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康康家在鹿城一中边上开了一个小书店,除了卖一些常规的图书报刊,还有自家酿制的酸梅汁供应。每天放学后,三三两两的学生都会来店里,一边咬着吸管把杯子里吹满翻涌的小气泡,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通常这个时候,杨康康都是低头找零,她害羞极了。
因为进入发育期,身体像是吹气球似的胖起来,两颊还有遗传自妈妈的雀斑,加上一笑起来就眯成一条线的眼睛,她经常会被学生们喊成小眼妹。
就是这样不温不火、放在人群里根本找不到的姑娘,和鹿城一中的女神林婕是好朋友。她们两家住在同一个小区,如果不把阳台的窗帘拉起来的话,一胖一瘦的两个女生就可以看到彼此埋头写字的样子。这样亲密不可摧的友情,从出生延续到高二的夏天,然后就发生了未曾料想的逆转。
林婕带陈水围来店里喝酸梅汁的那个傍晚,杨康康刚刚帮爸爸卸完半车厢的书,本来就笨重的身子,因为被汗水浸透的衬衫紧紧包着,看起来更没有半分女孩子的气质。瘦瘦高高的陈水围静静站着,他看着杨康康红彤彤的脸,又转头望了一眼长发飘飘的林婕,伸过一双干净柔软的手来:“嗨,你好,我叫陈水围,跟小婕一起在广播站播音。”
杨康康慢腾腾地握住那只手,紧张得有些结巴:“你……你好,我叫杨康康。”她装作不经意地瞟了一眼亭亭玉立的林婕,看着她那张一笑起来就让人如沐春风的脸,闷闷不乐地在心里想,这个一向神通广大的好朋友,总能轻易就得到自己朝思暮想的种种,无论是骄人的成绩、漂亮的脸庞,还是让整个鹿城一中的女生都沸腾的陈水围,而自己就是伸长了脖子踮脚张望,仍是被甩下一大截,来势汹汹的沮丧和失落牢牢包围了杨康康。她没回头地大步走开,四月的春风再温柔,都缓和不了她此刻的心情。所以当爸爸看着她通红的眼睛问怎么了的时候,她沉默地走了好远才敢去抹掉下来的泪。
要知道在非常敏感的青春期里,再好的朋友也有一些东西不能共享,也有一些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三八线”,比如,我暗恋的男生,你是不可以再去找他的。而林婕这个智商超高的家伙,竟然犯了这个低级错误,所以她和杨康康持续了十七年的友情,在陈水围的问题上,戛然而止,当然是单方面地被冻结了。
把日历往前翻半个学期,那是杨康康第一次见到陈水围,清晨的操场空旷安静,因为阳光还没有温度,所以台阶上还留着昨夜的露珠。杨康康拿着一本书在树下轻声读着,不远处有个男生在慢慢跑步,两个人一静一动的,让四周的空气都充满了流动的活力。
男生经过树下的时候,杨康康正读到:“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我们共享雾霭、流岚、虹霓;仿佛永远分离,却又终身相依……”
老实说这首诗里描述的感情,以杨康康现有的知识积累并不能完全体会,但是这些搭配起陈水围俊朗的面孔、发梢亮晶晶的汗滴、线条分明的肌肉,又显得意味无穷。
“这是遇到你的第三十九天,空气里都有一种甜蜜的味道,叽叽喳喳的鸟鸣好像在告诉着我,生命的春天由此开始了。”
杨康康写在数学书上的几句话,被林婕无意间看见,她不依不饶地追问,话里的那个主人公是谁。黑板上老师在讲什么,两个人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了,她们在桌底下传着纸条,上面匆忙而潦草的字迹都是关于一个人,那个动静相宜的阳光少年,陈水围。
在杨康康看来,她把自己心底最珍贵的秘密都和自己最好的朋友分享,那她就不应该再炫耀般的带陈水围来找自己,况且还是在她那么狼狈窘迫的时刻,毕竟这是他们之间第一次正面的对话。
“杨康康,你给我下来!不然我就上去敲门了,我给你买了最喜欢吃的菠萝包啊!”
任林婕怎么样软硬兼施,杨康康还是躲在房间里不吱声,这已经是她们不说话的第五天了,每天杨康康刻意错过之前和她一起去学校的时间,放学了也不会再去书店里收银找零。杨妈妈看着自家女儿反常的行为,也没放在心上,还以为她是要下狠心刻苦读书了呢,所以每晚看她台灯亮到很晚,都会熬好不同的汤汤水水端过去,再嘱咐她早点儿休息。
“康康,是不是林婕最近也很忙呀,怎么都不见她来找你上学了呀?晚上叫她来家里吃饭,我烧板栗炖鸡给你们俩补补。”
杨康康敷衍着妈妈的话,整理书包的时候,一张写满了字的草稿纸掉了出来,她捡起来看,原来是之前那节数学课上讨论陈水围的纸条,便气恼地撕了个粉碎。
古人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还是有一些道理的。比如,杨康康原来不温不火的成绩,在她的努力之下渐渐有了起色,老师也渐渐会找她单独去办公室聊天,问她想考哪所大学。杨康康总是茫然地摇摇头,她只想去陈水围去的地方,所以无意间问起老师关于日夜牵挂的男神的志愿时,她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信心又被瞬间粉碎了。
因为北大中文系离她真的太远了,那是要加速飞奔还得有悟性才能进入的地方,那里大概只适合陈水围和林婕这种一直被光环围绕的人,而她这种丑小鸭,是根本不用考虑的。
人们爱用“白驹过隙”来形容时间流逝之快,而对于高三生来说,只有越堆越厚的辅导资料和试卷才能证明他们没有浪掷这稍纵即逝的光阴。本着一切为了高考的原则,林婕和陈水围的播音工作也停了下来,他们必要待在一起的机会减少了许多,这对暗中较劲儿的杨康康来说,真是一个好消息。
但没想到的是,在五十年校庆的前夕,他们两个人又被选为晚会的主持人,放学之后便留在大礼堂里排练。某个提早放学回家的晚上,杨妈妈指着桌上的保温桶说:“康康,刚刚林婕打电话来说她想喝我做的银耳汤了,说她还在你们的大礼堂排练,你赶快送过去。”
杨康康刚想拒绝,杨妈妈就把她推出门外,催促着她早点儿回家吃饭。夕阳西下,暗香浮动,影子长长地拖在地上,杨康康一路踢着小石子。到了礼堂门前时,她想敲门的手竟开始发抖。
一鼓作气地推开,里面只有一束微弱的灯光,陈水围坐在舞台上闭眼小憩,听到声响立即站了起来。看到是杨康康走近,紧绷的肩膀立即放松下来:“咦?是你呀,小婕刚刚才走,说她太累了就先回去了,你在路上碰到她了吗?”
一头雾水的杨康康不知道林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她摇了摇头提着保温桶就要走,没想到性格开朗的陈水围摸着瘪瘪的肚子直叫饿,于是两个人就席地而坐,分吃碗里软糯可口的银耳。
那个傍晚对杨康康来说真是终生难忘,因为从前只会出现在梦里的情景,竟然真实上演了。她关上了大礼堂的门,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以此来确定这一切都是真的。
天边的红霞拖得长长的,提前冒出来的几粒疏星斜挂半空,杨康康忍不住轻声哼起歌来:“青春若有张不老的脸,但愿她永远不会改变。”
咿咿呀呀的歌声在走出校门后第一个拐弯处停下,因为林婕正站在攀爬了半面墙的迎春花下,神情平静而意味深长。看样子是特意在这儿等着,她的脚边摆了一堆吃过的果冻盒,风吹来就哗啦作响。
“康康,我有事要跟你讲!”像是怕杨康康会跑似的,林婕迟疑了下还是抓住了她的衣袖。
换作平时,杨康康肯定还是不搭理她,但方才因为陈水围而产生的好情绪仍在发酵着,所以她停了下来,双手抱肩地反问:“怎么了?有一点我要先声明,我们是不可能回到之前的那种状态的,你要是想说这件事的话,就免了!”
这些话一出口,杨康康就后悔了,因为林婕眼中一闪而过的惊喜又很快黯淡下去,她垂着头说:“康康,你从前根本不会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的,你说我做错了什么,我可以改呀!”
拐弯的巷口空空荡荡,一个喝光的可乐瓶被吹着滚动向前,咣咣当当的声音更衬出两个人之间因无言以对的尴尬。
“林婕,你什么都没做错,错在我,我如果像你一样,瘦高的个子、好看的眉眼、优渥的家世,还有一大堆的朋友的话,我们就能继续做朋友了。可惜的是,我什么都没有,跟你在一起我真自卑。”
说到这儿,杨康康简直要哭出声来了,她的眼睛红了一圈又一圈,但最后还是吸着鼻子仰头把泪逼了回去。
“康康,我根本没有要和你抢陈水围的意思,我们只是朋友……”
解释还没说完就被杨康康打断,她清了清嗓子,大叫了一声:“不要解释,解释就是掩饰,掩饰就是事实,我知道你想要的东西一定会得到,但是这一次我没有想先认输!”
杨康康越走越远,她胖胖的笨笨的背影看起来十分孤独,林婕拿出手机,带着哭腔儿说:“陈水围,怎么办,康康还是不肯听我好好解释,她就是这样一个执拗又傻气的大笨蛋啊!”
翌日一早,杨康康又去操场早读,这一次她没有羞怯,直接迎上陈水围的目光,还主动问了声早。陈水围减慢了速度,告诉她一会儿有话要讲,杨康康立马满脸通红。
什么时候觉得时间最慢呢,就是你万分渴望一件事,恨不能它马上就会发生,等待中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显得太漫长了。
气喘吁吁的陈水围慢慢跑近,他扬起手拨拨杨康康的头发,眼神如蜜地说:“我要考北大中文系,你呢?”
难道是男神看透了自己的心?杨康康的心怦怦直跳,她顿了顿才回答:“不知道,我成绩还那么差,北大,真的太不现实了!”
陈水围就知道杨康康会这么说,他很快接上话:“但是金牛座的人,应该不是会轻易放弃的人吧,你说呢?”
时间就在这一秒凝固了,杨康康的脸一直红到耳根子,她小声地说:“那,你可以不用停下前进的脚步,只要留一只手在身后,我会抓住那只手追上你的!”
陈水围立马点了点头,他又伸出那双手,温柔地覆在杨康康的手上,用力地握住因兴奋和期望而战栗炙热的指头。
从前觉得自己是一只走在沙漠里的骆驼,茫茫的黄沙望不到头,现在总有绿洲影影绰绰地在前头,吸引自己不断奔跑。
杨康康这个笨笨的金牛座,真的踏踏实实地静下了心,翻过了一本本书,做完了无数道题。她偶尔累的时候,就会想想陈水围跟她说的话,还有他那天传递给自己的温度,于是很快就元气满满,恢复了百分百的战斗力。
十八岁的生日来了,原本没放在心上的杨康康放学后发现笔袋里多了一张纸条,上面用英语写着:“Happy 18’s birthday,your best friend Jane.”
Jane这个英文名是林婕的,当初她们一起喜欢张靓颖,所以取了一样的英文名。就是这个名字,让很多过去的回忆又不断闪现,惹出了杨康康的眼泪。
她背着包缓缓地走着,大脑里一片空白,尽管很努力了,但是高考这座大山还是压得她喘不过气。林婕复习得怎么样了呢,她也会偶尔想起甜美的往昔吗?其实现在她已经不那么生林婕的气了,因为陈水围会隔几天就找她说说话,她觉得跟从前不了解他时相比,现在是一种理性的欣赏。她喜欢他的幽默风趣、多才多艺,更想像他一样,看不同种类的书,掌握的知识远远超过同龄人。
正想着,忽然背后有人轻拍了她一下,回过头来竟是陈水围和林婕,他们举着孔明灯,还提着一袋子的零食,让杨康康去操场一起庆祝她的十八岁生日。
红色的孔明灯上写着很多愿望,大部分都是杨康康曾无意间提起过的,比如,买一整套“三毛文集”,学会一首陈奕迅的粤语歌,瘦下来养长发,学会做咖喱土豆。
能知道这些并记下来的,恐怕只有林婕了吧,她心思细腻又爱写日记,这些琐碎陈水围无从了解,他只是看着两个姑娘的侧脸,从心底里觉得春天要走了,最棒的夏季终于要来了。
黑板上的倒计时每天都在递减,班级里的气氛越来越凝重,每个人的脸上都有深深的疲惫,没有人再大声说话嬉戏,大家都是微微一笑或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杨康康的抽屉里每天都多了一瓶芦荟味的酸奶,不用看也知道是林婕给的,因为只有她一直坚持说,把杯壁的酸奶抹在脸上就能消掉痘痘。每天熬夜加上过大的压力,已经让杨康康的脸变得坑坑洼洼的,和那些小雀斑一起,更是显得无精打采,完全没了少女的活力。
陈水围有时候会开玩笑道:“康康,假如小婕是男生,恐怕你这座城池早就被攻下了吧?”
杨康康总是会摇摇头,看着窗外的天空说:“不会的,她对我的这种好,是手足之间的那种,你懂吗?”
“那你喜欢哪种类型的男生呢?”
天知道杨康康多想立刻拉住陈水围的手,毫不怯懦地告诉他,自己怀揣了那么久的心意,以及因为他,才让两个原本亲密无间的挚友,变成今天这种不咸不淡的样子。
可她话到嘴边又忍住了,她不能暴露出自己的小心眼儿,不能让男神知道,自己是因为担心林婕抢走他,而故意疏远对方,因为她是如此看重自己,所以她一定会让着自己。
但是当自己和陈水围真的能在一起谈天说地了,却并没有预想中的那么快乐,反倒是一种难以名状的失落萦绕在她心头,她不知道是为什么。
“其实我之前根本没注意到你,是小婕来找我,说她最好的朋友需要我的帮助,我不好意思便跟着她去你们家喝酸梅汁,没想到反而让你们的关系立马紧张了。”
“你是说,那一次你们是特地来找我的?”杨康康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嗯,因为林婕说你是个很用功的女生,只要让你看到希望,你就能爆发出潜力,所以那次大礼堂的银耳汤,也是她故意安排的,她是想让你开心。”
听到这儿,杨康康瞪大了眼睛,她就知道林婕当时不会只想骗她妈妈说想喝汤,肯定另有深意。
“孔明灯上的愿望,都是她替你记住的,你抽屉里的酸奶,都是她买的,她只让我有空陪你多说说话就好,我跟小婕是好朋友,所以这个忙我是愿意帮的。更何况,接触之后发现你确实是个很有意思的姑娘。”
杨康康来不及跟陈水围说什么,便一路跑到林婕的家里,看到她正在翻过去的老照片,上面全是两个扎着冲天辫的小姑娘,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杨康康什么也没说,只是紧紧抱住了面前的好姑娘,那些积攒的误会别扭不愉快,都在这个拥抱里得到解决。
“后来呢……”宿舍的室友紧追不舍,让我说完这个长长的故事,我仰头喝完芦荟味的酸奶告诉她:“后来我们都去了心仪的学校,虽然没有考上北大,但是我跟陈水围、林婕成了好友,每次放假回家都会聚在一起。我们的情谊已不需要相同的地点来维系,而是无论彼此在哪儿,都有了一致的频率。”
“真羡慕你有这么好的闺密啊!”室友在末尾感叹了一句。
“是呀,陈水围对于我来说,不过是早开在青春里的花,那种朦胧的美感稍纵即逝,是林婕巧妙地帮助我走过那么关键的阶段,让我们仨有了更长的故事可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