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元叔叔不知怎么搞的,把他那辆二手摩托车开得像火箭一样快,冷风把坐在后面的我吹得够呛。他沉默地超越一辆又一辆汽车、摩托车还有自行车,好几次险些撞上别人的车尾,害得我的心紧张得蹦到了嗓子眼儿。不过说真的,他年轻时也算是那种“风一样的少年”,十四岁就开着一辆破旧的老式摩托车每天跑二十公里路拉五十公斤花生到镇上去卖,现在依然宝刀未老,技术和胆量都还在,一路上有惊无险。到车站时他猛的一刹车我差点儿摔了下去,幸好抱得紧。叔叔开车太猛了,我想起他第一次载我的时候说:“车呢,多快我都能开,现在咱慢慢来,好有时间让我跟你说说话。”
其实我可以坐我朋友爸爸的汽车去学校的,在我叔叔回来之前一直是这样,但我爸不知道,他一直以为我是搭十块钱的摩托车去学校的,所以就叫叔叔载我了。在路上我总会遇到同学,有些会从汽车里伸出手来跟我打招呼,我并不觉得丢脸,虽然叔叔的车头掉了一大块漆,他说等蔬菜成熟拿去卖钱了就会补上。
他听说我成绩退步无心向学后给我讲了一大通道理,我相信全世界像我一样的年轻人几乎都讨厌听大人讲大道理,但我喜欢听他讲,因为他没有太多教训或刁难我的意思,更像倾诉,他跟我说起这二十多年他在外面如何闯荡江湖:白手起家、艰苦拼搏、苦尽甘来、肆意挥霍、妻离子散、落叶归根。
有一首诗我爸带着我回到湛江的那一年念给我听过:“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温元叔叔回到家乡的那一天,我爸带着我去他家。我看到一个穿着黑色长风衣的男人站在一口井旁抽水,地上放着一个棕色的老式旅行箱,箱上坐着一个盘着圆发髻面容温婉的中年女人。我怯生生地叫了他一声“温元叔叔”,他咧开嘴笑了,这个笑容带有一股风尘仆仆的气息,既似抒情,又似感慨。那一刻我想起了一首粤语歌,《万水千山总是情》,清甜的女声自记忆深处缓缓飘来,那是一种在如今的流行歌曲里消失了的悠扬,真正懂得缠绵为何物的人容易被它感动。他说:“阿四啊,小君都长这么高了,我们老咯。”我真高兴他还记得我叫小君。他从口袋里掏出四张十元钱,让我去买几个灯泡和一包烟。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快活,我在公路上奔跑了起来。
我的叔叔回来了,这真好呀。
在我爸的五个兄弟中,我最喜欢温元叔叔。在我还不知道温元叔叔长什么样的时候我就喜欢他了。他最重兄弟情义,他最孝敬父母,他最有生意头脑,我小的时候他们都是这么说的。他跟别的叔叔不一样,他跟很多人不一样。虽然他的结局不是衣锦还乡,但并不影响他在我心里的地位。
他是村里最早出去打拼的那一批人,他赚了很多钱,又输掉了所有钱;他最早在村里盖了一栋三层高的小洋房却常年空着,因为他那神经脆弱的老婆被他的女儿接去了别的城市……
我爸在中山做生意的时候,我在市场上见到一个卖鱼的男人,他长得很英俊,他对我笑,还对我说:“丫头,地滑,小心别摔着了啊。”那时候我才六岁,我产生了一种荒谬的错觉,觉得他就是我的温元叔叔。于是我跑去问我爸:“那个卖鱼的叔叔是不是温元叔叔?”我爸说温元叔叔在珠海做生意呢,我不相信,或者说不甘心。我又跑去问那个卖鱼的:“你是温元叔叔吗?”他边杀鱼边笑着看着我:“小丫头,你认错人了,我不是温元叔叔。”别人如何懂得,我并非“认错”,因为那时候我连温元叔叔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他以一种气息存在于我的心里。那个错觉持续很长一段时间,导致我老叫我妈买鱼煲汤。
我是听着温元叔叔的故事长大的,在我心里,他象征着远方、激情和梦想。这几年来,我听到了一些坏消息:温元叔叔的生意一落千丈,温元叔叔把车卖掉还债,温元叔叔和他儿子打了起来……
现在,他回来了。
他回到了我们这个荒凉落后的村庄,他回到了这片生生不息的海港,他回到他那栋尚能证明他辉煌过的小洋楼。他拖着疲惫的身躯,眼里尚残留着往昔的温情。我知道他们说的都是对的,我知道他们都没有说对。
我爸烧菜,我去买酒。饭桌上两个大男人三杯酒下肚足以酝酿出一整个香醇浓烈的曾经。当他们聊起那些意气风发的光辉岁月,他们拍案而起,他们唾沫横飞。恍惚间,生命中最辉煌的快意和最沉重的生活在同一张餐桌上狭路相逢,我们都有些心酸。
是的。你是一个英雄,一直都是。我真的不是安慰你才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