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丹的外号叫“小鸡血”,所有跟她接触过的人都觉得这个外号真是太适合她了。小个子的她风光热闹,笑声爽朗,远远一声招呼能穿越整条长廊,就像是打了鸡血一样,无限次将满溢的热情泵至全身。
这一类型的女孩往往会面对两个局面,一方面,大度的男生们会很喜欢和她开玩笑,无顾忌地互相开损;而女生这方面,却总会说她这样太没轻没重了,瞧不上的同时夹杂着些许的醋意。还好阿丹不在意,她的心大到能撑航空母舰,说好听是不拘小节,难听的话就是没心没肺了。所以她才能粗心到差点儿把桌肚里那封信当成垃圾扔掉。
她是在翻之前的月考卷子时发现那封信的,洁白的信封唐突在一堆乱糟糟的废纸中间,上面黑色钢笔的“阿丹”两个字写得一笔一画、流畅潇洒,像是书法作品一样漂亮。阿丹就有些慌了神,匆匆打开时里面是一首词:十里明湖一叶舟,城南烟月水西楼。几许愁容娇欲流,隔着垂杨柳。远山明净眉尖瘦,闲云飘忽罗纹皱。天末凉风送早秋,秋花点点头。
漂亮的字体配上清新雅致的词,文艺腔调扑面而来,仿佛真有沁凉的秋风轻轻地拂面而来,看得人心都软下去了一半。阿丹抬头四视望去,正好迎上徐嘉木的回眸,他唇角一勾,笑得自然而温柔。
天啊,是他吗?!阿丹的心“突突”地跳了起来。徐嘉木是班里最好看的男生之一,重点是他还待人谦和、态度友善,多少女生做梦都想要的白马王子,只是阿丹前些天还开玩笑地指着他鼻子说他“娘”呢,徐嘉木就真温柔到了不计较那些毒舌,然后喜欢上自己了吗?不会是谁的恶作剧吧?
总之那一天里,阿丹难得安静了下来,循着蛛丝马迹猜测着信的主人是谁,当然大过怀疑的,是满心的兴奋和惊喜。
很快知道了这不是恶作剧,因为信还在源源不断地送过来,笔锋依旧利落流畅。阿丹仿佛能看见写信时的徐嘉木,像是中世纪的油画家,眼神深邃、态度认真,笔下展现出星空一样烦琐而震撼人心的美。原来徐嘉木是这样一个有趣而博学的人,他告诉她他总在幻想着镜子里是一个不同的世界,给她讲平行时空的不同分叉点,还叮嘱她不要饿肚子,不然大脑神经元会自噬的。小小的冷知识里包裹着在意的贴心关怀,一向外向开朗的阿丹第一次看到这样安静温暖的文字,也想过要回信,却发现自己的小破字要比那工整的楷体逊色得多。阿丹就自己贪婪地独享着这份幸福,等待答案揭晓的那天,外表不显露,只是在与人说笑时,笑得更加开心了。
出乎她意料的是,徐嘉木竟很快就有了女朋友,邻班的班花,一颦一笑如姣花照水,温柔的气质与徐嘉木如出一辙。大家都感慨他们真相配的时候,只有阿丹一个人气得想要跳脚。她不知道为什么本属于自己的关怀可以轻而易举地交给另一个人,所以她忍着气回了第一封信:喂,你是谁啊,别总玩神秘了,出来让我见识见识吧。
对方就真的出现了,放学铃打响时,阿丹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回头时,班里的大高个儿沈名扬正搔着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嗨,小鸡血,那些信是我写的。”
阿丹的脑袋“嗡”的一声,在看信时无数次的遐想让她早已把印象停留在了那个温润少年的身上,可面前身材魁梧的沈名扬也和她的憧憬相差太多了,就像是等待着王子的公主最后只等来了怪物史莱克一样。更让阿丹受不了的是,后排的男生们三三两两地往这边瞥,有好奇有窃笑,让她觉得像是被嘲讽一样。所以她最后只是紧紧地握了握拳挤出笑脸说:“你没事装什么含蓄啊,有话直接跟我说不就得了。”
谁知道她打晃的一句话真被沈名扬当成了圣旨来执行,他本来就高,个性又憨厚老实、不善言辞,阿丹和别人开玩笑时只会不合时宜地杵在一旁,像一根沉默的石柱,连笑声也总要比别人慢半拍。总之阿丹是看他要多别扭有多别扭,可是沈名扬对阿丹的态度却是有目共睹的。阿丹讲再无聊的冷笑话他都会捧场地笑起来,下雨天时会贴心地掏出折叠伞递给向来马虎的阿丹,甚至在大家清扫教室搬课桌时都会跑过去帮忙,生怕她累到一样。
说不感动是假的,可是对象是谁不好,偏偏是她完全没感觉的沈名扬,让原本该温馨的场景都少了太多的甜蜜心情,可又怎么好和他明说呢。在阿丹为了这样胶着的现状而苦恼的时候,迎来了这样一个晚上。晚自习下课后,阿丹耽搁了几分钟赶去办公室交作业,出校门时已没多少人了。偏巧那天停电,寂寥的夜显得特别阴森,天幕仿佛就低低地压在头顶上,让她忽然感觉很害怕。想要加快步子逃回家时,她又听到了这样熟悉的声音:“嗨。”
鼻音有点儿重,声音很低,是从高处飘过来的。果然还是沈名扬,他靠在校门上冲阿丹扬了扬手臂,“刚才看陪你一起回家的女生们先走了,说你还没出来,我担心你害怕,就在这里等着了。”
要是把沈名扬换成眉清目秀的美少年,估计阿丹能感动死。可是那天沈名扬套着的褐色大衣和宽松运动裤,看上去就像是把麻袋做成了衣服,在夜幕里一点儿也不起眼儿。两个人用手机的亮光照路一前一后地走,阿丹八卦着班里好玩的事,却因为得不到什么有趣的回应而无聊了起来。沉默了一会儿沈名扬才问:“你知道今天晚上为什么这么黑吗?”
“因为停电啊。”阿丹撇了撇嘴,这有什么好说的。
“对啊,你抬头看看,不停电的话,还看不到这样的景色呢。”
阿丹敷衍地抬头看了一眼,却忽然愣住了。因着夜色背景,头顶的星光格外明亮,浩渺的星空像是席卷着绚烂光芒的光之海洋,漆黑的夜幕都被衬托成了幽深有灵性的蓝色,仿佛凡·高笔下的景色,大团的幽蓝与细琐的星点融合,美丽得令人晕眩。沈名扬饶有兴致地说:“那五颗M型的星星就是仙后座,它附近的则是仙女座和英仙座,那是来源于希腊神话珀尔修斯的一段故事……”
阿丹痴痴地寻着他所说的星座的形状,偷偷看了一眼沈名扬。这时候的他才算是卸下了平日里沉默的壳,抬头望向天空的眼睛里也反射出了星光。阿丹的心跳忽然奇怪地顿了一下,反应过来她才猛地摇摇头。这样被星海包围的浪漫场景让她也差点儿忘了自己本来想说的话,她想了一会儿才说:“沈名扬,以后咱们还是保持着点儿距离吧。我有点儿害怕啊,别人再说闲话什么的,虽然我还是挺喜欢和你当朋友的。”
阿丹把“朋友”两个字咬得很重,可是面前的沈名扬却在愣了两秒后忽然眯起眼睛笑了,“是吗,你喜欢就好。”
重点找错了好吗!阿丹还没来得及吐槽,身边的灯光就忽然全亮了起来。来电了,世界重新变得通透光明,而身边沈名扬的脸,果然还是不怎么帅。
天气转冷的时候,阿丹身边开玩笑的声音已经少很多了,因为沈名扬很听话,她说保持距离之后,他就乖乖地不再每天跟在身后,却又开始给她写起一封封的信,或是在她的桌子里放些小礼物,有时是几颗大白兔奶糖、袋装咖啡,还有一次是一袋热腾腾的糖炒栗子。阿丹回头看时,总能迎上他憨厚中有一丝羞涩的表情,像一只笨拙却忠诚的狗熊,费力将所有的蜂蜜都交给了她。阿丹也开始把回信放在桌子里,告诉沈名扬她有时候笑得太大声之后会头晕,还有他知道那么多冷知识真了不起。他们彼此在对方的信里接触着那个未了解的生活和世界,带着欣喜,阿丹觉得有这样一个小小的避风港也很幸福。
快到年末的时候,市中心举办了一场青少年文艺作品比赛,擅长水彩画的阿丹得到了优秀奖,被邀去参加颁奖礼。她兴奋地在信里告诉沈名扬,他则回她:是吗,那边很不好找的,我陪你一起去吧。
当天阿丹走下楼时,沈名扬已等在楼下了,烟灰色的外套使他显得比之前瘦了一点儿。善谈的阿丹没闲着,从上公交开始她就跟沈名扬扯起了自己小学时的朋友,一直讲到最近的星座运势。沈名扬的脸上一直洋溢着满足的微笑,仿佛这些小事听起来也很幸福。
偌大的会场虽然有不少人在座,却还是有些清冷,嘉宾讲话还是和想象中一样地冗长而无聊,等了半天颁奖典礼才开始。阿丹坐在座位上冲手指哈气时,就看见身边的沈名扬忽然站了起来往台上走。原来他也是获奖者之一,还是书法组的第一名,“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几个毛笔字写得龙飞凤舞、大气磅礴。市电视台的记者把摄像镜头对准他,他脸上自信的笑忽然让阿丹看得有些愣。直到沈名扬下台她才回过神说:“怪不得你信上的字写得都那么好看呢,我可得好好留着,以后没准能卖大价钱。”
沈名扬不好意思地笑笑,凑到她耳边低声说:“我从小就一直练着书法,还有那些信,还是别给别人看了,那是我写给你一个人的,不想让别人知道。”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阿丹觉得他呼出的气在脖子上有些痒,害得她整张脸都红了起来。她慌慌地装傻翻起了书包,正好看见了早上塞到包里的苹果,于是掏出来晃了晃,“你要不要吃?”
沈名扬刚接过来,阿丹就又说:“可惜我就带了一个,你帮我掰开吧。”沈名扬接过苹果,像拧瓶盖一样轻松,两手一用力,苹果就脆生生地裂成了两半。阿丹一把抢过来笑,“哈哈,掰开了好都给我吃!我才不给你呢!”
可沈名扬也只是憨憨地冲她笑,并不来抢。阿丹看了看手里的苹果,最后还是坏笑着把一半塞到了沈名扬嘴里,“算了,赏你吧。”
时间从那时开始都活泼了起来,两个人小声地交谈起了以前只能在信件里传达的话,虽然沈名扬看起来像个傻大个儿,可其实心里却有着诗意的灵魂,像一本厚厚的百科全书,每一页都能让阿丹看到前所未闻的惊喜。平时里阿丹总是那个主动张罗说话的,可是跟沈名扬在一起,她才开始真正地安静了下来,听他讲那些稀奇古怪的小知识或神话故事也觉得无比新奇有趣,像是走进了奇幻世界的爱丽丝。直到典礼结束,阿丹才发现,自己早就感觉不到冷了。
沈名扬把阿丹送到楼下时,阿丹跳起来拍了拍他的脑袋,“其实我今天挺开心的,要是以后也有这样的机会就好了。”
沈名扬羞涩地笑笑,说:“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从前有一个猎人,虽然他表面很厉害,可私底下却胆小得很。有一天猎人发现,自己的身后竟然跟着一只大大的熊。熊不逃走也不攻击,只是伸着爪子冲猎人招招手。”
沈名扬也晃了晃自己的手,宽厚的手掌真的像熊掌一样,“其实熊比猎人要害怕得多,可是却还是没办法逃走。因为他知道,猎人有枪,一枪就能命中自己的心脏。无论他走到哪里也逃不出那致命的影响力,所以他只好傻傻地跟在他身后,等着他有一天回头。”
沈名扬刚说完就挥挥手转身跑走了,只剩阿丹在这里反刍着这个奇怪的故事,怔怔地发现安静的世界里只剩下了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声。
第二天上学时,阿丹却觉得有些奇怪,身边的人都冲着她那边指指点点地私笑窃语,她冲别人打招呼时,也会看到对方盯着自己,脸上一副诡异的笑,像是自己的脸上粘上了饭粒一样。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自己的死党来拍着桌子,兴奋地问她:“欸,你是不是喜欢那个傻大个儿沈名扬啊?”
阿丹的脸唰地变了色,为什么会传出这样的谣言来?她回头看一眼,沈名扬还没来教室,难道是他和谁说了什么?她气急败坏地答:“怎么可能!我眼光才没那么差!”
可这个消息像是滚雪球一样,不知为何变得人尽皆知,直到沈名扬走进教室时,口哨声立刻响了起来。沈名扬有些纳闷儿地往这边望了望,却只迎上了阿丹气呼呼的白眼。
答案很快就揭晓了,课间操的时候,学校报喜一样地宣传:“祝贺我校高二3班沈名扬同学荣获市青少年书法组第一名,并播报于晚间新闻。”接下来的一段昨晚新闻的回放,让阿丹的血液都涌上了脑袋里。镜头集中停在台上沈名扬身上,可是接下来扫视场下观众时,却录下了这样的镜头,阿丹嬉笑着把苹果塞进沈名扬的嘴里,情侣喂食一样地亲昵。看见那样的自己,阿丹羞恼地直想挖个坑钻进土里。
原来身边的人都在拿这个笑话自己呢,全市的人都看见了啊,也实在太丢脸了。越想越后悔,阿丹把头埋在桌子上一上午都没怎么说话,身边的人看见了她的表情多少识趣地不再打趣她,直到放学时,沈名扬匆匆跑了过来,“小鸡血,你怎么了?”
心里的一腔怒火似乎都找到了发泄的路径,阿丹抬头喊:“别叫我那么亲密行不行,我跟你很熟吗?!”
身边的目光都扫了过来,似乎现在就是翻身的最好时机了,阿丹故作镇定地握紧了拳头,撑着腰大声说:“沈同学,我请你离我远一点儿,难道你没听见吗?陪你闹一下你还当真了吗?谁愿意理你啊!”
沈名扬的脸一下子白了下去,嘴唇抖了抖像是想说什么,阿丹没给他机会,接着顾自说着:“以后也别在我桌子里放信,我怎么可能和你好啊,别做梦了!”
四下唏嘘声一片,阿丹骄傲地往回走,却不知道为什么腿迈得很辛苦,身体微微地在抖,眼泪马上就要掉下来了。
那谣言很快就因为当事人的反驳而安静了下去,据说有好事的人真的在阿丹的桌子里翻到了一封信,沈名扬的字体了然于目。于是大家都明白了,其实这一切只是沈名扬自己的妄想罢了,阿丹根本没拿这些当回事的,他们两个差距这么大,怎么可能啊。
阿丹也这么觉得,那之后她看到沈名扬都会嫌弃一样地远远避开。她安慰自己,那只是一些心理错觉罢了,自己喜欢的类型跟沈名扬一点儿不挨边的,有时候会觉得冷也是天气原因,和心情没什么关系的。
直到寒假时候的一天,表弟陪她一起去买东西,路上聊着天,阿丹却一直听不太清,不耐烦地抬头想让他大点儿声时却才看见,表弟其实一直都在说着话。身高的差距让她听起来有些费力,可是之前的沈名扬呢,他比表弟还要高啊,自己明明都能好好听到的。
努力回忆之后她才猛然想起,沈名扬每次和自己说话时,都是欠着身的,努力着缩短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温柔到了不必让她知道的程度。他用切身行动告诉了阿丹:你不必长高,我可以弯腰。
回来的一路上,阿丹都在回忆沈名扬的好:他细心地记得自己喜欢吃的东西、说过的话,还因为怕流言相传就每次等到人都走尽了才偷偷把信放在自己桌子里,而自己对那种感觉则是那样的怀念。阿丹才发现,原来早从一开始,她就喜欢上了那个给自己写信的人,温柔的片语只言让她从那时就陷入了暖暖的梦境,而那个星光明亮的夜晚,自己也早就为身边的睿智少年心动了。她想起了那个猎人和熊的故事,才忽然心酸地有点儿想哭。
猎人也在关心着熊,可是猎人实在太胆小了,他怕别人的目光,怕那些流言蜚语,于是很大声地吼熊,终于把伤心的熊赶走后,猎人才开始明白,寂寞是这样的可怕。
沈名扬这样告诉过阿丹,他喜欢她笑起来的样子,总觉得她开朗到心里没有一点点阴影,跟她在一起一定很开心。可是阿丹最后还是收起了自己的明朗,为了躲避流言,怒气冲冲地把和他的关系撇得一干二净,而且花了这么长时间才忽然看明白自己真实的心。
可是已经晚了,她躲着沈名扬不是因为自己心头的怒气,而是因为怕看到沈名扬在见到自己时会黯然下去的眼睛。阿丹已硬生生地把沈名扬喜欢自己的地方都摔得粉碎,让他以后在看到自己时想到的不是开心的笑颜,而是口不择言的冰冷话语。是她让夜幕的星空都陨落,再也回不去那样的夜晚,再也看不到他欣喜的笑脸。
阿丹一个人缩在床上狠狠地抹了抹眼睛,心里却酸涩得要命。虽然表现得那么响亮大方,可实际上最在意别人看法的人也是她。也许就是这样太多的介意、太复杂的想法让她离自己心底的本意越走越远,永远没办法像沈名扬一样做一个憨厚直接的人,勇敢地承认自己的喜欢,没办法在心上郑重地写上一个“敢”,也就注定只能做一个聪明的胆小鬼,一遍遍怀念那些不再属于自己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