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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暑假的第一个星期六,天还没亮,麦克·奥罗克已经醒了。他摸进黑乎乎的客厅里看了看姆姆——现在她几乎随时都醒着——一大堆被子和披肩簇拥着她苍白的皮肤,看见姆姆眨了眨眼,麦克这才放下心来,她还活着。昨天那辆收尸车留下的腐臭味仍在空气中徘徊,他亲了亲姆姆的脸颊,钻进了厨房。麦克的父亲已经起床了,这会儿他正就着厨房里的冷水龙头刮胡子;皮奥里亚的帕布斯特啤酒厂7点就要打卡上班,从这儿开车过去需要一个多小时。麦克的老爸是个大块头——身高6英尺,但体重超过300磅。多余的体重主要集中在他圆滚滚的大肚皮上,哪怕在他剃胡子的时候,庞大的肚子仍固执地顶在他和水槽之间。他的一头红发已经掉得差不多了,现在只剩下耳朵上面还有一小片橘色的绒毛;额头上晒伤的痕迹——那是周末在花园里干活儿的时候留下来的——和脸颊、鼻子上破裂的毛细血管让他的肤色更显红润。他手里的折叠式剃刀是爷爷传下来的老古董。看到麦克穿过厨房走向屋外的厕所,老爸停下动作,手指按紧脸上的皮肤,刀锋紧贴脸颊,冲儿子点了点头。

麦克直到最近才意识到,整个榆树港只有他们家没有室内厕所。别人家倒是也有户外厕所,穆恩太太的旧木屋后面就有一个,格里·戴辛格家的工具房后面也有一个,但早就没人用了,只有奥罗克家的户外厕所还在正常使用。这些年来麦克的母亲一直唠叨着要弄一套新的上下水系统,现在他们家只有厨房里的一个龙头;但麦克的老爸总是嫌贵,因为镇上没有公共排水系统,自己修化粪池得花不少钱。麦克甚至怀疑,老爸根本不想要室内厕所:麦克有四个姐妹,再加上他妈,小房子里永远吵吵闹闹,麦克的老爸常说,他只有钻进厕所才能找到真正的安宁。

方便完了以后,麦克一边沿着石板路往回走——这条路隔开了老妈的花园和老爸的菜园——一边抬头望了望,一群椋鸟正迎着第一缕晨光掠过高处的树顶。他穿过小小的后门廊,在父亲刚才剃胡子的厨房水槽里洗了洗手,然后从破烂的橱柜里翻出自己的练习簿和铅笔,在桌边坐了下来。

“你再不出门就来不及取报纸了。”老爸提醒道。他站在厨房吧台后面,一边喝咖啡一边望着窗外的花园。墙上的挂钟指着5点8分。

“不用,来得及。”麦克回答。每天早上5点15分,分配员会把所有报纸送到主街A&P超市旁的银行门前,麦克的妈妈在那家超市上班。他从没耽误过送报。

“你在那儿写什么呢?”老爸问道。但他真正关心的只是自己的咖啡。

“给戴尔和其他人写几张纸条而已。”

父亲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再次望向窗外的菜园:“那天的雨下得很及时,玉米长得不错。”

“回头见,老爸。”麦克将叠好的纸条塞进牛仔裤兜,戴上棒球帽,在父亲的肩膀上拍了一记,然后冲出大门跳上他那辆古董自行车,沿着第一大道全速前进。

和往常一样,送完早报以后,麦克还得骑车去镇子西面铁路附近的圣马拉奇教堂,给卡瓦诺神父的弥撒做祭台助手。这是他每天必须完成的任务,一年到头,一天不落。麦克从7岁时就开始担任祭台助手,其他孩子来了又去,但卡瓦诺神父常说,谁也没有麦克这么可靠。别人念的拉丁文也不如麦克那么字斟句酌,那么虔诚。坚持这套日程并不容易,尤其是在冬天雪厚的时候,他没法骑着自行车到处转悠。有时候他只能一路小跑赶往教堂,匆匆套上白袍和法衣,甚至来不及脱掉外套换上棕色牛津鞋。做弥撒的时候,他感觉到靴底的雪水慢慢融化。如果7点30分这场弥撒的信众全是熟人——穆恩太太、肖尼西太太、阿什波小姐和凯恩先生——在卡瓦诺神父的默许下,麦克领完圣餐就会提前退场,争取赶在最后一道铃声结束之前踏进校门。

尽管如此,他还是常常迟到。每次看到他姗姗来迟,施莱弗斯太太甚至懒得说话,只是瞪他一眼,冲着校长办公室扬一扬下巴。麦克得在办公室里等着罗恩先生挤出时间来训他一顿,或者拿左手最下面那个抽屉里的教鞭抽他两下。麦克倒是不怕挨打,但他不喜欢坐在办公室里,错过整堂早读和大半节数学课。

坐在银行前面高高的人行道上等着卡车从皮奥里亚送来早报的时候,麦克努力把脑子里所有和学校有关的事情全都赶了出去。现在是暑假。

一想到暑假,扑面而来的暖意、人行道和潮湿庄稼散发的温暖气息就真切地占据了麦克的全副心神,让他精神一振。暖洋洋的空气充盈着他的胸膛,送报的卡车来了,膨胀的喜悦伴随他将报纸一份份分开叠起来——夹了纸条的几份报纸单独塞在送报箱外面的口袋里——又伴随他骑着自行车驶过清晨的街道,将一份份报纸扔到一户户人家门前,大声跟早上出门取牛奶瓶的女人和准备开车出门的男人问好。夏天的轻盈和真实让他的身体变得轻飘飘的,带着这样的欢愉,他将自行车靠在圣马拉奇教堂墙边,跑进幽暗凉爽的正厅。全世界他最喜欢的地方就是这座充满焚香气息的教堂。

戴尔睡到8点多才醒,然后他又在床上躺了很久。阳光和外面那棵巨大榆树的叶影填满了卧室的窗户,温暖的空气透过纱窗溜了进来。劳伦斯早就起了,戴尔听见楼下起居室里传来动画片的声音,那是他弟弟正在看《哈克与杰克》,或者《拉夫与雷迪》。

戴尔翻身起床,整理好自己和弟弟的床铺,穿上内裤、牛仔裤、T恤、干净的袜子和运动鞋,然后下楼吃早餐。

妈妈准备了他最爱的麦片和葡萄干吐司面包。这会儿她正在喋喋不休地讨论今晚的免费电影放什么片。戴尔的老爸出差还没回来——他的销售业务横跨了两个州——但他会在午夜之前赶回家。

劳伦斯在起居室里大声催促哥哥,《拉夫与雷迪》就快开始了。

“小孩子才爱看这种节目!”戴尔吼了回去,“我没兴趣。”但他还是加快了咀嚼的速度。

“今天早上的报纸里夹着这个。”妈妈把一张纸条放在他的碗边。

看到那张从廉价练习簿里撕下来的纸条,戴尔笑了,他认出了麦克规规矩矩的笔迹和糟糕的错别字。

全体人员9点30分山洞砰头。
——M

戴尔舀起最后一勺麦片,琢磨着有什么重要的事儿非得让大家兴师动众去那边碰头。山洞是他们商量大事的据点——比如说不可告人的秘密,或者紧急举行的巫术仪式。前些年自行车巡逻队的小鬼头们还会煞有介事地去山洞里开会。

“你们不是真的要去钻山洞吧,戴尔?”母亲的声音里有一丝担忧。

“放心啦,老妈。没那回事,你知道的。那只是黑树酒馆后面的一个旧涵洞而已。”

“好吧,不过你可别忘了,你答应过我,下午赛博特太太来做客之前,你要把院子里的草割了。”

杜安·麦克布莱德的父亲没订皮奥里亚的报纸,他只读《纽约时报》,而且也不常读,所以杜安没收到麦克的纸条。早上9点左右,杜安期盼的电话终于响了起来:附近的几家人共用一条电话线——响一声的电话找的是离他们最近的邻居约翰逊,两声是杜安家,三声则是公路尽头的斯韦德·奥拉夫森家。电话响了两声,然后安静下来,随即又响了两声。

“杜安,”是戴尔·斯图尔特的声音,“我以为你在外面干活儿。”

“我的活儿已经干完了。”杜安回答。

“你爸在家吗?”

“他去皮奥里亚买东西了。”

电话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杜安知道戴尔明白,每逢星期六,要是杜安的老爸去“买东西”了,那他通常要到星期天深夜才会回来。

“喂,我们准备9点30分去山洞碰头,麦克有话要说。”

“‘我们’都有谁?”杜安低头瞥了一眼笔记簿。早饭后他一直在练习人物速写,这个专项练习他从4月份就开始做了,现在他的本子上记满了零散的细节和指代,也有完整的段落和写好又划掉的句子,空白处随处可见备注的小字。他知道,和其他所有事情一样,这样的练习永远不可能达到完美。

“就那几个,”戴尔回答,“麦克、凯文、哈伦,可能还有戴辛格。我不知道。他把纸条夹在报纸里,我刚刚才收到。”

“那劳伦斯呢?”杜安望向窗外正在生长的玉米——现在差不多齐膝高了——长长的石子路从他家门前出发,穿过大片的玉米地通向外面。杜安的母亲活着的时候不许任何人在房子前面20英亩内种植任何比豆子还高的植物。“玉米长得太高,让我感觉自己被隔绝了,”她告诉阿特叔叔,“特别幽闭恐惧。”虽然老头子常拿这事儿取笑她,不过他还是种了豆子。但杜安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每年夏天,越来越高的玉米都会将麦克布莱德家的农舍与外面的世界渐渐隔离开来。“国庆玉米齐腰高。”老话是这么说,但在伊利诺伊州的这个区域,7月4日玉米的高度往往已经超过了杜安的肩膀。再往后走,玉米更是一路疯长,反倒让人产生房子一天比一天矮的错觉。到头来茂盛的玉米甚至遮住了石子路尽头的县公路,你必须爬到二楼才能望到外面,但杜安和老头子已经很久不上二楼了。

“劳伦斯怎么?”戴尔没回过神来。

“他去吗?”

“他当然去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就爱跟我们一块儿玩。”

杜安笑了。“我只是提醒你一句,怕你忘了自己还有个弟弟。”他说。

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恼怒:“喂,杜安,你到底去不去?”

杜安想了想今天农场里要干的活儿,就算现在就开始动手,到天黑能干完也算他走运:“我很忙,戴尔。你刚才说,你不知道麦克打的是什么主意?”

“呃,我不太确定,但我觉得肯定跟老中心学校有关。塔比·库克失踪了,你知道吧?”

杜安顿了一下:“那我来。9点30分对吧?就算我现在出发,那也得10点才能走到。”

“老天爷,”戴尔尖叫一声,“你还没弄到一辆自行车吗?”

“如果上帝打算给我一辆自行车,”杜安一本正经地说,“那他应该让我生在史温家。山洞见。”没等到戴尔回答,他就挂断了电话。

杜安下楼找出那本描述老中心学校的笔记簿,然后戴上一顶印着“CAT”字样的帽子,出门去唤狗。听到主人的召唤,维特立即出现了。这个名字是“维特根斯坦”的简称,老头子和阿特叔叔时常为这位哲学家争论不休。如今这条老边牧几乎已经瞎了,关节炎带来的疼痛让它失去了往日的灵敏,但感觉到杜安要出门,它立即摇着尾巴满怀期待地迎上前来,表示自己完全做好了出门探险的准备。

“不行。”天气太热,杜安担心这位老朋友走不了那么远,“今天你乖乖留下来看家,维特,我中午就回来。”

老边牧因白内障而变得混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悲伤和失望。杜安拍拍它的头,把它送回谷仓里,重新加满了它喝水的碗:“别让窃贼和玉米地里的怪物闯进我们家,维特。”

老边牧龇牙呜咽一声,没精打采地趴在铺着毯子的稻草堆上,那是它的床。

杜安沿着石子路慢慢走向县6号公路,天真的很热,他挽起法兰绒格子衬衫的袖子,琢磨着老中心学校和亨利·詹姆斯。他刚读了《螺丝在拧紧》,现在他满脑子都想着书中的布莱庄园和詹姆斯巧妙的暗示:那地方能产生某种邪恶的共鸣,所以“鬼魂”才能蛊惑那两个名叫迈尔斯和芙罗拉的孩子。

老头子是个酒鬼,也是个失败者,但除此以外,他还是审慎的无神论者和坚定的理性主义者,他的这些特质也传给了儿子。自杜安记事起,他一直认为宇宙的运作机制虽然复杂,但自有其规律:以人类有限的智慧,我们对这些规律的理解并不全面,甚至可以说相当贫乏,但规律就是规律。

他打开笔记簿,翻到描写老中心学校的那页。“那种感觉更像某种……凶兆?或者邪恶的气息?这样形容可能有点夸张。或者我应该说,这两个地方似乎都有自己的意志……”杜安叹了口气,将这页纸撕下来塞进灯芯绒长裤的裤兜。

终于走到了县6号公路,他转而向南。阳光照耀着路上白花花的石子,也灼烧着杜安露在外面的胳膊。在他身后那条小径两侧蓬勃生长的玉米地里,昆虫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戴尔、劳伦斯、凯文和吉姆·哈伦一起骑着自行车去山洞。“真见鬼,我们为什么非得去那么远的地方碰头?”哈伦低声抱怨。他的自行车比别人的小,车轮只有17英寸,所以他必须加倍卖力才跟得上大家。

他们穿过奥罗克家门前的大片树荫骑向北面的水塔,随后向东拐进宽阔的石子路;凯文、戴尔和劳伦斯并排靠左骑,哈伦一个人落在右边。路上没有车也没有风,周围安静得只能听见他们的呼吸声和车轮碾过石子的嘎吱声。这里离县6号公路差不多有1英里,路口东北面是山丘和茂密的树林。沿着水塔那条路一直向前,你会进入镇外的丘陵地带,穿过丘陵便是几乎已被废弃的朱比利学院镇。顺着县6号公路往南走1.5英里是151A高速公路,也就是横穿榆树港的哈德路,但这条捷径其实只是田野间的泥泞车辙,不是什么正经道路。冬春两季的大部分时间,这条路根本无法通行。

他们向北经过黑树酒馆,然后呼啸着冲下第一道陡峭的山坡,下坡的时候,男孩们紧捏刹车,整个人几乎站了起来。公路两旁树冠织成的穹顶在窄路上投下浓重的阴影。四年级老师格罗胜特太太在课堂上给他们读过《沉睡谷传奇》,戴尔一直觉得故事里的廊桥就坐落在这里的树荫下。

但这条路上没有廊桥,石子路两旁只有腐烂的木栅栏。孩子们在坡底停了下来,推着自行车拐进公路西边草丛中一条狭窄的小径。这里的野草差不多有齐腰深,草叶上沾满了过往车辆扬起的尘土。阴暗的树林和路边的茂密植物之间拦着一道铁丝网。他们把自行车藏在灌木丛下面,检查确认了公路上的人肯定看不见,然后才沿着弯曲的小路钻进了溪边凉爽的树荫。

来到谷底之后,溪边蜿蜒的小路几乎消失在了高高的野草和低矮的树木下面。戴尔领着大家走向山洞。

其实那不是山洞,至少不完全是。不知为何,县里在公路路基下方挖了一条涵洞,洞壁是用预制水泥板铺的,而不是随处可见的30英寸波纹钢管。也许是为了预防春天的洪水,也许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到底为了什么,总而言之,这个洞真的很大——直径足足有6英尺——洞底留了一道14英寸宽的槽,溪水从中汩汩流过,所以孩子们可以坐在涵洞的弧形底面上肆意伸展双腿,不必担心弄湿鞋袜。哪怕在夏天最热的时候,山洞里依然凉爽,洞口几乎被灌木和野草完全盖住了,头顶10英尺外传来的车声反倒让这个秘密据点显得更加隐蔽。

溪水在山洞另一头形成了一片小小的池塘。夏天池塘的宽度大概有七八英尺,深度只有这个数的一半。但这片小池塘美得惊人:来自涵洞的潺潺溪水在塘边形成了一道微型瀑布,池塘的水面被周围的树荫映衬得黑幽幽的。

麦克给这条小溪起了个名字,叫作“尸体溪”,因为人们常常把公路上被撞死的动物尸体扔到下面这片小池塘里。戴尔记得,他们在池塘里发现过的尸体包括负鼠、浣熊、猫和豪猪,甚至还有一条巨大的德国牧羊犬。他还记得自己当时趴在山洞边缘,胳膊肘顶着凉爽的水泥洞壁,望向水底那具尸体:透过4英尺深的清澈池水,德牧黑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戴尔,唯一能证明这条狗已经死掉的线索——除了它正躺在池底以外——是它微张的嘴边一道类似小石子的白色痕迹,看起来就像它吐了一串石头出来。

麦克在山洞里等着他们。一分钟后,杜安·麦克布莱德也喘着粗气赶到了,这条小路不好走,男孩帽子下面的胖脸涨得通红。涵洞里突然暗下来的光线让他情不自禁地眨了眨眼。“啊,海鲜乱炖死亡学会开会啦。”开口说话的时候,他的气还有点没喘匀。

“啊?”吉姆·哈伦没回过神来。

“没事。”杜安回答。他一屁股坐下来,撩起法兰绒衬衫下摆擦了擦脸。

劳伦斯正举着捡来的树枝戳一大片蜘蛛网。听到麦克开口说话,小男孩立即回过头来。

“我有个主意。”

“哇哦,让印刷机停下来等等,”哈伦说,“明天的报纸得换个头条。”

“闭嘴。”麦克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怒意,“昨天科迪和她妈去学校找塔比的时候,你们大家都在场。”

“我不在。”杜安说。

“好吧。”麦克点点头,“戴尔,你跟他说说。”

戴尔描述了库克太太、罗恩先生和J.P.康登对峙的情景。“老肥特也在。”他总结道,“她说她看见塔比离开了学校,但科迪妈说她放屁。”

杜安抬起一边眉毛。

“你到底有什么主意,奥罗克?”哈伦问道。他用树枝和叶子在洞底的沟槽里搭了一道小水坝。溪水开始回流汇集。

趁着运动鞋还没弄湿,劳伦斯挪了挪脚。

“莫非你想让我们亲科迪一口来哄她高兴?”哈伦戏谑地问道。

“没那回事。”麦克否决,“我想找到塔比。”

凯文刚才一直在朝池塘里扔鹅卵石,现在他停了下来。男孩身上刚洗过的T恤在幽暗的光线中显得特别白:“既然康登和巴尼都找不到他,我们上哪儿找去?还有,我们为什么要找他?”

“这是自行车巡逻队的职责,”麦克回答,“我们成立俱乐部就是为了完成这样的使命。而且我们有能力找到他,因为我们能去的那些地方、能看到的那些东西,康登和巴尼去不了,也看不见。”

“我没听懂。”劳伦斯问道,“要是塔比跑了,我们能去哪儿找他?”

哈伦倾身向前,作势要抓劳伦斯的鼻子:“你可以当我们的寻血猎犬,小傻蛋。我们扔一双塔比的臭袜子给你,你就能闻出他的去向。怎么样?”

“闭嘴,哈伦。”戴尔不耐烦地说。

“来啊。”吉姆·哈伦弹了戴尔一脸的水。

“你们俩都给我闭嘴。”麦克呵斥道,他继续说了下去,就像完全没被打断一样,“我们可以跟踪罗恩、老肥特、范·锡克和其他人,看看他们是不是对塔比做了什么。”

杜安在自己兜里找到了一根绳子,刚才他正在自得其乐地玩翻绳:“他们有什么理由要对塔比·库克做什么?”

麦克耸耸肩:“我不知道。也许因为他们不太正常。你不觉得他们都很怪吗?”

杜安没笑。“我觉得很多人都很怪,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有动机绑架胖孩子。”

“那是,”哈伦说,“不然你早就失踪了。”

这回杜安笑了,但他微微转向哈伦——这个男孩比杜安矮1英尺,体重却只有他的一半——说了句拉丁文:“还有你吗,布鲁图?”

“什么意思?”哈伦眯起眼睛问道。

杜安低下头继续翻绳:“这句话是恺撒说的,当时布鲁图问他有没有吃过哈伦汉堡。”

“喂,”戴尔说,“我们赶快把这事儿定下来吧,我还得回去割草坪呢。”

“今天下午我也得帮我爸清理牛奶车上的罐子。”凯文说,“要做决定就快点儿。”

“决定什么?”哈伦反问,“要不要跟踪罗恩和老肥特,看他们是不是把塔比·库克杀死吃掉了?”

“没错,”麦克回答,“或者他们是不是知道塔比的去向,然后出于某种原因掩盖了这件事。”

“难道你愿意跟踪范·锡克?”哈伦质问麦克,“虽然老中心学校的怪胎不少,但有胆量杀孩子的恐怕只有他一个。他要是发现我们跟踪他,铁定会杀了我们。”

“那范·锡克就归我吧。”麦克回答,“谁去跟踪罗恩?”

“我。”凯文自告奋勇,“除了学校和他租的那间屋子,罗恩哪儿都不去,所以跟踪他应该不难。”

“达比特太太呢?”麦克继续问道。

“我!”哈伦和戴尔同时请缨。

麦克指指哈伦:“你去跟踪她,但千万别被她发现。”

“我会藏在树后面的,哥们儿。”

劳伦斯伸出树枝捣毁了哈伦的水坝:“那戴尔和我干什么?”

“得有人去跟进一下科迪和她家的情况,”麦克说,“我们在外面乱转的时候,塔比没准儿会自己跑回去。”

“啊,”戴尔说,“可他们家住在垃圾场那边。”

“又没让你一直盯着。隔一两天去看一眼就行,要是科迪来了镇上,注意一下她去了哪里,这就差不多了。”

“好吧。”

“那杜安呢?”凯文问道。

麦克朝池塘里扔了块石头,望向胖男孩:“你想做什么,杜安诺?”

现在杜安翻的绳花已经复杂得像劳伦斯的蜘蛛网一样了。他叹了口气,放下手里的绳子:“你们真正想做的事太离谱了,大家心里都清楚得很。你们心里真正想的是:这事儿是不是老中心学校在背后捣鬼?所以我去跟老中心学校。”

“你能行吗,胖子?”哈伦问道。他走到涵洞边缘,朝着幽黑的池塘撒尿。

“什么意思?你打算怎么跟老中心学校?”麦克追问。

杜安搓搓鼻子,扶了扶眼镜:“我也觉得那所学校很奇怪。所以我打算研究研究,挖掘一下背景信息。没准儿还能顺便挖到罗恩和其他人的把柄。”

“罗恩是个吸血鬼。”哈伦抖掉最后几滴尿,拉好裤链,“范·锡克是狼人。”

“那老肥特呢?”劳伦斯追问。

“她是个爱留家庭作业的老浑蛋。”

“喂,”麦克抗议道,“别在孩子面前爆粗口。”

“我不是孩子了。”劳伦斯反驳。

麦克转向杜安:“你打算去哪儿研究?”

胖男孩耸耸肩:“榆树港那座号称图书馆的可怜建筑里什么都没有,我还是去橡树山吧。”

麦克点头:“好吧,呃,我们可以过几天再来这儿碰头……”他突然闭上了嘴。就在男孩们说话的这段时间里,头顶有一两部汽车呼啸而过。每当有车经过,他们总能听见飞溅的石子打在树叶上发出的簌簌声,看见飘落的大片灰尘,但是现在,男孩们感觉到了一阵更深沉的颤抖,就像一辆半挂拖车正从头顶辘辘碾过。伴随着刺耳的刹车声,那辆卡车停了下来。

“嘘!”麦克轻声提醒,涵洞里的六个男孩全都趴了下来,仿佛这样就能藏得更隐蔽一点。哈伦从洞口退了回来。

发动机在他们头顶懒洋洋地空转,男孩们听见车门开了,随之而来的是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如看不见的毒气般盘旋弥漫。

“噢,真该死。”哈伦低声抱怨,“是收尸车。”

“闭嘴。”麦克压低声音斥道。这次吉姆没有反驳。

头顶传来一阵靴子踩在碎石路上的声音,然后寂静再次降临。范·锡克或者其他什么人在池塘正上方的公路旁边停了下来。

戴尔捡起劳伦斯扔掉的小树枝,把它当成一根细棍握在手里。麦克的脸像奶油一样苍白。凯文环顾伙伴,喉结上下移动。杜安将双手交叠在膝盖之间,耐心等待。

一样很重的东西穿过枝叶哗啦一声砸进池塘,水花溅到了哈伦身上。

“他妈的!”哈伦惊叫一声,然后破口大骂,麦克一把捂住他的嘴。

又是靴子碾过碎石的声音,然后草丛里传来窸窣的声响,范·锡克似乎朝山坡下面走过来了。

头顶传来另一辆汽车的引擎声,应该是从骷髅地墓园下山的轿车或者皮卡。然后是刹车声和喇叭声。

“他来不了了。”凯文低声说。

麦克点点头。草丛中的窸窣声停了下来,然后开始后退。卡车门再次砰的一声关上,收尸车沿着山坡爬向高处的黑树酒馆,变速箱发出刺耳的摩擦音。后面的小车又按响了喇叭,但一分钟后,周围再次安静下来,氤氲的恶臭也差不多消失了。就差一点。

麦克起身走到涵洞边缘。“他妈的,真险。”他低声叹道。麦克几乎从不说脏话。

其他几个男孩也挤到了洞口。

“这是什么鬼玩意儿?”凯文喃喃问道。他掀起T恤下摆捂住自己的脸,试图挡住黑水里冒出来的臭气。

戴尔越过凯文的肩膀望向外面,水面的涟漪刚刚平息,泥泞渐渐沉淀,池塘里的水还不是很清,但他已经看见了那一大团惨白的肉,还有鼓胀的肚皮、纤细的胳膊和手指,以及池底那双无神的棕色眼睛。

“噢,上帝啊,”哈伦倒抽一口凉气,“是一个婴儿。他扔了一个死婴下来。”

杜安夺过戴尔手里的棍子,趴在涵洞边缘,伸出棍子戳了戳池底的死物,将它翻了个身。尸体手臂上的毛发随波荡漾,纤细的手指看起来像在扭动。杜安几乎将死尸的头挑到了水面上。

其他男孩情不自禁地后退了几步。劳伦斯早就躲到了山洞另一头,嘴里不知咕哝着什么,似乎随时可能吓哭。

“不是婴儿,”杜安说,“至少不是人类婴儿,应该是某种猴子。我猜是猕猴。恒河猴之类的。”

哈伦很想上前看个清楚,但他不敢靠近:“如果真是什么见鬼的猴子,那它怎么没毛?”

“应该叫‘毛发’。”杜安心不在焉地纠正道。他伸出另一根树枝将尸体又翻了过去,现在它的脊背完全露出了水面,男孩们看到了它的尾巴。尾巴上也没有毛。“我不知道它的毛发去哪儿了。可能它生了病。或者有人把它的毛发烫掉了。”

“烫掉了。”麦克喃喃重复,脸上满是厌恶。

杜安松开树枝,男孩们目送尸体沉回池底。它的手指还在扭动,仿佛在发送什么信息,或者跟他们挥手道别。

哈伦神经质地拍打着头顶的水泥洞壁:“喂,麦克,你还想跟踪范·锡克吗?”

麦克没有回头:“当然。”

“我们快走吧。”凯文提议。

男孩们争先恐后地钻出草丛找回自行车,一分钟后,他们已经跨上车准备爬坡了。收尸车留下的恶臭仍挥之不去。

“要是它回来了,我们该怎么办?”哈伦小声问道。戴尔也正在担心这事儿。

“先把自行车扔进草丛,”麦克说,“然后钻进小树林,去找戴尔的亨利叔叔和丽娜阿姨。”

“要是它回来的时候我们已经骑到了通往镇子的公路上,那又该怎么办?”劳伦斯的声音有些发抖。

“那就躲到玉米地里。”戴尔回答,他拍拍弟弟的肩膀,“喂,范·锡克又没跟踪我们。他只是去小溪边扔一只死猴子而已。”

“我们还是快走吧。”凯文催促道。男孩们脚踩踏板,准备迎接前方陡峭的上坡。

“等等。”戴尔喊了一声。杜安·麦克布莱德刚刚爬回公路边上,胖男孩的脸涨得通红,嘴里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戴尔掉转自行车车头:“你还好吧?”

杜安做了个手势:“没事。”

“要不我们先陪你回农场?”

杜安笑了:“然后你们打算留下来握着我的手,一直待到老头子回家?哪怕得等到半夜以后,甚至明天?”

戴尔犹豫了。他觉得或许应该邀请杜安一起回家,他们应该始终待在一块儿。然后他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有多傻。

“老中心学校的事儿,我找到线索就跟你们联系。”杜安说。他挥挥手,转身慢吞吞地爬上了回家的第一道陡坡,这样的坡前面还有一道。

戴尔也挥手道别,然后和其他朋友一起骑着自行车开始爬坡。只要过了黑树酒馆,前面的路就像伊利诺伊的大多数公路一样平坦了。男孩们奋力踩着脚踏板,刚刚离开县6号公路拐进朱比利学院路,远处的水塔就映入了他们的眼帘。

骑回榆树港的路上,他们没遇到任何一辆车。 qpk3hlQGxm/h9W7r8+9/Jmow69sYFV+i5IvqwJXfDTG9TVv4kyEZc2c7upVrbUd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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