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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人的一生中——至少在男人的一生中——很少有什么事能像11岁那个暑假的第一天那样自由,那样生机勃勃,那样广阔无垠,充满各种各样的可能性。整个夏天铺展在你眼前,就像一场即将开场的盛宴,每一天都充盈着悠长富饶的时间,值得慢慢享用。

暑假第一个甜美的清晨,刚刚醒来的戴尔·斯图尔特迷迷糊糊地躺了一会儿。半睡半醒的男孩还没意识到今天和平时有什么区别,但他已经品尝到了这场盛宴的美妙滋味:没有闹钟,也没有妈妈大声喊叫着催促他和弟弟劳伦斯起床,窗外没有冰冷灰暗的雾气,也不用着急在8点30分之前赶到更冷更灰暗的学校里去,没有大人喋喋不休地高声教育他们该怎么做怎么想,或者翻到课本哪一页。都没有。这个清晨,他只听到鸟儿叽叽喳喳的叫声,温暖富饶的夏日气息扑面而来,街上传来割草机的嗡嗡声,那是早起的退休老人正在打理庭院,饱满温暖的阳光透过窗帘洒在戴尔和劳伦斯的床头,宛如上天的赐福;灰暗的学校生活已成过往,世界恢复了缤纷的色彩。

戴尔翻了个身,看到弟弟的眼睛瞪得老大,和他怀里泰迪熊的玻璃黑眼珠相映成趣。然后劳伦斯露出灿烂的笑容,两个男孩匆匆起床脱掉睡衣,从床边的椅子上拽过牛仔裤和T恤穿到身上,再套上干净的白袜子和不那么干净的运动鞋,噔噔噔地冲下楼梯,一边马马虎虎地吃了几口早饭,一边跟妈妈聊着没营养的笑话。然后他们又出门了——跳上自行车,沿着街道奔向夏天。

三个小时以后,兄弟俩钻进麦克·奥罗克家的鸡舍,和朋友们一起四仰八叉地瘫在弹簧外露的没腿沙发、破椅子和堆满杂物的地板上,这地方可以算是他们非正式的俱乐部。大家都在——麦克、凯文、吉姆·哈伦,就连杜安·麦克布莱德也从农场里赶来了,他爸正好要去街上的合作社买东西——男孩们似乎被眼前无穷多的选项闹得头昏脑涨。

“我们可以骑车去石头溪或者哈特利池塘游泳。”凯文提议道。

“不行。”麦克一口否决。他的双腿倒挂在沙发背上,背靠弹簧坐垫,脑袋枕着地板上的接球手套。麦克正在用橡皮筋弹天花板上的一只盲蛛,每次发射之后,他都会把皮筋捡回来。截至目前,他一直小心翼翼地避免直接击中昆虫的身体,但蜘蛛一直在来回跑动,看起来十分暴躁。每当它靠近某处可以藏身的裂缝或者2×4椽时,麦克总会弹出橡皮筋,逼迫它回头奔向相反的方向。“我不想去游泳,”麦克解释道,“昨晚下了那么大的雨,池塘里的食鱼蝮肯定全都出来了。”

戴尔和劳伦斯交换了一个眼神。麦克怕蛇,据他们所知,这是他唯一的死穴。

“要不我们去打球吧。”凯文换了个提议。

“算了。”这次表示反对的是坐在扶手椅上看超人漫画的哈伦,“我没带手套,要打球的话我还得骑车回去取。”其他男孩除了杜安以外都住在这个街区,只有吉姆·哈伦住在德宝街另一头的铁路附近,沿着铁路再往前走,就能看到垃圾场和科迪·库克家肮脏的窝棚。哈伦家的房子还可以,那幢白色的农舍几十年前就并入了榆树港镇,但他家的邻居都是些怪人。J.P.康登住的地方和哈伦家只隔着两栋房子,但这位“太平绅士”简直是个疯子,他的儿子C.J.也是镇上最无耻的恶霸。男孩们不爱去哈伦家玩,他们甚至不愿意往那个方向走,所以大家都能理解,哈伦为什么不想回家拿手套。

“那就去树林里,”戴尔出了个新主意,“没准儿咱们可以去吉卜赛小径探探路。”

男孩们七嘴八舌地商量了一会儿。似乎没什么理由否决这个提议,但也看不出它有什么吸引力。麦克手里的橡皮筋再次弹了出去,盲蛛匆匆逃离“着弹点”。

“吉卜赛小径太远了,”凯文说,“我还得回家吃晚饭呢。”

其他几个男孩全都笑了起来,但他们什么也没说。大家都很熟悉凯文的妈妈中气十足的声音,她打开门高喊凯文名字的时候,最后一个音节总是像花腔一样越升越高。大家同样熟悉的是,听到妈妈的喊叫,不管凯文正在干啥,他都会立即丢下手里的事情,一溜烟跑回小山坡上那幢低矮的白色平房里,以前戴尔和劳伦斯也住那边。

“你有什么想玩的吗,杜安?”麦克问道。麦克·奥罗克是个天生的领袖,他每次做决定之前都会征询所有人的意见。

眼神温和的大块头农场男孩顶着一头傻乎乎的发型,宽松的灯芯绒长裤几乎垂到了地上,他嘴里正嚼着什么东西——不是口香糖——要是光看他的脸,你没准儿以为这是个傻子。但戴尔知道这副傻乎乎的表情多么富有欺骗性,所有男孩都感觉得到,因为杜安·麦克布莱德真的很聪明,旁人只能靠猜测来摸索他的思维方式。以杜安的天分,他完全不必在学校里刻意展现自己的聪慧,所以他更爱用完美而简洁的答案给老师出难题。口头回答问题的时候,他讽刺得近乎无礼的口气也让他们挠头不已。杜安根本不在乎学校,他在乎的是其他男孩完全不懂的一些东西。

杜安停止咀嚼,冲着角落里那台RCA胜利牌落地式收音机点了点头:“我还是更愿意听广播。”他拖着沉重的身躯向前跨出三步,在收音机前面轻轻蹲了下来,开始拨弄机器上的旋钮。

戴尔看得目瞪口呆。这个大家伙足足有4英尺高,一整排与众不同的旋钮看起来分外醒目——最上面的旋钮标着“国际”字样,49兆赫的位置写着“墨西哥城”,40兆赫的频段包括中国香港、伦敦、马德里、里约和其他几个城市,31兆赫有“罪恶之城”柏林、东京和匹兹堡,不知为何,巴黎独个儿远远地落在19兆赫的旋钮上——但这台收音机完全是个空壳子,根本没法工作。

杜安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调整旋钮,全神贯注地侧耳倾听最细微的声响。

第一个回过神来的是吉姆·哈伦。他溜到收音机后面,把这个大家伙拖到墙角,现在他的身影完全被空壳子挡住了。

杜安说:“我先试试国内频段。”他的手伸向“国际”和“特殊服务”之间的那个旋钮。“这里标着芝加哥。”胖男孩喃喃自语。

收音机里传来一阵嗡嗡声,像是晶体管正在预热,杜安调整旋钮的时候,大家都听到了嘈杂的静电声。一个男中音蹦出几个音节,但播音员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随之而来的是嘈杂的摇滚乐,然后又是一阵刺耳的静电声,最后男孩们听到了棒球解说员高亢的声音——是芝加哥白袜队!

“他回来了!回来了!他奔向了柯敏斯基公园球场右侧的界墙!他试图跳起来接球!他跳上了墙头!他……”

“啊,这个台没什么好听的,”杜安咕哝着说,“我试试国际频段。嘟、嗒、嘀……来了……柏林。”

“啊,亲爱的听众朋友,这里是费希图吉内球场!”哈伦立即从芝加哥棒球解说员歇斯底里的腔调换成了低沉的日耳曼口音,“导游似乎不太高兴。啧!啧!他喝醉了,醉得厉害,而且十分沮丧。”

“也没什么好听的,”杜安抱怨道,“我再试试巴黎。”

但收音机里装腔作势的法语完全被鸡舍里的笑声淹没了:麦克·奥罗克的橡皮筋打偏了方向,盲蛛终于钻进了屋顶的缝隙。戴尔爬向收音机,打算试试别的频道,劳伦斯笑得在地板上打滚儿。麦克不小心踢到了凯文的胸口,凯文噘起嘴巴,交叠双臂护住自己。

咒语已经被打破,孩子们想干什么都行。

几小时后,大家都吃完了晚饭。在夏日黄昏甜蜜得近乎痛楚的漫长薄暮中,戴尔、劳伦斯、凯文和哈伦的自行车在麦克家附近的街角停了下来。“咿——呀——呼!”劳伦斯高声喊道。

“咿——呀——呼!”榆树的浓荫里传来麦克的应和,男孩骑着车迎上前来,后轮在松散的石子路上转了半圈,让他和伙伴们面朝同一个方向。

这支自行车巡逻队成立于两年前,当时五个男孩里最大的刚上四年级,最小的还相信圣诞老人。现在他们已经不叫自己“自行车巡逻队”了,因为长到这个年纪,这个名字开始让他们觉得有点难为情;男孩们不好意思继续假扮扶危济难的榆树港守护者,但直到今天,他们仍相信自行车巡逻队,就像他们曾在圣诞节前夕怀着满心的信念辗转难眠,嘴唇发干,心脏扑通扑通直跳。

男孩们在安静的街道上停留了片刻。经过麦克家门口以后,第一大道向着郊区的方向继续延伸。沿着这条路向北再走四分之一英里,你就能看到一座水塔,然后第一大道转而向东,最终消失在地平线附近田野上方薄暮的雾气中。树林里的吉卜赛小径和黑树酒馆都藏在那边的视野之外。

日落和黑夜之间的黄昏正在渐渐吞噬明亮而柔和的灰色天光,地里低矮的玉米还没长到11岁孩子的膝盖那么高。戴尔望着东边地平线上模糊的树影,想象着皮奥里亚会是什么样子——隔着丘陵、山谷和小树林,那座千灯闪烁的城市坐落在38英里外的河谷里,但那边没有任何亮光,只有迅速变暗的地平线,他想不出那座城市真切的模样,但他听到了玉米轻柔的簌簌声。现在没有风,也许那是玉米生长的声音。要不了多久,挺拔的玉米秆就会组成一道包围榆树港的高墙,将这座小镇和外面的世界隔离开来。

“走吧。”麦克一边低声招呼,一边站起来奋力踩着脚踏板。他的身体微微前倾伏在车把上方,转动的车轮扬起一阵细小的沙砾。

戴尔、劳伦斯、凯文和哈伦跟在他身后。

他们在昏暗柔和的暮光中沿着第一大道向南骑去。男孩们穿过榆树的阴影,很快重新出现在黄昏的旷野中。他们的左边是低低的田野,右边则是漆黑的房屋。自行车巡逻队经过学院街,隔着一个街区,他们隐约看见了西边唐娜·卢·佩里家的灯光;经过榆树和橡树掩映的教堂街,前面就是哈德路(151A高速公路),男孩们习惯性地放慢速度,向右拐进双车道主街暑气尚存的空旷路面。

他们拼命踩着脚踏板,过了第一个街区以后,为了避让一辆呼啸而来的老别克,男孩们集体骑上了人行道。现在他们迎着西边落日的余晖,主街两旁的房屋反射着越来越暗淡的暮光。一辆皮卡从街道南侧卡尔家酒馆门前的斜列停车场里开了出来,沿着哈德路驶向自行车巡逻队。戴尔认出了这辆通用老皮卡的司机,那是杜安·麦克布莱德的父亲。他显然喝多了。

“开灯!”和汽车擦肩而过的时候,五个男孩齐声叫嚷。但皮卡在他们身后自顾自地拐进了第一大道,头灯和尾灯还是一个都没亮。

男孩们离开马路牙子上的人行道,进入空旷的哈德路,然后继续向西穿过第二大道和第三大道;银行和A&P超市从他们右边掠过,左边榆树掩映的公园咖啡馆和舞台公园笼罩在黑暗的寂静中。感觉就像星期六的晚上,但今天才刚周四。公园里看不到免费电影的灯光,也听不到嘈杂的人声。时间还没到。但也快了。

麦克一边放声高喊,一边顺着小公园最北端向左拐进了布罗德大道,这里有一家卖拖拉机的店和几幢小房子。现在,天真的开始黑了。主街两侧高耸的路灯在他们身后次第打开,照亮了镇中心的两个街区。随着车轮辘辘滚过,被榆树遮蔽的布罗德大道迅速变成了一条越来越黑的隧道,但前面的夜色看起来更黑。

“咱们去摸楼梯吧!”麦克喊道。

“不!”凯文厉声回答。

麦克每次都会提出这个建议,虽然凯文每次都表示反对,但他们最后还是会去。

男孩们只有在黄昏巡逻时才会往南再骑一个街区去摸楼梯。自行车经过一条长长的死胡同(迪格尔·泰勒和查克·斯珀林就住在这条街上的新房子里),来到布罗德大道尽头,再往前走就是阿什利大宅的私人车道。

无人整修的路面上留着深深的车辙,周围灌木丛生。车道两旁低垂的枝条肆意伸展,自行车骑手稍不留心就会收获一道血痕。灌木枝叶织成的隧道里漆黑一片。

戴尔和平常一样紧跟在麦克身后低头猛骑,劳伦斯喘着粗气努力试图跟上,虽然他的车比哥哥的小一号,但和往常一样,他没有掉队。哈伦和凯文的身影淹没在黑暗中,前面的男孩只能听见他们的车轮碾过石子的声音。

男孩们终于离开隧道,骑进了旧宅废墟周围的开阔地带。一根残柱在荆棘和灌木丛中反射着冷冷的辉光,柱子的基石被烧得焦黑。麦克骑着自行车沿着环形车道向右划出一道弧线,仿佛打算直接骑上杂草丛生的石头楼梯,一头扎进坍塌的地基;但他只是站起来拍了一下门廊上方的石板,然后又绕了回来。

戴尔也完成了同样的动作,劳伦斯掠过废墟,小男孩没够到门廊上方的石板,但他也没有回头。凯文和哈伦径直骑了过去,身后石砾飞溅。

五辆自行车绕着野草丛生的车道转圈,车轮嘎嘎吱吱地碾过地面的沟槽和石子。戴尔注意到,夏日里疯狂生长的草木遮蔽了光线,将他身后的阿什利大宅变成了一座黑暗的丛林,烧焦的木头和坍塌的地板下仿佛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他喜欢这样的大宅——神秘中掺杂着一丝不祥,而不仅仅是白日里那座颓丧的废墟。

他们再次穿过灌木织成的黑暗隧道,并肩驶过布罗德大道;自行车沿着下山的坡道掠过新区和舞台公园,男孩们渐渐调匀了呼吸,于是他们再次加快速度穿过哈德路,两辆东西相向而行的半挂卡车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西行的卡车大灯晃花了哈伦和凯文的眼睛。戴尔回过头去,正好看见吉姆冲着卡车司机竖起中指。

喇叭声在他们身后炸响,男孩们沿着布罗德大道疾驰,自行车几乎无声地掠过榆树掩映的柏油街道,街边大房子前面新剪的草坪散发出阵阵清香。巡逻队向北掠过邮局、图书馆的白色小房子和长老会教堂的白色大房子(戴尔和劳伦斯上的就是这间教堂),再往北又是一个长街区,路旁耸立着高大的房屋,树叶的影子围着路灯招摇,达比特太太家的二楼上只亮着一盏灯,杜甘太太的屋子里完全看不见灯光。

进入德宝街以后,他们终于在交叉口的石子路上停下来喘了口气。现在天已经完全黑了,蝙蝠从他们头顶掠过,树叶的阴影将天空切割成一块块灰色的补丁。戴尔眯起眼睛,看见第一颗星星出现在东边的天际。

“大家明天见。”和朋友们道别以后,哈伦骑着车沿着德宝街驶向西边。

剩下的几个男孩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橡树和杨树低垂的阴影中,听着脚踏板的声音渐渐远去。

“我们走吧。”凯文低声提议,“不然我妈肯定会发火。”

昏暗的光线中,麦克冲着戴尔咧嘴一笑,戴尔感觉自己的四肢轻盈而强壮,就像刚刚充了电一样。夏天。戴尔亲昵地捶了弟弟的肩膀一下。

“省省吧。”劳伦斯说。

麦克站起身来,沿着德宝街骑向东边。这条街上没有路灯,天空中最后一点微光在路面上投下灰色的斑块——这些斑块很快就被摇曳的树影抹掉了。

他们飞快地掠过老中心学校,一路上谁都没有说话,但男孩们全都情不自禁地转头向右瞥了一眼。垂死的榆树遮住了学校的一部分,但那幢老楼依然庞大得足以遮蔽天空。

凯文第一个离开了队伍,他向左拐上自家门前的车道。他没看见妈妈,但家里的内门开着——刚才她肯定喊了他老半天。

麦克在德宝街和第二大道的交叉口停了下来,占据整个街区的黑暗校园耸立在他身后。

“明天见?”他问道。

“没问题。”戴尔回答。

“没问题。”劳伦斯附和。

麦克点点头,转身离开。

戴尔和劳伦斯把自行车放在敞开的小门廊后面。厨房里亮着灯,他们看到了母亲忙碌的身影,她正在烤什么东西,脸热得红通通的。

“听。”劳伦斯抓住哥哥的手。

街对面黑洞洞的老中心学校传来低沉的嘶嘶声,就像有什么人在隔壁房间里快速说话。

“只是别人家的电视而已……”话还没说完,戴尔就听见了玻璃破碎的声音,紧接着是一声戛然而止的惊叫。

他们在门口又等了一分钟,但夜风拂来,车道上方橡树阔叶发出的簌簌声淹没了其他所有声音。

“走吧。”戴尔仍握着弟弟的手。

兄弟俩走进灯光之中。 1KSpWkN/PFMofVhFzgT43pAWHulDmcRVsOYIinS/XxDMuZ4SXhnAr4RSZaKAOF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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