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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戴尔·斯图尔特坐在老中心学校的六年级教室里,放假前的最后一天绝对是大人给孩子设计的最严厉的惩罚。

时间过得比他在牙医办公室外面等候的时候还慢,比他惹恼了妈妈、等着老爸回来揍人的时候还慢,比……

简直太慢了。

越过老肥特染着一头蓝毛的脑袋,他看到挂钟指向下午2点43分。墙上的日历告诉他,今天是1960年6月1日星期三,放假前的最后一天。只要过了今天,戴尔和伙伴们就再也不必忍受被关在老中心学校里的无聊日子,可是现在,时间仿佛完全凝固了,他觉得自己成了一只被困在琥珀里的昆虫,就像卡瓦诺神父借给麦克的黄石头里面的那只蜘蛛。

现在他完全无事可做,连功课都没有。下午1点30分的时候,所有六年级学生就把他们租来的课本全都交了上去,达比特太太一丝不苟地检查了每一本书,不放过任何一点损伤……虽然戴尔搞不明白,她怎么分得清书上的破损是出自这届学生的手笔,还是以前的租客为了发泄对无聊课本的怒火而留下来的……课本交上去以后,整间教室空得瘆人,就连布告栏和课桌都被擦得干干净净。老肥特没精打采地建议他们读会儿书,虽然早在上个星期五,学校图书馆就因为担心放假前有人忘了还书,把所有书全都收回去了。

戴尔本来可以从家里带一本书来读,他回家吃午饭时摊开放在厨房桌子上的那本《人猿泰山》就不错,最近他正在读的ACE系列双面科幻小说也很好看。不过,尽管戴尔每个礼拜都会读几本书,但他从没想过要在学校里读书。学校是做题的地方,听老师唠叨的地方,回答问题的地方,哪怕这些问题的答案简单得连黑猩猩都能从课本里找出来。

所以戴尔和六年级的其他26名学生就这样无所事事地坐在夏日的酷热和潮湿中。即将到来的风暴染黑了外面的天空,教室变得越来越昏暗,挂钟的指针仿佛凝固了一般,夏天悄然退场,老中心学校发霉的凝滞像毯子一样沉重地压在他们身上。

戴尔坐在第二排从右边开始数的第四张课桌后面。这个位置正好能让他透过衣帽间入口和幽暗的走廊瞥见五年级教室的房门,他最好的朋友麦克·奥罗克就坐在那间教室里,和他一样等着放假。麦克和戴尔同岁,实际上他比戴尔还要大一个月,但他念了两次四年级,所以过去两年来,他们之间一直差着一个年级。虽然留了一次级,但麦克还是和以前一样满不在乎——他不介意拿留级的事儿开玩笑,这也丝毫没有动摇他在操场上和伙伴中的领导地位;对于害他留级的老师格罗胜特太太,麦克从未流露过一丝怨恨,但戴尔敢打赌,其实麦克恨透了那头老母羊。

戴尔的其他几位密友也被关在教室里:吉姆·哈伦坐在第一排,那是达比特太太重点关注的区域。现在哈伦正懒洋洋地趴在课桌上,闪烁的眼神在教室里不停打转;其实戴尔和他一样不安分,但他努力克制着自己。感觉到戴尔的视线,哈伦做了个鬼脸,他的嘴角简直和橡皮泥一样灵活。

老肥特清了清嗓子,哈伦立即摆出一副乖孩子的模样。

查克·斯珀林和迪格尔·泰勒坐在离窗户最近的那排——这对政客是班里的头儿。两个浑球。除了去小联盟打比赛或者训练以外,戴尔在校外几乎从来不跟他们打交道。坐在迪格尔后面的格里·戴辛格穿着一件破旧的灰T恤。不上学的时候大家都穿T恤和牛仔裤,但只有那些最穷的孩子——譬如格里和科迪·库克家的几兄弟——才会把这样的衣服穿到学校里来。

长着一张圆脸的科迪·库克坐在格里背后,这孩子表情温和,但一点也不蠢。她扁平的胖脸正转向窗外,但无色的眼睛像是什么都没看见。她嚼着口香糖——这姑娘随时都在嚼口香糖——但不知为何,达比特太太从来注意不到这事儿,更不会训斥她。如果经常嚼口香糖的是哈伦或者班上其他哪个淘气鬼,达比特太太肯定会让他留堂,但科迪·库克这样做就很自然。戴尔不认识“牛科动物”这个词,不过每次看到科迪,他总会想起反刍的奶牛。

米歇尔·斯塔夫尼坐在科迪身后,靠窗那排的最后一个位置上。她和科迪形成了最鲜明的对比。完美女孩米歇尔穿着柔软的绿色上衣和熨得平平整整的棕色短裙。她的红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哪怕隔着半间教室,戴尔仍能看到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上跳跃的雀斑。

戴尔望向那边的时候,米歇尔正好从书本中抬起头来;虽然她没笑,但她显然感觉到了戴尔的凝视,这么一点微不足道的线索足以让11岁男孩的心脏狂跳起来。

戴尔也有几个朋友不在这间教室里。凯文·格鲁姆班彻还在上五年级——这很合理,因为他比戴尔小九个月。戴尔的弟弟劳伦斯才上三年级,那个班归豪太太管,教室在一楼。

这间教室里倒是还有一位戴尔的朋友,他名叫杜安·麦克布莱德。杜安的体重比班上第二敦实的孩子重一倍,庞大的身躯填满了教室最中间那排第三张课桌后面的椅子。现在,杜安和平常一样忙着在他那本从不离身的破烂线圈本上写写画画,凌乱的棕发在他头顶淘气地左右支棱;他时不时皱起眉头,无意识地扶一扶眼镜,然后继续写字。虽然气温已经逼近90华氏度,杜安还是穿着冬天的厚法兰绒衬衫和肥大的灯芯绒长裤。戴尔从没见过杜安穿牛仔裤或者T恤,尽管这个胖男孩来自乡下——戴尔、麦克、凯文、吉姆和其他大部分小伙伴都住在镇上——而且杜安还得帮家里干活儿。

戴尔简直坐立不安。现在是下午2点49分。出于某些和校车时间表有关的深奥难懂的原因,他们得等到3点15分才能放学。

戴尔盯着教室前面的乔治·华盛顿肖像,第一万次琢磨学校为什么要把一幅没画完的画挂在这里。他望向14英尺高的天花板,随后视线又转向了对面墙上那排10英尺高的窗户。他瞥了一眼空书架上装书的箱子,琢磨着这批课本的命运。它们会被送去联合学校,还是干脆烧掉?也许是后者,因为戴尔的父母开车带他去过新学校,这些发霉的旧书和那边簇新的环境一点都不搭。

下午2点50分。再过二十五分钟,夏天就将正式开始,自由即将到来。

戴尔望向老肥特。男孩们给她起这个绰号绝不是出于恶意或者怨恨,他们一直叫她老肥特。达比特太太和杜甘太太教了三十八年的六年级——起初她们在相邻的教室里各带一个班,后来随着学生日渐稀少,在戴尔出生前后,六年级的两个班合并成了一个——达比特太太教上午的阅读、写作和社会学科,杜甘太太教下午的数学、科学、拼写和书法。

这对搭档就像老中心学校的马特和杰夫,或者没有幽默感的艾伯特和科斯特洛——瘦高的杜甘太太有点神经质,矮胖的达比特太太是个慢性子,这两个人说话的腔调和音色都截然相反,但她们的生活却密不可分——她们俩住在布罗德大道上两幢相邻的维多利亚式房子里,上同一间教堂,一起去皮奥里亚进修,去佛罗里达度假,这两个不完美的人以一种奇妙的方式填补了对方缺失的技巧和不足,共同组成了一个圆满完整的个体。

但在老中心学校教书的最后一年,杜甘太太却在感恩节前生了病。是癌症,奥罗克太太轻声告诉戴尔的妈妈,她以为男孩们不会听见。直到圣诞假期结束,杜甘太太也没回来上课,但学校没请代课老师。可能是不愿坐实杜甘太太病情严重,达比特太太接过了下午的课程,她轻描淡写地说“等柯拉回来我就还给她”;与此同时,她一直照顾着这位朋友——先是在布罗德大道旁那座高高的粉红色房子里,然后在医院里——直到某天早晨,就连老肥特都没出现,六年级迎来了四十年来的第一位代课老师,流言在操场上蔓延,人人都说杜甘太太已经死了。那是情人节的前一天。

葬礼在达文波特举行,学生们一个都没参加。不过就算是在榆树港举行葬礼,孩子们恐怕也不会去。两天后,达比特太太回来了。

看着这位老太太,戴尔感觉到了一阵类似怜悯的情绪。达比特太太还是那么胖,可是现在,那些多余的体重挂在她的身上,仿佛一件太大的外套。她走动的时候,胳膊下面的肥肉左摇右摆,就像从骨头上垂下来的一堆皱纹纸。她的眼睛深深陷在眼窝里,周围一圈青黑,就像被人揍过一样。这会儿她坐在窗边,表情和科迪·库克一样绝望而迷茫。她的蓝头发乱蓬蓬的,露出黄色的发根,连衣裙看起来总有些不对劲,像是哪儿扣错了一颗扣子。笼罩在她周围的糟糕气味总让戴尔想起圣诞节前的杜甘太太。

戴尔叹了口气,挪了挪身子。下午2点52分。

昏暗的走廊里好像有点动静,一抹灰色鬼鬼祟祟地闪过,戴尔认出来了,那是塔比·库克,科迪又蠢又胖的弟弟,他刚刚穿过楼梯口的平台。塔比朝教室里张望,企图在不惊动老肥特的前提下让姐姐注意到自己,但他这是白费功夫。科迪已经被窗外的天空催眠了,除非弟弟扔一块砖头过去,否则她根本看不见他。

戴尔冲着塔比微微点了点头。穿工装裤的大块头四年级生朝他比了个中指,举起手里的东西晃了晃——可能是上厕所的许可牌——然后消失在阴影中。

戴尔又挪了挪身子。塔比偶尔会和他们这群伙伴一起玩,虽然库克家住在铁路那边运粮机附近的防水布窝棚里。塔比长得又胖又丑,蠢笨肮脏,嘴里的脏话比任何其他四年级生都多,但以“自行车巡逻队”自居的城里孩子并不排斥他。其实大多数时候,是塔比不愿意跟戴尔他们玩。

戴尔飞快地琢磨了一会儿这个蠢货到底想干吗,然后他又看了看钟。时钟还是指着2点52分。

琥珀里的虫子。

塔比·库克放弃了跟姐姐打招呼,趁着老肥特和其他老师不注意,他快步走向楼梯。他从格罗胜特太太手里弄了块去厕所的许可牌,但要是被某个老学究逮到他在走廊里闲逛,没准儿会被赶回教室里去。

塔比沿着宽阔的楼梯往下挪,小心避开一代又一代的孩子在木楼梯上踩出的缺口,然后匆匆跑过圆窗下方的拐角平台。风暴将至,透过窗户照进来的天光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红色。塔比穿过两层楼之间低矮的夹层,城市图书馆留下的一排排空书架立在通道两旁,但他完全没有注意。早在他刚开始上学的时候,这些书架就已经空了。

他现在很急。离放学还有不到半个小时,他想趁着这所该死的老学校彻底关门大吉之前赶紧去楼下上个厕所。

一楼比上面亮一点,一到三年级学生嘈杂的声音给这里增添了几分人气,尽管头顶通往二楼的楼梯口依然黑黢黢的。趁着老师没看见,塔比快步穿过宽阔的中央大厅,钻进一扇门,沿着楼梯匆匆走向地下室。

这所愚蠢的学校一楼和二楼都没有厕所,真是件咄咄怪事。只有地下室有厕所,而且很多……不但有小学和中学的厕所,还有一个单独锁起来的厕所,上面挂着“教师休息室”的牌子。有必要的话,范·锡克会去锅炉房旁边的小厕所撒尿,废弃走廊尽头藏在黑暗里的那些房间说不定以前也是厕所。

和其他孩子一样,塔比知道地下室有通往更下方的楼梯,但同样和其他孩子一样的是,他从没去过,也不打算去。老天爷,那地方连灯都没有!除了范·锡克——可能还有罗恩校长——以外,谁也不知道下面有什么东西。

没准儿还是厕所,塔比暗自想道。

他去了中学的厕所,男厕门上标着“侽”。谁也不知道这块牌子在这儿挂了多久——塔比的老爸说,他在老中心学校念书的时候就见过这块牌子——而且塔比和老爸都知道,这是个不规范的错字,因为教六年级的杜甘老太婆成天都在抱怨这事儿。塔比的老爸还是孩子的时候她就一直在唠叨。呃,现在杜甘老太婆死了——埋在骷髅地墓园里慢慢腐烂,要从镇上去墓园,必须经过黑树酒馆,塔比的老爸成天都在那里厮混——塔比一直不明白,既然杜甘太太对牌子上的错字意见那么大,那她干吗不把它改过来呢?她差不多有一百年的时间可以走进地下室,把那块牌子重新漆一遍。塔比只能猜想,因为她喜欢抱怨这事儿……这让她觉得自己很聪明,其他人——譬如塔比和他爸——很傻。

塔比快步穿过幽暗蜿蜒的走廊,冲进门上写着“侽”的厕所。地下室的砖墙几十年前就刷成了绿色和棕色,低低的天花板上随处可见管路、喷头和蛛网;在这狭窄漫长的隧道里穿行,感觉仿佛置身于坟墓之类的地方,就像塔比看过的那部木乃伊电影。去年夏天,塔比姐姐的男朋友把他和科迪装在后备厢里偷偷带进了皮奥里亚的汽车剧院。那真是一部精彩的电影,如果不是莫琳姐姐和那个名叫伯克的满脸青春痘的家伙老在汽车后座上弄出各种唧唧啧啧的奇怪声响的话,塔比还会更高兴一点。现在莫琳怀孕了,她和伯克一起搬去了塔比家附近那座垃圾场的另一头,但他觉得她大概没跟那个蠢货结婚。

那天他们一共看了两部电影,但坐在汽车前排的科迪老爱回头,比起清爽的电影来,她更爱看饥渴的莫琳和伯克。

现在,塔比在男厕所门口停下脚步,听了听身后的动静。有时候老范·锡克会悄悄跟在上厕所的孩子后面,要是发现有谁想捣乱——譬如现在的塔比——范·锡克就会在他的后脑勺上扇一巴掌,或者狠狠戳一下他的胳膊,虽然有时候这些孩子什么都没干。老锡克也会看人下菜碟,绝不会招惹有钱人家的孩子,比如斯塔夫尼先生的女儿,那姑娘叫什么来着?米歇尔?触霉头的总是塔比和格里·戴辛格之类的家伙,他们的父母从来不买范·锡克的账,更不会怕他。

很多孩子害怕范·锡克,塔比十分好奇,很多家长是不是也怕他。塔比听了一会儿,但没发现什么动静,他小心翼翼地走进厕所,恨不得踮起脚尖。

狭长的厕所里天花板很低,光线昏暗。墙上没有窗户,只有一盏灯泡亮着。小便槽十分古老,看起来像是用某种光滑的石头砌成的,槽里潺潺的水声从来就没有停过。七个破破烂烂的隔间刻满了字。塔比的名字出现在其中两个隔间里,你还能在最里面那个隔间找到他老爸名字的缩写。只有一个隔间的门还在。但塔比真正的目标是水池、小便槽和隔间尽头,石砌的后墙旁边那片最黑的地方。

厕所外墙是石头砌的,对面的小便槽背后是一堵坑坑洼洼的砖墙。但最里面,七个小隔间背面的那堵墙像是用石膏糊起来的,塔比在墙边停下脚步,咧嘴笑了。

墙上有个洞。洞口最下方离冰冷的石头地板(这样的石头地板下面怎么可能还有一层地下室?)大概有6到8英寸,整个洞高约3英尺。塔比看到地板上堆着新鲜的石膏灰,腐烂的板条从洞口边缘探出头来,就像裸露的肋骨。

看来塔比上午开始动手以后,其他孩子也出过力。他不介意。他们大可以搭把手,只要把最后一棒留给塔比就行。

塔比弯下腰,朝洞口里面张望。现在洞口的宽度足以容下他的胳膊,于是他真的把胳膊伸了进去,洞口后面两英尺左右的地方似乎有一堵砖墙,或者石墙。塔比左右摸索了一番,心里有些纳闷儿。既然后面有一堵墙,他们为什么在前面又砌了一道新墙?

塔比耸耸肩,开始踢墙。厕所墙壁发出轰然巨响,石膏碎裂,露出板条,泥块和灰尘四下飞溅,但塔比一点也不担心会被别人听见。这所蠢学校的墙壁比城堡还厚。

范·锡克幽灵般的身影时常出现在地下室里,就像他住在这里一样。没准儿他真的住在这里,塔比想道,谁也没见过他住在别的什么地方。但孩子们已经有好几天没看到那个双手脏兮兮、满口黄牙的古怪看门人了,显然他也不会在乎有哪个男孩(“侽”,塔比想道)踢破了中学厕所的墙。范·锡克有什么好在乎的?再过一两天,这所破学校就将寿终正寝,然后他们会把它拆掉。所以,范·锡克还有什么好在乎的?

塔比踢出的每一脚都带着满腔的怒火,带着五年来(甚至包括幼儿园在内)在这所腐烂的破学校里被当作“笨学生”的挫败感,他很少展现出这样的愤怒。整整五年,作为一个“行为问题”的活样本,他不得不坐在格罗胜特太太、豪太太和法里斯太太这些老太婆的眼皮子底下,好让她们方便地“多关注”他一点。于是他不得不忍受她们身上的臭味,听她们的唠叨,守她们的规矩……

塔比不停地踢着,他感觉墙壁正在变得越来越脆弱,突然之间,一大片石膏在他的运动鞋下哗啦啦地裂开了一个2英尺×4英尺的大洞。他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的洞口。这简直是个洞窟!

塔比在四年级生里算是个胖子,但这个洞大得能让他钻进去。他可以钻进去!眼前的一大片墙已经塌了,巨大的洞口看起来就像潜水艇舱门之类的东西。塔比侧身将左边的胳膊和肩膀探进洞里,但脑袋还留在外面,灿烂的笑容在他脸上慢慢绽开。他的左腿跨进了前后两堵墙之间的空隙里。感觉就像一条密道!

塔比蹲下身子继续往前,将右腿也送进了洞口,现在他只剩下脑袋和半边肩膀还露在外面。他又往下蹲了一点,黑暗里的凉意让他忍不住咕哝了一声。

要是科迪或者老爸走进来,看见我现在这副样子,他们肯定会吓一大跳!当然,科迪不会走进“侽”厕所。真的不会吗?塔比知道自己的姐姐是个怪人。几年前,科迪还在上四年级的时候,她就跟踪过小联盟热门球员兼田径明星兼大浑蛋查克·斯珀林。那天查克独自去斯蓬河边钓鱼,科迪跟踪了他半个上午,然后突然跳出来把他打翻在地,压着他的肚子逼他把宝贝掏出来给她看,不然她就拿石头砸破他的脑袋。

据科迪所说,查克真的掏出来给她看了,而且还一边哭一边吐嘴里的血沫。塔比敢打包票,这事儿她没跟别的任何人讲过,斯珀林自己就更不会说了。

塔比靠在小洞窟的墙壁上,感觉自己的短发里面糊满了石膏灰。望着灯光昏暗的厕所,他咧嘴笑了起来。等到下一个孩子进来撒尿时,他就蹦出去吓他一跳。

塔比等了整整两三分钟,结果连一个人都没等到。他倒是听见地下室的主过道里响起过一阵脚步声,虽然运动鞋的声音越来越近,却始终没走进这间厕所,他也没看见任何人。其他仅有的声音来自小便槽里潺潺的流水和头顶管道中轻微的汩汩声,就像这所该死的学校正在喃喃自语。

真像一条密道啊,塔比再次想道。他转头向左望了望两堵墙之间的狭窄通道。通道很黑,里面的气味闻起来很像他家前门廊下面的泥土,小时候他曾躲开老爸老妈,一个人藏在门廊下玩。腐烂肥沃的泥土气息。一模一样。

就在塔比开始觉得这个狭小的洞窟有点挤、有点奇怪的时候,他看到了通道尽头的灯光。差不多应该是厕所尽头那堵外墙的位置,可能更远一点。然后他意识到,那不是灯,而是其他某种亮光。幽幽的绿光像是某种真菌或者腐烂的蘑菇发出来的,塔比跟着老爸去树林里抓浣熊的时候见过这种光。

塔比觉得脖子一凉,恨不得马上从洞里钻出去。但就在这时候,他意识到了那点微光来自哪里,于是他坏笑起来。隔壁的女厕所(那边的牌子没写错字)里肯定也有个洞。塔比不禁开始畅想自己躲在墙里,透过漏光的洞或者缝隙偷窥女厕所的情景。

要是走运的话,他说不定能看到米歇尔·斯塔夫尼、达琳·汉森或者其他哪个高高在上的六年级生……

塔比觉得自己的心狂跳起来,血液却一股脑儿地流向了身体的另一个地方。他开始侧身钻向通道深处,离洞口越来越远。他觉得有点挤。

塔比喘着粗气,不停眨眼,试图逼出掉到眼里的蛛网和灰尘。门廊下面肥沃的泥土气息包裹着他,他奋力挤向那点微光,渐渐远离外面的灯光。

叫声响起的时候,戴尔正和同学们在教室里排成一列,等着老师发成绩单,然后放假。第一声尖叫格外响亮,戴尔差点儿以为那是窗外越来越黑的天空中传来的某种高亢的奇怪雷鸣。但这声音实在太高,持续时间也太长,简直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任何雷声都不可能有这样的效果,虽然它也不像是人类发出来的。

刚开始的时候,叫声似乎来自头顶,来自楼梯井上方黑黢黢的三楼高中教室,但紧接着,它在各处激起回响,无论是墙壁还是楼梯,甚至包括管道和金属暖气片。尖叫声一阵紧接着一阵。去年秋天,戴尔和弟弟劳伦斯在亨利叔叔和丽娜阿姨的农场里见过杀猪,那头猪被倒挂在谷仓屋椽上,下面摆着一个接猪血的马口铁大盆子。现在戴尔听到的声音有点像是猪被割开喉咙的时候发出的叫声:高亢而尖厉,就像指甲划过黑板,然后是一阵更低沉、更饱满的嚎叫,最后只余下微弱的汩汩声。但紧接着它又卷土重来。一而再,再而三。

当时达比特太太正准备将成绩单递给队列里的第一个学生——乔·艾伦。她的手停滞在半空中,然后她转头望向走廊。直到可怕的尖叫声停歇下来,老太太仍保持着张望的姿势,仿佛制造尖叫的元凶随时可能现身。戴尔觉得,她的表情里除了恐惧以外好像还有……期待?

一个黑色的人影出现在昏暗的走廊里,按照姓氏字母顺序排队等着发成绩单的全班同学集体吐出一口长气。

那是罗恩先生,校长黑色的细条纹西装和一丝不苟的大背头完全融入了楼梯平台昏暗的背景,所以他瘦削的脸庞失去了存在的实感,仿佛飘在空中。戴尔觉得校长粉色的皮肤像是刚出生的老鼠。他不是第一次这样想。

罗恩先生清清嗓子,冲老肥特点了点头。老太太仍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握着成绩单的手向前伸向乔·艾伦。她的眼睛瞪得很大,脸色异常苍白,衬得脸颊上的腮红和其他化妆品看起来像是撒在洁白羊皮纸上的彩色粉笔灰。

罗恩先生瞥了一眼墙上的钟:“现在是……啊……3点15分。可以放学了吗?”

达比特太太吃力地点了点头。她的右手紧抓着乔的成绩单,戴尔甚至觉得自己随时可能听见她的手指折断的脆响。

“啊……那就好。”罗恩先生的眼睛扫过27名学生,就像在审视不受欢迎的入侵者一样,“呃,孩子们,我想我应该向你们解释……啊……刚才你们听到的奇怪声响。范·锡克先生告诉我,那只是他测试锅炉的时候发出的噪声而已。”

吉姆·哈伦回过头来,有那么一瞬间,戴尔满心以为他会做个鬼脸——对戴尔来说这绝对是场灾难,在这么紧张的情况下,他铁定会笑出声来。戴尔一点也不想留堂。但哈伦只是瞪大眼睛,做了个怀疑多于滑稽的表情,然后转回去继续望向罗恩先生。

“无论如何,我希望借此机会,预祝所有同学暑假愉快。”罗恩继续说道,“还有,请大家务必记住,你们至少有一部分的学业是在老中心学校完成的。虽然现在要讨论这幢漂亮的古建筑最终的归宿为时尚早,但我们只能期望,学区能够独具慧眼,让未来数代的学者有机会目睹它的丰采,就像如今的你们一样。”

戴尔能看见排在队伍前列的科迪·库克仍转头望向左边窗外,漠不关心地挖着鼻孔。

罗恩先生似乎没有注意到学生的小动作。他清了清嗓子,仿佛准备再发表一番长篇大论;但他又看了一眼挂钟,最后只是简单地说道:“很好。达比特太太,请你行行好,把孩子们本学年第四季度的成绩单发下去。”然后小个子男人点了点头,转身消失在阴影中。

老肥特眨眨眼,似乎想起了自己身在何方。她终于把成绩单交到了乔·艾伦手里。乔连看都没看一眼,径直走向门口重新开始排队。其他班级的学生正在列队下楼;戴尔常常在电视和电影里看到放学或者课间的孩子一路疯跑,但根据他在老中心学校的经验,大家不管去哪儿都要排队,哪怕是放假前最后一分钟的最后几秒也不例外。

学生们依次走到达比特太太面前,戴尔接过装在棕色信封里的成绩单。经过老太太身边加入另一个队列的时候,他闻到了她身上汗液混杂着滑石粉的酸臭味。排在最后的宝琳·萨厄尔拿到了成绩单,门口的队伍也终于排好了——放学的队伍不是按照姓氏字母顺序来排的,而是坐校车的学生排在前面,城里孩子排在后面。达比特太太走到队伍最前方,她的双臂交叉在胸前,似乎打算再唠叨或者叮嘱几句,但她迟疑了一下,最终一个字都没说,只是做了个手势,示意大家跟上五年级的队伍,施莱弗斯太太正领着他们消失在楼梯尽头。

乔·艾伦走在最前面。

戴尔呼吸着室外潮湿的空气,突如其来的自由和光明让他兴奋得几乎跳起舞来。学校还是像一堵墙一样耸立在他身后,但铺着碎石子的车道和绿草如茵的操场上到处都是快活的孩子,有人去自行车棚取车,有人奔向校车,司机叫嚷着催促学生,鼎沸的人声和嘈杂的场面洋溢着勃勃的生机。刚刚挥别了迫不及待蹿上校车的杜安·麦克布莱德,戴尔就看见几个三年级生像鹌鹑一样缩在自行车棚旁边。看到哥哥的身影,戴尔的弟弟劳伦斯立即丢下三年级的伙伴飞奔而来,他紧抓着空荡荡的帆布书包,厚厚的眼镜也遮不住笑容下面的龅牙。

“自由啦!”戴尔高声喊道,他顺手抱起劳伦斯在空中转了个圈。

麦克·奥罗克、凯文·格鲁姆班彻和吉姆·哈伦凑上前来。“天哪,”凯文说,“刚才施莱弗斯太太让我们排队的时候,你听见那阵声音了吗?”

“你觉得那是怎么回事?”男孩们穿过棒球场的草坪时,劳伦斯问道。

麦克咧嘴笑了:“我觉得肯定是老中心学校抓住了哪个三年级学生。”他用力揉了揉劳伦斯的小平头。

劳伦斯一边闪躲,一边笑道:“不会吧,你说真的?”

吉姆·哈伦弯下腰冲着学校晃了晃屁股。“我倒觉得是老肥特放了个屁。”他装模作样地学了一声。

“喂,”戴尔在吉姆·哈伦的屁股上踢了一脚,然后朝弟弟点点头,“当心哪,哈伦。”

劳伦斯已经笑得在草地上打滚儿了。

校车轰鸣着驶向不同的街道,校园很快空了下来,孩子们匆匆奔向榆树浓荫下的小镇,大家都想赶在暴风雨到来之前回家。

戴尔家就在棒球场对面,他在球场边缘停下脚步,转头望向老中心学校后方正在堆积的乌云。空气潮湿凝滞,仿佛飓风将至,但只消看一眼他就知道,暴风雨的锋面基本已经过去,南面的树梢上方露出了一抹蓝天。就在他们驻足张望的时候,一阵微风拂来,吹得枝头的树叶沙沙作响,空气中充斥着夏日独有的气息:刚刚割过的草坪,盛放的花朵,还有新鲜的叶子。

“看。”戴尔说。

“那不是科迪·库克吗?”麦克问道。

“没错。”那个矮小的身影孤零零地站在学校北门外面,双臂交叠,脚尖敲打着地面。穿着那件几乎拖到地上的便服裙,科迪看起来格外矮胖蠢笨。库克家最聪明的两个男孩站在她背后,身上的背带裤松垮垮的,这对双胞胎还在上一年级。他们家离学校很远,按理说应该坐校车,但没有哪辆校车会开去运粮机和垃圾场那边,所以科迪和三个弟弟只能沿着铁路走回去。现在她正在冲着教学楼叫嚷。

罗恩先生出现在门口,他挥着粉红色的手试图把她赶走。楼上的高窗里有白色的影子一闪而过,可能是哪个老师正在向外张望。黑暗的走廊里,范·锡克先生的脸浮现在校长身后。

罗恩说了句什么,然后转身关上学校大门。科迪·库克弯下腰从碎石子车道上捡了块石头,奋力掷向学校。石头砸在校门的窗户上面,然后弹开了。

“天哪!”凯文倒吸一口凉气。

大门突然开了,范·锡克出现在门口,科迪抓着两个弟弟的手转身就跑,他们穿过车道,沿着德宝街奔向铁路。她奔跑的速度简直不像个胖女孩。穿过第三大道的时候,双胞胎中的一个打了趔趄,但科迪还是只管拉着他飞奔,直到他自己重新找到平衡。范·锡克追到校园边缘就停了下来,长长的手指在空中胡乱挥舞。

“天哪!”凯文再次叹道。

“别大惊小怪了。”戴尔说,“我们走吧。我妈说,放学后她给我们准备了柠檬水。”

男孩们欢呼一声离开了校园。他们在榆树的浓荫下甩开脚丫子向前飞奔,蹦蹦跳跳地穿过沥青铺就的德宝街,奔向自由和夏天。 rgdd5qwUOh/S7daFU/7pE/nhuJscM2avN6vF76zzWzXKTkSPktnA7s0wjrXWSv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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