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复一年,我越来越坚信,了解学生们是如何看待周围的世界异常重要,因为周围的世界就是他们思维、思想和智力发展的源泉。如果不了解,根本就谈不上走进孩子的心,更谈不上教育。
不久前,我有幸访问了保加利亚。在保加利亚的土地上度过的几个星期深深地烙印在了我的记忆里。
在保加利亚,我看到了很多有趣的,值得我们苏联的教师们借鉴和学习。在这里,我与保加利亚的教师和学者们进行了多次的会面与座谈,因为那是深入了解他们教育的有效途径之一。在其中一次的座谈中,保加利亚教育家彼斯特拉·阿夫拉莫娃问我:“在您看来,我们教育工作最核心的任务是什么呢?”
“了解孩子。”对这个问题,当时我是这样回答的,答案非常泛泛。当时您,亲爱的朋友彼斯特拉·阿夫拉莫娃,还有其他一些参加座谈的朋友,都想将来有个什么时间能详细地谈一谈“了解孩子”这个话题。回来以后,对这个问题我想了很久。对这个问题,我觉得不仅仅保加利亚的朋友们感兴趣,可能全世界从事教育的工作者们都会感兴趣。
每年,在新学年开始的前两个月,我们都会要求一年级的新生到学校来。在这两个月里,我们没有选择正规的教室作为孩子们的课堂,取而代之的是一块碧绿的草地。那块草地周围,有椴树和苹果树的凉爽的树荫,有静静流淌的小河,有一望无际的田野,我们在那里还可以看到远处一片丛林的蓝色的暗影。
这几周的教育工作和正常的教学不一样,对孩子们的教育工作充满情趣的,我们称之为“蓝天下的学校”。这段时间的主要任务是为了让教师们认识每个孩子,了解每个孩子的特点。在我看来,任何一个敏锐的教师都不会放过这项工作,因为如果这项工作不认真开展,真正的教育根本就无从谈起。
这段时间,我们会尽量多地去了解孩子健康状况如何、身体有什么特点,他们是怎么看待周围世界的,又是如何思考、感受和接纳的。我们这所“蓝天下的学校”已经开展了好几年。
最开始,我们主要是把它当作让孩子将来能更好地学习的一个条件和一种手段。不仅教师可以通过这段时间了解孩子,孩子们也可以从中学着和了解过去他们从来没有注意过的事物,学会思考,学会观察,最主要的是,他们每天会在教师的引导下,对周围的世界有新的发现,对这些新的发现感到惊喜。
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老师深刻地意识到,让孩子为将来学好学校的课程做好准备,仅仅是“蓝天下的学校”其中的一项任务,而且还是一项并不太重要的任务。最主要的任务是,从这个时候起,教师就可以开始深入孩子的内心世界,开始研究孩子的思想、感情、性格、意志和兴趣。教育的任务首先是了解孩子,而为了了解孩子,就需要进行不断地观察、研究。不了解孩子,不深刻注意发生在他们内心深处的复杂活动,不走进孩子们的心,那我们永远只是在孩子们的周围打转,我们的教育就是盲目的,也就不具有真正教育的意义了。
就像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一样,世界上也没有两个完全相同的孩子。他们的思想、对周遭世界的理解、意志和性格,总是存在这样和那样的区别。每个孩子都是一个独特的“世界”。只有在了解了这个“世界”,了解了它的全部奥秘以后,培养每个孩子的个性,形成他们自己独特的风格和找到自身的人生道路才有可能成功。
有一个问题一直在萦绕着我:我们到底要怎样做,才能真正走进他们的心,了解他们?
无数次的生活实践证明,要想完全了解一个孩子,了解他们的个性心理特征,深入他们的精神世界,就意味着要深入他们的日常生活世界,看到他们与周围世界、与各种事物和现象、与人、与自然力的相互关系。
当孩子们端坐在课桌前时,并没有真正向你展示他们自己;在学校,孩子们展现在你面前的只是智力发展与劳动的成果,老师多半看到的是成绩。但真正的智力发展,最明显、最紧张的智力劳动,却存在于孩子们面对树林的蓝色暗影,面对在山谷里奔腾的小溪,面对在初绽的花朵上飞舞的蝴蝶时进行的。
当一个孩子的智力不是为了记住课本上的那些字词句,而是为了寻找他们眼中不理解的自然现象时,为了知道他们生活中的这些自然现象背后的“是什么”“为什么”“怎么样”这类问题的答案时,他们内心的精神世界才会真正在你面前展开。
而在我们这所“蓝天下的学校”里,到处都是孩子们与大自然,与周围世界活生生的交往。当你和孩子们一起走出闷热的教室,来到花园,来到河岸,坐在一棵百年老橡树下的时候,你就会发现:孩子们的面部表情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即使平时你认为那些落后的、学习成绩不好的同学,他们的眼里都会闪现活跃的光芒。
这让我想到了一个叫柳达的孩子,她来自于一个多子女的家庭,柳达的母亲和哥哥们都是聪明勤劳的人。我还记得她母亲在这所学校上学的时候,学习成绩就非常好,现在她也成了这所学校一年级的新生。
可是和目前不一样,柳达这个小女孩,情况完全不一样。她记字母、记数字都很费劲。好像所有的字母她都认识了,可是当用4个字母拼写一个单词的时候,这些字母又仿佛一下子都从她脑子里飞走了:她一个字母也不认识,好像从来都没有见过它们一样。“树上有3只山雀,又飞来2只,现在树上一共有几只山雀?”为了让柳达解这么一道题,无论我费多大的力气,结果总是徒劳。
完全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是她的脑子出什么毛病了吗?其他的孩子很快就能回答出老师的问题,但即使她能数数字数到50,山雀这样简单的题,她仍然不会。在家里,她会帮助妈妈把洋葱捆成捆,每一捆不都是50颗吗?我搞不清楚一个这么活泼和聪明伶俐的小孩在课堂上,这样的数学题对她来说却成了百思不得其解的难题。
这已经是20年前的事了。记得有一次,柳达站在黑板前,低着头。她做不出一道关于9辆汽车的题。说这9辆汽车要过桥,有6辆已经过去了,问河这边还剩几辆?忽然她抬起头,注视着那被温暖的秋日照耀着的窗外的世界,她看到了那平静、碧绿的河面,看到河岸上若有所思地低垂着的柳树。忽然她那漂亮的碧眼里发生了变化,好像一下子想起了什么。
我明白了,这个小女孩这时想的未必是关于题目的事,尽管我在要求她这样做。这时,一个想法闪现在我的脑子里,如果我们把一棵幼小的白桦树从河岸边肥沃的土壤里拔出来,把它栽到另外一块土壤里,或者拿到这闷热的教室里来,那么,它会怎么样呢?这株对一点点微风都十分敏感的柔弱的小树会是什么感觉呢?恐怕它的叶子会低垂,树干会干枯……这棵小桦树也许还是绿的,但是它已经无法生存了。现在在柳达身上,是不是也在发生着同样的情况?
第二天,我们一起去了河边。初秋季节,天气温暖,阳光柔和,空气里飘荡着银色的网状物。我们坐在绿草地上,我给孩子们讲起关于太阳铁匠的故事。这些太阳铁匠是传说中的巨人,他们住在太阳旁边,每天打造着火热的金色光带。他们把这些金色的光带洒下来,洒到田野里、洒到草地上、洒到河水中。于是,这些光就到处闪耀,到处流淌。孩子们都听得入了迷。这时,我注意到了柳达,她那一对蓝色大眼睛里所表现出的极度的激动和痴迷简直让我不敢相信。仿佛她现在就已经看到了那童话中的铁匠们。
“现在我们来试下一个题目。”我还没说完,就发现柳达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沉闷了,皱起了眉。“不,不是你怕的那种题。”我想。于是,我把题目镶嵌在一个故事里,“这题是关于狼、山羊和白菜的。你们看,它们就在这里,在我们旁边,这里还有一条小船,我们应该用这条小船怎样把它们运到对岸去呢?一次只能运2个,但狼会吃山羊,山羊会吃白菜,不能让它们单独待在一起。有什么好方法?”
孩子们开始思考了。我则在旁边用泥制作了这个故事题中的角色,把它们放到了河岸上。孩子们一边思考,一边把这些泥制的乘客摆来摆去,想办法让同船运送的“乘客”互不伤害。
可是,柳达到哪儿去了?她一个人走到另一边,她走到水边,用泥捏了自己的狼、山羊和白菜,还捏了一条小船。所有这些东西她做得都非常快。过了好长时间,其他的孩子都有点失望了,因为他们无法把这些“乘客”都运过去。
这时,柳达拿着她那泥制的“乘客”和小船来到我面前。“我能把它们运过去。”她说。我感觉到她似乎深深地沉浸在这个童话故事里,这一刻好像她忘记了,这些狼啊,羊啊,白菜呀,并不是真的。于是,她给大家讲,怎么运送它们,把谁留在对岸。
可是,为什么这么复杂的题你都可以想出来,5只山雀的题却不能呢?为什么一听到山雀的那道题柳达的眼神就那么冷漠?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我苦思了很久。为什么一个如此聪明的小姑娘却连字母都记不住,这些字母好像都从她脑子里飞走了一样;甚至二加三这么容易的算术题她也不会。她在做题的时候,是怎么思考的?有什么东西或者方法能让她接受起来更清晰,而不是只是从她的意识表层一滑而过(对她身上的这种现象我已经确信无疑了)?
现在,我面前摆着两片核桃树叶,一片是新鲜的,刚从树上摘下来,还散发着香气,而另一片是好多年前摘下来的,夹在书页里大约有10年了……这一片树叶只是从外观上看还像是一片核桃叶,它既没有核桃林散发出来的芳香,也失去了绿色植物那透明细胞里的水分。它无非就是一个干巴巴的东西……我在课堂上让学生们做的那些题是不是也像这片核桃树叶这样枯燥无味呢?如果一个孩子既闻不到一片新鲜树叶的芳香,又感觉不到它那清新凉爽的气息,那么,他怎么能够确定,这片树叶是从哪个树林里,从哪一种树上摘下来的呢?
这一系列的问题搅得我心神不宁。我们的教学方法是对的吗?我们能沿用现在的方法继续教孩子们吗?我们能在一个晴朗的秋天的早晨,把刚刚朝着太阳,朝着蔚蓝的天空展出新叶的一棵柔嫩的小白桦树从原来的土壤中挖出来,硬栽到一个粗糙的破木桶中,然后把它移到教室里来,对它说:“快长吧!”然后就期待着这里能长出一片茂密的白桦林,这可能吗?不,不可能,这里是绝对不会出现什么白桦林的。
这一事件似乎成了我教育生涯新阶段的开始。柳达的事情让我明白,只要在你和孩子们之间还隔着一个讲桌的时候,你就无法真正走进他们、研究他们、观察他们以及了解他们。
每个孩子都有自己感到亲切的环境,这就是那些最早能打开他们眼界的新鲜、陌生的事物,最早能让他们产生惊异感的美丽而不同寻常的、新奇而激动人心的事物。如果你剥夺了他们熟悉的这种环境,你就无法理解他们对周围的世界是如何接受、思考和感知的。
我从事教育工作每一天的经验都在告诉我:每个人的思维都与别人不同,就像在成千上万的人当中,不可能有两个人的眼睛完全相同。只有当孩子们在自己熟悉和感到亲切的环境当中时,他们才会放松,他们才能在那里自由活动,认识事物,充分发挥自己的智能和身体的全部力量,充分感受成功的喜悦和失败的痛苦。只有此时此刻认真的观察,教育者才能真正理解每个孩子的思维方式的不同和每个孩子独特的特点。
柳达的思维方式对我来说可以说是一种发现。尽管孩子们的思维方式一般来讲都明显表现为形象思维,特别是年龄很小的孩子,尤其是在农村,由于他们对生活、事物的发展以及原因结果等的最初感知都来自于他们每天接触的自然现象,因而他们形象思维的特点表现得更为普遍。不过像柳达这样,如此形象具体,或者说特别鲜明的思维方式,我还从来没遇到过。
柳达之所以不会做关于5只山雀的题,是因为我话语里的含义根本没有到达她的意识之中。这个小姑娘的全部注意力都被那些数字淹没了,而数字也只是从她记忆的表面滑过去了。后来我得出结论:对柳达来讲,应该把题目编成足以能激发想象的鲜明生动的故事才能引起她的注意和兴趣。我确信,这个小姑娘有生动、鲜明的想象力,敏锐的目光和聪颖的头脑。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宁静的夏天的傍晚。当我和孩子们一起坐在一个小山丘上,看着太阳渐渐落入远处森林的树顶。从田野间和山谷里吹来一阵凉爽的风,鹌鹑在成熟的麦地里歌唱。我们面前就是一个开阔的山谷,山谷的一个坡上长满了灌木丛。天逐渐黑下来了,这些绿树丛的轮廓变得有些模糊了,仿佛在空中飘浮不定的样子。
“孩子们,你们看这些绿树丛,在你们看来,它们像什么?”在宁静的傍晚时刻,我们总是喜欢遐想。
“好像是一片绿色的云,在空中飘浮了一阵,就停在山谷里休息了……”
“难道云有绿色的吗?”
“好像海浪,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漂来,乏了,累了,想休息了,于是停了下来。”
“我们这儿哪有什么海浪啊?”
“这些树丛像一个大蚂蚁群。还记得吗?我们在树林里见到的那种。”
“没有蚂蚁哪儿来的蚂蚁群啊?蚂蚁在哪儿呢?”
每一个比喻都引起一场争论。忽然,我听到了柳达那轻轻的,却充满感情的话语。她像讲故事一样讲起来了:
“这是停在这里过夜的一群羊。你们看,它们一个个贴得多紧啊——这样暖和些……再看那儿,羊群旁边就是牧羊人。”柳达把离得略微远点的一棵树指给大家看,这棵树在薄暮冥冥中看上去像一个穿着长衣服的人,“看他马上就要坐下来点燃篝火了。这个牧羊人旁边就是一条狗。”
孩子们都听得入迷了。柳达讲述的故事,没有引起大家的反对,相反,在她的故事上,大家还补充了自己所看到的一些新的细节。比如,有几只羊掉队了,正在山谷里吃草。白天的时间对它们来讲太短暂了,它们没有吃饱。牧羊人马上就要把狗放出去赶它们了……
我努力使这种鲜明、形象、具体的思维不成为柳达学习的阻力,而成为她学习的动力。因为她没办法记住那些字母,于是,我尝试让她去画那些字母。她的作品让我惊讶,因为那是一些很奇特的绘画。每一幅画从轮廓上看都有些像字母,但又像是某一种植物,或者像某一种动物,或者像某种幻想出来的东西。从此,字母表就永远地印刻在了柳达的脑海里,再也没有忘记过任何一个字母。
到了二三年级,甚至到了四年级的一些时候,她还在画习题。她的算术作业本和其他同学的作业本完全不同。在那些数字和算术运算的旁边,有小姑娘画的苹果和铅笔,大货车和装满土豆的口袋,火车和飞机。柳达的学习越来越好,她也对自己的成绩越来越满意。
年复一年,我越来越坚信,了解学生们是如何看待周围的世界异常重要,因为周围的世界就是他们思维、思想和智力发展的源泉。如果不了解,根本就谈不上走进孩子的心,更谈不上教育。
我和其他教师总是苦于我们对刚刚踏进学校门槛成为小学生的孩子们了解得太少了。实质上,我们对他们几乎是一无所知,他们对我们来说就像是一本充满奇思妙想、神奇莫测的书,我们只能看到这本书的封面,而封面是远远不能揭示细节内容的。
为了了解孩子,为了读到这本我们所不熟悉的书,哪怕是第一页,我们就应该明白,孩子们是如何看待周围世界的。我们的教学,不能从孩子们端坐在教室的课桌前才开始。在孩子们还没有坐进教室前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们“蓝天下的学校”里的教师和校长就应该和孩子们一起到田野去、到森林去、到河岸去。
退一万步说,即使学校的教育教学过程已经开始,我们的教育和教学也不能仅仅局限书本、教室和课堂,更应该让孩子们尽可能多地回到他们所熟悉的环境中去。熟悉的环境必不可少,就如同鸟儿离不开天空,鱼儿需要干净的水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