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好朋友余婉,是我妈以及周围很多家长眼中的“别人家的孩子”,她性格沉静,热爱学习,成绩优异,一直以好孩子的姿态“凌驾”于我们这些普通孩子的头上。而我,因为与她年纪相仿,且总与她形影不离,自然而然地就常被别人拿来与她比较。
“看看余婉,再看看老杨家姑娘,才知道什么叫差距。”
“你说也是奇怪,老杨女儿老跟余婉一起玩,按理说应该向余婉看齐才对,怎么还是一点儿长进也没有?”
“……”
可能是我心大,我并不觉得我和余婉有什么太大差距,左右不过是一个成绩好,一个成绩差,一个性格文静,一个性格外向罢了,我安慰自己,好闺密都是这样的啊,互补!但我妈却不希望我和余婉走太近,她说,绿叶衬鲜花,你永远不是主角。
我还记得上二年级的时候,有一天放学后我很开心地冲回家和妈妈说:“妈,今天我作业的分数比余婉还要高呢。”
我妈当时在炒菜,闻言就笑开了花,“是吗?那我今晚再加个菜,奖励一份你爱吃的红烧肉。”
吃饭的时候,我妈问我:“是语文作业还是数学作业?比余婉高了多少分?”
我骄傲地挺直了背说:“是劳动课,老师让我们洗袜子,余婉不会洗,我洗完之后就帮她洗了,不然她可能要不及格了。我这次80分,她只有78分,因为我完成得比较早。”
妈妈听后立即把我面前的那碟红烧肉挪走,“吃什么吃?劳动课拿了80分有什么好神气的?”
我哇哇大哭起来,我妈却一点儿也不心软,“你老喜欢和余婉玩,那也就算了,现在还帮人洗袜子?杨乐乐,你能不能争点儿气,别搞得他们家余婉就是公主,你就是她身边的丫鬟似的。”
我妈没说错,余婉就是个公主。
我们一起上了初中。十三四岁的初中生,正是情窦初开的时候。成绩排名全级第一,面容清秀、文静可人的余婉成了很多男生心目当中的“沈佳宜”。但余婉除了学习外再不关心其他,男生们不管做什么都没法引起她的注意,于是他们将主意打在了我的身上。那时我是唯一能靠近余婉的人,男生们请我吃饭喝水,只为了求我帮他们牵线铺路,顺利与余婉结识。
我以为那些男生喜欢余婉都是因为她长了一张好看的脸,毕竟周围成绩好、性格文静的女生实在太多了,怎么男生们就不喜欢她们呢?
我的同桌路理否定了我的猜测,他告诉我,他喜欢余婉就不是因为她的长相。
据路理描述,他是在一次考试中喜欢上余婉的。那场考试他和余婉被分在同一个教室,余婉坐在他前桌。余婉考试中途把橡皮不小心弄掉在地上,路理发扬友爱精神把橡皮捡了起来,继而用笔戳戳她的后背,想把橡皮还给她,结果余婉头都没回,干脆地举起了手,“老师,后面的人干扰我考试了!”
路理目瞪口呆。
正常人都会因此对故事中的余婉产生不满心理吧,然而路理却没有,他说,就是那一瞬间他喜欢上了余婉,因为她的绝对正直。她那高高扬起的马尾一下子就扫中了他的心,从此他的荷尔蒙只为她蠢蠢欲动。
路理不是个按常理出牌的人,他不像别的男生一样给余婉递情书发短信,他通过我找到了余婉的妈妈,说自己家境贫穷,但是数学成绩十分优秀,拿过几次奥数比赛的奖,他想给余婉做家教赚点儿零花钱。
余婉妈妈一开始肯定不信,后来多方打听,得知路理数学成绩的确出色,而余婉虽总分排名前列,数学却总归是个短板,心想让他来给余婉补补课也不错。就这样,路理得到了接近余婉的机会。
可是,仅仅过了一天,路理就回来朝我倒苦水,“杨乐乐,余婉妈妈太可怕了,我给余婉补课三个钟,她一直坐在旁边,寸步不离。她那双眼睛就没离开过我俩,被她盯了一个上午,我真是瘆得慌。”
我哼了一声,“别说有你这个异性在场了,就算是只有余婉一个人,她妈也每晚坐在她旁边看着她学习,一直到她上床睡觉。”
余婉的妈妈,在一家工厂上班,当了一辈子的普通职员,一直都没有升职,听说是学历太低的缘故。也许是心里怄着一股气吧,从余婉出生以来,她就对她十分严格,我们刚学会说话的时候余婉就开始背古诗了,我们还在外面玩泥巴的时候余婉就已经养成每天学习的好习惯了。我曾经在余婉房间的书桌上看到一张纸条,上面是她端正的字迹:一定要考上211或985。我问余婉,这几个数字什么意思啊?怎么把它贴在桌上?余婉那时才五年级,她很认真地和我说:“211和985是重点大学,我妈说我一定要考上去,如果考不上的话她就不会再认我这个女儿了。”那时我正在舔着一根冰棍,听闻这话我立马把冰棍藏到了身后,我在那一刻觉得我和余婉简直相隔了一条银河,她已经有考重点大学的志向了,而我竟然还在舔冰棍,真是太羞耻了。但后来回味起余婉那句“考不上她就不会再认我这个女儿了”,还有她那透露出些许焦虑的眼神,我又开始同情起她来。
路理当了余婉一个月的家教,可怜的是余婉连他的名字都不感兴趣,只在补课结束后才淡淡地和他道了声谢。我笑路理做的是无用功,但他朝我露出一个贱贱的笑,“我在余婉数学书第一页写了句话,她准能看到。”
“余婉看到的话她妈肯定也看到了。”我说。
事实也是如此。那天晚上回家后,我去找余婉,惊讶地看到她妈妈正拿着一把剪刀将她的一头长发咔嚓几下剪成了齐耳的蘑菇头……我看到余婉抿着嘴,眼泪无声地滑落,肩膀也在发抖,却始终不敢说一句反抗的话。
我后来才知道,路理在余婉的数学书上写了一句:最喜欢你的发,轻柔地拂过我的心,像森林的风声,像深秋的皓月。
余婉妈妈气得当时就冲进房间拿出了剪刀,非得把余婉的一头长发给剪掉。
我问余婉:“你为什么就不反抗呢?或者你跟你妈撒撒娇啊,怎么就那么听话呢?”
余婉懦懦地说:“我妈妈也是为我好。”
余婉中考考得很好,进了市里最好的一所高中,而我正常发挥,上的是一所普通高中,但离余婉的学校并不远。路理超常发挥,和余婉上的同一所高中,为了庆祝和余婉同校,他请了班里好几位相熟的同学去吃饭。在饭桌上,路理豪情万丈,扬言一定要在高中追到余婉。
但显然这个目标很难实现,因为余婉从初中进入高中,就好像从一个牢笼进入了一个更狭窄的牢笼一样,更加没有了自由。余婉的妈妈在校外租了个房子,专门陪读,每天想尽办法各种食疗。她还给余婉请了两个家教,每个周末的课排得比正常上课还要多。更可怕的是,她给余婉制定了很细致的学习计划表,上厕所规定时间为三分钟,洗澡不得超过五分钟,吃饭的同时必须戴着耳机听英语课文……
所有的老师都对余婉评价很好,说她“聪明”“乖巧”“自律能力强”,而余婉的成绩一直也保持得不错,可是,在余婉妈妈的眼里,这还远远不够。为了让余婉当上全级的第一,她一腔热血,恨不得当余婉的分身,帮她上课学习考试,直接上重点大学。
高二的期中考结束后,路理给我打了个电话,说是余婉学得快疯掉了,刚考完试就跑到图书馆里看书,从早上开馆到晚上闭馆,没有吃过东西,没有离开过座位,图书馆管理老师来劝她回去休息,她还是充耳不闻。
“杨乐乐,你过来看下她吧,你是她最好的朋友了,也许她能听你的。她现在真的太可怕了,瘦得跟竹竿似的,整个人精神状态十分不好。”
第二天,我就去余婉学校找她了。她果然是在图书馆里过的夜,我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又在看书了。一天没吃东西,一晚没睡,一张脸煞白,手里却还不停地翻动书页,不断用笔在练习本上勾勾画画,嘴里念叨着:“做完这一本练习册,再把《赤壁赋》背熟,就可以休息了。”
我看着余婉这副魔怔的模样,只能用尽力气把她拉出了图书馆,带她吃了饭,又把她带回我的寝室,让她在我床上睡了一觉。余婉从上午一直睡到傍晚,醒来的时候她和我说:“乐乐,这是我这几年来睡得最踏实的一觉。”
余婉回家后,听说又被她妈妈严厉地骂了一顿,她以为余婉偷懒,于是给她又加重了学习的量,从此余婉的生活更加暗无天日。
高三那年,即便是我这样的学渣也开始临时抱佛脚,于是我与余婉的联系淡了许多,只偶尔地从路理那里听到一些关于她的信息。听说她更瘦了,人显得虚弱很多,不像沈佳宜了,更像古典美人林黛玉。还是有很多男生暗恋她,但没一个人敢追她,谁都知道她有一个虎妈,轻易惹不得。她的成绩还不错,几次模拟考都上了重点大学的分数线。
六月后,一切都已尘埃落定。我考上二本,父母都挺高兴,大概是本来就没对我抱太大的期望,所以根本没有失望。失望的是余婉妈妈。因为余婉考得并不那么理想,只考到了本省的一所高校,当然也是一本,只不过不是211也不是985。
我却有点儿替余婉高兴,上了大学以后,天高任鸟飞,余婉终于不用被她妈妈二十四小时掌控着了,她终于拥有自由了。
路理把志愿全部填在了余婉所在的那个城市,他和我一样,天真地以为余婉只要上了大学,就可以摆脱学习的束缚,可以自由恋爱,自由玩耍,和千千万万个别的少女一样,享受大学生活。
然而上了大学后的余婉,却更加不开心了。余婉高考失利,她妈妈却依然对重点大学怀有执念,要求她以优异的成绩保研,如果保研不成功,那就考研。于是余婉的生活依旧如同高中一样,除了读书就是考试,每天灰头土脸的。
高中的时候,成绩决定一切。大学却是个小型社会,智商充足还不行,情商也不能低。余婉一直在她妈妈的保护下长大,从未住过集体宿舍,也不多跟人交流,她对身边的人和事都保持着一种钝感,使得她与周围一切显得格格不入。
和她打过几次电话,她总是抱怨室友太难相处。
“乐乐,我好想搬出去住啊,我和她们总是相处不来,如果她们都像你一样好相处就好了。”余婉声音有点儿郁闷,她觉得自己是被其他人排挤了。
“集体生活总是难免有摩擦的,多点儿沟通和包容就好了。”我问余婉,“她们为什么排挤你啊?”
“我哪知道?我就是用了她们一点儿沐浴露而已,就一直被她们在背后说坏话。我晚上十点就得睡觉了,她们一直在用手机聊天、玩电脑游戏,吵得我根本睡不着,我和她们吵过几回。”
我刚想劝余婉对人对事不要太偏激,哪儿知道她却说:“她们太小气了,我和她们不是一类人,合不来的。”
大四那一年,临近毕业,我接到了路理的电话,他在电话里说:“乐乐,你来我学校一趟,余婉来找我了,她有点儿不对劲儿。”
路理在大四初就找到了实习工作,在外面租了个房子自己住。这些年来,路理是余婉除我之外唯一的朋友,据路理描述,余婉是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的,他打开门看到她时都傻眼了。
余婉手提着两瓶啤酒,脸上都是泪痕,显然是刚刚哭过,她一声不吭地走进他的房子,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大口喝起酒来。他问她话,她也不答,只是一边哭一边喝酒,没办法,他只好给我打了电话。
见到余婉后,她拉着我和路理一起喝酒,她是从没沾过酒的,我知道。可是此时的她却恨不得醉一场,在酒精的作用下她说了很多的话。
“我英语六级没过,考了三次,还是没过。我已经很努力了,可就是过不了啊……期末考试我挂科了,妈妈问起我也不敢讲……我明明那么努力,为什么还会这样?很快要考研了,我压力大得要死,我每天都睡不着……”
“宿舍里的人都说我是怪咖,我也觉得自己是啊。以前每个人都说我聪明,说我优秀,可上了大学之后我才知道,成绩意味不了什么,我不会唱歌,不会跳舞,什么特长都没有,连煮饭、洗衣服、打扫卫生都不会,我什么都不会……我好自卑……没有人能接受我,我也接受不了自己……”
“你们看。”余婉突然笑着摘下自己的帽子。
我的呼吸一窒,身体也变得僵硬起来,余婉以前浓密的头发稀疏了很多,头顶发旋处竟然有一块拇指大小的空白。
这知道这是什么,医学名称“斑秃”,这种病是由精神压力过大引起的。
我抱着余婉大哭起来。
余婉病了。
她絮絮叨叨地,和我们说她的经济学老师偷偷给她递过情书,她拒收,结果她就被挂了科。
她说她的室友联合起来排挤她,骂她、打她,不让她进宿舍。
……
余婉妈妈听说了这些,很是生气,拉着她就去学校找那些老师同学对质。可是种种的人证表明,余婉说的话并不是真的。
她开始不断地头疼,目光呆滞,胡言乱语。她有时会咬牙切齿地和我列举她室友的“条条罪状”,有时又会一脸甜蜜地和我说她和路理昨晚一起出去逛街了。
“余婉,昨晚你和我在一起,怎么可能会和路理出去逛街呢?路理已经去上班好几天了。”
“我们是去逛街了啊,我们一起看电影,他牵了我的手,还……亲了我。”余婉的模样,又青涩又甜蜜。
“不可能。路理追你那么久,你不是一直对他没意思么?”
“没有啊,我们初二就在一起了,那时候他给我当家教,还给我写过情诗。”余婉一字一句地念,“最喜欢你的发,轻柔地拂过我的心,像森林的风声,像深秋的皓月……”
余婉妈妈带她去看了很多的医生,最终都得出同一个结论,余婉患了臆想症。我看到余婉妈妈蹲在地上抱头大哭,而余婉却站在旁边把玩着自己的头发,行为举止像是个幼稚儿童。
药物治疗了一段时间,余婉好了一些,回校拿了毕业证。拍毕业照那天,余婉妈妈来到现场,给她送了一束花。余婉接下那束花,笑得特别甜,那是一种我在她脸上从未看到过的笑容,是放松,是解脱,是最自由的笑。
余婉妈妈再也没提考研的事,余婉出事后,所有的亲戚朋友都说是她给了余婉太大的压力,她也陷入了深深的自责里。余婉在家待了半年,状态好的时候她和普通人一样,看不出半点儿异常。但发病的时候总是突然,有一次我和她去看电影,看到一半的时候她拉着我跑了出来,边跑边说:“乐乐,我要赶紧回家了,我快要考研了,书还没看呢。”
她总是晕乎乎的,有时以为自己在高中,要参加高考,有时以为自己在大学,要考研。她渴望像别的女孩儿一样谈恋爱,却又牢牢记住她妈妈说的“不能与异性关系过于亲密”,她想要看看小说玩玩游戏,却在拿起手机的时候又像被抽了一鞭子似的缩回手,“我妈说了让我好好学习,我不能分心。”
余婉妈妈给她在家附近的社区里找了一份清闲简单的工作,每天她陪着余婉上班,再接送她下班。周围有很多人在背后议论余婉,说她是“方仲永”,明明小时候那么聪明那么优秀的女孩子,现在读了大学回来却找不到工作,还得让妈妈照顾,真是可悲。
余婉妈妈不再计较他人的眼光,她似乎意识到自己这么多年来所坚持的方向完全是错的,她毁了自己的孩子。她有时会看着我出神,说:“乐乐,以前我其实不太喜欢你,因为你太闹腾了,没有一点儿女孩子的样子,张牙舞爪的。可是现在,如果婉婉能像你一样,开开心心的,我该多欢喜。”她开始试着把余婉缺失的那么多年的母爱给补回来,她把余婉当孩子一样疼爱,不再给她立规矩,陪着她看电影,陪她画画唱歌看书,不再奢求她成为别人眼中“聪明的孩子”,她终于知道,她的角色是一个温柔的母亲,而不是一个严厉的教练。
路理辞了工作回到熟悉的小城,他跟我说大城市太累了,在小城踏实一些。我没有拆穿他,虽然我曾多次看到他陪着余婉去放风筝。多年过去,他看余婉的眼神,依旧没有改变,她还是他心中的沈佳宜。
我有时也会替余婉惋惜,如果不是她的妈妈,也许她不会如此不幸。但有时又会为她庆幸,她在年少时候缺失的温情世界终于在她长大成人后重归完整。这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幸运?
歌里在唱,聪明的孩子,提着易碎的灯笼。余婉手中的那个灯笼,到底还是破碎了,那个聪明的孩子,也与现在的她之间相隔了一个青春的距离。但我衷心地祝愿我的好朋友余婉,在灯笼破碎以后,还能握住一束光亮,从此不畏惧风雨与泥泞,去拥抱风光与辽阔。
愿她终能被命运温柔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