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之中的清早是欢快的手风琴,从梦里醒来的第一刻,风箱就立刻被迅速吹起,拉开了饱满的第一个音符。
而上午是娓娓道来的小提琴,上课、课间、大课间,每一分秒,都是悠然的协奏曲。
下午,迎来深厚而婉转的十二孔陶笛。仿佛一首简单的《天空之城》,在微微的倦意里渲染出明亮的暮色。
快放学了,吉他出场,一个巴西黄檀木的吉他,就是放学的路。走在上面,振动的声调仿佛是愉悦的心情。
夜晚,夜晚……杜索年把头支在手上,任凭耳机里放着一首轰轰烈烈的摇滚,也抑制不住脑袋下垂的重力。她转着笔,正想着如何用歌曲来表达夜晚,不小心让一滴深蓝的钢笔水掉在被她号称为“写满鬼符”的数学本上。于是,一个诡异的终止符就出现在坐标轴的第一象限,让风头远远盖过了那个非常不确定的、明显涂改了好几次的抛物线上。
夜晚,一定是一首催眠曲。杜索年一边确定地想,一边把涂改液漫不经心地涂在那个终止符上。
“杜——索——年!我最讨厌你在晚上写作业!如果你今天写不完,可以留在明天的早自习写。你那床头灯实在是亮瞎了我的24K钛合金狗眼!”隔壁床位的于娜把头从裹得严严实实的被子里露了出来,对着杜索年发出最后的控诉。
熄灯,收本,脱掉外套,躺平,盖好被子。杜索年看着一缕月光从宿舍窗户上透过来,开始想象一位钢琴家站在这缕月光中的场景。钢琴家穿着西装,从一架洁白的钢琴前起身,用柔和的声音说道:“我刚才弹奏的曲子,是一位年仅十五岁的女高中生创作的,这位女高中生的名字叫杜索年。”
就算身在重点学校的重点班,就算从早到晚都被课业包裹,也还是想做不一样的美梦。
是什么样的歌呢?
那样纯净的歌声啊,简直就像是被月光抚摸过。
一个女孩儿,在夜晚的窗边缓缓睁眼。她静静听着这样来自远处的纯净歌声,交叠着室友清晰而又均匀的呼吸,像是重叠的海。
杜索年坐起身往窗外看去,只见一个穿着白衫的男生正在月光下面轻轻吟唱。那声音多么令人伤感啊,就好像带着一层柔软的薄纱,它在风里慢慢地抖动着,起飞、落下、起飞、落下。那声音唱到自己心里了啊,每一个节奏都没有听过,但却好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好像在很久以前就深深感动过自己。
她忍不住打开窗子,希望能看得更仔细一点儿,听得更清楚一点儿。
“只有懂音乐的人才能听到我现在的声音,因为我用了不一样的频率。”那男生突然把歌声停住,他扭过头来,对着那扇唯一打开的窗户说着。而杜索年迅速从窗户那里缩回头去,按捺不住自己的紧张和惊讶。
乔然啊,那是乔然!隔壁班的乔然!
从来都不知道隔壁班的乔然还会唱出这样的歌。杜索年擦去方才因为感动而在眼角流出来的泪水,认真回忆起隔壁班的乔然来。
长久以来,这个男生和自己始终处于一个玩笑之中。
两个人都有些懒,总是把校服当作外套,尤其是在不强制要求穿校服的周三和周四,他们就成了年级里唯一两个穿校服的人。许多人开玩笑,说他俩穿的是情侣衫。但是那男生的学习成绩非常漂亮,他太用功了,大课间也没时间和同学聊天,更绝对不会像杜索年那样,把头脑的五分之一分给音乐。
“你昨晚听到有什么声音吗?”杜索年问于娜。
“昨晚,风好大。我就感觉你好像坐起来,把窗户打开了,又关上了。”刚刚睡醒的于娜在迷糊中回答着。
“没听到别的声音吗?”杜索年继续不依不饶地问。
“我还想问你开窗又关窗是干什么呢?”于娜继续迷糊地回答。
这样的一天,就又开始了。如同手风琴一样的思绪,在脑海里饱满地奏起第一个曲目。饱含着内心的秘密,她拉起自己的书包就冲到宿舍楼外,看着昨日乔然站过的那处地方。
半小时后,杜索年坐在教室里,开始赶起昨天没有写完的数学作业。写着写着,她听到班里的喧哗突然降下去了,是班主任来了。
班主任径自走到教室最后面,把一张启事贴在黑板报边上,说:“校园新声代大赛要开始了,从小学到高中,每一个年级都要选一组选手……咱们年级肯定会选杜索年了。杜索年,你需要搭档吗?”
杜索年望向老师:“搭档的话,我选二班的乔然。”
教室里的气氛跌到冰点,因为这个选择显然莫名其妙。然而班主任什么也没有说,就走到了隔壁的二班去。再回来时,她和杜索年说:“乔然答应了,你们课下记得常练习。”
于娜拉过来自己的舍友兼同桌,继续孜孜不倦地进行教育:“杜索年,你可要好好学习啊!不能成天想那些有的没的,乔然他会唱歌吗?你别忘了你要上清华我要上北大,咱俩到时走着就能一起去吃饭,你也别忘了我们要一起当状元上报纸,最震撼的新闻是这俩状元还是舍友兼同桌。”
杜索年低下头继续补自己的数学作业,她的头脑里正在奏一曲《春天的芭蕾》。
放学后,那个穿着校服的男生就在大家的哄笑声里站在杜索年班的门口。
“你怎么可能会选我?”那个少年满脸迷茫,问这个走向他的女孩儿。
“那你为什么要答应呢?”杜索年把手里的谱子交给男生,领着他寻找一间空教室。
在暮色铺满的房间里,两个人开始对着谱子一句一句地唱了起来。
“虽然听过这首歌,但是不大会唱……”乔然停下来,叨叨着。
“我教你咯。”杜索年说。
很意外的,乔然的声线和夜晚时完全不同。虽然听上去还算动听,然而无论是张力,还是饱满度,都有所欠缺。
天黑了,两人在操场上转圈,一人捧着一杯奶茶。杜索年说:“我还卖过唱呢。”
男生惊讶了,说怎么可能。
“是啊,有那么一个非常烦的周六,我决定带着陶笛去卖唱。我先百度了一下,看这座城市的哪个地下通道一般不会有城管,结果就挑了保利大厦的那个。我用毛笔字在宣纸上写招牌——这是陶笛,我今天只吹《天空之城》。中英文的。然后用一个鞋盒子,裹上彩色的胶带,用来当钱箱。我就站在那儿的一个通道里吹了三十分钟的陶笛。”
“没人给你钱吧?”乔然打趣地插嘴。
“唉,有人给了我五块钱,我等那人一走,也就离开了,那天晚上用八块钱的毛豆当晚餐。”
男生哈哈哈大笑起来了。
“我就是憋坏了啊,在这所学校,如果拥有一点儿自由,是多么奢侈。我想着,外面不会有任何人认识我,起码也不会给我喝倒彩。”说到这里,杜索年突然忍不住问:“哎,晚上在操场上唱歌的,是你吗?”
“啊?我怎么可能做这种事情……”话题迅速换到了下一个。
然而,杜索年还是忍不住想,他为什么不承认呢?
是害怕和自己一样,因为太喜欢唱歌,所以会被人嘲笑吗?
在这所全市排名数一数二的学校里,如果是成绩好的学生,就可以轻松入学,而像杜索年这种初中毕业成绩不温不火的人,都是靠家长投入大量钱财才进来的。
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乔然的时候,他的父母就站在一边教育着他:“要用心,否则这些花费就浪费了。”而乔然真的能够做到发奋不止,能从重点班的后十几名飙升到前十几名,再成为如今的领军人物。可是,杜索年的成绩却永远徘徊不定。大家都知道这个女孩儿最爱看的杂志是《爱乐》和《中国摇滚乐》,她就算是逃课去网吧,也是为了往自己的MP3里下新的歌曲。这些,完全都和学习没有关系,也和其他同学的爱好没有关系。
在接下来一周的时间里,乔然每天下午都会跑到一个空教室,和杜索年练习唱歌。与此同时,许多非议也纷纷涌入了两人的耳朵。
想想也是,平时八竿子打不着的不同班也不熟的同学,怎么就成天一起唱歌呢?更何况,是经常在校服问题上被人开玩笑的二人组啊。
对于这个问题,两个人都会用迷茫的眼神来回答,就好像他们是老天安排在一起做组合似的。
不管怎样,杜索年几乎投入了自己的全部力气。她努力让一个简直完全不会音乐的乔然学会了所有的转音、所有尾音的颤动,还有所有该出现气音、假音和粗哑音线的部分。如果你在某个放学后闯入了这间教室,可能正巧看见杜索年让乔然站在一个高高的凳子上提气,旁边的那个女生还喋喋不休:“这是我特别珍重的一个机会,你一定要帮我完成梦想!”那个男生则会做出愁眉苦脸的表情。
“那是你的梦想!不是我的!”他偶尔也会声嘶力竭地喊一句。
“无论如何拜托你了,我请你喝奶茶行吗!”女生双手合十地恳求着。
“唉,好吧……”最后总是以乔然的妥协作为吵架的终点。
后来,在很久以后的一天,已经上大学四年的乔然站在歌手杜索年的身旁,他说:“其实我一直都特别佩服你,所以才在那个时候答应跟你合唱。你是那种目标特别明确的人,你知道自己喜欢什么、讨厌什么。而我,就太过于循规蹈矩,几乎没有闪光点。所以,当你的班主任要求我陪你合唱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是惊喜。”
然而,时光倒回,在又一个放了学的傍晚,乔然站在杜索年的面前说:“我要参加北京的奥数集训,恐怕,比赛那天不能和你唱歌了。”
到底是谁在窗外唱歌?
杜索年想,那可能是自己一个最为深沉和用心的梦。
秋日的夜晚,关好的窗子在风中轻轻颤抖,发出低低的嗡鸣。在梦里,那就变成了一个人的歌声。乔然走后,杜索年在一个失眠的夜晚静静地听着这歌声,那多么像一曲深深浅浅的吟唱啊。可是往外看去,空空荡荡的宿舍楼下,谁也不在那里。可是,为什么会梦到过乔然呢,难道是因为那些校服的冷笑话吗?
杜索年不愿意去猜测了。她只是静静地听着这歌声,静静地想着自己的梦。她想象无数个音符像海潮一样湮没自己,它们又迅速变成飞散的作业本,消逝在月光照耀的长空。
“哗……哗……”风还在唱歌。
校园新声代的比赛,在所有人的等待中到来。十人组、两人组、三人组,华丽的舞服在台上旋转,一曲曲歌声瞬间而过。然而,在轮到高二组的时候,全校师生都看见一个衣着朴素、长相平平的女孩儿走上了舞台,在录好的钢琴声里独唱一首《风和月光》。
一阵秋天的风带着一阵的梧桐叶子飘落,之后,这所校园仿佛被迅速按了转换键。阳光在瞬间被染色,一层一层暗淡下来,再暗淡下来……变成清朗的月光。那洁白的歌声啊,仿佛是被这月光染出来的。
“这是我写的歌。”她对着话筒说。
在掌声里,她静静地走下去,解锁了显示“您有一条微信”的手机,点击,乔然的声音传出来:“嗨,我在北京呢!我在星美音乐学院门口看到了这张‘学生音乐家召集令’。你要么在三天之内来一趟北京,要么就把自己做的曲子录成MP3,发到召集令上写的邮箱。”
在四个小时之后,未来的歌手杜索年,按下了邮件的“发送”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