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离开校园的时间已经很长了。我是1982年大学毕业,留校教了3年的书,而后自以为是要闯荡更广阔的生活,那样毅然离开校园的,算算至今已有14个年头了。在我52岁的人生中,我上了16年的学,当了大、中、小学的老师10年,一共26年,校园生活占去一半还要多一点。可见,校园刻印在我的生命里,而我却离开了它。我常想起校园,常责备自己当初那样的选择是不是对校园的一种背叛?
我是恢复高考制度后的第一批大学生。1978年的冬天,我到中央戏剧学院报到,是“二进宫”,因为在1966年时就考入了这所学院,“文革”爆发了,我和它阔别了12年,也和校园阔别了12年。当我重新回到校园时,已经31岁了,虽然有些苍老,但感觉还是那样年轻,这种感觉来自我自己,也来自校园。我总想起报到的那一年冬天,躺在宿舍的二层铺上睡不着觉时,听窗外白杨树被寒风吹得萧瑟的声音;我总想起第二年的春天,一眼望见校园里的藤萝架缀满紫嘟嘟的花瓣的情景。我第一次走进这所校园参加考试,就是先看见这一架紫嘟嘟花瓣的藤萝的,那时我才19岁。重现的旧景旧情,往往能使人产生幻想,以为自己和校园都依然像以往一样年轻。实际上,我和校园都已经青春不再了。尤其是逝去的岁月并不是在校园里流淌,而是渗进荒芜的北大荒的黑土地上,校园里没有留下我的足迹,校园只给予我一个伤痛的符号。
那时候,我才真正地对校园产生一种珍惜之情。校园对于一个人的青春是何等的重要,是任何别的地方别的事物都无法取代、无可比拟的。如果说青春是一条河,那么,这条河流淌过的树木芬芳、草丛湿润的两岸,应该大部分属于校园。在我31岁青春只剩下个尾巴的时候,失去了校园12年之久,我才体味出校园对于一个人生命的意义。就像一位诗人曾经说过的:失去的才懂得珍惜,拥有的总不在乎。
记得刚刚入学的时候,无论在校园内还是在校园外,我总要把学院的那枚白底红字的学生校徽戴在胸前。其实,按照我的年龄应该戴老师的那种红徽章才是,戴这种白校徽和年龄不相符合,颇有些范进中举式的可笑。但我还是戴了好些日子,它让我产生对校园的亲切感,也让人知道我和校园是同在一起的自豪感。
如果问我这一辈子什么最让我留恋?那就是校园。离开校园之后,这种感情与日俱增。在以后的日子里,偶然之间,我也曾到过一些大学,或者说大学闯入了我的生活,更让我涌出一种故友重逢、他乡遇故知的感觉。其中最让我难忘的有两次,一次是到厦门大学,一次是在天津大学。
我的一个学生在厦门大学读书,她陪我参观了整个校园,鲁迅先生的雕像,陈嘉庚先生资助建造的体育场、教学楼、实验楼……到处是年轻学生青春洋溢的脸,到处是南方特有的高大葳蕤的树,到处是亚热带的奇异芬芳的花。青春时节像是一只鸟或是一粒种子,能够在这样的环境里飞翔或种植,该是多么美好和适得其所。
她带我推开礼堂的大门,偌大的礼堂空荡荡的、静悄悄的,只有台上亮着灯,几个老师和学生在布置着舞台,大概晚上要有演出。这种安谧的气氛、空旷的空间,以及几粒橘黄色的灯光童话般地闪烁,没有喧嚣、没有纷扰……只有门外蓝得像水洗了一般的高远浩渺的天空,还有那流动着的湿润、带着树木的清香,弥漫在身旁。这些,都是只在校园里才会拥有的境界。只有在这里,一切才变得如此清新,心情才得以超凡脱俗的净化。若能够在这里再读几年书,该是多么好啊!青春的血液该像是过滤透析一样,清水般的清澈。那一刻,时光倒流,我像又回到了学生时代。
那次我到天津人民广播电台播送我的一部长篇小说,那么巧,电台的朋友把我安排在天津大学校园住。我住进去时已是夜晚,四周被浓郁的树木包围着,林间有清脆的鸟鸣,不远处有明亮的灯光,间或能碰见几个正高谈阔论而迟归的学生,空气中没有那种在别处常有的煤烟味和烧菜的油烟味,只有弥漫着的淡淡的花香和潮湿的泥土的土腥味道。我知道这是只有校园才会喷发的气息,它让我感到熟悉,感到亲切,它和别处不一样,它有的只是这样的清淡和清新。
第二天清早,我漫步在校园的甬道上,一直走到主楼前的飞珠跳玉般的喷水池旁,我更体会到只有校园才会拥有的独一无二的氛围。看着那么多年轻的学生,或捧着书在读,或拿着饭盒急匆匆地在走,或抱着球风一样在跑,身影消失在操场上、饭厅里和绿荫蒙蒙的树丛里、晨雾里,我很羡慕他们。我想,如果能让我重返校园,无论是读书还是教书,我一定会比以前更珍惜、更认真。我当时真的这样想:还有什么地方能比得上校园更美好,更让人感动呢?也许是走过了一些别的地方,看到了一些不愿意见到的事物,才对校园别有一番情感?也许校园本身是相对纯净一些而让人产生一种世外桃源的错觉吧?同时,我也想:青春真是一刹那,稍纵即逝。我眼前的这些可爱的学生一般只能在校园里待4年,即使读硕士、博士,也就7年或10年,他们很快就得离开校园,都要和我一样迅速被这个强悍的外部世界同化而变老。那次,我在天津大学住了十多天,一直到把那部长篇小说录音完。十几个清晨和夜晚,我都在校园和学生在一起,便也和校园外的喧嚣隔绝了十几天,感受到久违的青春气息,虽然有些伤感和惆怅,但美好难再。后来,我把这部长篇小说的名字叫作《青春梦幻曲》。
去年,我的儿子被保送到北京大学,学校要家长直接递送保送的表格,我第一次走进这个校园。未名湖、三角地、五四运动场、新建的图书馆……我都是第一次见到,却让我感到是那样的熟悉,仿佛以前在哪里见过。我知道是校园才会让我涌出这种感觉和感情。绿树红楼、蓝天白云、微风荡漾的湖水、曲径通幽的甬道……还有那些虽不如街头纷至沓来的年轻人衣着时髦的学生,但一一让我感到是那样的亲切。我几次问路,学生们都是那样彬彬有礼,而且用他们青春的手臂指向前方的路。然后,他们消失在绿荫摇曳的前方,于是,便一下子绿意葱茏而飘荡起动人的绿雾。这种感觉只有在校园里才会拥有的,虽然我知道只要走出校园,这种感觉便会像是惊飞的鸟一样荡然无存,但我仍然为这种瞬间的感觉而感动。想想儿子就要在这样美好的校园里读书,我心里漾起祝福,也隐隐有些嫉妒。同时也在想,他能够和我一样,在经过了沧桑之后对校园充满着珍惜之情吗?
记得去年一个星期天,儿子在学校复习功课,我去找他,特意带了相机。那所有一百多年历史的中学,也曾是我的母校。儿子就要离开它了,和中学时代告别。我希望给他留下几张照片作为纪念,也想和他一起同母校留影,留下校园的回忆。校园异常安静,百年历史的老钟还在,教学楼巍峨的身影依然,儿子像小鹿一样蹦蹦跳跳地跑下楼来,青春的气息和满园馥郁的月季芬芳一起在校园里洋溢。32年前,我和他一样大小,一样高中毕业,一样青春洋溢而所向空阔,一样想从这个中学的校园蹦到自己心目中理想的大学校园……但梦就是在这样的年龄破灭了。
我和儿子站在了教学楼前的校牌旁。32年了,校牌依旧,我和儿子一人站在它的一边,两代人的梦都在它的身旁实现。照片会留下岁月和历史,留下深情和记忆。即使我们都不在了,照片还在,校园还在,永远的校园会为我们作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