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和安安的革命友谊自打娘胎就建立了。指腹为婚这种事不符合时代潮流,两位妈妈也不喜欢这一套,当然前提条件也不符合,因为生下来才发现两个都是女娃。买卖不成仁义在,凑合着当一对姐妹花还是可以的。
张妈妈要上班没空儿管孩子,就把茉莉搁陈妈妈屋里,反之也成立,吃的喝的都共享,周末一起带着她们去遛弯儿。两个女娃娃连一句基本的你好的开场白都没有就已经变得亲密无间没有隐私可言,连对方身上的痣在哪儿都一清二楚。
念幼儿园的时候,茉莉喜欢看《黑猫警长》,而安安喜欢看《樱桃小丸子》。安安看多了才发现,自己的生活里缺少了竹马,只有两颗青梅的日子让她开始期待竹马的降临。
大院里搬进了一家住户,刚好有一个年龄和她相仿的小男孩儿,安安心里那叫一个激动啊,在家里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特意在小男孩儿的家门口来回踱步,小男孩儿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热情,高高兴兴地和她一起握握手做了朋友。
后来那几天安安都没有理茉莉,她迫切需要过上一种全新的生活。茉莉心里不太舒服,说好的革命友谊怎么不算数了?某一天在茉莉目睹小男孩儿偷家里的钱去打游戏的恶劣事件后,她勇士般地领着安安去游戏厅把小男孩儿逮了个正着,安安那颗刚刚萌动的少女心噼里啪啦地碎了一地。
竹马不靠谱,还是两颗青梅凑合着过吧。
小学一年级两朵姐妹花不同班,开始了各自不同的轨迹,但不怎么影响俩人的革命友谊。下课后一起上厕所,漂亮的发夹两个人换着戴。可能是在一起玩得多的原因,安安和茉莉长得挺像,还都扎着小辫子高高兴兴地去上学,放学一起相伴回家。但性格上就差远了。安安从一年级开始就被老师挑中当上了班长,然后一路高歌连任了六年;而茉莉外号“张大爷”,小学无人不识,几番进出校长室。俩人的差异可见一斑。
四年级开始,茉莉厌倦了橡皮筋、跳格子这类活动,领着几个小男孩儿各拿一把弹弓去找安安,邀请她一块去玩弹弓。安安一开始是拒绝的,但无奈这院里只有她俩女生,没有小姑娘陪她玩,只能穿着花裙子去公园里玩弹弓。
第一天跟着茉莉上树掏鸟窝,安安就把裙子给弄破了,这可把陈妈妈气坏了,女孩子家怎么能玩弹弓爬树掏鸟窝呢?她不想让安安和茉莉一块玩儿了,但碍于和张妈妈的关系,不好直说,于是买了一台电子琴,每天回家后督促安安练琴。
安安有点儿不开心,觉得自己丧失自由是茉莉直接导致的。从那以后,俩人的革命友谊啪的一声出现了裂缝。
安安的琴越练越好,每个周末都往少年宫里钻。茉莉的架也打得越来越厉害,附近几个大院的小学生都尊称她为“张大爷”。
小学毕业的时候,小光头在茉莉的同学录后写道:张大爷,你怎么对得起茉莉这个名字啊!
茉莉虽然小学爱打闹不怎么学习,但关键时刻不掉链子,还是挺争气地考上了一所重点中学,张妈妈苦心教导她不能再随便撒野,要好好学习。茉莉也深刻检讨自己,好好上课,争当三好学生。张妈妈还拎着一袋水果领着茉莉去了安安家里,让安安有空儿就辅导一下茉莉,安安心里有点儿不愿意,但陈妈妈已经笑着答应下来,她也不好说什么。
复习生物的时候,安安问茉莉:“养鱼时在鱼缸的底部种上水草主要是为了什么?”茉莉咬着笔想了很久:“为了好看吧?”连茉莉家鱼缸里的水草都远距离鄙视茉莉。
可是有句话叫作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初二的时候,茉莉慢慢地和班里的男生打成一片,把头发剪短后,一样的干净利落,不穿花裙子的人生也没有多少遗憾。那段时间茉莉每天总是很迟才来,有一天安安无聊瞄一眼窗外——好家伙,茉莉正抱着篮球大汗淋漓地往家的方向跑。
安安生气地把准备好的课堂笔记本啪的一声合上。后来几天茉莉都乖乖地来安安的家里,但安安关上门不愿见她,俩人的友谊再次发出咔嚓的断裂声。
初三的时候安安情窦再开,喜欢上了隔壁班一个挺好看的男生黎开。体育课是两个班一块儿上的,场地有限,人数太多,而且女生都不怎么爱体育课,每节体育课老师都能收到一大沓的请假条。但安安却无比期待体育课,球类运动她都不会,她只会找个乘凉的好地儿,戴上眼镜装作东张西望,其实视线从没离开正在打篮球的黎开。
她也想满腔热血地向黎开表白,但正值青春期的她满脸痘痘,皮肤不白,身材也有点儿微胖,这都让安安的这份喜欢变得无比卑微。
好事的女生梁小巧发现了这个小秘密后,在班里迅速传播开来,枯燥的学习生活让学生迫切需要新鲜刺激的事物,于是一天都不到的工夫,整个班里已经传得沸沸扬扬,甚至隔壁班都知道了。安安像是被抓捕的小偷一样惊慌得不知该怎么面对,在即将中考这个节骨眼儿她还请了几天假躲在家里哭。
几天后,她胆怯地回到学校,却无人再议论此事。数学课上梁小巧传了一张小纸条给安安:“安安,对不起,我不应该说你的闲话。”辗转才知道,原来安安请假的几天,茉莉泼妇骂街似的骂了梁小巧一顿,还差点儿闹到德育处。
安安的心里突然柔软得像一片海。
那几天刚好月考,安安依然名列前茅,但茉莉却在年级中下段徘徊。那天放学后,安安邀请茉莉到家里给她补习,那天的辅导安安讲得很用心,茉莉倒是一直胆战心惊。最后天色晚了,茉莉怯怯地收拾东西要走,安安突然拉着茉莉的手,红着脸喊了一句:“谢谢你,茉莉!”
茉莉差点儿没被吓死。
那种一块儿上下学的时光又回来了。
不过一头帅气男生发型的茉莉好几次被误认为是安安的男朋友,茉莉怒吼:“我已经在发育了好不好!”安安在一旁哭笑不得。
中考过后,安安考上了最好的S中,而茉莉托了安安的福,总算逃脱了读技校的命运,考上了一所还不算差的T中。两所中学离得蛮远,再也不能一块儿上学了。
命运这双大手开始眷顾安安,痘痘慢慢消失,可能因为学习上需要费心,体重竟然开始往下掉,变得越来越好看。她开始穿碎花裙子,把头发随意地往后一束,干净清爽的小马尾,漂亮的成绩,好看的模样,让她迅速成为班里的一颗小星星。而茉莉还一直在被误认为男生的坑里不能自拔,一脸问天状:“命运啊,你的大手啊,什么时候摸一摸我啊?”
命运的大手并没有眷顾茉莉。
高二下学期,家里出了变故。嗜赌如命的张爸爸几乎要把家产败光,张妈妈受不了这样的生活,单方面去法院起诉离婚,一个人搬回了茉莉的外婆家。那段时间假小子茉莉每天接近崩溃,能打能踢的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破败的家,每天放学后一个人跑去市图书馆自习。
而安安正在准备全国数学竞赛,这个倾注了她很多心血的比赛关乎着高考,她和茉莉说起这个比赛的时候,眼里仿佛也放出光芒。
在一个个被孤独吞噬了灵魂的夜里茉莉只能想到她,却不敢打扰,抱着被子辗转难眠。
张爸爸把家里的财物几乎变卖光了,还不够偿还他的债务。临近期末考试的一天,茉莉回到家后,还没来得及叫一声爸,一向拳棍相向的他扑通一声跪下来,哭着支支吾吾地说:“茉莉啊,爸对不起啊!爸在外面欠了好多债,我把能借的钱都借了还不能还清……所以,你能不能不要再念书了……”
张爸爸还没说完,茉莉颤抖着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爸。”说完,茉莉像丢了魂似的走进卧室,书包里好不容易向老师借来的期末复习资料犹如千斤重,压得她快透不过气来。
茉莉去了邻市的工厂打工,大院里很快传遍了这件事,而安安却一直不知情。期末考后安安在家准备几天后的全国竞赛,陈妈妈送她去考场的时候突然说起:“哎,你的小姐妹茉莉去X市的一间制衣厂打工了,X市出了名的乱,真不知道她以后怎么过。听说是为了给她爸还赌债呢,这孩子命真苦。”安安听到后眼泪突然流了下来,脑子里一片空白。待妈妈走后,她果断截了一辆出租车赶往汽车站,坐上一辆破烂的大客车匆匆赶往那座小城。
那么多背得滚瓜烂熟的公式定理被抛在脑后,那么多人渴望而求的竞赛机会她放弃了,整个脑子都被那个瘦小的茉莉填满。
那是安安第一次来到这座陌生的小城。
她像一只嗅觉失灵的狗疯狂打听制衣厂的位置,找到第二间的时候终于找到了茉莉。往日虽然瘦小但威风凛凛的茉莉此刻戴着灰黄的口罩,穿着不合身的工作服,淹没在一模一样的打工妹群中。但穿过人群,安安也能认得出茉莉那种让人心寒的眼神,绝望得快要窒息。
安安像领着一个无家可归的孤儿一样带茉莉办理了辞职手续,一言不发地带她离开了那座小城。安安先让茉莉住她那儿,以后再作打算。回到家后已是傍晚,陈妈妈看到茉莉很惊讶,但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客气地聊了几句。
吃晚饭的时候陈妈妈问安安考得怎样,安安装作云淡风轻地说:“考砸啦,不过没关系的,不就是一场考试嘛。”
茉莉瞬间明白过来。
那天晚上她俩挤在一张小小的床上,茉莉卸下了所有的盔甲,像一只受伤的刺猬那样哭着对安安说对不起。那是安安第一次看到能武不能文的茉莉哭,哭得梨花带雨。
安安笑着说:“这没关系啦,我的本事大了去,一场考试没关系的。明天我带你去找兼职,反正我这个暑假也没事儿干,和你一块儿做兼职吧,然后挣来的钱呢一部分拿来缴高三的费用,一部分还……”
话还没说完,茉莉又哭着说:“谢谢你啊安安。”
“我还没说完呢,”安安哭笑不得,“我那部分工资就当我借你的,你这家伙以后得连本带息还给我!”
高三那年的时光就好像风翻动的书页一样,哗啦啦地一下子翻到了尽头。
安安虽然没有竞赛的加分,但好的底子让她在高考中正常发挥,考上了南方的一所高校。而“张大爷”呢,关键时候再次没有掉链子,刚上重本线,但她没想过要和安安一起去南方念书,因为她心里向往的是北方的凛冽、北方的草原。
那天即将启程坐上奔往各自城市的火车前,茉莉抱着安安,抱了很久也不肯松手,直到广播语音提醒请抓紧时间检票入站。安安潇洒地朝茉莉一挥手,连一句简简单单的再见都没有说,就好像当初连一句你好都不曾说过那样,两个人草草地分隔两地。
距离始终是问题,她们有了各自的生活圈,只是偶尔假期的时候会见面寒暄,往日的情愫被埋藏,谁都没再提起那段难忘的岁月。
大二的时候情窦三开的安安被男朋友甩了,一个人在出租屋里哭得呼天抢地。室友全都回家过年了,能想到的人只有茉莉。半夜三点,她拨通了那个许久没联系过的号码,电话那头茉莉迷迷糊糊地说了句:“嗯?怎么了?”安安的眼泪忽然止不住地流,那天晚上她告诉茉莉她失恋了。
中午十二点左右,茉莉风风火火地赶到了出租屋,给安安煮饭洗衣打扫卫生。那段时间茉莉不怎么安慰安安,因为道理安安都懂,说多了只会招人讨厌。何况安安只是想难过一会儿。
一切好像都回到了那段只有两颗青梅没有竹马的时光,两个小姑娘共同抵御这个世界的狂风暴雨。
伤口总会愈合,高烧总会退去,最难熬的岁月最后总会熬成一碗味浓鲜美的汤。
不久后“张大爷”生日,两个人买了一个小蛋糕在出租屋里庆祝。安安突然深情地问:“茉莉啊,你为什么一直对我这么好?”
“谁让我们小的时候只有青梅没有竹马,那我肯定要负责到底对不对?等你变成了红梅,找到了你那匹骏马,我想我才可以全身而退吧。”茉莉歪着头想了很久。
“记得说话算数!”安安眼眶湿了,“那我祝命运这双大手赶紧地眷顾张大爷你吧!”
时光开始倒流,回到那个互相熟悉得连对方身上的痣在哪儿都一清二楚的小时候。其实何必说一句你好呢,因为第一眼我就知道你是我久别重逢、相见恨晚的老友。
命运这双大手最后到底有没有眷顾茉莉,茉莉这些年一直在质疑,一直在寻找答案。
这一刻她终于能够笑着回答“是”了。
最好的眷顾是命运给了她另一颗青梅。
一颗会陪着她一起慢慢变红的青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