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三年级。
妈妈不许我和肖洋做好朋友,她说,不然晚上就不给我做辣子鸡吃。
爸爸希望我和肖洋是好朋友,他说,晚上带我去吃肯德基。
于是肯德基战胜了辣子鸡。
肖洋这个人孤僻得很,常常坐在台阶上望着远处的房屋,好几次,我咬着鸡腿含糊不清地问:“你在看着什么?”他好久才缓过神来说:“在看海。”
“阿妈,你孙子又疯了。”接着我就被肖洋掐住脖子,不是很用力的那一种,“你看,那海浪来了,你听到那声音没?”我掠过他的头看向远处。慢慢地,他松开手,又聚精会神地看向远处,仿佛真的有海似的。他这种情况时有发生,但更多的时候他像个正常人似的上学放学。
不爱说话,我妈就不喜欢他这一点。
有一次,我被邻村的小伙伴给揍得鼻青脸肿,原因是我说他是个爱流鼻涕的小邋遢。然后肖洋红着眼把小伙伴给揍得鼻青脸肿,这件事的后续是我爸边打我的手心边在我耳边夸肖洋,但肖洋揍那个人的原因不过是那人骂他是个神经病。
他很孤僻,每天站在教室的窗户旁,也不跟人搭话,回家也是跟着我走。有好几次路过他的教室,看着他背对着我看学校外面的景色。我一直怀疑他是不是有一天会突然从窗户那边跳下,与地面来个面对面交流。不过这个念头很快被那个年纪的我否定,他不会,他那么喜欢海洋。
所有人都以为他只是不爱说话,他那么孤独,却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他真的是个疯子,是一条只能活在海底的鱼。
我初次接触水时脚底一滑,在水里呛了几口,随手抓着小孩子的游泳圈爬起来,不免被人家的家长狠狠地瞪了几眼,我就瑟瑟发抖地上岸了。
小小在水中一直学不会如何自由换气,她没有成就感,死活要拉着我进水,溺水时的挣扎和恐惧以及那水中片刻的空白让我扒着栏杆不敢放手。
“你这样永远学会不了游泳。”小小一脸鄙夷地要把我拽离泳池边。
“就让我一个人静一静,我只想温暖地泡着。”脚一软,我又被水呛了一口。
扑通一声,一个人径直地在我旁边落下,水花四溅,我整个人更凌乱地沿着池边小心翼翼地要爬上岸。
因为恐惧,失去重心的我又华丽丽地跌进水里。眼睛痛得睁不开,水呛进鼻孔里,完全呼吸不了,周围人的嬉笑声瞬间远离。我发不出任何声音,手脚无力地挣扎着。
我才不想光荣牺牲在一米二的泳池里,救命。
妈妈,你把我生矮了,至少让我长到一米七,一米六是硬伤,救命。
我在水中睁开眼,水一下子向我袭来,好蓝好蓝。在我以为要死掉时,一个人向我游过来,脸白白的,坚挺的鼻子,他吐着泡泡,就像只飞鱼似的,双脚很灵活,在我旁边游动。
他把我捞上来,随后又潜进水里向更深的一米八游去,我一直很“嫌弃”肖洋学游泳能无师自通,不像我即使上了三四节游泳课都不能使自己漂浮起来。
我嫉妒他,嫉妒他能像鱼那样自由自在地游在水中,那种静静沉入水中的勇气让我嫉妒得发狠,而我却只能在岸上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
他终有一天也活在陆地上,与形形色色的人交流并活下去,不能再像鱼那样游在水中。毕竟这世界是喧嚣的,甚至是孤独的,是不允许鱼的自由。
网友出车祸去世时,我把自己关在厕所,老爸在厕所外面喊着:“闺女,你好歹出来吃点儿东西,不然你也好歹出来,让爸爸进去下。”在厕所里我一度把干扰我伤心的人当作仇人,就像完全无法理解一个难过到要死的人会对人笑。但我的伤心是短期的,爸妈总有法子冲进厕所把我五花大绑拖出去跪洗衣板。他们的想法永远是:孩子就该是天真烂漫的,一切阴郁都是暂时的,不具备长期存在的理由。就像他们永远无法理解肖洋其实是个孤独的疯子一样,无法理解让我自己一个人乖乖待在厕所的理由。
所以即使我再怎么难过,也还是他们说的那样,小孩子不懂什么是悲伤!
一切冠以悲伤的名义,仿佛就成了我那段时间缅怀网友的理由,然后就像一阵风吹过,我到了一定的年龄发现悲伤深处空无一物,真正的痛是无法用言语阐述的。我仍然发现我只是独自一个人哭泣,而不是“你离开后,我将自己活成了你”那般的悲壮。
我天生仿佛就不存在抑郁质,就像我无法找出肖洋全身充满忧郁的原因。
牙医说,我的牙齿只是凸出一块,不是骨性龅牙,不需要斥资动手术。学校的心理医生说,多与人交谈,心放宽。于是我很宽心地准备中考、高考。但心理医生建议肖洋去正规医院检查。
肖洋有很严重的心理疾病,常常坐在长椅上发呆,他有时看着远处,有时低着头。我开始学会安静这个词,我有时捧着一本书坐在他旁边一看就是一个下午。我问他:“在看着什么?”他仍旧回答说:“看海。”于是我放心地接着看书。
我希望的是他每天都能看到海,如果有一天看不到海,我害怕他会像小时候那样:小伙伴说他是疯子时他伤害别人的同时也把自己弄得伤痕累累。
他活在自己的精神海洋里,像一条鱼一样自由地活着。鱼离开了水会死,就像我永远学不会游泳只能在陆地上像只鸟那样欢腾地飞来飞去。
我还是无法理解他慢慢潜入水底憋气,感受水的温度和流动。但那种静静沉入水中的勇气让我着迷,虽然我还是只不会游泳的鸟,但我想去尝试接纳这条孤独的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