出现在元旦校庆的舞台上。新换的女主持人声音甜得发腻,我戴上耳麦,听一首陈粒的歌,是她喜欢的女歌手。
“我看过沙漠下暴雨,看过大海亲吻鲨鱼,看过黄昏追逐黎明,没看过你。”
而她此时早已坐上去往上海的火车,将在一个陌生的城市的考场里,写下她心里的愿望和梦想。
我知道沈芙音是这个江湖里我见过的最好的风景。她穿着浅色的亚麻裙子站在长廊里看日落,她解数学题时轻轻皱起来的眉头,夏夜微风她坐在我身边伏案写字,我闻见淡淡的薄荷香。她和别的女生都不一样,她在这个狭窄逼仄的环境里,一再寻求突破和离开。在我心里她是所有奇妙景色的集合。但她属于远方,不属于我。
但是她还是如同深秋里钴蓝色的天空尽头的明亮星宿一般,在暮色四合的时候散发着小而真切的光亮。
我想过这个江湖里如果没有出现过沈芙音会怎么样。只是少一个传奇,少一桩谈资,少一些女孩儿的窃窃私语和一些男生的灼热目光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倘若没有她,我可能还是那个淡漠至极的男生,站在讲台上用三分四十秒画出一幅标准地图,心里只有骄矜自傲。
而现在,当我熟稔地画完一幅地图之后,我心里总是温热的。北极高纬的不冻港,热带赤道的无风带,深海底下暗藏千百支不动声色的寒暖流,高山之上分布着截然不同的草甸灌木带。这些不再仅仅是我熟记于心的解题知识点,而是一些存在于自然之中的奇妙景色,是我和她的心照不宣的约定和默契。我不动声色地画着那些地理图标,仿佛就已经在心里和她并肩踏过了广袤无垠的沙漠,涉过了九曲回肠的河川,并肩共立在静默的群峦之巅,看过一轮瑰丽美好的日落。
陈粒的嗓音如此清淡而辽远:“我知道美丽会老去,我知道生命之外还有生命,我知道风里有诗句。不知道你。”
复赛结果在我的意料之中。沈芙音不仅做到了,而且也做得极其漂亮,她顺利拿到加分名额,只等高考给下一锤定音的结果。
其实对于她来说,新概念并不是一条捷径,凭借她的成绩和优秀,直接通过高考也有十足的把握去想去的地方。她也许只是实在厌倦这间教室吧,没有尽头的习题和考试,像深不见底的江湖。每天都有女生在考卷发下来之后小声地啜泣。她尽力隐忍脸上的怜悯,下课之后轻轻走到那女生身边,伸手递过去一包纸巾。
其实并没有人会记得她的好,大家都只会觉得这是一种优秀生不动声色的骄傲和施舍。只有我知道,那个女孩儿的心,其实像她手里的纸巾一样柔软。
我知道她喜欢淡泊清新的民谣,我知道她喜欢暮春时节的日落,我知道她做题做得累了会扔掉笔凝视着窗外的竹林,我知道她笔下的文字像风里的诗句。
但是我不知道我藏在心里的这些故事,她会不会有一天有机会恰好看到,然后从头到尾认认真真地读完。她会不会知道,那些年在江湖,我见过各路高手的独门绝技,却不如她一个侧影轻而易举就打动人心。
后来就是高考,然后就是毕业。拍毕业照的时候女生们都红了眼眶,班主任好像也没有平常讨厌了。广播里放着胡夏的《那些年》,我想起沈佳宜的白裙和马尾。而沈芙音正极力躲开狂热摄影师们的镜头,坐在教室窗边的位子上,笑着看我们举着签字笔相互在白色班服上写下长长短短的祝福和留念寄语。
窗外是六月的天,蔚蓝如海,竹林藏满风声。我们曾是伏案于桌奋笔疾书的少年,怀揣着倚马快剑走天涯的风发意气,幻想有一天走出这个小小的江湖,去见更广袤的山河湖海。而此刻离别将近,才发现原来我心里深藏眷念。然而我只是沉默,也只愿沉默。江湖里故事有那么多,倘若我的故事无法做最圆满的那个,就索性做最安静的那个吧。在这个安静的故事里,我们曾相遇,用彼此的孤独温柔陪伴过。
我和她的目光忽然相接,于是相视一笑。
——恰似江湖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