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喑哑之伤

夜七童

1

我背着吉他走下楼梯,心里一阵忐忑不安。

暑假来临,妈妈安顿好了新家,又安排我去参加吉他班。当然,学费是我自付的,吉他也是我一个人去买的。我帮妈妈折拜神时烧的“可丝”,一百张得五块钱,每次折完后,十指都会被金属粉末染成红扑扑的颜色。接过妈妈手中红红的钞票,一张张存折,叠加,攒了四个月后,终于如愿走进琴行,取下那把乳白色的吉他,轻轻拂去灰尘,琴码下面有一行黑体字英文,乖张的笔调。

Live For Music。

我轻轻念着“Live For Love”。

只是在心底默念着,喉咙被喜悦的潮水来回冲击,久久未发出声音。

老师让我周六去琴行上课,“不要迟到哦。”她揉了揉我左耳旁边的碎发,对我柔软地笑。

今天就是周六了。

奇怪,我害怕什么呢?

来到琴行后院,拎了张椅子坐下,老师在黑板上写下课题,粉笔灰簌簌而落。我略微走了神儿,目光移至写字板旁边的那个女生。她正和别人说笑,真像一只波斯猫啊,皮肤白晳,棕色懒卷,天蓝色连衣裙,衬托得她格外精致可爱。我看了她一眼后便低下头,拉了拉衣角,自觉卑微。

开始上课了,听那个朱古力肤色的女老师,把“弦”字读成“悬”字音,我心里就悬得慌。终于知道自己之前害怕的是什么了。我只是害怕听不懂,害怕学不会。

课间休息时,听到老师叫那个女生的名字,好像是叫陈如吧。回座位时,我们四目相触,她对我笑了笑,我也笑了笑,只不过低下头,谁也没看见。

第二次去琴行时,我们坐在了一起,她问我几点了,我把腕上的手表摘下给她,然后我们愉快地聊起天。她的眼睛宛若月圆之夜湖面浮着两只小白船,笑的时候眼底涟漪徐徐散开。这样的女孩子,即使问你要天上的星星,你也乐意为她摘吧?我们聊天的话题一直轻松,有一次她问我:“你的T恤衫里面那件衣服好像印着字母哦,是什么呢?”

“你猜呗。”

她侧过身凝视了几秒钟,“I love you?”

“不对。”我有点儿失望,“是Thank you啦……”

彼时的我,自卑怯懦,完全不懂得爱为何意。如果问我爱什么,我可能只会低低地说,我爱我的吉他。仅此而已。

2

一个月后,我退出了吉他班,因为学费已经不够了。和陈如的联系也在意料之中戛然而止。

每次上琴行前,我都会站在窗边重复一次次深呼吸。琴行就在我家楼下的对面,低下头,一辆摩托车飞驰而来,停在琴行门口。女生摘下闪闪发亮的头盔,轻巧地跳下车,向车上的男生挥挥手,转身进了后院,天蓝色的身影美丽得炫目。

那个男生叫从落林,这是后来我从陈如的介绍中得知的。那时候,他站在远处的紫荆树下伸出右手,叶子飘落,纷飞曼妙成精灵。

秋天了。

九月,开学报到那天,我给自己换上了陌生的新校服,站在镜子前一时无措,那些新同学看见我会失望吗?如此,笨笨的,灰灰的,我。

作为转校生,老师让我上台做自我介绍。我硬着头皮说了几句,抬起头时,蓦然望见一片善意的目光中,有双眼是那么熟悉,应该算熟悉了吧?毕竟她是我来到这座小城后认识的第一个朋友。

“没想到哦,咱们会是同班同学。”下课后,女生走过来递给我一瓶杏仁露,她笑得很开心。我抿了一口露露,冰凉,爽口,清甜。看了看她的校章,喔,陈茹,不是陈如。

缘分总是这样的吗?一些原本互不相连的端点,跌跌撞撞地相遇,不小心牵成线,直线微微一摇晃,弯出一个美丽笑容的弧度。

然而,是怎么和从落林相识以至熟悉的,已成为一段模糊的记忆,每天放学后他都会在校门口等陈茹出来,送她回家。很多时候,我挽着陈茹的胳膊走出校门,目光落定夕阳下的少年。他骑在摩托车上,目无焦距地望着天边那一抹琉璃色,背影单薄而倔强,身边的女孩儿依然笑得无忌。我垂首无言,心弦颤得厉害。

双休日,我打着研习功课的旗号,抱着一摞习题去陈茹家玩。不料在楼道里撞见从落林,他手上拎着两大袋东西,其中一袋露出一大片菜叶在外。天哪!我倒吸一口冷气。他为她做饭?!一个钟头后,陈茹跷着二郎腿坐在饭桌前大快朵颐,我则埋头做卷子,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

我从来不问及他们的关系,一是不想显得自己八卦,二是想不出“为什么问这个”的借口,怕摊上“图谋不轨”的嫌疑。其实,显然,他们是情侣,不是吗?看到陈茹坐在从落林的摩托车后座从我面前风驰而过,我总会想起《男生日记》里的冉冬阳和吴缅。女生温柔单纯,男生冷酷成熟,绝配吧。他会对她宠溺地微笑,她会挽着他的胳膊撒娇,我在一旁默不作声,心底浮云般地惆怅。

3

与从落林渐渐熟悉起来,发现他其实远没有想象中那般不易相处,和陈茹一样爱笑,笑容通透无邪。经常给我讲不会的题,用笔敲我的脑袋,骂我猪头,然后耐心地为我理清思路。他手抚吉他轻弹的时候,我觉得全世界只有他一个光源了……

这些一点一滴,都被我刻录在了日记本上,默默地,默默地,任它们在纸的纹路上无声流淌……

从落林的厨艺很棒,比我妈烧的菜还好吃,为此我总能沾点儿口福,然后有点儿邪恶地想,要是他能做我爸就好了……

有一次弹吉他,中途我跑去帮从落林端盘子,动作太过匆忙,吉他搁在板凳上,一个重心不稳摔下来,砰的一大声,我吓呆了,盘子从手中滑落,碎了一地。一盘凉拌黄瓜就那样散了,盘子还是陈茹最喜欢的。从落林停下手中的物件,帮我把吉他拾起来搁在床上。“以后小心点儿喽,这把琴如果是我的,我不知道多心疼呢。”陈茹也跑过来替我收拾一地狼藉,没有责备我一句不是。我蹲下身去,手指划过瓷片边缘,钻心地痛。之后连续几天没有弹吉他,食指和中指上小心地贴着咖啡色创可贴,还比了V字型手势留影纪念,从落林笑我那样子好像动物园里的大棕熊,“笨哪你!”

闲暇时,我经常去厨房打下手,手忙脚乱,乱鼓捣一气,偶尔被飞溅的油花烫到手,手背上立即起泡。很疼,可我始终未叫出声来。从落林正专心地挥舞铲子,没有注意到我的异样。

那些日子里,我只希望自己可以坚强,再坚强,即便疼痛也忍住不说。

4

我越来越喜欢喝露露了,只因喜欢那种凉的感觉。露露罐上那个叫许晴的明星,笑容温暖胜似晴天。

冰凉而温暖,就是从落林给我的感觉吧。第一次遇见他时,他站在紫荆树下,眉宇间寒气若剑。然而在陈茹家的楼道里,他双手拎着购物袋,额上的汗水依稀可见。我惊愕地睁大眼睛,他淡淡地笑笑,掏出钥匙开了门。

只是一笑,淡若轻风,我的心底却涌出丝丝暖意。

陈茹告诉我,琴行那条街的尽头新开了家便利店,“那里有个店员长得很像落林哦。”

我去过几次,柜台前只有个笑起来有甜甜酒窝的大姐姐,于是困惑,旁敲侧击地打听内情,才知道便利店的职员是二十四小时轮班的,“他晚上十一点才来,小妹妹你等他吗?”

脸颊猝不及防地发烫,低头,抬头,天边那朵火烧云笑嘻嘻地飘走了。

暮色降临,华灯初上。夜凉如水,晚风习习。这座城市原来很漂亮呢,只不过,终有一天我还是会离开的。

终于见到了,那个年轻的男店员,他们真的很像,一样精致的五官,一样的迷蒙。只不过,他没有从落林冰凉的气质。

“小妹妹,你很喜欢露露啊?”笑起来时一样的明媚。

“喏……”犹豫了半天,终于发出抗议,“别叫我小妹妹,人家有名字的,我叫辛小乐。”

“辛小乐,辛小乐,拥有简单的快乐。”

之后再去时,他就管我叫小乐了,“小乐,又喝露露吗?”

而从落林呢,他习惯叫我辛小乐,从不为了亲昵去掉姓氏。

“辛小乐。”

我转过身,十米之遥,那个少年背着吉他,目光炯炯地注视着我。

脸颊又不可遏制地烫起来,暗暗庆幸是在夜色笼罩下,谁也看不见。

“落林……你怎么在这儿?”

“等几个朋友,你呢?”随即眯起眼睛,“呵呵,又喝露露呐。”

我抬起头,路灯下,他的笑容那么温暖,与夜的冰凉融为一体,散发着柔和的光芒,可能……星星见了也会失眠吧。

心底微微地懊悔,刚才脸红手乱,待在原地的样子一定傻到家了。

后来才知道从落林和朋友组建了一个乐队,每天深夜去酒吧唱歌,“他们好帅啊。”提起他们,陈茹的眼底盛满了骄傲。我手里拿着从落林给的露露颠来倒去,笑着回应,“什么时候带我去现场观光一下吧。”

始终没有去看过演出,只是偶尔路过那个酒吧时,总会停下来仰望一番,然后微笑着离开。

后来他们的乐队解散,想去看也再没有可能。

从落林送的两瓶露露,瓶口被我用刀凿空,系上彩线悬在窗口,风一吹便丁零零地唱,好听极了。

倒霉的是右手被刀片狠狠划了一道口子,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幼稚如孩童的笔迹。

我不是小孩子了,我这么认为。

我再也不会像小时候那样一受伤就流泪了。

吉他调弦时,我总是喜欢玩“共振”,拨动一根琴弦,相邻的另一根琴弦也许会振动,也许不会,取决于音高是否相近。我想,即使我和从落林的音高天差地别,也会因为他的振动而振动吧。

谁动了谁的琴弦,谁动了谁的眼泪,当心事隐藏,一切沉痛,皆成喑哑之伤。

5

又是夏天,一季的轮回。

我拼命一样做好多好多习题,已经很少需要从落林帮我讲解。他在省级重点高中读书,课业繁重,渐渐不再弹吉他了。我曾问他想考哪所大学。他摇摇头,“不知道哦。”

妈妈告诉我,她的工作又要往上调动了,我们又要搬家了。我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可以安定下来,和喜欢的人永远在一起。

拜神的时候,家里连续几天弥漫着浓郁的檀香气,我喜欢的味道,能令人顷刻间陷入美好的回忆,我喜欢的回忆。

而陈茹和从落林,都将成为我回忆的某一页了。

妈妈跪在香炉前双手合十,虔诚地闭上眼睛,“保佑我们全家平平安安……”很难想象妈妈这样的女强人也会迷信这种东西,不过,妈妈也不会想到,她的一向乖巧的女儿居然也会玩早恋吧……

我闭上眼睛,心底默念,“祝你们幸福!”

烧“可丝”的时候,跳跃的火苗照在我脸上,有点儿烫。随之焚毁的,还有过去一年的所有回忆。

可丝,只可思。

6

离开的前一天,我去和好多人告别。琴行的老师送给我一枚漂亮的妖蛾色拨片,间或的裂痕,玲珑剔透,我想起了从落林妖蛾色的瞳仁,冰凉直抵人心。

我们没有见最后一面,听说,他去北京参加“艺考”了。

我把那个露露风铃送给便利店的大哥哥,他不停地说“谢谢”,开心地笑着,并不知道我要走了。

我喜欢他风铃般清亮的笑容。

同学们纷纷给我留照片,我看着相册里一张张微笑的脸,最明亮的那张,是从落林喂陈茹奶油蛋糕时,我为他们拍的。

陈茹紧紧抱着我,哭得肩膀耸动。良久,她擦擦眼睛,嘱咐我到了那边记得给她写信。

坐在火车上,我一直回想着临别时她和我说的话。

她说,你知道吗?落林他喜欢你。

前几天我拿他的笔记本电脑玩儿,无意间打开一个秘密文档,是他的日记,写的都是你,都是辛小乐。

其实我一开始就察觉了的,他对别人都冷冰冰的,唯独对你很体贴。自从你们认识后,他微笑的次数明显比以前多得多。还有,他的电脑桌面上是你的照片,照片上你穿着那个“Thank you”衬衫,很漂亮呢。

我呆立半晌,缓缓追问道:你怎么可以偷看人家日记啊?

没关系啦,他是我哥,哥哥不会责怪妹妹的。

你们……你们是兄妹?

嗯啊。我没告诉过你吗?他是我二姨妈的儿子,我爸爸妈妈在外地工作,托他照顾我……

后来的话我都记不清了,感觉像抱着吉他站在空落落的舞台上,弹奏完最后一个音符,弦断,曲终人散,心底悬空一般地难过。

然后又能怎么样呢?

火车驶进隧道,黑暗中,我拿出手机按亮屏幕,发了一条短信,“谢谢你一直为我讲题。”

谢谢你教会我不再自卑,教会我爱。

谢谢,我们,不言爱。 Rj6H+/OWTjXj2nY7lnkCGJsKqOYezBaDnsOyA9aVQmXHm92KVnnqWeVuGvzL4rH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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