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小儿,是地道的北京话,特别是后面的尾音“儿”,透着亲切的劲儿,只可意会。发小儿,指的应该是从小拜一个师傅学艺,后来也指从小就是同学,摸爬滚打一起长大。童年的友谊,虽然天真幼稚,却也最牢靠,如同老红木椅子,年头再老,也那么结实,耐磨耐碰,而且漆色总还是那么鲜亮如昨。
黄德智就是我这样的发小儿。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有五十多年的友谊。小时候,他家宽敞,我总上他家写作业,顺便一起疯玩,天棚鱼缸石榴树,他家样样东西都足够我新奇的。找到草厂三条最漂亮的院门,就找到了他家,那门楼上有精美的砖雕,黑漆大门上有一条胡同文辞最讲究的门联:林花经雨香犹在,芳草留人意自闲。可惜,去年修马路,草厂三条西半扇全部拆了,他家的老院,连同我们童年的记忆,随之埋在平坦的柏油路下面。
“文革”中,我去了北大荒插队,他留在北京肉联厂炸丸子,一口足有一间小屋子那么大的锅,哪吒闹海一般翻滚着沸腾的丸子,是他每天要对付的活儿。我插队回来探亲时候到肉联厂找他,指着这一锅丸子说:你多美呀,天天能吃炸丸子!他说:美?天天闻这味儿,我都想吐。
那时候,我喜欢写东西,他喜欢练书法,这是我们从小的爱好,一直舍不得丢,也是枯燥生活中的一点寄托。我插队回来后当老师,偷偷写了一部长篇小说,根本不知道有没有出版的希望,却取名叫《希望》。每写完一段,晚上就跑到草厂三条他家读给他听,然后听听他的意见。他脾气好,柔和而宽容,总是给我鼓励。读完小说,我们就像运动员下半场交换位置一样,他拿出他练习的书法给我看,让我品头论足。那时,我们书生意气,挥斥方遒,自以为是,指点彼此,胸荡层云,笔走乾坤。那时,他写了一幅楷书横幅“风景这边独好”,挂在他屋的墙上。
往事如烟,想起这段小屋练兵的激情往事,也已经过去了三十多年,一晃我们一下子都到了退休之年。发小儿的友情,一直坚持到如今,不是为示人观看的美人痣,却如同脚下的泡,是一天天日子踩出来的,皮肉连心。
如今,黄德智已经成了一名不错的书法家,他的作品获过不少的奖,陈列在展室里,悬挂在牌匾上,印制在画册中。我觉得他的影响应该比现在还高一些,才名副其实。但现在的书法界乱如集贸市场,是个人都可以玩书法,尤以退休的老干部和有钱的企业家为最,他们别的玩不了,便喜欢玩书法和诗,这两样就这样被糟蹋了。黄德智为人低调,不善交际,无意争春,羞于名利,却觉得这样挺好,自娱自乐。我喜欢他的楷书和隶书,特别是小楷,很见功夫,一幅咫尺蝇头小楷,他要写上一整天。如今谁愿意沉潜得下心,坐得住屁股?这需要童子功,好的书法家如同高尔斯华绥的小说《品质》里写的“要做最好的靴子”的皮鞋匠一样,地道结实的功夫,靠一生心血的积累而结晶。
黄德智乔迁新居,我去他新家为他稳居。奇怪的是他的房间里没有他的一幅作品,我问他,他说觉得自己的字还不行。他的作品一包包卷起来都打成捆,从柜子的顶部一直挤满到了房顶。他打开他的柜子,所有的柜门里挤满了他用过的毛笔。打开一个个盛放毛笔的盒子,一支支用秃的笔堆在一起,如同一座小山,是陪伴他几十年岁月的笔冢。他说起那些笔里面的沧桑,胜似他的作品,就如同树下的根,比不上枝头的花叶漂亮,却是树的生命所系,盘根错节着日子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