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白芙笑,出生在一个重男轻女的家庭里,这一点,我十分明白。
我的童年是和外公外婆一起度过的,生活在农村里。直到小学一年级,我的父母才将我从农村接回城市。
之所以把我放在农村,是因为以前家庭条件不好,我和孪生弟弟只能选一个安置在城市抚养。在一家人都很重视男孩儿的情况下,我在什么都不知道整天傻乐的时候,被外公外婆接回了乡下。
在农村的时候,目所能及的都是青山绿水小桥流水人家,村民之间都很热情,互相照顾。
那时我真认为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回到城市的家后,我发现我那只是妄想。我的弟弟,白凝远,就像一面镜子一样,让我看到了在这个家庭里备受冷落的我。
父母一向对我很少过问,他们都把自己的宠爱给了弟弟。
我发现最让我开心的便是一家人因为弟弟调皮的事情而头疼的时候了。弟弟人生中的第一次与别人打架,是我挑唆的。
我是个疯子吧?也难怪,在这样饱受漠视的家庭里,人格不扭曲就奇怪了,毕竟,我可不是什么圣母。尽管后来的后来,我才发现自己当时是多么的幼稚,并且毁了弟弟原本应当安然度过的青春年华。
那天他和邻居的小孩互相打得鼻青脸肿,死死地掐着对方的脖子不放开,瞪着滚圆的眼睛,脸上十分狼狈,看起来很可笑。直到双方的父母来了,硬扯着才将他们分开。
因为什么而打架也记不清楚了,只记得那天,母亲把弟弟带回家上好药后,父亲怒气冲冲地提着弟弟,走进了书房,将门狠狠摔上。接着,便听到父亲愤怒地训斥弟弟的声音。
母亲不安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时不时地看向书房,看看门有没有开,他们有没有出来。她敲了好几次被锁上的门,却都没有回应。
我也在卧室里,偷偷地观察着外面的情况。
我有些忐忑不安,因为我知道,这件事若真的要追究起来,也有我的份。
但出乎我的意料的是,当我听到外面有动静,悄悄地打开门的一角,瞧见父亲黑着脸出来,后面跟着灰溜溜的弟弟,而我发现,弟弟似乎并没有把我供出来,因为整个晚上,父亲都没有与我说过话。当然,这和往常一样。
当时,我的心里有一丝愧疚,并且还升腾出了点儿对弟弟的感激,但很快被嫉妒的洪水所湮灭这点儿火光。
如果不是他的话,我应该和我的同学一样,享受着父母的宠爱,而不是备受冷落。
我冷漠地关上门。
我不得不承认,这个家里对我最好的非属我所嫉妒憎恨的弟弟了。
我窝在沙发里,悠闲地看着手里的小说。
“咚咚咚”,传来敲门的声音,不等我回答,那人就推门而入。
不用说,肯定是弟弟。
“姐。”
白凝远笑得灿烂,站在门口对我喊道。他的手里抱着一个粉红色的纸箱子,应该不算太重。
“凝远,有什么事吗?”我抬眼,柔声问道。你别说,在表面上,我对弟弟还是很温柔的,完全看不出一丝嫉妒的样子。
他走近了,神秘地晃了晃手中的箱子,“猜猜看,我手里的是什么东西?”
我放下手中的书,眨了眨眼睛,“新出炉的漫画?”
他得意地摇了摇头,“不是,是你最喜欢的东西。”
我试探着问道:“难道是,面膜?”
他将箱子推到了我的怀里,“猜对了!喏,送给你的。”
我愣了一秒,随后惊喜地垂眸盯着粉红色的包装精致的箱子,迫不及待地拆开它,也不忘了向弟弟道谢,弟弟笑眯眯地站在一边。
三下五除二地撕开包装纸扔在一边,里面装着满满的面膜。各种品牌的都有,甚至有很多价格不菲。父母经商成功后,给我们最多的便是零花钱。
“你从哪儿淘到这么多面膜的?哇,这个还是韩国进口的!好棒!”我大呼。
他挠了挠墨黑色的头发,随后将手习惯性地插在裤袋里,“我一个同班同学去韩国玩的,然后我让他给我带了点儿东西。”
“这么多面膜,一定花了不少钱吧?”我仰头,笑道。
“还好啦,只是花了一个月的零花钱而已。那我先走啦,不打扰你了。”弟弟不在意地说,走出了房门。
看着被他关上的房门,一切归于寂静。我放下箱子,盘着腿,坐在沙发上,叹了口气。
正值六月,阳光好得出奇,清新的空气不时随着暖风吹进房间。
我单手撑着下巴,盯着那粉红的箱子,五味交杂。
有时候,我真希望他再对我漠视一些,这样我就会彻彻底底地恨他。可现实是,他总是对我很好,把最好的东西留给我,生日时送给我喜欢的唱片,和朋友有了矛盾的时候,总可以和他倾诉。
感激的同时,我又没有办法不恨他,所以这些年里,我在背后做了不少伤害他的小动作,他一概不知。
在学校里,他旷课,与老师顶撞;在校外,他打架,滥交狐朋狗友。
我觉得我越来越担心他,但却又在骂自己,他这样不是正合你心愿吗?你在家里受冷落都是他的错啊!
每次盯着对我笑得天真烂漫的弟弟,我总感觉自己有人格分裂症。
是了,就像是有两个人格一样。一个人格却叫嚣着随他堕落吧。但另一个人格,却止不住地去关心他。
尽管我总是喜欢伤害他,但却总是忍不住在他坠落悬崖的时候,拼尽全力将他拉上来。这一点我自己一直不肯承认,很多年以后,我才接受了这个事实。
我真是个矛盾的人。
弟弟又惹事了。
天空像被打翻的装满黑色颜料的调色盘似的,一轮寒月寂寥地守在夜空的一角。
上完晚自习,已经九点半了。
我揉了揉一直埋头做作业而酸痛的眼睛,收拾好座位,准备离开。
每天晚上放学,都是母亲开车来接我和弟弟。母亲打来电话,让我到教导主任办公室去等会儿。不用说,肯定是因为弟弟的问题,现在母亲正在拉着弟弟聆听老师的教诲。
果真是如此。
小心翼翼地推开门,注意到教导主任坐在办公桌前,母亲拉着弟弟,不住地点头。他们没有注意到我,反倒是弟弟看了我一眼,随后又飞快地转过了头,头往毛衣里缩了缩,手不自觉地插进了牛仔裤袋里,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背着书包,我闲着无聊,便听着他们的谈话。
“你们家白凝远真是该好好管管了,学业烂泥扶不上墙也就算了,但也别影响其他女生啊!现在是高中,学子的命运就在这短短的三年,要知道,高考失败,那这一辈子就等于毁了啊!人家女生本来在班上成绩还不错,冲一把劲儿还能上211大学。这倒好,被你家儿子这么一影响,成绩立刻退步了十几名!早恋是现在玩的吗?”
听了个大概,我也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原来是弟弟早恋了啊,仔细一想,早恋这好像还真是第一回,以前都是因为打架之类的。
不过,我也觉得这很正常。弟弟本身相貌就不错,可以称得上帅气,而且又是学校里的不良少年,要知道,现在很多女生都喜欢那种痞痞的男生,虽然弟弟现在已经没有以前那么好惹事了,但气质还是改不掉。当然,我不是刻意在贬低弟弟。
出于好奇什么样的女生会被弟弟吸引,回到家后,我啃着苹果走到他的房间里问了他。“隔壁班的简雅婷。”说到那女生的时候,弟弟不觉有些脸红,微微一笑。
“名字不错。”我咔擦咔擦地咬着,点了点头赞美,猛然,我似乎想到了什么,眼睛一瞪,不敢置信,“你说什么,简雅婷?”
是谁不好,偏偏是简雅婷!
我说过,我是个矛盾的人。既希望弟弟堕落,又不忍心看到他处在人生的迷宫中而丢失了正确的方向。
才上高一的时候,弟弟经常旷课打架,在矛盾和纠结中,我给弟弟写了一封信,洋洋洒洒地写了几千字,主题始终围绕着“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不要给青春留下遗憾。
那简直是比写议论文都费劲儿。然后,我把它装进了一个素雅的天蓝信封里。
但是,怎么把这封好心却烫手的信送出去,却成了难题!第二天晨读的时候,一想到这封热情洋溢的信,我就闹心。就在我无比纠结的时候,突然坐在光秃秃的杨树墩上的女生,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这么早起还这么认真读书的女生,一定靠谱。我便走过去,问道:“同学,麻烦你一件事。”她抬起了头,神情淡漠,但却面容姣好,脸蛋秀气。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简雅婷。
得知弟弟早恋的事情后,全家如临大敌,周末也把他困在家里。弟弟无聊地在客厅摆弄电视遥控器,难得他这么消停,我趁机打听打听他和那个爱钱女是怎能认识的,若是弟弟一时瞧人家漂亮鬼迷心窍,我想我还是能劝他回头的。
可是,我错了。说起简雅婷,弟弟的神色蒙上了平常很少见的认真,他说,“雅婷她是一个很温暖的人啊。你也知道,一年前的时候,我只知道打架,不务正业,对学习不以为然。但,每次我闯祸之后,总会收到一个天蓝色的信封。渐渐的,我明白了自己的行为是多么的可笑。后来,我慢慢地改掉了身上的恶习,认真地重新回到了学校。不过我发现,自从我不惹事后,再也没有收到不知道谁寄来的信。我很着急,想知道到底是谁帮助自己的,于是就故意犯了一个错误。以后的每天,我都偷偷藏在邮箱的墙后面。”
“然后,我就发现了是雅婷。”弟弟的语气里有难得的温暖与快乐。
而我,只觉得周围的一切很恍惚,像梦一样。对,就是梦,梦又回到了我看到简雅婷的那一瞬。
那天,她抬起脸看着我,神色淡漠。
“有事吗?”她薄薄的嘴唇因为寒冷有些发白,接近于她白皙的肤色。
“呃……我想请你帮个忙好吗?很重要也很着急!”我诚恳地看着她如墨的大大的眼眸。
“五十。”
我疑惑不解,什么五十?
似乎看出了我的迷惑,她解释道:“帮一次忙五十元。”
“……不至于吧,我只是想让你帮我送一封信,这也五十元吗?”我惊讶地大喊。
“那就算了。”她又重新垂眸,语气里似乎有些失望,甚是惹人怜爱。
一半因为想快点儿把信送出去,一半可能因为对方是美女,我妥协地说:“好吧好吧,你去吧,五十给你!”
绿色的钞票连同信封一同交给了她,我转身飞奔着离开。
坑弟啊这是!
我没想到,后来一次的体育课上,我又遇到了简雅婷,还是她先和我打招呼。
简雅婷和我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最近有信要送吗?”
我愣了一下,想到弟弟最近又惹事了,就随口回答道:“最近啊,当然有啦。”
“让我去送。”
她简洁明了的话让我笑出了声,“你送一次就五十元,我又不是钱多得没处花。算了吧,我还是找别的人。”
刚想走开,耳畔传来她依旧清冷的声音,“那个人是你弟弟吧?”
我顿住了身子,转过身来,注视着她漂亮的面孔。
她双手环胸,冲我扯开了一个微笑,声音消失在寒冷的空气里,“你不要我送,我就把这事告诉他。你肯定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不想让他知道吧。要不明明是自己的亲弟弟,同在一个屋檐下却还要别人送信呢?”
我忍不住破口大骂,但还是制止住了。见不得人?呵呵,我做的可是一个拯救祖国大好花朵的事情!不过后面这个不想让他知道,简雅婷倒是说对了,对于弟弟,我总是像见不得光的老鼠一样,偷偷地关心。是因为,我对他血浓于水的爱与嫉妒互相冲撞而不想承认。
在年少的彷徨中,这真是别扭的内心。
我咬了咬牙,居然点了点头,“行!以后就都找你,不过你可千万不要说出去!让我弟弟发现了,我要你好看!”
可能她也发现了我只是一个纸老虎,光会说些吓唬人的话,嘲笑般地看向我。
简雅婷,信用是不错,没有将我的秘密泄露出去。可我怎么能让弟弟喜欢你这样的拜金女呢?
“你现在还和她交往吗?”不知不觉中,我的声音有些严厉。
弟弟漫不经心地说:“肯定啊,我这么喜欢她,而且她也喜欢我,怎么可能不在一起。只是,她的家人不同意,从上次双方请家长后,我们都是偷偷地在一起。”
笨蛋,她是喜欢你的钱!
“和她分手吧。”
我可以想象,这五个字就像一块重重的石头,由岸边的人使劲儿向湖中心砸去,泛起巨大的涟漪。
“姐你说什么呢?”他的目光终于从电视转移到了我的脸上,我看到他乌黑的瞳仁一动不动地盯着我,写满了震惊。
我大声喊出来,甚至连我自己也吓了一跳,“我让你和她分手啊!你知不知道,因为你的任性,她原本可以考上重点大学,毕业后安安稳稳地度过自己的人生!而不是为了和你在一起,为了那简单的喜欢而断送了自己的前途!你不觉得你很过分吗?为了一己私欲,为了那无知的喜欢,而影响了一个女孩儿的人生!”
我又咬牙切齿地补充道:“你真是个自私的人,我为有你这样一个弟弟感到羞耻。”
说完这一番话,我都有点儿不敢相信。我苦笑,明明是为了他好,但却不想毁掉他心中的美好,自己却做了恶人。
他静静地站起来,我无法看清他的表情,但是,冷漠的声音却像刀子一般清晰地传到我的耳朵里。
“姐,我从来没有想到,你是这样看我的。但是,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从小就嫉妒我、恨我,所以我尽我最大的努力给你我所能给予你的所有,你的什么要求我都会答应,而你却一副心安理得地享受,从不为我做什么。难道,你就不自私吗?”
我的表情瞬间僵硬,原来他早就知道了。我自以为掩藏的一丝不露的肮脏的嫉妒,他早就知道了。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心撕裂般的疼痛,就像原本结痂的伤口,被人一下子揭开,露出血肉模糊但也是最真实最残酷的本质。
居然有想哭的冲动,想把一切都说出来,告诉他我也不想这样做。他说我什么都不为他,我现在不就是为了他吗!
但是,我的自尊我的骄傲不允许我这样。
它让我等,等着哪天弟弟会发现自己的错误,来向我道歉。
也许,我这一辈子都要败在该死的自尊心上吧。
唯一让我感到有些安慰的是,弟弟真的和简雅婷再也没有了联系,连老师见了妈妈都忍不住夸他。
但是,他也始终没有发现自己的过错,简雅婷并没有告诉他,其实一直给他写信的人是我。
而我,在这个家里唯一的温暖,却被我亲手掐灭了。
弟弟可能是真的对我失望了。
他与我形同陌路,见了面连一声招呼都不打。在家里,他避免与我见面。放学时为了不与我直接碰面,不再坐车回家,而是不顾妈妈的反对在飘着雪的时候骑着自行车。
今年的冬天可真冷。
往常都没有这么大的雪,一连下了好几天,雪花像鹅毛一样落下,落进了我的心里,好冷。
半年过去了,我迎来了高三。
在孤独中,疲惫的时候抬起眼,灯光明亮的教室下,一眼就看到了用红色的粉笔写在黑板上的数字,苦涩一笑,又迅速埋下头,与手中的试卷奋斗。
油漆斑斑驳驳的课桌上,堆满了各科的试卷。洪水猛兽般,要将我吞没。但,一想到,上了大学就意味着远离这个感受不到爱的家,我就立刻有了动力。
在弟弟的冷漠与学业的压力下,我奋发图强。至于那弟弟很久以前送给我的面膜,闹翻后我再也没有碰,放在了抽屉的最里面,压在了那我现在所厌恶的天蓝色的信纸上。以后回想起来,那段日子真是昏天黑地。
凭着这不要命学习的努力,我高考大获全胜,弟弟也考上了一所普通的大学,这对他来说已经是万幸了。
填志愿的时候,我偷偷在表格上改掉了原本与父母商量好的本地大学,选择了一所里这里几百公里的南方大学。
我真是受够了这里寒冷的冬天,也许,只有四季如春的南方才能治愈我千疮百孔的心吧。
接到通知书的那一刻,父母依旧淡定,仿佛女儿随意改填大学只是一件芝麻大的小事。
我自嘲,也对,我在他们心里本来就不重要。
伪装的笑颜里只有我自己才能读懂其中的悲哀。
倒是弟弟有些震惊,但随后便也一切如常。
看,这就是我的一家。它就是,我改填志愿的最重要的原因。
我真是懦弱,认为唯有逃得远远的,才不会被曾经的这一切再次伤害。
在新的地方,把过去的所有伤心,通通埋葬吧。
飞机越飞越高,我对深深地俯视故土,随后靠在软式沙发座椅上,闭上眼睛。
在走之前,我在客厅的餐桌上留了一封信。写那封信的时候,我波澜不惊,直到最后一个句号写完,有一丝抽痛。
上面记录了这几年来我在家里的不甘,痛苦,以及失望。
信的最后,我写了两个对不起。这两个对不起,也只有我和弟弟才知道,这可能是我们之间一辈子的秘密。
天蓝色的信封,以及那粉红色的箱子,被我遗留在了家里,没有带来。我怕看到它们我会心痛。
我没想到的是,第二天早上,我刚到达大学,接到了父亲的电话。
他向我对这些年的忽视道歉,并说他们是因为我很懂事,所以才极少过问我。
我轻轻笑了,感觉到心里的坚冰有了一点儿裂开的痕迹。
只是,心里还有个心结未打开。
大学里,我想通了很多事情。我不再像之前那样矛盾,爱便是爱,恨便是恨。我终于敢于承认了对弟弟的出于一个姐姐的爱。我不再将自尊心看得很重,那样只会伤了自己伤了别人。
年少时的愁云烟消云散,在茫茫大雾里,我渐渐走出来。
金色的阳光洒向大地,镀上了一层金边。明明还是三月,但在南方,就已经很温暖怡人了。
下午的闲暇时光,我躺在学校的草坪上,和好友一起聊天。温柔的阳光抚摸着脸颊,真是舒服极了。
手机提示短信,我打开一看,竟然是已经尘封了好久的联系人上显示的“弟弟”发来的:姐,我错了,对不起。
身边的好友喃喃自语:“好温暖啊。”
我微微一笑:“是啊,真的……”
好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