填词 一道,文人之末技 也,然能抑 而为此,犹觉愈于 驰马试剑、纵酒呼卢 。孔子有言:“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博弈虽戏具,犹贤于“饱食终日,无所用心” ;填词虽小道 ,不又贤于博弈乎?吾谓技无大小,贵在能精;才乏纤洪 ,利于善用;能精善用,虽寸长尺短 ,亦可成名。否则才夸八斗,胸号五车 ,为文仅称点鬼之谈 [1] ,著书惟供覆瓿 之用,虽多亦奚以为?填词一道,非特 文人工此者足以成名,即前代帝王,亦有以本朝词曲擅长,遂能不泯 其国事者。请历言之:高则诚 、王实甫 诸人,元之名士也,舍填词一无表见 ;使两人不撰《琵琶》《西厢》,则沿至今日,谁复知其姓字?是则诚、实甫之传,《琵琶》《西厢》传之也。汤若士 ,明之才人也,诗文、尺牍 ,尽有可观,而其脍炙人口 者,不在尺牍、诗文,而在《还魂》一剧;使若士不草《还魂》,则当日之若士已虽有而若无,况后代乎?是若士之传,《还魂》传之也。此人以填词而得名者也。
历朝文字之盛,其名各有所归,“汉史”“唐诗”“宋文”“元曲”,此世人口头语也。《汉书》《史记》,千古不磨,尚矣 ;唐则诗人济济,宋有文士跄跄 ,宜其鼎足文坛,为三代后之三代 也。元有天下,非特政刑礼乐一无可宗,即语言文学之末、图书翰墨之微,亦少概见 。使非崇尚词曲,得《琵琶》《西厢》以及《元人百种》 诸书传于后代,则当日之元,亦与五代、金、辽同其泯灭,焉能附 三朝 骥 尾,而挂学士文人之齿颊哉?此帝王国事,以填词而得名者也。由是观之,填词非末技,乃与史传诗文同源而异派者也。近日雅慕此道,刻欲追踪元人、配飨 若士者尽多,而究竟作者寥寥,未闻绝唱。其故维何?止因词曲一道,但有前书堪读,并无成法可宗。暗室无灯,有眼皆同瞽目,无怪乎觅途不得,问津无人,半途而废者居多,差毫厘而谬千里者,亦复不少也。尝怪天地之间有一种文字 ,即有一种文字之法脉准绳,载之于书者,不异耳提面命 ,独于填词制曲之事,非但略而未详,亦且置之不道。揣摩其故,殆 有三焉:一则为此理甚难,非可言传,止堪意会;想入云霄之际,作者神魂飞越,如在梦中,不至终篇,不能返魂收魄;谈真则易,说梦为难,非不欲传,不能传也。若是,则诚异诚难,诚为不可道矣。吾谓此等至理,皆言最上一乘 ,非填词之学节节皆如是也,岂可为精者难言,而粗者亦置弗道乎?一则为填词之理变幻不常,言当如是,又有不当如是者。如填生旦 之词,贵于庄雅;制净丑 之曲,务带诙谐,此理之常也。乃忽遇风流放佚之生旦,反觉庄雅为非;作迂腐不情之净丑,转以诙谐为忌。诸如此类者,悉难胶柱 。恐以一定之陈言,误泥古拘方 之作者,是以宁为阙疑 ,不生蛇足 。若是则此种变幻之理,不独词曲为然,帖括 诗文皆若是也。岂有执死法为文,而能见赏于人,相传于后者乎?一则为从来名士以诗赋见重者十之九,以词曲相传者犹不及什一,盖千百人一见者也。
凡有能此者,悉皆剖腹藏珠 ,务求自秘,谓此法无人授我,我岂独肯传人。使家家制曲,户户填词,则无论《白雪》盈车,《阳春》 遍世,淘金选玉者未必不使后来居上,而觉糠秕在前 ;且使周郎渐出,顾曲者多 ,攻出瑕疵 ,令前人无可藏拙,是自为后羿而教出无数逢蒙,环执干戈而害我也 ,不如仍仿前人,缄口不提之为是。吾揣摩不传之故,虽三者并列,窃恐此意居多。以我论之:文章者,天下之公器 ,非我之所能私;是非者,千古之定评,岂人之所能倒?不若出我所有,公之于人,收天下后世之名贤悉为同调。胜我者我师之,仍不失为起予之高足 ;类我者我友之,亦不愧为攻玉之他山 。持此为心,遂不觉以生平底里 ,和盘托出,并前人已传之书,亦为取长弃短,别出瑕瑜 ,使人知所从违,而不为诵读所误。知我,罪我,怜我,杀我,悉听世人,不复能顾其后矣。但恐我所言者,自以为是而未必果是;人所趋者,我以为非而未必尽非。但矢 一字之公,可谢千秋之罚。噫!元人可作 ,当必贳 予。
填词首重音律,而予独先结构者,以音律有书可考,其理彰明较著 。自《中原音韵》 一出,则阴阳平仄画有塍区 ,如舟行水中,车推岸上,稍知率由 者,虽欲故犯而不能矣。《啸余》《九宫》二谱 一出,则葫芦有样,粉本 昭然。前人呼制曲为填词,填者布也,犹棋枰 之中画有定格,见一格,布一子,止有黑白之分,从无出入之弊,彼用韵而我叶 之,彼不用韵而我纵横流荡之。至于引商刻羽、戛玉敲金 ,虽曰神而明之 ,匪可言喻,亦由勉强而臻自然,盖遵守成法之化境 也。至于结构二字,则在引商刻羽之先、拈韵抽毫 之始。如造物之赋形,当其精血初凝、胞胎未就,先为制定全形,使点血而具五官百骸之势。倘先无成局,而由顶及踵,逐段滋生,则人之一身,当有无数断续之痕,而血气为之中阻矣。工师之建宅亦然:基址初平,间架未立,先筹何处建厅,何方开户,栋需何木,梁用何材,必俟成局了然,始可挥斤运斧 。倘造成一架而后再筹一架,则便于前者不便于后,势必改而就之,未成先毁,犹之筑舍道旁 ,兼数宅之匠资,不足供一厅一堂之用矣。故作传奇 者,不宜卒急 拈毫,袖手于前,始能疾书于后 。有奇事,方有奇文,未有命题不佳,而能出其锦心 ,扬为绣口者也。尝读时髦 所撰,惜其惨淡经营 ,用心良苦,而不得被管弦、副优孟 者,非审音协律之难,而结构全部规模之未善也。
词采似属可缓,而亦置音律之前者,以有才技之分也。文词稍胜者即号才人,音律极精者终为艺士。师旷 止能审乐,不能作乐;龟年 但能度词 ,不能制词 。使与作乐制词者同堂,吾知必居末席矣。事有极细而亦不可不严者,此类是也。
武人之刀,文士之笔,皆杀人之具也。刀能杀人,人尽知之;笔能杀人,人则未尽知也。然笔能杀人,犹有或知之者;至笔之杀人较刀之杀人,其快其凶更加百倍,则未有能知之而明言以戒世者。予请深言其故。何以知之?知之于刑人之际。杀之与剐,同是一死,而轻重别焉者,以杀止一刀,为时不久,头落而事毕矣;剐必数十百刀,为时必经数刻,死而不死,痛而复痛,求为头落事毕而不可得者,只在久与暂之分耳。然则笔之杀人,其为痛也,岂止数刻而已哉!窃怪《传奇》 一书,昔人以代木铎 ,因愚夫愚妇识字知书者少,劝使为善,诫使勿恶,其道无由 ,故设此种文词,借优人说法 与大众齐听,谓善者如此收场,不善者如此结果,使人知所趋避,是药人寿世 之方,救苦弭灾之具也。后世刻薄之流,以此意倒行逆施,借此文报仇泄怨。心之所喜者,处以生旦之位;意之所怒者,变以净丑之形。且举千百年未闻之丑行,幻设而加于一人之身,使梨园 习而传之,几为定案,虽有孝子慈孙,不能改也。噫!岂千古文章止为杀人而设,一生诵读徒备行凶造孽之需乎?苍颉造字而鬼夜哭 ,造物之心,未必非逆料至此也。凡作传奇者,先要涤去此种肺肠,务存忠厚之心,勿为残毒之事。以之报恩则可,以之报怨则不可;以之劝善惩恶则可,以之欺善作恶则不可。
人谓《琵琶》一书,为讥王四而设,因其不孝于亲,故加以入赘豪门,致亲饿死之事 。何以知之?因“琵琶”二字,有四“王”字冒于其上,则其寓意可知也。噫!此非君子之言,齐东野人之语 也。凡作传世之文者,必先有可以传世之心,而后鬼神效灵,予以生花之笔 ,撰为倒峡之词 ,使人人赞美,百世流芳。传非文字之传,一念之正气使传也。“五经”“四书”《左》《国》《史》《汉》诸书 ,与大地山河同其不朽,试问当年作者有一不肖之人、轻薄之子厕于其间 乎?但观《琵琶》得传至今,则高则诚之为人必有善行可予 ,是以天寿其名,使不与身俱没,岂残忍刻薄之徒哉!即使当日与王四有隙 ,故以不孝加之,然则彼与蔡邕 未必有隙,何以有隙之人,止暗寓其姓,不明叱其名,而以未必有隙之人,反蒙李代桃僵 之实乎?此显而易见之事,从无一人辩之。创为是说者,其不学无术可知矣。
予向梓传奇 ,尝埒 誓词于首,其略云:加生旦以美名,原非市恩 于有托 ;抹净丑以花面,亦属调笑于无心;凡以点缀词场,使不岑寂 而已。但虑七情以内,无境不生,六合 之中,何所不有,幻设一事,即有一事之偶同;乔命一名 ,即有一名之巧合;焉知不以无基之楼阁,认为有样之葫芦?是用沥血鸣神,剖心告世 ,倘有一毫所指,甘为三世之喑 ,即漏显诛,难逋阴罚 。此种血忱 ,业已沁入梨枣,印政寰中久矣 。而好事之家,犹有不尽相谅者,每观一剧,必问所指何人。噫!如其尽有所指,则誓词之设,已经二十余年,上帝有赫,实式临之 ,胡不降之以罚?兹以身后之事,且置勿论,论其现在者:年将六十,即旦夕就木 ,不为夭矣;向忧伯道之忧 ,今且五其男,二其女,孕而未诞、诞而待孕者,尚不一其人,虽尽属景升豚犬 ,然得此以慰桑榆 ,不忧穷民 之无告矣;年虽迈而筋力未衰,涉水登山,少年场 往往追予弗及;貌虽癯而精血未耗,寻花觅柳,儿女事犹然自觉情长。所患在贫,贫也,非病也;所少在贵,贵岂人人可幸致乎?是造物之悯予,亦云至矣。非悯其才,非悯其德,悯其方寸之无他 也。生平所著之书,虽无裨于人心世道,若止论等身,几与曹交食粟之躯等其高下 。使其间稍伏机心,略藏匕首,造物且诛之夺之不暇,肯容自作孽者老而不死,犹得佯狂 自肆于笔墨之林哉?吾于发端之始,即以讽刺戒人,且若嚣嚣自鸣得意者,非敢故作夜郎 ,窃恐词人不究立言初意,谬信“琵琶王四”之说,因谬成真。谁无恩怨?谁乏牢骚?悉以填词泄愤,是此一书者,非阐明词学之书,乃教人行险播恶之书也。上帝讨无礼,予其首诛乎?现身说法,盖为此耳。
古人作文一篇,定有一篇之主脑 。主脑非他,即作者立言之本意也。传奇亦然。一本戏中有无数人名,究竟俱属陪宾,原其初心,止为一人而设。即此一人之身,自始至终,离合悲欢,中具无限情由,无穷关目,究竟俱属衍文 ,原其初心,又止为一事而设。此一人一事,即作传奇之主脑也。然必此一人一事果然奇特,实在可传而后传之,则不愧传奇之目,而其人其事与作者姓名皆千古矣。如一部《琵琶》止为蔡伯喈一人,而蔡伯喈一人又止为“重婚牛府” 一事,其余枝节皆从此一事而生。二亲之遭凶、五娘之尽孝、拐儿之骗财匿书、张大公之疏财仗义皆由于此。是“重婚牛府”四字,即作《琵琶记》之主脑也;一部《西厢》止为张君瑞一人,而张君瑞一人又止为“白马解围” 一事,其余枝节皆从此一事而生,夫人之许婚、张生之望配、红娘之勇于作合、莺莺之敢于失身,与郑恒之力争原配而不得皆由于此,是“白马解围”四字,即作《西厢记》之主脑也。余剧皆然,不能悉指。后人作传奇,但知为一人而作,不知为一事而作,尽此一人所行之事,逐节铺陈,有如散金碎玉,以作零出 则可,谓之全本,则为断线之珠、无梁之屋。作者茫然无绪,观者寂然无声,又怪乎有识梨园,望之而却走也。此语未经提破,故犯者孔多,而今而后,吾知鲜矣。
“人惟求旧,物惟求新。” 新也者,天下事物之美称也。而文章一道,较之他物,尤加倍焉。戛戛乎陈言务去 ,求新之谓也。至于填词一道,较之诗赋古文,又加倍焉。非特前人所作,于今为旧,即出我一人之手,今之视昨亦有间焉。昨已见而今未见也,知未见之为新,即知已见之为旧矣。古人呼剧本为“传奇”者,因其事甚奇特,未经人见而传之,是以得名,可见非奇不传。新即奇之别名也,若此等情节业已见之戏场,则千人共见,万人共见,绝无奇矣,焉用传之?是以填词之家,务解“传奇”二字。欲为此剧,先问古今院本 中曾有此等情节与否,如其未有,则急急传之,否则枉费辛勤,徒作效颦之妇 。东施之貌未必丑于西施,止为效颦于人,遂蒙千古之诮,使当日逆料至此,即劝之捧心,知不屑矣。吾谓填词之难,莫难于洗涤窠臼,而填词之陋,亦莫陋于盗袭窠臼。吾观近日之新剧,非新剧也,皆老僧碎补之衲衣 ,医士合成之汤药。取众剧之所有,彼割一段,此割一段,合而成之,即是一种“传奇”。但有耳所未闻之姓名,从无目不经见之事实。语云“千金之裘,非一狐之腋” ,以此赞时人新剧,可谓定评。但不知前人所作,又从何处集来?岂《西厢》以前,别有跳墙之张珙;《琵琶》以上,另有剪发之赵五娘 乎?若是,则何以原本不传,而传其抄本也?窠臼不脱,难语填词,凡我同心,急宜参酌。
编戏有如缝衣,其初则以完全者剪碎,其后又以剪碎者凑成。剪碎易,凑成难。凑成之工,全在针线紧密,一节偶疏,全篇之破绽出矣。每编一折,必须前顾数折,后顾数折,顾前者欲其照映,顾后者便于埋伏。照映埋伏,不止照映一人、埋伏一事,凡是此剧中有名之人、关涉之事,与前此后此所说之话,节节俱要想到,宁使想到而不用,勿使有用而忽之。吾观今日之传奇,事事皆逊元人,独于埋伏照映处胜彼一筹,非今人之太工,以元人所长全不在此也。若以针线论,元曲之最疏者莫过于《琵琶》,无论大关节目背谬甚多,如:子中状元三载,而家人不知;身赘相府,享尽荣华,不能自遣一仆,而附家报于路人;赵五娘千里寻夫,只身无伴,未审果能全节与否,其谁证之?诸如此类,皆背理妨伦 之甚者。再取小节论之,如:五娘之剪发乃作者自为之,当日必无其事,以有疏财仗义之张大公在,受人之托,必能终人之事,未有坐视不顾,而致其剪发者也。然不剪发不足以见五娘之孝,以我作《琵琶》,《剪发》一折亦必不能少,但须回护张大公,使之自留地步。吾读《剪发》之曲,并无一字照管大公,且若有心讥刺者。据五娘云,“前日婆婆没了,亏大公周济。如今公公又死,无钱资送,不好再去求他,只得剪发”云云。若是,则剪发一事乃自愿为之,非时势迫之使然也,奈何曲中云:“非奴苦要孝名传,只为上山擒虎易,开口告人难。”此二语虽属恒言,人人可道,独不宜出五娘之口。彼自不肯告人,何以言其难也?观此二语,不似怼怨大公之词乎?然此犹属背后私言,或可免于照顾。迨其哭倒在地,大公见之,许送钱米相资,以备衣衾棺椁,则感之颂之,当有不啻口出者 矣,奈何曲中又云:“只恐奴身死也,兀自没人埋,谁还你恩债?”试问公死而埋者何人?姑死而埋者何人?对埋殓公姑之人而自言暴露,将置大公于何地乎?且大公之相资,尚义也,非图利也,“谁还恩债”一语,不几抹倒大公,将一片热肠付之冷水乎?此等词曲,幸而出自元人,若出我辈,则群口讪之,不识置身何地矣!予非敢于仇古,既为词曲立言,必使人知取法,若扭于世俗之见,谓事事当法元人,吾恐未得其瑜,先有其瑕。人或非之,即举元人借口,乌知圣人千虑,必有一失 ,圣人之事犹有不可尽法者,况其他乎?《琵琶》之可法者原多,请举所长以盖短:如《中秋赏月》一折,同一月也,出于牛氏之口者,言言欢悦;出于伯喈之口者,字字凄凉。一座两情,两情一事,此其针线之最密者。瑕不掩瑜,何妨并举其略。然传奇一事也,其中义理分为三项:曲也,白也,穿插联络之关目 也。元人所长止居其一,曲是也,白与关目皆其所短。吾于元人,但守其词中绳墨 而已矣。
头绪繁多,传奇之大病也。《荆》《刘》《拜》《杀》 [2] 之得传于后,止为一线到底,并无旁见侧出之情。三尺童子观演此剧,皆能了了于心,便便于口,以其始终无二事,贯串只一人也。后来作者不讲根源,单筹枝节,谓多一人可增一人之事。事多则关目亦多,令观场者如入山阴道中,人人应接不暇 。殊不知戏场脚色止此数人,便换千百个姓名,也只此数人装扮,止在上场之勤不勤,不在姓名之换不换。与其忽张忽李,令人莫识从来,何如只扮数人,使之频上频下,易其事不易其人,使观者各畅怀来 ,如逢故物之为愈乎?作传奇者,能以“头绪忌繁”四字刻刻关心,则思路不分,文情专一。其为词也,如孤桐劲竹,直上无枝,虽难保其必传,然已有《荆》《刘》《拜》《杀》之势矣。
昔人云:“画鬼魅易,画狗马难。” 以鬼魅无形,画之不似,难于稽考;狗马为人所习见,一笔稍乖,是人得以指摘。可见事涉荒唐,即文人藏拙之具也,而近日传奇独工于为此。噫!活人见鬼,其兆不祥,矧 有吉事之家,动出魑魅魍魉 为寿乎?移风易俗,当自此始。吾谓剧本非他,即三代以后之《韶》《濩》 也。殷俗尚鬼,犹不闻以怪诞不经之事被诸声乐,奏于庙堂,矧辟谬崇真之盛世乎?王道本乎人情,凡作传奇,只当求于耳目之前,不当索诸闻见之外,无论词曲,古今文字皆然。凡说人情物理者,千古相传;凡涉荒唐怪异者,当日即朽。“五经”“四书”《左》《国》《史》《汉》,以及唐宋诸大家,何一不说人情?何一不关物理?及今家传户颂,有怪其平易而废之者乎?《齐谐》 ,志怪之书也,当日仅存其名,后世未见其实。此非平易可久、怪诞不传之明验欤?人谓家常日用之事,已被前人做尽,穷微极隐,纤芥无遗,非好奇也,求为平而不可得也。予曰不然。世间奇事无多,常事为多,物理易尽,人情难尽,有一日之君臣父子,即有一日之忠孝节义。性之所发,愈出愈奇,尽有前人未作之事,留之以待后人,后人猛发之心,较之胜于先辈者。即就妇人女子言之,女德莫过于贞,妇愆 无甚于妒。古来贞女守节之事,自剪发、断臂、刺面、毁身以至刎颈而止矣,近日矢贞 之妇,竟有刲肠剖腹,自涂肝脑于贵人之庭以鸣不屈者;又有不持利器,谈笑而终其身,若老衲高僧之坐化 者。岂非五伦 以内,自有变化不穷之事乎?古来妒妇制夫之条,自罚跪、戒眠、捧灯、戴水以至扑臀而止矣;近日妒悍之流,竟有锁门绝食,迁怒于人,使族党避祸难前,坐视其死而莫之救者;又有鞭扑不加,囹圄不设,宽仁大度,若有刑措 之风,而其夫慑于不怒之威,自遣其妾而归化者。岂非闺阃以内 ,便有日异月新之事乎?此类繁多,不能枚举。此言前人未见之事,后人见之,可备填词制曲之用者也。即前人已见之事,尽有摹写未尽之情、描画不全之态,若能设身处地,伐隐攻微,彼泉下之人自能效灵于我,授以生花之笔,假以蕴绣之肠,制为杂剧,使人但赏极新极艳之词,而竟忘其为极腐极陈之事者。此为最上一乘,予有志焉,而未之逮也。
传奇所用之事,或古或今,有虚有实,随人拈取。古者,书籍所载,古人现成之事也;今者,耳目传闻,当时仅见之事也;实者,就事敷陈,不假造作,有根有据之谓也;虚者,空中楼阁,随意构成,无影无形之谓也。人谓古事多实,近事多虚。予曰不然。传奇无实,大半皆寓言耳。欲劝人为孝,则举一孝子出名,但有一行可纪,则不必尽有其事,凡属孝亲所应有者,悉取而加之,亦犹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一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 。其余表忠表节,与种种劝人为善之剧,率同于此。若谓古事皆实,则《西厢》《琵琶》推为曲中之祖,莺莺果嫁君瑞乎?蔡邕之饿殍其亲、五娘之干蛊其夫 ,见于何书?果有实据乎?孟子云:“尽信书,不如无书。” 盖指《武成》而言也。经史且然,矧杂剧乎?凡阅传奇而必考其事从何来、人居何地者,皆说梦之痴人 ,可以不答者也。然作者秉笔,又不宜尽作是观。若纪目前之事,无所考究,则非特事迹可以幻生,并其人之姓名亦可以凭空捏造,是谓虚则虚到底也。若用往事为题,以一古人出名,则满场脚色皆用古人,捏一姓名不得;其人所行之事,又必本于载籍,班班可考,创一事实不得。非用古人姓字为难,使与满场脚色同时共事之为难也;非查古人事实为难,使与本等情由 贯串合一之为难也。予既谓传奇无实,大半寓言,何以又云姓名事实必须有本?要知古人填古事易,今人填古事难。古人填古事,犹之今人填今事,非其不虑人考,无可考也;传至于今,则其人其事,观者烂熟于胸中,欺之不得,罔之不能,所以必求可据,是谓实则实到底也。若用一二古人作主,因无陪客,幻设姓名以代之,则虚不似虚,实不成实,词家之丑态也,切忌犯之!
曲与诗余 ,同是一种文字。古今刻本中,诗余能佳而曲不能尽佳者,诗余可选而曲不可选也。诗余最短,每篇不过数十字,作者虽多,入选者不多,弃短取长,是以但见其美;曲文最长,每折必须数曲,每部必须数十折,非八斗长才,不能始终如一。微疵偶见者有之,瑕瑜并陈者有之,尚有踊跃于前,懈弛于后 ,不得已而为狗尾貂续 者亦有之。演者观者既存此曲,只得取其所长,恕其所短,首尾并录,无一部而删去数折,止存数折,一出而抹去数曲,止存数曲之理。此戏曲不能尽佳,有为数折可取而挈带全篇,一曲可取而挈带全折,使瓦缶与金石齐鸣 者,职是故也。予谓既工此道,当如画士之传真、闺女之刺绣,一笔稍差,便虑神情不似;一针偶缺,即防花鸟变形。使全部传奇之曲,得似诗余选本如《花间》 《草堂》 诸集,首首有可珍之句,句句有可宝之字,则不愧填词之名,无论必传,即传之千万年,亦非徼幸 而得者矣。吾于古曲之中,取其全本不懈、多瑜鲜瑕者,惟《西厢》能之。《琵琶》则如汉高用兵,胜败不一,其得一胜而王者,命也,非战之力也 ;《荆》《刘》《拜》《杀》之传,则全赖音律;文章一道,置之不论可矣。
曲文之词采,与诗文之词采非但不同,且要判然相反。何也?诗文之词采,贵典雅而贱粗俗,宜蕴藉而忌分明;词曲不然,话则本之街谈巷议,事则取其直说明言,凡读传奇而有令人费解,或初阅不见其佳,深思而后得其意之所在者,便非绝妙好词,不问而知为今曲,非元曲也。元人非不读书,而所制之曲绝无一毫书本气,以其有书而不用,非当用而无书也,后人之曲则满纸皆书矣。元人非不深心,而所填之词皆觉过于浅近,以其深而出之以浅,非借浅以文其不深也,后人之词则心口皆深矣。无论其他,即汤若士《还魂》一剧,世以配飨元人,宜也;问其精华所在,则以《惊梦》《寻梦》二折对。余谓二折虽佳,犹是今曲,非元曲也。《惊梦》首句云:“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以游丝一缕,逗起情丝。发端一语,即费如许深心,可谓惨淡经营矣。然听歌《牡丹亭》者,百人之中有一二人解出此意否?若谓制曲初心并不在此,不过因所见以起兴 ,则瞥见游丝,不妨直说,何须曲而又曲,由晴丝而说及春,由春与晴丝而悟其如线也?若云作此原有深心,则恐索解人不易得矣。索解人既不易得,又何必奏之歌筵,俾雅人俗子同闻而共见乎!其余“停半晌,整花钿 ,没揣菱花 ,偷人半面”及“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遍青山,啼红了杜鹃”等语,字字俱费经营,字字皆欠明爽。此等妙语,止可作文字观,不得作传奇观。至如末幅“似虫儿般蠢动,把风情搧”,与“恨不得肉儿般团成片也,逗的个日下胭脂雨上鲜”,《寻梦》曲云“明放着白日青天,猛教人抓不到梦魂前”“是这答儿压黄金钏 匾 ”,此等曲,则去元人不远矣。而予最赏心者,不专在《惊梦》《寻梦》二折,谓其心花笔蕊,散见于前后各折之中。《诊祟》曲云:“看你春归何处归,春睡何曾睡,气丝儿怎度的长天日!”“梦去知他实实谁,病来只送得个虚虚的你。做行云,先渴倒在巫阳会。 ”“又不是困人天气,中酒 心期 ,魆魆的 常如醉。”“承尊觑 ,何时何日来看这女颜回 ?”《忆女》曲云:“地老天昏,没处把老娘安顿。”“你怎撇得下万里无儿白发亲。”“赏春香还是你旧罗裙。”《玩真》曲云:“如愁欲语,只少口气儿呵!”“叫的你喷嚏似天花唾。动凌波 ,盈盈欲下,不见影儿那 。”此等曲则纯乎元人,置之《百种》前后,几不能辨。以其意深词浅,全无一毫书本气也。
若论填词家宜用之书,则无论经传子史以及诗赋古文,无一不当熟读,即道家佛氏、九流百工 之书,下至孩童所习《千字文》《百家姓》 ,无一不在所用之中。至于形之笔端,落于纸上,则宜洗濯殆尽。亦偶有用着成语之处、点出旧事之时,妙在信手拈来,无心巧合,竟似古人寻我,并非我觅古人。此等造诣,非可言传,只宜多购元曲,寝食其中,自能为其所化。而元曲之最佳者,不单在《西厢》《琵琶》二剧,而在《元人百种》之中。《百种》亦不能尽佳,十有一二可列高、王 之上,其不致家弦户诵,出与二剧争雄者,以其是杂剧而非全本 ,多北曲而少南音,又止可被诸管弦,不便奏之场上。今时所重,皆在彼而不在此 ,即欲不为纨扇之捐 ,其可得乎?
“机趣”二字,填词家必不可少。机者,传奇之精神;趣者,传奇之风致。少此二物,则如泥人土马,有生形而无生气。因作者逐句凑成,遂使观场者逐段记忆,稍不留心,则看到第二曲,不记头一曲是何等情形;看到第二折,不知第三折要作何勾当。是心口徒劳,耳目俱涩,何必以此自苦,而复苦百千万亿之人哉?故填词之中,勿使有断续痕,勿使有道学气。所谓无断续痕者,非止一出接一出,一人顶一人,务使承上接下,血脉相连,即于情事截然绝不相关之处,亦有连环细笋 伏于其中,看到后来方知其妙,如藕于未切之时,先长暗丝以待,丝于络成之后,才知作茧之精,此言机之不可少也。所谓无道学气者,非但风流跌宕之曲、花前月下之情,当以板腐 为戒,即谈忠孝节义与说悲苦哀怨之情,亦当抑圣为狂,寓哭于笑,如王阳明 之讲道学,则得词中三昧 矣。阳明登坛讲学,反复辨说“良知”二字,一愚人讯之曰:“请问‘良知’这件东西,还是白的,还是黑的?”阳明曰:“也不白,也不黑。只是一点带赤的,便是良知了。”照此法填词,则离合悲欢、嘻笑怒骂,无一语一字不带机趣而行矣。
予又谓填词种子,要在性中带来,性中无此,做杀不佳。人问:性之有无,何从辨识?予曰:不难,观其说话行文,即知之矣。说话不迂腐,十句之中定有一二句超脱;行文不板实,一篇之内但有一二段空灵,此即可以填词之人也。不则另寻别计,不当以有用精神,费之无益之地。噫!“性中带来”一语,事事皆然,不独填词一节。凡作诗文书画、饮酒斗棋与百工技艺之事,无一不具夙根 ,无一不本天授,强而后能者,毕竟是半路出家,止可冒斋饭吃,不能成佛作祖也。
词贵显浅之说,前已道之详矣。然一味显浅而不知分别,则将日流粗俗,求为文人之笔而不可得矣。元曲多犯此病,乃矫艰深隐晦之弊而过焉者也。极粗极俗之语,未尝不入填词,但宜从脚色起见。如在花面 口中,则惟恐不粗不俗,一涉生旦之曲,便宜斟酌其词。无论生为衣冠仕宦,旦为小姐夫人,出言吐词当有隽雅舂容 之度;即使生为仆从,旦作梅香 ,亦须择言而发,不与净丑同声。以生旦有生旦之体,净丑有净丑之腔故也。元人不察,多混用之。观《幽闺记》 之陀满兴福 ,乃小生脚色,初屈后伸 之人也。其《避兵》曲云:“遥观巡捕卒,都是棒和枪。”此花面口吻,非小生曲也。均是常谈俗语,有当用于此者,有当用于彼者。又有极粗极俗之语,止更一二字,或增减一二字,便成绝新绝雅之文者。神而明之,只在一熟。当存其说,以俟其人。
填词义理无穷,说何人肖何人,议某事切某事,文章头绪之最繁者,莫填词若矣。予谓总其大纲,则不出“情景”二字。景书所睹,情发欲言,情自中生,景由外得,二者难易之分,判如霄壤。以情乃一人之情,说张三要像张三,难通融于李四;景乃众人之景,写春夏尽是春夏,止分别于秋冬。善填词者当为所难,勿趋其易。批点传奇者,每遇游山玩水、赏月观花等曲,见其止书所见,不及中情者,有十分佳处只好算得五分,以风云月露之词工者尽多,不从此剧始也。善咏物者,妙在即景生情。如前所云《琵琶·赏月》四曲,同一月也,牛氏有牛氏之月,伯喈有伯喈之月。所言者月,所寓者心。牛氏所说之月,可移一句于伯喈?伯喈所说之月,可挪一字于牛氏乎?夫妻二人之语犹不可挪移混用,况他人乎?人谓此等妙曲,工者有几,强人以所不能,是塞填词之路也。予曰不然。作文之事贵于专一。专则生巧,散乃入愚;专则易于奏工,散者难于责效。百工居肆,欲其专也 ;众楚群咻,喻其散也 。舍情言景,不过图其省力,殊不知眼前景物繁多,当从何处说起?咏花既愁遗鸟,赋月又想兼风。若使逐件铺张,则虑事多曲少;欲以数言包括,又防事短情长。展转推敲,已费心思几许,何如只就本人生发,自有欲为之事,自有待说之情,念不旁分,妙理自出。如发科发甲之人,窗下作文,每日止能一篇二篇,场中遂至七篇。窗下之一篇二篇未必尽好,而场中之七篇,反能尽发所长而夺千人之帜者,以其念不旁分,舍本题之外并无别题可做,只得走此一条路也。吾欲填词家舍景言情,非责人以难,正欲其舍难就易耳。
填塞之病有三:多引古事、迭用人名、直书成句。其所以致病之由亦有三:借典核 以明博雅、假脂粉以见风姿、取现成以免思索。而总此三病与致病之由之故,则在一语。一语维何?曰:从未经人道破。一经道破,则俗语云“说破不值半文钱”,再犯此病者鲜矣。古来填词之家,未尝不引古事,未尝不用人名,未尝不书现成之句,而所引所用与所书者,则有别焉:其事不取幽深,其人不搜隐僻,其句则采街谈巷议,即有时偶涉诗书,亦系耳根听熟之语、舌端调惯之文,虽出诗书,实与街谈巷议无别者。总而言之,传奇不比文章,文章做与读书人看,故不怪其深,戏文做与读书人与不读书人同看,又与不读书之妇人小儿同看,故贵浅不贵深。使文章之设,亦为与读书人、不读书人及妇人小儿同看,则古来圣贤所作之经传,亦只浅而不深,如今世之为小说矣。人曰:文人之作传奇与著书无别,假此以见其才也,浅则才于何见?予曰:能于浅处见才,方是文章高手。施耐庵之《水浒》、王实甫之《西厢》,世人尽作戏文小说看,金圣叹 特标其名曰“五才子书”“六才子书”者,其意何居?盖愤天下之小视其道,不知为古今来绝大文章,故作此等惊人语以标其目。噫!知言哉!
作文之最乐者莫如填词,其最苦者亦莫如填词。填词之乐,详后《宾白》之第二幅,上天入地,作佛成仙,无一不随意到,较之南面百城 ,洵 有过焉者矣。至说其苦,亦有千态万状,拟之悲伤疾痛、桎梏幽囚诸逆境,殆有甚焉者。请详言之。他种文字,随人长短,听我张弛,总无限定之资格 。今置散体弗论,而论其分股、限字与调声叶律者:分股则帖括时文 是已,先破后承,始开终结,内分八股,股股相对,绳墨不为不严矣;然其股法、句法,长短由人,未尝限之以数,虽严而不谓之严也。限字则四六排偶之文 是已。语有一定之字,字有一定之声,对必同心,意难合掌 ,矩度不为不肃矣;然止限以数,未定以位,止限以声,未拘以格,上四下六可,上六下四亦未尝不可,仄平平仄可,平仄仄平亦未尝不可,虽肃而实未尝肃也。调声叶律又兼分股限字之文,则诗中之近体 是已。起句五言则句句五言,起句七言则句句七言;起句用某韵,则以下俱用某韵;起句第二字用平声,则下句第二字定用仄声,第三第四又复颠倒用之,前人立法亦云苛且密矣。然起句五言句句五言,起句七言句句七言,便有成法可守,想入五言一路,则七言之句不来矣;起句用某韵,以下俱用某韵,起句第二字用平声,下句第二字定用仄声,则拈得平声之韵,上去入三声之韵皆可置之不问矣;守定平仄、仄平二语,再无变更,自一首以至千百首皆出一辙,保无朝更夕改之令,阻人适从矣,是其苛犹未甚,密犹未至也。至于填词一道,则句之长短、字之多寡、声之平上去入、韵之清浊阴阳 ,皆有一定不移之格,长者短一线不能,少者增一字不得,又复忽长忽短,时少时多,令人把握不定。当平者平,用一仄字不得;当阴者阴,换一阳字不能。调得平仄成文,又虑阴阳反复;分得阴阳清楚,又与声韵乖张。令人搅断肺肠,烦苦欲绝。此等苛法,尽勾磨人。作者处此,但能布置得宜、安顿极妥,便是千幸万幸之事,尚能计其词品之低昂 、文情之工拙乎?予襁褓识字,总角成篇 ,于诗书六艺 之文,虽未精穷其义,然皆浅涉一过。总诸体百家而论之,觉文字之难,未有过于填词者,予童而习之,于今老矣,尚未窥见一斑。只以管窥蛙见 之识,谬语同心;虚赤帜 于词坛,以待将来。作者能于此种艰难文字显出奇能,字字在声音律法之中,言言无资格拘挛之苦,如莲花生在火上 ,仙叟弈于橘中 ,始为盘根错节之才、八面玲珑之笔,寿名千古,衾影何惭 !而千古上下之题品 文艺者,看到传奇一种,当易心换眼,别置典刑。要知此种文字作之可怜,出之不易,其楮 墨笔砚非同己物,有如假自他人,耳目心思效用不能,到处为人掣肘,非若诗赋古文容其得意疾书,不受神牵鬼制者。七分佳处便可许作十分,若到十分,即可敌他种文字之二十分矣。予非左袒 词家,实欲主持公道,如其不信,但请作者同拈一题,先作文一篇或诗一首,再作填词一曲,试其孰难孰易,谁拙推工,即知予言之不谬矣。然难易自知,工拙必须人辨。
词曲中音律之坏,坏于《南西厢》 。凡有作者,当以之为戒,不当取之为法。非止音律,文艺亦然,请详言之。填词除杂剧不论,止论全本,其文字之佳、音律之妙,未有过于《北西厢》者。自南本一出,遂变极佳者为极不佳,极妙者为极不妙。推其初意,亦有可原,不过因北本为词曲之豪,人人赞羡,但可被之管弦,不便奏诸场上,但宜于弋阳、四平 等俗优,不便强施于昆调,以系北曲而非南曲也。兹请先言其故。北曲一折止隶一人,虽有数人在场,其曲止出一口,从无互歌迭咏之事。弋阳、四平等腔,字多音少,一泄而尽,又有一人启口,数人接腔者,名为一人,实出众口,故演《北西厢》甚易。昆调悠长,一字可抵数字,每唱一曲,又必一人始之,一人终之,无可助一臂者,以长江大河之全曲而专责一人,即有铜喉铁齿,其能胜此重任乎?此北本虽佳,吴音 不能奏也。作《南西厢》者,意在补此缺陷,遂割裂其词,增添其白,易北为南,撰成此剧,亦可谓善用古人、喜传佳事者矣。然自予论之,此人之于作者,可谓功之首而罪之魁矣。所谓功之首者,非得此人,则俗优竞演,雅调无闻,作者苦心,虽传实没;所谓罪之魁者,千金狐腋,剪作鸿毛;一片精金,点成顽铁。若是者何?以其有用古之心而无其具 也。今之观演此剧者,但知关目动人、词曲悦耳,亦曾细尝其味、深绎其词乎?使读书作古之人取《西厢》南本一阅,句栉字比,未有不废卷掩鼻而怪秽气熏人者也。若曰:词曲情文不浃 ,以其就北本增删,割彼凑此,自难贴合,虽有才力无所施也。然则宾白之文皆由己作,并未依傍原本,何以有才不用,有力不施,而为俗口鄙恶之谈,以秽听者之耳乎?且曲文之中,尽有不就原本增删,或自填一折以补原本之缺略,自撰一曲以作诸曲之过文者,此则束缚无人,操纵由我,何以有才不用,有力不施,亦作勉强支吾之句,以混观者之目乎?使王实甫复生,看演此剧,非狂叫怒骂,索改本而付之祝融 ,即痛哭流涕,对原本而悲其不幸矣。嘻!续《西厢》者 之才,去作《西厢》者止争一间 ,观者群加非议,谓《惊梦》以后诸曲,有如狗尾续貂。以彼之才,较之作《南西厢》者,岂特奴婢之于郎主 ,直帝王之视乞丐!乃今之观者,彼施责备,而此独包容,已不可解;且令家尸户祝 ,居然配飨《琵琶》,非特实甫呼冤,且使则诚号屈矣!予生平最恶弋阳、四平等剧,见则趋而避之,但闻其搬演《西厢》,则乐观恐后。何也?以其腔调虽恶而曲文未改,仍是完全不破之《西厢》,非改头换面、折手跛足之《西厢》也。南本则聋瞽、喑哑、驼背、折腰诸恶状,无一不备于身矣。此但责其文词,未究音律。从来词曲之旨,首严宫调 ,次及声音 ,次及字格 。九宫 十三调 ,南曲之门户也,小出可以不拘,其成套大曲则分门别户,各有依归,非但彼此不可通融,次第亦难紊乱。此剧只因改北成南,遂变尽词场格局:或因前曲与前曲字句相同,后曲与后曲体段不合,遂向别宫别调随取一曲以联络之,此宫调之不能尽合也;或彼曲与此曲牌名巧凑,其中但有一二句字数不符,如其可增可减即增减就之,否则任其多寡,以解补凑不来之厄,此字格之不能尽符也;至于平仄阴阳与逐句所叶之韵,较此二者其难十倍,诛之将不胜诛,此声音之不能尽叶也。词家所重在此三者,而三者之弊未尝缺一,能使天下相传,久而不废,岂非咄咄怪事乎?更可异者,近日词人因其熟于梨园之口,习于观者之目,谓此曲第一当行 ,可以取法,用作曲谱;所填之词,凡有不合成律者,他人执而讯之,则曰:“我用《南西厢》某折作对子 ,如何得错!”噫!玷《西厢》名目者此人,坏词场矩度者此人,误天下后世之苍生者,亦此人也。此等情弊,予不急为拈出,则《南西厢》之流毒,当至何年何代而已乎!
向在都门,魏贞庵 相国取崔郑合葬墓志铭 示予,命予作《北西厢》翻本,以正从前之谬。予谢不敏,谓天下已传之书,无论是非可否,悉宜听之,不当奋其死力与较短长。较之而非,举世起而非我;即较之而是,举世亦起而非我。何也?贵远贱近,慕古薄今,天下之通情也。谁肯以千古不朽之名人,抑之使出时流下?彼文足以传世,业有明征;我力足以降人,尚无实据。以无据敌有征,其败可立见也。时龚芝麓 先生亦在座,与贞庵相国均以予言为然。向有一人欲改《北西厢》,又有一人欲续《水浒传》,同商于予。予曰:“《西厢》非不可改,《水浒》非不可续,然无奈二书已传,万口交赞,其高踞词坛之座位,业如泰山之稳、磐石之固,欲遽叱之使起而让席于予,此万不可得之数也。无论所改之《西厢》、所续之《水浒》,未必可继后尘,即使高出前人数倍,吾知举世之人不约而同,皆以‘续貂’‘蛇足’四字为新作之定评矣。”二人唯唯而去。此予由衷之言,向以诫人,而今不以之绳己,动数前人之过者,其意何居?曰:存其是也。
放郑声 音非仇郑声,存雅乐也;辟异端者非仇异端,存正道也;予之力斥《南西厢》,非仇《南西厢》,欲存《北西厢》之本来面目也。若谓前人尽不可议,前书尽不可毁,则杨朱、墨翟 亦是前人,郑声未必无底本,有之亦是前书,何以古圣贤放之辟之,不遗余力哉?予又谓《北西厢》不可改,《南西厢》则不可不翻。何也?世人喜观此剧,非故嗜痂 ,因此剧之外别无善本,欲睹崔张旧事,舍此无由。地乏朱砂,赤土为佳,《南西厢》之得以浪传,职是故也。使得一人焉,起而痛反其失,别出新裁,创为南本,师实甫之意而不必更袭其词,祖汉卿之心而不独仅续其后,若与《北西厢》角胜争雄,则可谓难之又难,若止与《南西厢》赌长较短,则犹恐屑而不屑。予虽乏才,请当斯任,救饥有暇 ,当即拈毫。
《南西厢》翻本既不可无,予又因此及彼,而有志于《北琵琶》一剧。蔡中郎夫妇之传,既以《琵琶》得名,则“琵琶”二字乃一篇之主,而当年作者何以仅标其名,不见拈弄其实?使赵五娘描容之后,果然身背琵琶,往别张大公,弹出北曲哀声一大套,使观者听者涕泗横流,岂非《琵琶记》中一大畅事?而当年见不及此者,岂元人各有所长,工南词者不善制北曲耶?使王实甫作《琵琶》,吾知与千载后之李笠翁必有同心矣。予虽乏才,亦不敢不当斯任。向填一折付优人,补则诚原本之不逮,兹已附入四卷之末,尚思扩为全本,以备词人采择,如其可用,谱为弦索 新声 。若是,则《南西厢》《北琵琶》二书可以并行,虽不敢望追踪前哲,并辔时贤,但能保与自手所填诸曲(如已经行世之前后八种及已填未刻之内外八种)合而较之,必有浅深疏密之分矣。然著此二书,必须杜门累月,窃恐饥来驱人,势不由我。安得雨珠雨粟之天,为数十口家人筹生计乎?伤哉,贫也!
一出用一韵到底,半字不容出入,此为定格。旧曲韵杂,出入无常者,因其法制未备,原无成格可守,不足怪也。既有《中原音韵》一书,则犹畛域 画定,寸步不容越矣。常见文人制曲,一折之中定有一二出韵之字,非曰明知故犯,以偶得好句不在韵中,而又不肯割爱,故勉强入之,以快一时之目者也。杭有才人沈孚中 者,所制《绾春园》《息宰河》二剧 ,不施浮采,纯用白描,大是元人后劲 。予初阅时,不忍释卷,及考其声韵,则一无定轨,不惟偶犯数字,竟以寒山、桓欢二韵合为一处用之,又有以支思、齐微、鱼模三韵并用者,甚至以真文、庚青、侵寻三韵,不论开口闭口 ,同作一韵用者,长于用才而短于择术,致使佳调不传,殊可痛惜!夫作诗填词同一理也,未有沈休文 诗韵以前,大同小异之韵或可叶入诗中;既有此书,即《三百篇》之风人 复作,亦当俯就范围。李白诗仙、杜甫诗圣,其才岂出沈约下,未闻以才思纵横而跃出韵外,况其他乎?设有一诗于此,言言中的,字字惊人,而以一东二冬并叶,或三江七阳互施,吾知司选政者 必加摈黜 ,岂有以才高句美而破格收之者乎?词家绳墨,只在《谱》《韵》二书,合谱合韵,方可言才,不则八斗难克升合,五车不敌片纸,虽多虽富,亦奚以为?
曲谱者,填词之粉本,犹妇人刺绣之花样也,描一朵,刺一朵,画一叶,绣一叶,拙者不可稍减,巧者亦不能略增。然花样无定式,尽可日异月新,曲谱则愈旧愈佳,稍稍趋新,则以毫厘之差而成千里之谬 。情事新奇百出,文章变化无穷,总不出谱内刊成之定格。是束缚文人而使有才不得自展者,曲谱是也;私厚词人而使有才得以独展者,亦曲谱是也。使曲无定谱,亦可日异月新,则凡属淹通 文艺者皆可填词,何元人、我辈之足重哉?“依样画葫芦” 一语,竟似为填词而发。妙在依样之中,别出好歹,稍有一线之出入,则葫芦体样不圆,非近于方,则类乎匾矣。葫芦岂易画者哉!明朝三百年,善画葫芦者止有汤临川 一人,而犹有病其声韵偶乖,字句多寡之不合者 。甚矣,画葫芦之难,而一定之成样不可擅改也!
曲谱无新,曲牌名有新。盖词人好奇嗜巧,而又不得展其伎俩,无可奈何,故以二曲三曲合为一曲 ,熔铸成名,如【金索挂梧桐】【倾杯赏芙蓉】【倚马待风云】之类是也。此皆老于词学、文人善歌者能之,不则上调不接下调,徒受歌者揶揄。然音调虽协,亦须文理贯通,始可串离使合。如【金络索】【梧桐树】是两曲,串为一曲而名曰“金索挂梧桐”,以金索挂树,是情理所有之事也;【倾杯序】【玉芙蓉】是两曲,串为一曲而名曰“倾杯赏芙蓉”,倾杯酒而赏芙蓉,虽系捏成,犹口头语也;【驻马听】【一江风】【驻云飞】是三曲,串为一曲而名曰“倚马待风云”,倚马而待风云之会,此语即入诗文中,亦自成句。凡此皆系有伦有脊之言 ,虽巧而不厌其巧。竟有只顾串合,不询文义之通塞、事理之有无,生扭数字作曲名者,殊失顾名思义之体,反不若前人不列名目,只以“犯”字加之。如本曲【江儿水】而串入二别曲,则曰“二犯江儿水”;本曲【集贤宾】而串入三别曲,则曰“三犯集贤宾”。又有以“摊破” 二字概之者,如本曲【簇御林】、本曲【地锦花】而串入别曲,则曰“摊破簇御林”“摊破地锦花”之类,何等浑然,何等藏拙。更有以十数曲串为一曲而标以总名,如“六犯清音”“七贤过关”“九回肠”“十二峰”之类,更觉浑雅。予谓串旧作新,终是填词末着。只求文字好、音律正,即牌名旧杀,终觉新奇可喜。如以极新极美之名,而填以庸腐乖张之曲,谁其好之?善恶在实,不在名也。
词曲韵书,止靠《中原音韵》一种,此系北韵,非南韵也。十年之前,武林陈次升 先生欲补此缺陷,作《南词音韵》一书,工垂成而复辍,殊为可惜。予谓南韵深渺,卒难成书。填词之家即将《中原音韵》一书,就平上去三音之中,抽出入声字,另为一声,私置案头,亦可暂备南词之用。然此犹可缓。更有急于此者,则鱼模一韵,断宜分别为二。鱼之与模,相去甚远,不知周德清当日何故比而同之,岂仿沈休文诗韵之例,以元、繁、孙三韵合为十三元之一韵 ,必欲于纯中示杂,以存“大音希声” 之一线耶?无论一曲数音,听到歇脚处,觉其散漫无归,即我辈置之案头,自作文字读,亦觉字句聱牙、声韵逆耳。倘有词学专家,欲其文字与声音媲美者,当令鱼自鱼而模自模,两不相混,斯为极妥。即不能全出皆分,或每曲各为一韵。如前曲用鱼,则用鱼韵到底;后曲用模,则用模韵到底。犹之一诗一韵,后不同前,亦简便可行之法也。自愚见推之,作诗用韵,亦当仿此。另钞元字一韵,区别为三,拈得十三元者,首句用元,则用元韵到底,凡涉繁、孙二韵者勿用,拈得繁、孙者亦然。出韵则犯诗家之忌,未有以用韵太严而反来指谪者也。
侵寻、监咸、廉纤 三韵,同属闭口之音,而侵寻一韵,较之监咸、廉纤,独觉稍异。每至收音处,侵寻闭口,而其音犹带清亮,至监咸、廉纤二韵,则微有不同。此二韵者,以作急板小曲 则可,若填悠扬大套之词,则宜避之。《西厢》“不念《法华经》,不理《梁王忏》” 一折用之者,以出惠明口中,声口恰相合耳。此二韵宜避者,不止单为声音,以其一韵之中可用者不过数字,余皆险僻艰生,备而不用者也。若惠明曲中之“揝”字、“搀”字、“燂”字、“臜”字、“馅”字、“蘸”字、“ ”字,惟惠明可用,亦惟才大如天之王实甫能用,以第二人作《西厢》,即不敢用此险韵矣。初学填词者不知,每于一折开手处误用此韵,致累全篇无好句;又有作不终篇,弃去此韵而另作者,失计妨时。故用韵不可不择。
音律之难,不难于铿锵顺口之文,而难于倔强聱牙之句。铿锵顺口者,如此字声韵不合,随取一字换之,纵横顺逆,皆可成文,何难一时数曲;至于倔强聱牙之句,即不拘音律,任意挥写,尚难见才,况有清浊阴阳,及明用韵、暗用韵 ,又断断不宜用韵之成格,死死限在其中乎?词名之最易填者,如【皂罗袍】【醉扶归】【解三酲】【步步娇】【园林好】【江儿水】等曲,韵脚虽多,字句虽有长短,然读者顺口,作者自能随笔,即有一二句宜作拗体 ,亦如诗内之古风 ,无才者处此,亦能勉力见才。至如【小桃红】【下山虎】等曲,则有最难下笔之句矣。《幽闺记》【小桃红】之中段云:“轻轻将袖儿掀,露春纤 ,盏儿拈,低娇面也。”每句只三字,末字叶韵,而每句之第二字,又断该用平,不可犯仄。此等处,似难而尚未尽难。其《下山虎》云:“大人家体面,委实多般,有眼何曾见!懒能向前,弄盏传杯,恁般腼腆。这里新人忒杀虔,待推怎地展?主婚人,不见怜,配合夫妻,事事非偶然。好恶姻缘总在天。”只须“懒能向前”“待推怎地展”“事非偶然”之三句,便能搅断词肠。“懒能向前”“事非偶然”二句,每句四字,两平两仄,末字叶韵;“待推怎地展”一句五字,末字叶韵,五字之中,平居其一,仄居其四。此等拗句,如何措手?南曲中此类极多,其难有十倍于此者,若逐个牌名援引,则不胜其繁,而观者厌矣;不引一二处定其难易,人又未必尽晓,兹只随拈旧诗一句,颠倒声韵以喻之。如“云淡风轻近午天” ,此等句法自然容易见好,若变为“风轻云淡近午天”,则虽有好句,不夺目矣。况“风轻云淡近午天”七字之中,未必言言合律,或是阴阳相左,或是平仄尚乖,必须再易数字,始能合拍。或改为“风轻云淡午近天”,或又改为“风轻午近云淡天”,此等句法,揆 之音律则或谐矣,若以文理绳之,尚得名为词曲乎?海内观者,肯曰此句为音律所限,自难求工,姑为体贴人情之善念而恕之乎?曰:不能也。既曰不能,则作者将删去此句而不作乎?抑自创一格而畅我所欲言乎?曰:亦不能也。然则攻此道者,亦甚难矣!
变难成易,其道何居?曰:有一方便法门 ,词人或有行之者,未必尽有知之者。行之者偶然合拍,如路逢故人,出之不意,非我知其在路而往投之也。凡作倔强聱牙之句,不合自造新言,只当引用成语。成语在人口头,即稍更数字,略变声音,念来亦觉顺口;新造之句,一字聱牙,非止念不顺口,且令人不解其意,今亦随拈一二句试之。如“柴米油盐酱醋茶” ,口头语也,试变为“油盐柴米酱醋茶”,或再变为“酱醋油盐柴米茶”,未有不明其义,不辨其声者;“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情” ,口头语也,试将上句变为“日出东边西边雨”,下句变为“道是有情却无情”,亦未有不明其义,不辨其声者;若使新造之言而作此等拗句,则几与海外方言无别,必经重译 而后知之矣。即取前引《幽闺》之二句,定其工拙。“懒能向前”“事非偶然”二句,皆拗体也。“懒能向前”一句,系作者新构,此句便觉生涩,读不顺口;“事非偶然”一句,系家常俗语,此句便觉自然,读之溜亮 ,岂非用成语易工,作新句难好之验乎?予作传奇数十种,所谓“三折肱为良医” ,此折肱语也。因觅知音,尽倾肝膈。孔子云:“益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 多闻,吾不敢居,谨自呼为直谅。
句末一字之当叶者,名为韵脚。一曲之中,有几韵脚,前后各别,不可犯重。此理谁不知之?谁其犯之?所不尽知而易犯者,惟有“合前”数句。兹请先言“合前”之故。同一牌名而为数曲者,止于首只列名,其后,在南曲则曰“前腔”,在北曲则曰“幺篇”,犹诗题之有其二、其三、其四也。末后数语,有前后各别者;有前后相同,不复另作,名为“合前”者。此虽词人躲懒法,然付之优人,实有二便:初学之时,少读数句新词,省费几番记忆,一便也;登场之际,前曲各人分唱,合前之曲必通场合唱,既省精神,又不寂寞,二便也。然合前之韵脚最易犯重。何也?大凡作首曲,则知查韵,用过之字不肯复用,迨做到第二、三曲,则止图省力,但做前词,不顾后语,置合前数句于度外,谓前曲已有,不必费心,而乌知此数句之韵脚,在前曲则语语各别,凑入此曲,焉知不有偶合者乎?故作前腔之曲,而有合前之句者,必将末后数句之韵脚紧记在心,不可复用;作完之后,又必再查,始能不犯此病。此就韵脚而言也。韵脚犯重,犹是小病,更有大于此者,则在词意与人不相合。何也?合前之曲既使同唱,则此数句之词意必有同情。如生旦净丑四人在场,生旦之意如是,净丑之意亦如是,即可谓之同情,即可使之同唱;若生旦如是,净丑未尽如是,则两情不一,已无同唱之理;况有生旦如是,净丑必不如是,则岂有相反之曲而同唱者乎?此等关窍 ,若不经人道破,则填词之家既顾阴阳平仄,又调角徵宫商 ,心绪万端,岂能复筹及此?予作是编,其于词学之精微,则万不得一,如此等粗浅之论,则可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者矣。后来作者,当锡 予一字,命曰“词奴”,以其为千古词人尝效纪纲 奔走之力也。
平上去入四声,惟上声一音最别 :用之词曲,较他音独低,用之宾白,又较他音独高 。填词者每用此声,最宜斟酌。此声利于幽静之词,不利于发扬之曲;即幽静之词,亦宜偶用、间用,切忌一句之中连用二三四字。盖曲到上声字,不求低而自低,不低则此字唱不出口。如十数字高而忽有一字之低,亦觉抑扬有致;若重复数字皆低,则不特无音,且无曲矣。至于发扬之曲,每到吃紧关头,即当用阴字 ,而易以阳字尚不发调,况为上声之极细者乎?予尝谓物有雌雄,字亦有雌雄。平去入三声以及阴字,乃字与声之雄飞者也;上声与阳字,乃字与声之雌伏者也。此理不明,难于制曲。初学填词者,每犯抑扬倒置之病,其故何居?正为上声之字入曲低,而入白反高耳。词人之能度曲者,世间颇少。其握管捻髭之际,大约口内吟哦,皆同说话,每逢此字,即作高声;且上声之字出口最亮,入耳极清,因其高而且清,清而且亮,自然得意疾书。孰知唱曲之道与此相反,念来高者,唱出反低,此文人妙曲利于案头,而不利于场上之通病也。非笠翁为千古痴人,不分一毫人我,不留一点渣滓者,孰肯尽出家私底蕴,以博慷慨好义之虚名乎?
入声韵脚,宜于北而不宜于南。以韵脚一字之音,较他字更须明亮,北曲止有三声,有平上去而无入,用入声字作韵脚,与用他声无异也;南曲四声俱备,遇入声之字,定宜唱作入声,稍类三音,即同北调矣。以北音唱南曲可乎?予每以入韵作南词,随口念来,皆似北调,是以知之。若填北曲,则莫妙于此,一用入声,即是天然北调。然入声韵脚最易见才,而又最难藏拙。工于入韵,即是词坛祭酒 。以入韵之字,雅驯自然者少,粗俗倔强者多,填词老手,用惯此等字样,始能点铁成金。浅乎此者,运用不来,熔铸不出,非失之太生,则失之太鄙。但以《西厢》《琵琶》二剧较其短长:作《西厢》者,工于北调,用入韵是其所长,如《闹会》曲中“二月春雷响殿角”“早成就了幽期密约”“内性儿聪明,冠世才学。扭捏着身子百般做作。”“角”字、“约”字、“学”字、“作”字,何等雅驯!何等自然!《琵琶》工于南曲,用入韵是其所短,如《描容》曲中“两处堪悲,万愁怎摸”,愁是何物,而可摸乎?入声韵脚宜北不宜南之论,盖为初学者设,久于此道而得三昧者,则左之右之,无不宜之矣。
填词者必讲“务头”,然“务头”二字千古难明。《啸余谱》中载《务头》一卷 ,前后胪列岂止万言,究竟“务头”二字未经说明,不知何物,止于卷尾开列诸旧曲以为体样,言某曲中第几句是务头,其间阴阳不可混用,去上、上去等字不可混施。若迹此求之,则除却此句之外,其平仄阴阳皆可混用混施而不论矣。又云某句是务头,可施俊语于其上。若是,则一曲之中止该用一俊语,其余字句皆可潦草涂鸦,而不必计其工拙矣。予谓立言之人,与当权秉轴者 无异。政令之出,关乎从违,断断可从,而后使民从之,稍背于此者,即在当违之列;凿凿能信,始可发令,措词又须言之极明,论之极畅,使人一目了然。今单提某句为务头,谓阴阳平仄断宜加严,俊语可施于上。此言未尝不是,其如举一废百,当从者寡,当违者众,是我欲加严,而天下之法律反从此而宽矣;况又嗫嚅其词,吞多吐少,何所取义而称为务头,绝无一字之诠释。然则“葫芦提” 三字,何以服天下?吾恐狐疑者读之愈重其狐疑,明了者观之顿丧其明了,非立言之善策也。予谓“务头”二字既然不得其解,只当以不解解之。曲中有务头,犹棋中有眼,有此则活,无此则死。进不可战,退不可守者,无眼之棋,死棋也;看不动情,唱不发调者,无务头之曲,死曲也。一曲有一曲之务头,一句有一句之务头。字不聱牙,音不泛调,一曲中得此一句,即使全曲皆灵,一句中得此一二字,即使全句皆健者,务头也。由此推之,则不特曲有务头,诗词歌赋以及举子业,无一不有务头矣。人亦照谱按格,发舒性灵,求为一代之传书而已矣,岂得为谜语欺人者所惑,而阻塞词源,使不得顺流而下乎?
[1] 点鬼之谈:对写诗作文喜欢堆砌古人姓名者的讽刺。典出张 《朝野佥载》。
[2] 《荆》《刘》《拜》《杀》:《荆钗记》为元柯丹邱所作。《刘知远》(又名《白兔记》),作者不详。《拜月亭》(又名《幽闺记》),元施惠(君美)所作。《杀狗记》为元末明初徐 (zhěn)所作。四剧合称“四大南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