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仔细观察昨天的儿童、今日的少年们的眼睛,力求找到一种解释:为什么在少年期——10~11岁至14~15岁的人的本性中会发生那种惊人的飞跃?在少年身上我常常认不出昨天的儿童:眼神不再是原来的样子,声音也已经发生了变化,而且最重要的是——对世界的看法也和以前不同了,对人的态度、要求、需求、兴趣——一切都发生了质的变化。
晚上,每每在思考自己学生的命运时,我常常这样认为:进入少年期如同一个人的第二次诞生。第一次诞生的是一个生命体,第二次诞生的则是一个公民,一个积极的、有思维能力的、行动着的个人,他不仅看到周围的世界,而且能看到他自身。第一次诞生的人以呼喊宣告自己的来临:“我出生了,请关心我,为我操心吧,我很无助,一刻都不要忘了我,请爱护我,请屏息静气坐在我的摇篮旁边。”第二次诞生的人,以完全不同的方式宣告自己的到来:“请别监管我,不要总跟着我,不要束缚我的手脚,不要用监督和不信任的襁褓带子捆住我,不要总提起我的摇篮。我是一个独立的人。我不想被人牵着手。在我面前有一座高山。这是我的人生目标。我看到它,我思考着它,我要爬上这座山,但我想独自攀登顶峰。我已经开始攀登了,迈出了我最初的步伐;并且,我攀登得越高,我的视野就越宽广,我看到的人就越多,我对他们的了解越多,看到我的人也就越多。在我面前开放的世界的宽广和无限使我感觉害怕。我需要一个年长的朋友的支持。如果我能靠在一个坚强而聪明的人的肩膀上,我就一定会达到自己的顶峰。但关于这一点我羞于启齿。我希望每个人都认为,我能独立地、尽自己所能到达顶峰。”这就是一个少年可能说出来的话,如果他愿意说出他在乎什么,如果——最重要的是——他愿意开诚布公地说出一切的话。
在10~11岁至14~15岁这个时期(有些男孩有时候到16岁),我们在生理解剖发育方面观察到一个迅猛的飞跃。这首先是身高的快速增长。大自然仿佛急于完成自己的创造,在这个匆忙中它并没有注意到,它自己雕刻出来的人还有许多是半成品、拙劣品——因为人的特征是用生硬的线条刻画出来的。但大自然很忙,它没有时间对已经做出来的东西进行精雕细琢。骨骼生长得如此之快,以至于肌肉组织跟不上骨骼的生长。正因为如此,少年们经常感觉到肌肉酸痛,这让他们和他们的父母都感到惊讶和害怕。少年,特别是13~14岁的男孩,他的整个外貌都发生了明显的变化:他的体型变得很不匀称、又瘦又长,四肢细长,他不知道把手脚放在哪里才好。如果考虑到,这一时期的少年,特别注意并专心地审视自身,那么人们就会明白,他对自身不满意、烦躁不安、容易动怒的情绪是怎么产生的。
在少年身体内部发生的生理过程存在着内在矛盾。由于少年的体格生长要消耗大量的能量,以至于他经常感到疲倦,需要补充额外的休息,需要专门的饮食和睡眠制度。心脏的体积急剧增大,而血管还保持着与一两年前几乎相同的容量。由于这个原因,少年的血压经常会升高(特别是12~13岁的男孩和10~12岁的女孩)。
像性成熟开始这种生理过程特别影响少年的精神生活。这个过程对少年的思维、情感以及与成年人和同龄人的相互关系都会产生巨大的影响。不幸的是,十多年来,性教育问题一直被认为是次要的问题,人们很少关注它们,因此对少年期的一些复杂而又相互矛盾的现象知之甚少。
一些深层的生理过程也会影响少年的神经系统。在大脑半球的皮层里发生着剧烈的变化。在这个时候,大自然尽一切可能让一个人从儿童的形象思维转向抽象思维:神经元之间的联系获得了不断发展。经过20年来的观察,我得出一个结论,少年(女孩稍早一点,男孩稍迟一些)身上会出现一个非常重要的思维特点:他们总是力图把那些在周围世界中发生的事情,那些在学校里学到的、那些在书本上读到的一切东西与他本人以及他的思想、感情,感受的内心世界进行对比。少年同时思考两件事,即在其周围发生的和有关他自身的事情。从他所听到的(尤其是从他所读到的)的东西中,他区分出与他的个人兴趣、需求和观点有关的思想。有选择地投入注意力及选择感兴趣的思想这种做法在以后还会进一步加强。
在思考过程中能分别审视周围世界客体和自身,在我看来,这种能力是心理学中所谓的少年自我肯定的重要组成部分。少年精神发展的一些特征——自我评价、自我表现、自我观察、自我教育——同时也是造成一系列矛盾现象的原因,它们给很多家长和教师带来了焦虑。在少年的意识中产生一种想法:我是一个独立自主的人,像我的父亲、我的老师、每一个成年人一样。这个想法是悄悄出现的,就像一个新发现,它使少年震惊、惊奇,并催生了一连串新想法。一个人在童年期从来没有像少年所做的那样,在心里把自己与父亲、老师相比。少年认为自己同任何成年人一样是独立个体的想法,仿佛使父亲和老师的地位一下子降了下来。少年开始仔细观察长者,注意到他们有许多缺点。他阅人越多,他就越仔细地审视自身,但这种看向自己的目光并非总是能产生成为更好的人的愿望。一切都取决于环境的教育力量和集体的影响,取决于我们上面讨论过的那种精神财富的具体化。
孩子毫无保留地相信老师:这是可以的同时也是不允许的,这是好事同时也是坏事。这指的是,也就是老师随口一说的事情,对幼儿而言都是真理的一个依据。如果教育工作者没有注意到,在少年身上已经产生了自己与成年人平等的想法,产生了想要与他们一样支配自己的权利;如果教育工作者没有注意到,少年看到的不仅是世界,还有他自己,并且将自己与成年人相比,总想证实自己是具有创造性的、明智的、美的力量——如果教育工作者觉察不到这些,他们往往会把在儿童期使用的那种强制性命令的口吻机械地转移到少年期。老师往往没有注意到一个真正的人诞生的那一刻,这是教育的最大缺陷。一个心思缜密的老师会在一个少年的举止中注意到一个变化:少年对长者的话语持谨慎-批判的态度,态度生硬,有时表现得易怒并粗鲁无理。
几年前,有一位现在是农学家的我们学校的毕业生交给我一个本子,那是一个从他少年期奇迹般地保存下来的笔记本。这是一份非常宝贵的文件。这个少年为每个老师和自己都记了一页纸,记下了他在老师和自己身上看到的所有优缺点(因为,我们是这样教导少年们的:请自己教育自己)。这本笔记就摆在我面前。里面的内容揭示了一个令人吃惊的情况,它不能不在一个少年的心灵中激发矛盾的思想。每个老师的缺点都不比少年自己少。甚至有些老师的缺点远远超过他们的优点。
这一事实引发人们去思考关于少年期教育和自我教育的相互依存关系,以及少年观察世界的能力。一个少年具有用“以己度人”衡量在他周围看到的一切,尤其是衡量一个人的能力——这在很大程度上形成了少年的新的思想、感受、焦虑、关注的发展阶梯,老师和家长对这些始料未及。少年在阅读一本长篇小说时,他遇到了生与死的思考,于是一个想法瞬间渗透他的意识:“我也会死。”这种想法会让他心神不宁,在多数情况下使他感到痛苦。我认识一个男孩,在发现这个真相后,经受了严重的精神震撼。连续几天他在课堂上对一切都漠不关心。他觉得奇怪并难以理解:人们怎么忘记了他们都要死掉这个事,他们如何能够做到坦然地工作、娱乐并且念念不忘那些生活琐事。
这不是一种病理现象,因为每一个少年都这样或者那样地经历过这种状态;无视这种复杂的心理状态是绝对不行的,它的来源是对于生与死的思考。虽然在这个时期,学生正在学习重要的唯物主义思想,科学知识不断丰富着他的头脑,但他比较容易受到宗教思想、教规和宗教训导的影响。我永远不会忘记9月的一个寂静的早晨,科斯佳(我的学生们当时是上八年级)在上课前到花园找我。我从小伙子那深邃而焦虑的眼神里感受到某种悲伤。“发生了什么事啦,科斯佳?”我问。他坐在长椅上,叹了口气,问道:“怎么会这样呢?再过100年之后任何人都会不存在了——没有您,没有我,没有我的同学们……无论是柳巴,还是里达……我们都会死。怎么会这样?为什么?……”然后,我们进行了长时间谈话,谈论生活和劳动,谈论创造的喜悦和人在地球上留下的痕迹,之后,科斯佳对我说:“也许,那些相信上帝的人更欢乐。他们相信不朽。可是我们不断地被告知,人是由某种化学物质构成的,任何不朽都不存在,人真的都会像马一样死去……怎么可以这么说呢?”
在那一刻,我再次深刻感受到要对人类的灵魂负责任。我觉得,在解释最重要的问题时,在我们普及给大众的关于人类的一切中,充斥着许多肤浅的看法。事实上,难道只有那种喋喋不休地重申:任何不朽都不存在,我们大家都会像所有其他众生一样化为灰烬的——这算是在进行无神论教育吗?为什么不号召每个学生在某种永恒的事业中确认自己的生命价值,为什么不号召他们创造一种流芳百世的事业来使自己永垂不朽呢?为什么不在此基础上断言,人与马不同,人可以永生,他的精神是不朽的,当然,这里说的不是教会人士布道时所说的那种意义。与科斯佳的交谈使我坚信,正是需要运用这种方法前进,并且不仅限于开展少年教育。
不能忘记的是,当代人随着新一代人的不断涌现神经机能的发展也越来越精细,他的道德、智力和审美发展取决于他们敏感、细腻和热情洋溢的思想和心灵。发展人的细腻的精神世界是教育的首要任务之一;学校对这个任务解决的越好,就会越多地激发学生去思考生命的意义、理想、不朽和死亡、宇宙的延绵不息和物质的取之不尽等问题。能够敏锐感知幼儿、少年、青年男女的精神世界——这是教师教育技巧最重要的特征之一。我最怕的是我没有注意到、不能够理解、不能用心去感受当一个幼儿成长为一个少年的那一刻、那个短暂的时期。
……这件事发生在4月的一个凉爽的傍晚。我去学校花园欣赏日落时殷红的天空(明天会有风)和苹果树上初绽的花朵。这时,却在林荫道上遇到了瓦里亚。她若有所思地走着,神情有些专注,胸前紧贴着一本列夫·托尔斯泰的《复活》。瓦里亚一向是笑口常开、乐于分享心中的一切的女孩子。我期待着她会走到我面前,喋喋不休地告诉我自己的什么秘密。但事情并非如此。她把书抱得更紧,感到难为情,缩手缩脚的。似乎,她害怕我会看透她的想法。我能感觉到,她用了极大的自制力才抑制住自己眼中的笑意。瓦里亚的目光变得更深邃、更沉思、更忧郁了。她不想跟我说话,小姑娘想一个人待着。我的心高兴地跳了起来:太好了,瓦里亚,我注意到了你由小女孩成长为姑娘的那个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