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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陌老街

沈黎安

1

路过茶树镇,第一眼看到的便是茶陌镇的新街了,幽深的老街就在新街的那一头。老街有一定的年头了,它的木雕,它的门廊都有了龙钟之态。

老街与新街隔着一条不算太窄的胡同,那儿死过人,死过流浪狗,小时候哪家小孩儿不听话,大人们都会用那条阴森的胡同来吓唬他。老街街尾的那家木雕店远近闻名,店主是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他爱喝普洱茶,没事会哼两首黄梅小调。外婆跟我说老人是安徽人,具体哪年来的老街她记不清了。店里还有两个机灵的学徒,我的那些木制玩具都是他们送的。

老街的东边有一座清末修建的拱形桥,在老街还不是老街的时候它就已经在了。它送走了一代又一代人,直到现世安稳,它成了老街与世无争的象征。

2

打我记事的那年起,茶陌中学就在老街了,我每天都能在家门口看见穿着蓝白色校服的中学生三五成群地走过,于是茶陌中学便成了我童年的纯真向往。酷暑天,我跟爸爸说我要快快长大,去茶陌中学读书。爸爸只会一言不发地摸摸我的羊角辫,然后递一块酥皮软糖给我吃。

老街虽老,但也有一些向时代靠拢的店铺与商店,街东与街西纷纷有了时尚前沿的店铺和供年轻人夜夜笙歌的娱乐场所,三五天一过,那些新式商铺便涌来了众多足不出户的老街居民,他们中大多数都没有走出过老街,老街于他们便是老有所依的根。老街依旧在那儿,安静得像一潭清水。

老街只有两家超市,一家在茶陌中学对面,一家就在我家旁边。我喜欢吃店里的棉花糖,还有一些混乱放置的五颜六色的棒棒糖。夏天的时候,超市冰柜里的老冰棍儿成了街上孩子们的美好回忆,那时没有小孩子能抵挡住老冰棍儿的诱惑,轻轻咬上一口,就像亲吻了一整个夏天。

老街是南方的老街,夏天的时候日头毒,老人们就聚在斑驳的树荫下纳鞋底、下象棋。洛洛和我就是在这样的夏天里认识的。那天超市里的老冰棍儿只剩下一支,我和洛洛站在冰柜前面面相觑着,最后我们各出一半的钱买下了它,然后我们在一处树荫下用砖头把冰棍砸碎分着吃。

洛洛的爸爸是个理发师,在老街开了家理发店,价钱比其他店便宜。洛洛的妈妈是茶陌中学的老师,听说还是个大学生。小时候的洛洛衣食无忧,过着公主般的生活。直到突然有一天她的爸爸人间蒸发了,有人说是有了外遇,但洛洛却对我只字未提。

3

那年,我正好七岁,爸妈准备把我送到老街边上的小学就读。爸爸在我报名的前一天买了米老鼠书包和文具盒给我,我高兴地在半人高的镜子前比画了好长时间。

老街边上的小学就在茶陌中学的不远处,中间隔着几户人家。在那儿有家老字号包子店,店主是个体形臃肿的中年人,据说他是湖南长沙人,讲着蹩脚的普通话,店里还有三四个伙计。

学校的老师来自四面八方,教我们语文的是个福建人,他的口音有着严重的地域性,于是在第一节语文课上就有个冒冒失失的男生对他进行了反驳,听同桌说那个男生叫叶小羊,是个留级生。

洛洛在隔壁班级,七岁的她留着如瀑的长发,头发披散在肩上,像一片森林。开学的那一天,她妈妈要去茶陌中学备课,所以她只好独自去报到。

学校的操场在教学楼的东边,下午放学后洛洛和我在那儿左顾右盼,走走停停。回家的路上,洛洛主动和在超市门前吃冰棍儿的叶小羊打招呼,原来他们是邻居,于是我就间接和叶小羊成了朋友。

老街也分东街和西街,东街以针织服装生意为主,洛洛和叶小羊就住在东街,西街主要是居民区和超市,我家就在西街。在东街的路口有一个报刊亭,洛洛的妈妈经常在那儿买几本老旧的书,都是廉价买的。

4

初中时的叶小羊就已经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就这样他也在小学结业考试中侥幸及格升入茶陌中学初中部,洛洛和我也如愿以偿地去了茶陌中学。在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洛洛和我去超市买冰棍儿消消暑,叶小羊推三阻四地不想跟我们同行。因为前一天他爸爸为了奖励他顺利考上初中,特地从外地买了台游戏机给他,于是生性好动的叶小羊在家玩得昏天暗地,结果因为我们抓住了他的把柄,于是那天下午叶小羊为我们埋单快埋疯了。

茶陌中学初中部不算特别大,学校的最北端有一个小型体育馆,校园的四周都种上了樱花。每到草长莺飞的春天,樱花落满了枝头,如云似霞的樱花撒落在校园的每个角落,整个校园都被描摹成一幅粉红色的简笔画。洛洛和我经常在樱花树下走过,像是赴一场与樱花有关的约会。洛洛会用手托住若霞的樱花细细地闻,那时的洛洛依旧长发飘飞,樱花树下的她亭亭玉立得像个从天边飞来的仙子。

叶小羊不喜欢花,他认为那是属于女孩子的东西,他喜欢运动,喜欢尝试一些刺激的事情,譬如逃课去操场打球之类的。初二那年的春天,叶小羊没事就爱往樱花林跑,而且一待就是一下午,像中了毒似的。后来我们才知道,原来是叶小羊看上了某班的班花,并且还是一见钟情,由于那个女生对樱花爱不释手,叶小羊没事就会去樱花林转转。

老街的秋天像一杯温和醇厚的桂花酒,它沉睡在落日西沉的宁静里,等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各家各户的灯光照亮它苍老的脸庞。叶小羊在老街的树下大言不惭地对我们说,他要那个女生成为他的第一任女朋友,那时洛洛和我两个人就在那儿笑了老半天。

“叶小羊,你是不是吃错药了,胡言乱语的。”我捂着肚子,身体半蜷着。

“我好着呢,再说了,一切皆有可能。”叶小羊趾高气扬地说。他以为追求女生就像玩游戏通关一样,虽然要历经九九八十一难但是一定会马到成功。

“人家可是茶陌中学高中部的尖子生,重点大学的苗子,你觉得她可能爱上一个弃学厌学的人吗?”我冷嘲热讽着。我的话很显然收到了成效,叶小羊哑然失语了。

老街的傍晚是禅寂的,房屋锥体般斜长的影子匍匐在错落的楼阁间,路两旁的法国梧桐伸开光洁的枝丫,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在那一刻归于湮灭。

叶小羊努努嘴,转身离开时说他一定会考上茶陌中学高中部的。

初三一整年叶小羊努力付出了多少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为了考上茶陌中学高中部忍痛戒掉了游戏,并且很少去打篮球,他利用好每节课,忍气吞声地向那些讨厌他的人请教。他像着了魔似的,心甘情愿地被年少时的那份纯真所支配。爱情的力量真是伟大,它能把叛逆少年叶小羊改造成一个孜孜不倦的好学生。

中考前的叶小羊消瘦了不少,进进出出都抱着书本。洛洛忧心忡忡地对我说她很担心叶小羊是不是得了什么精神疾病,只不过她的担心在中考后便成了杞人忧天。

中考后的叶小羊像匹脱缰的野马,听叶妈妈说叶小羊在家里玩了一天的游戏,而且还是和一个茶陌中学高中部的男生一起玩的。

叶小羊的家是栋两上两下的楼房,这些年叶小羊的爸爸走南闯北也赚了不少钱。叶小羊念初一那年,他家就从租赁的房子里搬了出来,但新住处还是在东街。洛洛和我上楼去找叶小羊兴师问罪的时候,我们第一眼看见的是乱成一团的房间,第二眼看见的便是喋喋不休的叶小羊,还有那个安静的茶陌中学高中部的男生。

那个男生名叫舒航,家住在茶树镇,是叶小羊的一年级同学,听叶小羊说他是重点班的尖子生。舒航是典型的知识分子家庭走出来的孩子,他的父母都受过高等教育而且都任教于茶树镇高中。

5

在那个烈日炎炎的夏天里,洛洛和我顺利考入茶陌高中,叶小羊再次被幸运女神眷顾,他以起出分数线一分的成绩被茶陌中学高中部录取。当天晚上叶小羊在家通宵达旦地玩游戏,叶小羊的妈妈就在隔壁的房间里为叶小羊收拾行李,因为第二天叶小羊就要去他爸爸那里做暑假工。叶小羊临走时对洛洛和我说等他腰缠万贯回来肯定请我们吃山珍海味。

老街木雕店的老店主身体抱恙回家静养去了,店面由新来的两个学徒打理。洛洛和我在漫长的暑假里隔三岔五地会去木雕店帮把手。

木雕店也有了些许的变化,靠门的那座玉麒麟雕现在搁在了里屋,店内的木雕大多以静物为主。两个学徒一个来自浙江,一个来自江西,他们来老街有一年多的光景了,刚来的时候人生地不熟,工作也没着落,最后他们不约而同地去了老街。

老街最东边的荒地旁有一片姹紫嫣红的花海,这是在木雕店帮忙时那两个学徒告诉我们的。洛洛迫不及待地拉着我穿过老街狭长的街道,走过泥泞的土路,迎面而来的就是那个寸草不生的荒地,也许旁边就是那片梦境般存在的花海了。爱花如痴的洛洛不管不顾地冲了过去,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般。那儿有各种各样的花儿,据说是茶树镇的花农承包下来的。

老街的阳光性子温和了些的时候,叶小羊拎着大包小包从外地回来了,他换了个新潮的发型,人也变结实了,就连行头也换成了一身名牌运动服,只不过他答应洛洛和我的大餐却没有兑现。

老街新开了家阿迪达斯专卖店,那时洛洛和我已经上高二了。那时的叶小羊不学无术,要么就是成天往游戏机室钻,要么就是和别的学校的人聚众打架。洛洛偶尔会送早餐给只知道吃喝玩乐,不求上进的叶小羊,而当时连笨蛋都能看得出来洛洛的一片真心,只有叶小羊蒙在鼓里。

6

高二下学期,叶小羊终于辍学了,他决定告别与世无争的老街以及相识十年的我们,准备追随他老爸去更远的地方打拼。临行前,叶小羊还是在老街的树下豪言壮语着,洛洛自始至终默不作声,我站在一旁和叶小羊讲着无关痛痒的话,最后叶小羊允诺我们那顿大餐他一定会在我们高考后的那个夏天兑现。

老街的树更加老了,夏天的时候冰柜里像变魔术一样会变出许多老冰棍儿的那个超市关门了,洛洛和我在那样风平浪静的日子里热火朝天地复习着。

舒航在那一年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学,他并没有像叶小羊那样急不可待地离开自己的家乡,他说他想在茶树镇多待一会儿。于是舒航就在那个暑假里成了我们的半个老师,并且是不收费的,偶尔他会和我们逛逛古朴的老街以及那片花海。

那年的冬天,身处异乡的叶小羊传来了噩耗,听叶小羊家的邻居说是叶小羊在外地为救人而溺水身亡。叶小羊出事的当天,他的妈妈就离开了老街,叶家一下子就人去楼空了。得知叶小羊出事的洛洛一整天都魂不守舍,终于在晚自习后,她在叶小羊经常空发壮志的那棵树下趴在我的怀里号啕不止,嘴里呜呜咽咽地说着:“为什么他要救那个毫不相干的人?为什么他会和我爸一样?”我用手拍拍她的背,自己也不争气地哭了。

夜晚的老街静静的,像一个剔除了噪音与纷扰的清净之地,不知道那个叫叶小羊的少年是否记得回老街的路。

高考后的那个暑假,我和洛洛结伴去外地旅游,我们去了很多地方,当然也去了叶小羊曾经待过的那座城市。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我和洛洛在回老街的路上。我考上了武汉的一所大学,而洛洛则要去上海。

在我去武汉的前一天,洛洛陪我去买老冰棍儿吃,但找了好多家都没有找到,最终我们只好选择买昂贵的哈根达斯吃,我们站在老街的树下吃,但始终吃不出童年老冰棍儿的味道。洛洛吃着吃着就哭了,她说她舍不得我,我说不许哭,我又不是去了回不来了,只不过过了几秒我也哭了,而且哭得很伤心。

第二天是爸妈送我去车站的,洛洛在我上车的前几分钟到了车站。我们拥抱在一起,然后我转头上车的时候,洛洛情不自禁地哭了起来。她跟我招招手,对我大声地喊着在外面照顾好自己,然后我就坐上了火车,离开了那座城市,离开了老街。

第二年的夏天,老街木雕店的老店主因病去世,新来的两个学徒各奔东西,洛洛父亲先前开理发店租用的房子被新来的一对夫妇租用,他们也是开了理发店。可是我再也没有吃过老街的老冰棍儿,再也没有遇到那个叫叶小羊的追风少年。 gviuzloIO3vW9scacUhzSpUXOiDB4dIEBqbmDptEKKao7mJFPhnbxsfYCFJg0Fu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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