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故事都是从同桌开始的,我和陈汐亦不例外。
高一开学那天,我就因为堵车姗姗来迟,到教室时座位差不多被占满了,正在我尴尬又着急的时候,一个甜美的声音叫住了我:“嘿!我旁边的位置是空的,要不你就坐这儿吧?”
我回过头,一张好看的脸映入眼帘。真正的美人胚子——这是我对陈汐的第一印象。
十几岁女生的友谊来得异常简单,一起手挽着手上厕所,一起坐公交车回家,一起分享几个别人不知道的秘密过后,我和陈汐也理所当然地成为好朋友。
像陈汐这样的美女,开学没多久就成为男生们追捧的对象,再加上她学习成绩也出人意料的好,更是被大家追捧成了女神。
而整日和她待在一起的我,也自然而然地,被大家冠以另一个名称——陈汐的朋友。
“喂,你是陈汐的朋友吧?帮我把这个给她吧?”
“那个……陈汐的朋友……”
那么多男生中,我印象最深的是周陌然,只有他托我转交给陈汐的礼物不会被我丢进垃圾桶里,原因是他从来都不会叫我“陈汐的朋友”——他是唯一一个会记住我名字的人,常常会挂着“又打扰你了”的略带抱歉的笑容,认真地恳求我:“可以帮我把这个给陈汐吗?我希望她能喜欢听。”
我接过那张封面印着周杰伦照片的旧CD,重重地点了点头。
要是送给我的该多好啊。当自己被脑海中这个突如其来的奇怪的想法吓到时,我用力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呶,周陌然让我给你的。”我把那张CD放在陈汐的桌子上。
“什么啊这是……”她抬起头,瞥了一眼后说道:“等会儿你趁没人的时候帮我扔了吧,秘密啊。”
“喂,人家可是篮球队队长诶,就这么对他?”我忍不住打抱不平。
“四肢发达,大脑简单。”她淡淡地吐出四个字。
“那你不喜欢他,为什么不跟人家说清楚……”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些反感陈汐这样不明不白的态度。
她狡黠地看着我,揶揄道:“你怎么这么激动?嗷!难道你喜欢……”
“什么跟什么啊!”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我故作生气的语气打断。
但那一次,我破天荒地没有像以前那样,帮陈汐丢掉她不喜欢的礼物,原因我也说不出来,我只是觉得,那么经典的CD就这样被扔掉有点可惜。
那是一张很多年前的专辑,那时的周杰伦还没有为人父,只是一个穿着白背心的青涩少年,他在荧幕里唱:“爱可不可以简简单单没有伤害……”
我突然想起周陌然那张认真的脸和陈汐漫不经心的样子。
心里突然酸酸的。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我其实是不大喜欢陈汐的吧。怎么去形容这种微妙而又奇怪的感觉呢?《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里的郑薇一开始对阮莞的那种不待见——因为自己原本的光芒完完全全被她更闪耀更夺目的光芒所遮挡。
只不过,我表现得更加隐蔽些罢了。
直到我看见陈汐的家。
因为顺路,我和陈汐每天都会一起坐同一班公交车回家,而且两家的小区也离得很近,但很奇怪,陈汐却从来不愿让我去她家,甚至连具体的位置也不愿意透露。
打破这个谜是在某天放学和她分开后不久,我突然想起历史课本还在她那,而晚上写作业就要用,怀着“现在返回去肯定追得上”的想法,我急忙原路返回了,但却早已无人影踪。
我只好凭着印象找到了她所说的那个小区,可偌大的小区我一点儿头绪也没有,就在我踏出小区门口的时候,看见小区对面的不远处有一片低矮的平房。
走近了才看见,那里有一家小卖铺,招牌应该是用了很多年了,早已失去了颜色,但那招牌上的字却引起了我的注意——“汐汐商店”。
这个“汐”并不是一个常见字,直觉告诉我这很有可能就是陈汐家的店,我迈开了步子径直向里走。
两张麻将桌挤满了屋子,麻将轰隆隆翻滚的声音异常响亮。
哪里是什么商店,明明就是麻将馆嘛。就在我准备离去时,我看见最里面那个正在奋力搓麻将的妇人尖声喊道:“汐汐!快点烧饭!老娘要饿死了!”
接着,她用一种嫌弃的口吻向身边的人埋怨道:“这个死丫头,要是现在去找点工作可以给我省多少钱哦……”
我再也按捺不住,朝屋内走进去——
刚刚笑着和我说再见的陈汐,安静地坐在被麻将声充斥的房间里,全神贯注地写着作业,她的背脊挺得笔直,隐隐约约散发着一股倔强的气息。我突然觉得,在那样简陋的环境里,她是唯一的风景。
但陈汐不这样想。
对于我的到来,她的脸上出现了从未有过的慌张,但很快就强压下去,佯装镇定。
“我的历史课本还在你这,我就找过来了……”我急忙解释。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再说话。过了半晌,她突然问我:“我家很破吧?”
我怔了怔,随即反应过来:“还好啦,不过你真的好认真!”
“你看到的都是真的,我爸妈每天只会打麻将,家务都是我来,他们觉得我初中毕业后就应该找工作回馈家庭,所以我……”她自嘲地耸耸肩膀。
我对她之前所怀有的所有隔阂在顷刻间烟消云散,因为我开始无比心疼这个表面骄傲但比谁都辛苦的姑娘。
所以我走过去,抱了抱她,轻声说道:“那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了。”
那天之后,我和陈汐似乎成了真正的亲密无间的好朋友。
两个月后,我们俩被选为高中组代表去北京参加全国英语竞赛。这么多年来,英语一直是我的强项,而陈汐,似乎每一门学科都是她的强项。
路过天安门的时候,陈汐把头靠在车窗上,坚定地说道:“我以后,一定要来这里。”
雾气穿过她年轻的脖子,十几岁渴望的眼睛里夹杂着壮志的雄心与沉甸甸的梦想。
时隔多年,我依然记得那幅画面。
比赛的前一天我收到了周陌然的信息——“记得帮我和陈汐说加油,对了,你也要加油。”
不知道为什么,这次我不想帮周陌然转达,甚至连短信也没有回。
比赛结果出来是两个星期后,班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明天你和老师去参加颁奖典礼。”
我也很高兴,点点头:“好啊,我和陈汐一起去。”
老师略带得意,露出狡黠的笑容:“全校只有一个人获奖,出在我们班已经很不错了,你们俩都获奖,那我就不敢奢望了,嘿嘿,说不定下次有可能。”
我有些意外,赛前我紧张到不行,倒是陈汐从容不迫,比赛前几分钟还在认真地看笔记,怎么会没有获奖呢?就算只有一个人获奖,那个人也应该是她,而不是我。
不过,我一想到隆重的颁奖典礼,想到老师满意的目光,我的心里就被喜悦填得满满的。
我获奖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学校,来来往往的同学无一不在向我道喜,回到座位上,陈汐正在奋笔疾书,倒让我有些不自在。
我决定先发制人。
“陈汐,我也没想到获奖的会是我,估计是运气比较好,不过你下次肯定会比我更好的!”说完,我还干巴巴地笑了两声以示轻松。
她沉默良久,忽然开口,慢吞吞地吐出三个字:“祝贺你!”
时隔多年,我仍记得她说这句话时,眼里射出来的森森凉气,令我不寒而栗。
之后我和陈汐如往常般,一起上课上厕所回家,但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打破僵局的是某一节自习课,鸦雀无声的教室里忽然传来一阵骚动,声音由小及大,很快,整个班的人都停下了笔。
陈汐正把头埋在抽屉里,似乎在翻找什么,她的桌子上也堆满了从抽屉里掏出来的书、作业本、考试卷……
一问才知道,她的东西不见了,早上还在,课间操回来就没了。
是一张一百块钱和一支钢笔。
那支笔是周陌然让我帮忙转交的,我见过,笔杆上还写着“made in Japan”。
班长说:“麻烦坐在陈汐周围的同学们把自己的抽屉打开,我们这样主要是为了避嫌,没有任何恶意。”
于是每个人都打开了自己的抽屉,我也大大方方地掀开了自己的桌子,下一秒,陈汐突然指着我书包最外面的夹层里露出来的红色,胸有成竹地说道:“这也有一百块,会不会是我的?”
说完,她便伸出手去摸里面的夹层,掏出一支钢笔,镇定地望着我。
那支钢笔和周陌然送的那支一模一样。
可是它怎么会出现在我的书包里?
陈汐此刻的表情,高傲而平静,宛如一个刚打了一场胜仗的士兵,摇晃着战利品问我:“为什么?”
我彻底傻了。
接着,我听见她骄傲地向大家宣布:“找到了!没事了!”
我急得浑身直冒汗,连连解释道:“这不是我的……我也不知道怎么会在我这里……”
她突然转过头,冷冰冰地看着我:“我一直把你当作我最好的朋友,你为什么要这样?”
我急哭了,不停地摇着头:“陈汐你知道的啊,我不可能偷你东西的,何况我也不缺这点儿钱啊……”
陈汐使出了她的撒手锏,冷笑道:“你不缺钱?别人不知道就算了,我怎么会不知道?你爸妈要离婚了,没人愿意管你,所以你才偷同学的钱!”
委屈,愤怒,惊讶,痛苦,在那一刻一切仿佛静止了。我突然明白过来,这是陈汐的杰作。在那个被我发现她不想为人所知的秘密的傍晚,为了安慰她,我也告诉了她我的秘密——我即将走向破碎的家庭,我以为这些秘密会使我们俩惺惺相惜,但却怎么也没想到会变成陈汐当众让我出丑的武器。
后来呢?
后来我和陈汐换了同桌,班主任出面向全班同学解释这件事是一个误会,年轻人的注意力总会伴随着更新鲜的事物而转移,大家很快就忘记了这件事。
可是我没有。
我曾无数次回想过那个早晨,想起陈汐平静而高傲的脸,很久以后我才明白,一直横亘在我们之间的,那种微妙的情感,叫作嫉妒。
她嫉妒我的家境优越,不用每天在麻将声中过日子,嫉妒我可以在发挥不好的情况下也能拿到全国比赛的名次。
那我呢?扪心自问我没有嫉妒吗——不,我简直嫉妒死了。
我嫉妒她表面装出来的从容与淡定,嫉妒她优于常人的外表和众多同龄男生的青睐。
所以,我才会那么讨厌她不珍重周陌然的好意,才会在得知她未得奖后偷偷地生出一种胜利感,在意外发现她家境后不经意流露出的优越感……
被冤枉被陷害的人虽然是我,但在这段友谊里,我也并不是尽善尽美。
很快我们就分了班,我和陈汐幸运地没有被分在同一个班,但我们却不约而同地成了彼此的假想敌。
每次月考,只要她考了第一名,下一次占据第一宝座的那个人,一定会是我,她亦是如此。偶尔遇见时,我们会默契地自动忽视对方,但也默契地互相关注着对方的动态。
所以,当我终于来到了梦寐以求的北京时,我突然就想起了好几年前,那个说着“我以后一定要来这里”的女生。
而最巧的是,在新生办理入学手续的大厅里,我竟然看见了那个久违的背影——坚毅的冷漠的但也铿锵有力的背影。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年少的嫉妒让我们成为彼此的敌人,但亦是因为这份嫉妒,让我们不约而同,都成了更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