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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被一阵吵闹声叫醒的。
瓜子的声音尤为突兀，尖叫起来特别像是古时皇帝身边的公公：“喂，苏晨，别睡了，周羽安又来向你告白了。”
我一个激灵猛地抬起头，差点儿把脖子都给扭了，抓起瓜子的领子问道：“周羽安？她这几天不是发烧请假在家休息吗？”
瓜子咳了咳，甩掉我的手，刚要开口说什么，一个声音非常响亮地响起：“苏晨，我喜欢你！”
我气结，快速走到窗台边向下望。女孩儿扬着头，手上拿着小型扩音器，细碎的短发纷纷扬扬散在两肩。阳光很明媚，洋洋洒洒落在她周围，晕开一层很明亮很温柔的光圈，连她嘴角隐隐浮起的小梨窝都能看得清楚。
看热闹的同学对我揶揄道：“行呀苏晨，你的这朵桃花开得够长久呀，你就从了周羽安吧，我们都替你着急。”
我翻了几个白眼给他，转身朝楼下走去。周羽安一看见我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扬着笑容说：“苏晨，我这几天没来你想我没？”
我叹气，语气有些无奈：“周羽安，有女孩子这样告白的吗？你懂得矜持两个字怎么写吗？”
“矜持能当饭吃吗？喜欢就得大声说出来呀！”周羽安语气笃定，表情依旧微笑。
又是这么一句话。我看了看周围捂嘴轻笑还有为周羽安加油打气的同学，顿时有些火大：“拜托周羽安，不管你怎么说我还是那个答案，我对你没那意思。”
“没关系，我喜欢你就行。”周羽安这毅力，我想她不去跑马拉松真是浪费了。
我突然就不知道要对她说什么了。我一直觉得很奇怪，告白这东西不是应该很浪漫的吗？女主角不是应该很羞涩脸红地递上一封带着芳香的粉红书信，面若桃花、声细如蚊地说情话吗？怎么一到周羽安这儿就跟抢亲似的？
“没关系，苏晨，我等你来喜欢我，将爱情进行到底。”周羽安说得豪情万丈，踮起脚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又问道，“我没来这几天，你真的一点儿都没想我？”
巴不得你别来呢。刚想说些什么，周羽安突然就打断了我：“算了，我这心正淌血呢，你也别往上撒盐了。我回教室去养精蓄锐会儿，待会儿再接再厉。”说完自顾自地转身就走，还很做作地转头用哀怨的眼神瞥了我一眼，好像在控诉我的冷血无情。
你见过周羽安这种三天两头跑来告白，遭到拒绝仍不放弃，把小强精神发挥得淋漓尽致的女生吗？你见过会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站在讲台上对男生表白还抛媚眼结果眼睛抽筋的女生吗？你见过有哪个女生每天风雨无阻守株待兔似的在教室门口等着男生一起离校吗？没有吧！所以周羽安就是个奇葩，谁被她缠上比粘到牛皮糖还黏。
我说这么多其实就只想表达一个意思，周羽安不是人，她就是个神啊！
如果你是那个被周羽安喜欢上的男生，你就能体会我的心情了。
要是说这辈子有什么让我后悔的事，大概就是七岁那年帮周羽安从一帮小屁孩儿手里抢回布娃娃吧。因为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身后就跟了周羽安这条小尾巴。更让人无语的是，小学、初中、高中，我们竟都同在一个学校，还有比这更狗血的事吗？
小学那时还好，虽然黏人但也不像现在这么过分，至少不会三天两头地拿个小喇叭不顾众人目光动不动就喊一句：“苏晨，我喜欢你。”
至于周围的学生为什么能如此淡定地面对这件事，这得夸周羽安的人气高呀。成绩自不用说，从老师对这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情况来看，她就是有意偏袒这个总名列前茅的三好学生。而且，周羽安在高一时为了帮一个学生抢回背包与歹徒奋战到底的英勇事迹被宣传报道，连校长都出面表扬了她。
我其实不讨厌周羽安，只是不喜欢她自以为是的性格。好像她做什么都是理所当然的，从不顾及别人的感受和处境，比如自从周羽安高调地说她喜欢我后，几乎所有人谈起我总要在前面加上“周羽安”这三个字。
“哦，周羽安喜欢的那个苏晨呀……”
好像我是因她而存在的。
中午到食堂吃饭毫无意外地又碰到周羽安。她端着盘子坐在我对面，吃一口就抬头看我一眼，然后又傻笑着低头再吃一口。
“你能不能消停会儿，吃个饭都不能安静吗？”我实在被她看得头皮发麻，抬头瞪了她一眼。
周羽安笑得很是无害，无辜地说道：“我说什么了？我不是一直很安静地在默默吃饭吗？”
“……”周羽安，你难道不知道你的眉毛出卖了你的眼睛，你的眼睛出卖了你的心吗？
我快速吃完饭准备离开食堂时，周羽安突然塞给我一条口香糖，笑得很是谄媚，“苏晨，清新口气，你我更亲近。”
“……”周羽安，你真是物尽其用，连句广告词都能拿来告白。
瓜子不止一次问我：“我说苏晨，周羽安有才有貌的，而且十年如一日地吊死在你这棵破树上，你到底不喜欢她哪一点啊？”
这个问题就像问我为什么喜欢吃牛肉却不喜欢牛这种动物一样，我沉默片刻给了他两个字：“她烦。”
确实烦。烦到有时在睡觉梦到她时我都能身临其境地听到她絮絮叨叨的话语。
“身在福中不知福！要是有个像周羽安这样喜欢我的女生，烦到我神经衰弱我都乐在其中。”真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的家伙。周羽安就是有这本事，让身边所有的人都为她抱不平。
周二和隔壁班打篮球赛，接连几场对方都被我们压得死死的。最后不知道是恼羞成怒还是孤注一掷，一个男生突然很用力地把球投向篮球筐，结果用力过猛，篮球砸在篮板上又反弹了回来，我很不幸地成为被命中者。
“哇……”观众席传来一声声惊呼，其他队友也围了过来，争先恐后地察看我的伤势。我捂着被砸伤的额头直说“没事，别大惊小怪的”。忽然一个人风风火火地跑过来，一下子就把正伸手要扶起我的男生推到一边，气呼呼地说：“事后才想起补救的人就是猫哭耗子——假慈悲！”
是周羽安。我抚额叹息，她跑来瞎凑什么热闹？！
“苏晨，我们去医务室吧？”周羽安的脸皱成小小的一团，好像被砸到的人是她。
“拜托，这点儿小伤你们还要讨论多久？”掷球的我站起身，对他们说道，“继续打吧。”
“算了，今天是我操之过急了，抱歉呀。”男生挠挠后脑勺，看我的眼神被身旁的周羽安给瞪了回去。
最后，我还是去了医务室，准确点儿说，是被周羽安给拖去的。瓜子说我再不去的话可能就得上演一出周羽安哭倒A中学校的神话了。
是的，周羽安哭了。在医生帮我把药涂在伤口时，周羽安就哭得好像我就要撒手人寰了似的。
“这位同学，小事而已，不用担心。还有你……”医生拍了下我的肩膀，“你不会安慰下你的黛玉妹妹吗？”
我无奈地抽了一张面巾纸塞到周羽安手里，没好气地说：“姑奶奶，别哭了，真的没事。”
她抬起头，眼睛红肿得像一对核桃，指了指我的额头，抽抽搭搭地说道：“这里，曾经为了帮我拿回布娃娃流血过。”
我愣了一下，才想起她说的是七岁那年，当时也是年少，做事都没想到后果，帮周羽安抢回布娃娃后，其中一个孩子不管不顾地拿起手边的石头就砸在我头上。当时缝了五针，现在还能看到一个淡淡的疤痕。
“苏晨，我会对你好的。”周羽安说得信誓旦旦，就像那个时候，她紧紧抓着我的手，哭得很是凄凉，她说：“苏晨，我会对你好的。”
转眼十年过去了，当年的小女孩儿已蜕变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可她还是那么爱哭。
我心一软，手落在周羽安的头顶拍了拍，说：“笨蛋。”
她的嘴角有浅浅的笑纹，脸上还挂着泪痕。乍一看，竟有种“我见犹怜”的无助感。
哇，这心跳加速是什么情况？
我在医院门口看到周羽安时说不惊讶是不可能的。
“周羽安？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里？”
周羽安迅速抬头看了我一眼遂又低下头，答非所问道：“刚才医生以为我是病人家属，他说阿姨的病要是再不动手术的话会危及生命的。苏晨，你为什么从来不说？”
“这不关你的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有些生气，像是一直不能说的秘密被打碎，散落了一地的无能为力。
身后久久没有传来声音，我握着门把的手一顿，转头时看见周羽安低着头站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走廊的灯光很明亮，她站在灯光的发源处，远远看去整个人好像要被这道光给吞没了一般。
她的声音很小，表情有些受伤有些委屈。我听到她说：“苏晨，我就这么惹你烦吗？”
我张张嘴，最后还是说了句：“周羽安，你回家去吧，这是我自己的事。”
然后我听见周羽安说：“苏晨，我会帮你的。”
第二天我请假待在医院看护母亲。我想去找父亲，虽然他们已经离婚，但一日夫妻百日恩，他不可能坐视不管。
哪知一打开房门，瓜子还有几个同学就拿着果篮走了进来。瓜子捶了一下我的肩膀，说：“还当我是兄弟不？这么大的事怎么也不说一声？”
我皱着眉，嗓子发干，说出来的话干涩无比：“周羽安说的？”
“喂，苏晨，你好好感谢周羽安吧。她昨晚就打电话给班主任说明你家发生的事，今天一早又号召同学开始募捐阿姨的手术费。你一个在校学生哪里有这么多钱？多亏了周羽安……”瓜子说得眉飞色舞，突然瞥见我渐渐沉下来的脸，顿时觉得不妙，“苏晨，你拉着个脸是怎么回事？”
我推开瓜子的手，匆匆说了句“我出去一下”就往学校跑去。
到学校时刚好是下课时间。我发现自从进了学校就有人对我指指点点，语气唏嘘，像是我家遭遇了很大的不幸。托周羽安的福，我成了学校的风云人物。
我找到周羽安时，她正拿着捐款箱。有同学打趣道：“周羽安，煞费苦心做这些事，是想让苏晨觉得欠你点儿什么好让他接受你吧？”
周羽安瞪了他一眼，语气有些冲：“乱说什么呢！”然后她一转眼就看到站在教室门口的我，表情有惊讶也有欣喜，“苏晨……”
我双手紧握成拳又松开，冷冷瞥了周羽安一眼，不发一言转身走了。
“苏晨……”我听见周羽安有些无措的声音。她从身后急急跑了上来拉住我的手，“苏晨，你生气了？”
我看着周羽安，她满脸都是真诚和担心。但想起刚才在教室里听到的话，突然就觉得很厌恶，对周羽安有一种莫名的厌恶，还有以前她对我的告白和喜欢，同学看我时眼神是不加遮掩的同情和可怜，还有一些蠢蠢欲动的冷嘲热讽……融在一起以一种排山倒海之势彻底摧毁了我内心的最后一丝理智。
“苏晨，虽然一时之间凑不齐阿姨的手术费，不过我们可以再到别的地方募捐，你不用太担心……”
“够了！你就不能收起这副菩萨心肠？”我手一挥，周羽安手里的捐款箱掉在了地上。“砰”一声，捐款箱四分五裂，里面的钱也散落了出来，在天地间飞舞哀号。
“周羽安，我说过，我是绝对不会喜欢你的，所以你不要再做这些无用的事了。算我不知好歹，我已经很厌烦你了。你的喜欢太‘昂贵’，我要不起！”最后我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这几句话。
“苏晨，我……”周羽安似乎被吓到了，嘴唇嚅动了半天都没能吐出一句完整的话。眼泪从她的眼里涌出，她拭了拭眼角，蹲下身开始捡地上的钱。
我的心一阵钝痛，好像牵扯着整个神经都酸麻起来。我要用多大克制力才能说服自己不去看周羽安，不去帮她拾起地上的钱，不去跟她说声“对不起”……
“苏晨，为什么你就不能喜欢我一点点？”
我离开时周羽安还待在原地，她一边捡钱一边抹眼泪，最后整个人都坐在了地上，把钱攥在手里，似委屈又像丢了什么似的号啕大哭。
我承认，是一种叫作“男儿自尊心”的东西让我不低头的。我没办法接受以后有人说起这件事时说我利用了周羽安对我的感情。我捍卫了自己的骄傲，踩着周羽安的喜欢和骄傲扬长而去。
我想，周羽安不会再喜欢我这种“浑蛋”了吧。
接下来的几天，我都请假在医院陪母亲。她的手术费已经有了着落，是父亲拿来的。他说：“苏晨，你有一群好朋友啊，要是没有他们的帮助，这么大的一笔手术费我也凑不齐的。”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我摔了捐款箱后周羽安又继续募捐，不过这次她是找了几个好朋友帮忙，自己没有再出现。
望着窗外的风景，我的眼睛涩得发疼。母亲说：“苏晨，太累了吧？眼睛红得都流泪了。”
我回到学校读书是在两个星期以后，同学们询问了几句，我一一道谢，却唯独欠了周羽安一句“抱歉”和“谢谢”。
临近期末考，我每天都在补习之前落下的功课。瓜子问我：“苏晨，那天你对周羽安说了什么？这几天都没见到她了。”
我握着笔的手一顿，在纸上画出一道痕迹，不紧不慢地说道：“这样耳根子不是清静了许多？”
瓜子狠狠拍了下我的后背，咬牙切齿道：“真替周羽安感到不值。”
晚上放学回家时已经是六点多了，南方夏末秋初的傍晚来得早，天微暗，秋鸟归巢。
“苏晨。”我正走出校门口，周羽安叫住我。
我们走在马路上，周羽安买了杯奶茶慢吞吞地跟在我身后。每次都是这样，只要和周羽安走在一起，我总是快她几拍，有时她会急匆匆地跟上来，有时我会放慢脚步等她，这时她就会笑得跟得了件宝贝似的。
可是这次，明显是她刻意放慢脚步，等了半天也没听见她的脚步声。我回头，她站在离我大约间隔两个人的地方。路两边已经慢慢亮起路灯，路中间车水马龙。
周羽安捧着那杯奶茶，站在华灯初上的街边，对我静静微笑。看她这个样子，不知道为什么心口涌起一股不舒服的感觉，“周羽安，你干吗呢？”
“苏晨，”她说，“这次，能不能是你向我走来？”
我皱眉，可想起还有一些话想跟她说，于是便依言走到她面前。周羽安抬头对我笑了笑，然后伸出手握住我的左手。
我微怔，还没反应过来她就已经松开了我的手。扬着刚才握住我的手说：“这样，我就可以认为我们牵过手，在一起过了。”
“周羽安……”
“苏晨，也许你说得对，我确实有些烦，还有些自以为是。我以为只要一直喜欢你总有一天你也会喜欢我的，可我忘了，有个词叫作物极必反。”
她低着头踢着地上的小碎石，整个人看起来愈发娇小。
“每次都是这样，说出的喜欢得不到半点儿回应，还惹你讨厌，所以苏晨，”她仰头对我张扬地微笑，“我要放下你了，哼哼，反正是你吃亏，失去了我这么好的女孩儿。”
我被周羽安的这番话整得一头雾水，方后知后觉，周羽安是说，不喜欢我了。所以以后，就不会有周羽安这块牛皮糖黏着我了。
“苏晨，那我就先走了。哈哈，这次换你看我的背影离开，好不好？”
我想我应该松一口气的，可是在看到周羽安有些落荒而逃的背影时，心却空落落地难过起来。
瓜子说：“周羽安终于弃暗投明了，可喜可贺啊！”
我把书蒙在瓜子的脸上，没好气地说：“拜托，把成语好好学学再来用吧。”
我知道瓜子的意思。这几天走在路上如果碰到周羽安，那她身边一定有个叫“韩博”的男孩儿。就是上次班赛时那个不小心把篮球砸到我额上的男生，听说他就是那一次对周羽安一见钟情的。
有一次，我看到周羽安抱着书沉着一张脸走在校道上，旁边的男生对她嬉皮笑脸，周羽安竟恼羞成怒地把书拍在男生身上。男生边躲开她的“攻击”边打趣道：“哟，怒了怒了。”被狠狠拍了一下又说道：“喂，谋杀亲夫啊你……”
我站在树荫下，看着一脸气呼呼又无可奈何的周羽安，突然觉得有些陌生。因为很多时候我看到的她都是一脸讨好的笑颜，还有在面对我的冷眼冷语时故作开心的样子。
她看到我后只是微微一怔，继而明媚地对我扬手微笑算是打招呼。我看着她一边走一边追打着旁边的男生，阳光毫不吝啬地洒在他们身上，金亮亮的，晃疼了我的眼睛。
周羽安，我想我终于丢了你了，从你可以安静微笑地从我面前走过，留下一个背影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