矮人

有个名叫切克的老说书人，一天晚上在码头开始讲故事：

女士们，先生们，如果你们觉得合适，今天我想给大家讲个历史悠久的故事。故事关于一位美丽的小姐、一个矮人和一种甜蜜的饮料，关于忠诚和不忠、爱情和死亡。讲的都是古老的和现代的冒险行动。

玛格丽塔小姐是贵族卡多林的女儿，当时威尼斯城美女中的佼佼者。赞美她的诗词和歌曲，比大河之滨皇宫的拱窗多得多，比春天晚上行驶在麦秆桥和多伽纳海关之间的船只多得多。几百位年轻和年老的贵族男士，不管是威尼斯城的，还是巴都亚市来的，都会在夜里睡觉时梦见她，在清晨醒来时渴望见到她的倩影。而在全城年轻的贵族女子中，从来未曾嫉妒过玛格丽塔小姐的，可谓甚少。我不会描述她，但我这样说就够了，她一头金发，亭亭玉立，长得像一棵娇嫩的柏树，微风轻轻地抚摸着她的金发，她走起路来翩翩起舞。画家提香要是看到她，就会渴望一整年只画她，别的人一个也不画。

这位美丽的小姐从不缺少衣服、花边、拜占庭式的金色织锦、宝石和首饰。她住的宫殿更是富丽堂皇，地上铺着来自小亚细亚的厚实彩色地毯，橱柜里收藏着丰富的银器，桌子因摆设着精致锦缎和豪华瓷器而闪闪发光，客厅的地板铺上华丽的马赛克，天花板和墙壁有些地方覆盖着以花缎和丝绸织成的壁毯，有些地方挂着华丽而令人愉悦的绘画。仆人、划艇和舵手，一概具备。

当然，在其他人的家里也有这些精美的、令人喜爱的东西。有些宫殿比她住的宫殿更加宏伟，更加华丽，橱柜里的收藏更丰富，器具、台毯和珠宝更精美。威尼斯当时非常富有。年轻的玛格丽塔独占一个宝贝，许多富人对此十分嫉妒。这个宝贝就是矮人，名叫菲力波，身高不过1米，而且还驼背，真是个奇妙的小家伙。菲力波出生于塞浦路斯岛。有一次，维多利亚·巴蒂斯塔先生旅行归来把他带回了家，当时他只会说希腊语和叙利亚语，但现在能说地道的威尼斯语，就好比是在威尼斯海岸或者在圣约伯教堂出生长大的。女主人有多美丽，多苗条，矮人就有多丑陋。站在畸形的矮人旁边，她显得更加高大，更加高贵，就像渔村岛上教堂的塔楼一样。矮人的双手皱巴巴的，呈棕色，关节变形，行走的样子十分滑稽可笑。他的鼻子高耸，双脚宽大，走路呈内八字。但是他的衣着却像王侯，穿绸着锦，金光闪闪。单凭这样的外表，就使这矮人成为一个宝贝。也许不仅在威尼斯，甚至在米兰，在整个意大利也找不出比他更奇异、更滑稽的人。倘若矮人可出卖，也许有些贵人、王室成员或高级官员愿出高价买下。

即使在某些宫廷或富有的城市也可能有几个矮人，但是他们在矮小和丑陋方面与菲力波很相似，在智慧和天赋方面却远远落后于他。就聪明才智而言，这个矮人完全有资格当选十人参议员，或者能够掌管一个公使馆。他不仅会说三种语言，还通晓历史，善于出主意，编故事。他讲述的古老故事和新编故事都十分精彩。他擅长出谋献策，也精于搞恶作剧，只要他愿意，就能够轻易地让每个人捧腹大笑，或悲观失望。

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这位贵族女子坐在阳台上，沐浴着阳光，像当时所流行的那样，让秀发在阳光下晒成淡黄色。而她的两个侍女，还有她的非洲鹦鹉和矮人菲力波，始终陪伴在左右。侍女们将她的长发弄湿，梳理，并摊开在硕大的遮阳帽上，让阳光将长发晒成淡黄色。然后侍女们一边往头发上洒玫瑰露和希腊泉水，一边跟她讲述城里发生过的和刚刚发生的全部事情，诸如，死亡、庆典、婚礼、出生、盗窃和各种可笑的事情。那只鹦鹉拍打着美丽多彩的翅膀，并表演它那三项绝技：唱歌、学山羊叫和说“晚安”。矮人蹲坐在旁边，静静地在阳光下阅读古书和案卷，毫不在意侍女们在那里叽叽喳喳，如同蚊子发出的嗡嗡声。过不了多久，多彩的鹦鹉开始打盹、打哈欠，昏昏睡去；侍女们不再喋喋不休，终于一声不吭，默默地、疲惫地做着手上的活计，每次都是这样。中午，太阳高挂，有哪个地方的阳光比起照在威尼斯一个王宫屋顶阳台上的阳光更加温暖、催人欲睡呢？

要是侍女让女主人的秀发晒得太干，或者操作时动作笨拙，她就会变得不胜厌烦，责骂侍女。接着，她就喊道：“把他的书拿走！”

于是侍女从菲力波的膝盖上把书拿走，矮人恼怒地抬头望了望她，但马上克制住自己，彬彬有礼地问主人有何吩咐。

她命令说：“给我讲个故事！”

矮人回答：“让我想一想。”然后思考。

他犹豫了很久，她痛斥他。他不慌不忙地摇摇头，比起身躯，他的头显得大得多。他沉着冷静地回答：“您得有点耐心。精彩的故事就像一只珍贵的野兽，躲在隐蔽的地方，人们常常要在深谷和树林的路口待很长时间，窥伺守候。让我再想想！”

当思考成熟了，他就开始讲故事。他一口气讲完，没有停顿，滔滔不绝，就像一条从山上奔流而下的河流。他说的东西包罗万象，从小草到蓝天。听着听着，鹦鹉睡着了，偶尔在梦中发出噶吱噶吱的声响；小河停止流动，房屋的倒影就像真实的城墙屹立着；太阳照射在平坦的屋顶，侍女们梳着头，昏昏欲睡。但是矮人毫无睡意，他施展浑身本领，时而变成魔术师，时而变成国王。他使强烈的阳光变得暗淡，他带领着正在静静聆听的女主人一会儿穿过黝黑而恐怖的森林，一会儿屹立在湛蓝而冰凉的海底，一会儿走过陌生而美丽的城市大街。他讲故事的本领是在东方学的，东方的说书人本事高强，如同魔术师，能抓住听众的心，就像小孩玩球一样。

他讲的故事几乎从不以异国风情作开头。听众对于异国风情不容易凭自己的能力去想象。他总是以听众眼睛能看到的东西，可能是一个金色的头夹，也可能是一条丝巾，作为故事的开头——每次都从眼前的事物讲起，不知不觉地把女主人的想象力引向他想说的地方。他从宝石从前的主人，或者制造宝石的工匠和销售商讲起，让故事自然而流畅地从王宫阳台上传播到商人的商船上，又从商船传到港口，传到船上，乃至世上最遥远的每个角落。听故事的人以为自己在旅途中，其实还静静地待在威尼斯，但是他的心灵——时而愉快，时而忧愁——似乎已经飘向遥远的大海和神奇的地方。菲力波就是这样讲故事的。除了这类神奇的故事——大部分来自东方的童话，他也讲述古代和现代的冒险故事和意外事件，比如，关于伊尼阿国王的旅程和烦恼，关于塞浦路斯王国，关于约翰国王，关于魔术师维吉尔，还有关于阿梅里戈·韦斯普奇的探险旅程。此外，他还善于自编奇特的故事，并且绘声绘色地朗诵。

有一天，女主人看到鹦鹉在打盹，就问矮人：“你不是无所不知吗？我的鸟儿现在梦见什么？”他只思索了一会，立即讲述一个梦幻的故事，似乎自己就是那只鹦鹉。当他讲完故事，刚好鹦鹉也醒了，像一只山羊那样咩咩地叫着，还扑打翅膀。这时女主人拾起一块小石头扔出去，石头飞过平台的栏杆，落入小河的水中，发出扑通一声。于是女主人问：“喂，菲力波，我的小石头现在去哪里了？”矮人马上抬起头来说，小石头在水中遇到了水母、鱼虾、牡蛎，还见到了沉船、水鬼、小精灵和美人鱼，他通晓它们的生命和历程，并能准确而详细地将其描述出来。

玛格丽塔小姐和许多富家小姐千金一样，高傲，冷酷。但她对矮人却怀有好感，很在意别人对他是否友好，尊重。她有时也会折磨他一下，不过那只是开玩笑，他可是她的私有财产。有时她会把他所有的书拿走，有时会把他关进鹦鹉的笼子里，有时会在大厅的镶木地板上把他绊倒。她做这一切并没有恶意，菲力波也从来没有抱怨过，但会记住这一切，有时在他的寓言和童话中会加上一些隐喻、暗示和讽刺，对此小姐也能平静地对待。她要避免过分刺激他，因为谁都知道，矮人拥有神秘的科学知识，也懂得制作违禁品。人们坚信，矮人具有跟某些动物对话的技能，能准确无误地预测气候变化，预告暴风雨的来临。倘若有人拿诸如此类的问题对他刨根问底，他通常一言不发，然后耸耸肩膀，并试图摇晃一下那笨重而僵硬的脑袋，这时提问者就会哈哈大笑，而忘记了自己所提问的事情。

每个人都希望有好心情和爱，菲力波除了书本，还拥有一份特别的友谊——他与一条黑色的小狗结成的友谊，这条小狗属于他，甚至在他床上睡觉。这是一位追求玛格丽塔小姐不成功的人送给她的礼物，她转送给菲力波。这中间还有特别的周折：第一天小狗就出了事故，一道升降门猛地关上，撞到了小狗，它断了一条腿，本该要杀掉。但矮人请求把小狗给他，于是他得到了这份礼物。在他的照料下，小狗痊愈了，且非常感谢自己的救命恩人。它的断腿虽然治好了，但还是弯曲的，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这样刚好和它的主人很般配”，菲力波不时也听到这样的玩笑。

有些人觉得矮人和小狗之间的友爱是滑稽可笑的，但这种友情绝对是真诚的，真心实意的。

我相信，有些富裕的贵族，好友对他们的真诚，还比不上菲力波对跛脚小狗的真诚。菲力波称小狗为菲力皮诺，昵称菲诺。他对待小狗就像对小孩一样亲切，跟它说话，给它吃美味的食物，让它在他的小床上睡觉，还经常长时间地和它一起玩耍。总之，他把自己贫穷而无家可归的一生中所有的爱都送给了这只聪明的小狗，为此他还承受了许多来自仆人和女主人的嘲笑。你们不久会看到，这种友爱也会惹出麻烦，它不仅给矮人和小狗，而且也给小姐的家带来巨大的灾难。我在一条跛脚小狗身上费了这么多口舌，还请大家见谅。不过，因小事而导致厄运的例子，生活中并不少见。

许多高贵而富有的俊男，眼睛盯着玛格丽塔小姐，心里惦记着她的容貌，而她依然高傲而冷漠，似乎这世上不存在男人。她的母亲唐娜·马丽娅出生于威尼斯的朱斯蒂尼亚尼家族，直到去世前对女儿的教育都很严格。玛格丽塔小姐本性高傲，抗拒爱情，因此很自然就成为威尼斯城最冷酷的美人。为了追求她，一位来自帕多瓦的年轻贵族与一位米兰的军官决斗。当听到此事，听到战死者为她留下的遗言时，她洁白的额头上也毫无阴影。她不断地嘲弄为她创作的十四行诗。当时威尼斯城有两位出身名门望族的人向她求婚，她违背父亲的愿望，并说服了父亲，拒绝了求婚者，为此导致了一场长久的家庭纠纷。

然而爱神是喜欢开玩笑的，他不会让猎物逃脱，至少不会让这样漂亮的猎物跑掉。人们常常听说这样的事，正是那些难接近而又傲慢的女子，会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疯狂地坠入情网，正如最严寒的冬天过去之后，接踵而来的通常就是最温暖、最明媚的春天。有一次，在木拉内岛上的花园举办的庆祝活动中，玛格丽塔的心沉浸于一个年轻的骑士兼海员身上。他刚从近东回来。他名叫巴达萨雷·莫洛斯尼，在高贵和身材上都比不上玛格丽塔小姐，但她却双目凝视着他。她光亮，轻盈，而他黝黑，强壮。从他身上可以看出，他在海上很长时间，去过很多国家，喜欢探险。在他棕色的额头上，闪烁着许多想法，在他大鹰钩鼻上，一双黑眼睛热切又锐利。

他很快注意到了玛格丽塔小姐，知道了她的姓名，马上亲切地向她父亲和小姐本人做自我介绍，彬彬有礼，且说了许多恭维的话。直到庆典结束，几乎快到了午夜，在合乎礼节的情况下，他一直陪在玛格丽塔小姐身旁。她凝神听他说话，有些话是针对别人的，但大多是对她而言，她听得津津有味，胜似聆听福音。可以想象，巴达萨雷先生经常受邀讲述他的旅程、活动和所经受过的危险。他讲述时总是那样彬彬有礼，轻松愉快，所以大家都喜欢听。实际上他只为一个女听众说，而她也是聚精会神地听，连一声呵气也不会放过。他流畅地讲述那些罕见的冒险历程，说得那样轻松平淡，好像每个人都亲身经历过似的，这样就不会太突出他个人的地位，不像有些海员，特别是年轻的海员，总是习惯于说些出风头的话。只有一次，他讲述与非洲海盗战斗时，提到他受了重伤，至今左肩膀上还留下一道疤痕。玛格丽塔小姐紧张而激动地听着，不时流露出欣喜和惊恐的神情。

最后，他陪同玛格丽塔小姐及其父亲走到停泊游艇的码头，向他们告别。他站在码头上良久，看着火把照着的游艇远去，驶入黑茫茫的环礁湖，直到不见踪影，才返回朋友们所在的花园别墅。在那里，年轻的贵族和几个漂亮的女伴喝着黄色的希腊葡萄酒，还喝意大利胭脂红甜味利口酒，共同度过温暖之夜的一段时光。其中有个名叫吉姆巴塔·更塔里尼的，是威尼斯城最富有、最活跃的年轻人之一。他向巴达萨雷走去，拍拍其肩膀，笑着说：

“我很希望，今晚你能给我讲讲旅途中的艳遇！现在也许说不成了吧，因为美丽的玛格丽塔小姐把你的心带走了。但你是否也知道，这位漂亮小姐的心是石头做的，没有灵魂的吧？她就像画家乔尔乔内的一幅画，画中的女人很逼真，但没有血肉，只供欣赏。我认真地劝你离她远一点，或者你有兴趣成为第三个被拒绝的人，成为她家里仆人嘲笑的对象？”

巴达萨雷只是笑笑，认为没必要辩解。他喝了几杯油画颜色似的塞浦路斯甜酒，然后比别人早些回家。

第二天，他在适宜的时间去卡多林先生漂亮的小王宫拜访他。巴达萨雷竭尽全力让老先生高兴，力求赢得他的好感。晚上，他带来几位歌手和伴奏者，专门为年轻漂亮的玛格丽塔小姐举办一场音乐会。效果很好：她站在窗边倾听，甚至在阳台上出现片刻。当然，很快全城街谈巷议，游手好闲者和散布流言蜚语者已经闲聊订婚之事，扯谈婚礼日期。但是巴达萨雷还没有穿上华丽服装，向玛格丽塔小姐的父亲提亲。按照当时的风俗，提亲不是他本人去，而是由他的一两位朋友去替他提，他鄙视这种风俗习惯。过不久，那些爱闲谈的人将高兴地看到，他们的预言得到了证实。当巴达萨雷先生向玛格丽塔小姐的父亲表达自己的愿望，希望成为他的女婿时，老先生一点也不感到意外。

“我最尊贵的年轻的先生，”他恳切地说，“您来求婚，是我家族的荣幸。但我还是恳请您放弃您的想法，这样您和我都可以减少许多烦恼和劳累。您长期在旅途中，远离威尼斯，不知道这个笨丫头给我带来了多少麻烦。她已经无缘无故地拒绝了两个出身名门的男士的求婚。她不懂得爱情和男人。我承认，我对她有点溺爱了，但是要我以严厉来制服她的固执，我的心又太软了。”

巴达萨雷凝神聆听，但没有放弃，反而竭尽全力，使这位内心忧虑的老先生鼓起勇气，焕发精神。最终老先生答应，和他的女儿谈谈。

人们可以料到，小姐是如何答复的。她为了维护自己的高傲，提出了一些微不足道的异议，特别在父亲面前仍然装出一副王后的样子，其实在被征询之前，她内心里早已默许。巴达萨雷一得到她的答复，就立刻带着一份精美而珍贵的礼物来到她的府上，给未婚妻戴上一枚新娘金戒指，在她漂亮而高傲的嘴唇上献上初吻。

现在威尼斯人有看热闹的，有说闲话的，还有人羡慕他们的婚事。没有人能想起自己曾经见过这样杰出的一对。两个人长得一样高大，双方身高不差毫分。她一头金发，他满头黑发，两个人骄傲自大，无拘无束，在高贵和傲慢方面毫不逊色。

只有一件事使漂亮的玛格丽塔小姐不满意。她的未婚夫说，他不久必须再次到塞浦路斯去，以便完成几项重要的生意。待他返回才能举行婚礼。现在，全城的人期望这场婚礼，就像期待一场公众的庆典一样。在此期间，新郎和新娘不受干扰地一起沉湎于幸福之中：举办各种活动，赠送礼物，演唱窗下情歌，制造种种惊喜。他们甚至回避严格的风俗，一起坐在有遮篷的游艇上悄然出航。

玛格丽塔傲慢自大，脾气还有点粗暴，这在娇生惯养的年轻贵族女子之中是不足为奇的。但她的未婚夫同样从小盛气凌人，做事无所顾忌，由于航海的经历，又年轻有为，因此变得不那么温顺。他求婚时热情地装出和颜悦色、很有涵养的样子，如今猎物已到手，他就听凭本性和欲望自由奔放。他从小狂热，专横，当上海员，成了富商后，更是习惯于按照自己的欲望生活，而不会关照别人。奇怪的是，他一开始就对未婚妻周围的某些东西感到厌恶，最反感的莫过于鹦鹉、小狗菲诺和矮人菲力波。一见到他们，他就生气，总是想方设法折磨他们，或者让女主人厌恶他们。每次他进屋，盘旋式楼梯上就响起强烈的脚步声，小狗吓得嚎叫着逃走，鹦鹉也开始叫唤起来，扑打翅膀，矮人紧闭嘴唇，保持沉默。说句公正的话，玛格丽塔即使不为动物，也会为矮人说情，有时甚至试图保护他。当然，她也不敢刺激自己的爱人，她不会也不想去阻止他做出的一些轻微野蛮行径。

鹦鹉的生命很快走到了尽头。有一天，巴达萨雷又去折磨它，拿一根小棍子戳它。它发怒了，用喙啄他的手，它的喙尖锐有力，啄得他一根手指流血。他恼怒之下，让人扭断鹦鹉的脖子。鹦鹉随之被抛到房屋后面那条狭窄而阴暗的河沟里，没有人为它哀悼。

接着，小狗菲诺的处境也好不了多少。有一次，巴达萨雷走进未婚妻的屋子，小狗照常躲进楼梯一个阴暗的角落里。按习惯在这位先生临近时，它总是躲起来。但是巴达萨雷先生也许发现有东西落在他的游艇上，又不信任其仆人，于是意外地立即又走下楼梯。他突然出现，小狗吓了一跳，就大声地狂吠起来，急促中笨拙地跳起，使得巴达萨雷先生差点摔倒。他跌跌撞撞地和小狗同时到了走廊，小狗由于恐惧继续跑向门外，那里有几个宽大的、通往小河的石阶，它跳下几个台阶，奔向小河，巴达萨雷怒气冲冲地咒骂着，并狠狠地踢了它一脚。于是，小狗被远远地踢到小河中去了。

矮人听到小狗的狂吠和哀鸣，就跑到门口，走到巴达萨雷身旁。这时巴达萨雷正哈哈大笑地看着半跛的小狗惊恐地在河中挣扎。一片嘈杂声也立刻使玛格丽塔在二楼的阳台上露面了。

“把游艇开过去，天哪，”矮人紧张而气喘吁吁地朝女主人喊道，“叫人去救它，主人，要快！我担心它要淹死了！啊，菲诺，菲诺！”

但巴达萨雷先生在一旁放声大笑，命令正想解开游艇的舵手返回。矮人再次转向玛格丽塔哀求，但她此刻一声不吭，离开了阳台。这时矮人跪在虐待者面前，恳求他让小狗活下去。但他生气地走开，并严厉地命令矮人赶紧回屋，自己则站在游艇的台阶上，一直看到小狗气喘吁吁地沉入水中才离开。

矮人登上阁楼，坐在一个角落里，双手撑托着大头，双眼呆呆地盯着面前。一个侍女上来，叫他去女主人那儿，他置若罔闻。又一个仆人上来叫他，但他依旧一动也不动地坐着。到了晚上，他还一直坐在那上面。这时女主人亲自提着灯上楼找他。她站在他面前，凝视片刻。

“你为什么不站起来？”她问。

他没有回答。

“你为什么不站起来？”她再问一次。

这时矮人注视着她，轻轻地说：“你们为什么杀害了我的小狗？”

“不是我杀的。”她为自己辩解。

“您本来可以救它，却让它死了，”矮人抱怨地说，“啊，我的宝贝！啊，菲诺！啊，菲诺！”

这时，玛格丽塔生气了，愤怒地命令他站起来去睡觉。矮人一言不发地跟她下楼睡觉。三天之久，他默默无言，像死人一样，几乎没有进食，周围发生了什么，人们谈论什么，他一概不理睬。

这些天，年轻的小姐陷入惶恐不安之中。她从各处听闻许多有关她未婚夫的事情，这使得她忧心忡忡。有人说，年轻的巴达萨雷先生在旅途中是个猎艳高手，在塞浦路斯和其他地方有许多情人。事实上这也是千真万确的，玛格丽塔因此变得疑虑重重，恐惧不安，特别是未婚夫即将踏上新的旅程，她心中更是苦苦哀叹。最后她实在忍不住了，一天早上，当巴达萨雷来到她家里，她毫不隐瞒地说出全部听闻，与内心的忧虑。

他微笑着说：“最亲爱、最漂亮的新娘，别人告诉你的，有一部分是虚构的，但大部分是真实的。爱情就像浪涛，滚滚而来，把我们抛起来，把我们卷起来冲走，而我们却毫无招架之力。但我也深知，我这样做亏待了我的新娘，出身名门的千金。不过，你也不必忧虑，我在其他地方虽然见过一些美女，并且也爱上其中几位，但没有人能比得上你。”

他的魅力来自他的能力和勇敢，经他这么一说，她平静下来，微微一笑，并抚摸着他那结实的棕色的手。但是他一走，所有的忧虑又向她袭来，使她不得安宁。此时，这位非常傲慢的小姐才尝到爱情和妒忌给内心带来耻辱和痛苦的滋味。虽然她盖着丝绵被，但大半夜了也无法入睡。

她处于困境之中，就去找矮人菲力波。这期间他又养成了以前的习惯，她来时他就站起来，似乎忘记了他的小狗是怎样惨死的。他像平常那样坐在阳台上，当玛格丽塔在阳光下晒头发时，他在一旁看书，或者给她讲故事。只有一次他还记起那件事。因为有一次她问他在深思什么，他以奇特的声音说：“但愿上帝保佑这个家，仁慈的小姐，我不管是死还是活着，不久将离开这个家。”

“究竟为什么？”小姐问。

他按照自己的方式耸耸肩膀，微笑着说：“主人，我有预感，鹦鹉死了，小狗死了，矮人还在这里干什么？”

她严肃地命令他不准再说这样的话，于是他就不再说了。小姐以为他不再想这些事，就非常信任他。她把自己的忧虑对他说了，他反而为巴达萨雷先生说话，丝毫不流露出对巴达萨雷的怀恨在心。这样他又赢得了女主人深厚的友谊。

一个夏天的傍晚，从海上吹来一丝凉风，玛格丽塔小姐连同矮人登上了游艇，并让舵手开船出海。游艇驶到木拉内岛附近时，这座城市就像远方一幅白色的梦幻油画，漂浮在光滑而闪亮的环礁湖面上。这时玛格丽塔叫矮人讲一个故事。她伸展四肢躺在黑色的柔软而舒适的卧榻上，矮人蹲坐在地板上，面对着她，背对着游艇高耸的鸟嘴形船头。太阳挂在远处的天边，群山被玫瑰色的云雾笼罩着，几乎看不见，木拉内岛上开始传来阵阵钟声。暖意使舵手流露出几分醉态，他懒洋洋地，昏昏欲睡地划着长桨，弓着身连同游艇一起映照在海草交错的水面上。偶尔有一条驳船在附近驶过，或者有一条挂着拉丁式帆布的渔船划过，渔船上尖尖的三角帆布一瞬间挡住了城里远处的塔楼。

“给我讲个故事！”玛格丽塔命令道。菲力波转过笨重的脑袋，玩弄着他丝质上衣的金色饰物，沉思片刻，然后开始讲述下面的故事。

我父亲当时住在拜占庭，曾经遇到过一件奇特而不寻常的事，那时我还没出生。他当时开一间诊所，又是处理复杂事件的顾问。他懂得医术，又从一个住在士麦那的波斯人那儿学到巫术，这样他就掌握了两门高深的知识。我父亲是个诚实的人，既不招摇撞骗，又不阿谀奉承，只相信自己的技术。有些骗子和江湖郎中很妒忌他，他为此感到烦恼，早就渴望有个机会返回故乡。但是我可怜的父亲又不想在异国没有挣到一点钱之前就回乡，他深知家人备受贫困之苦。然而，他在拜占庭的运气愈来愈差，看着有些骗子和不学无术者轻而易举地就发了财，我善良的父亲愈发悲伤，而且几乎怀疑，不施展江湖骗术是否就无法摆脱他的困境。他绝对不缺少顾客，他帮助过几百个身处困境的人，但他们大部分是穷人，即使向少数人多收取微薄的酬金，他也会问心有愧。

我父亲心情忧郁，闷闷不乐，在这样的境况下，他决定身无分文也要徒步离开这个城市，或者在船上找一份工作。但他打算再等一个月，因为根据星占学，这段时间他可能会遇到好运。但是一个月过去了，好事并没有来。于是当月的最后一天，他悲伤地收拾好仅有的几件家当，决定第二天早晨就启程。

临走的前一天晚上，他到城外海滩去散步。可以想象，此时他心绪不宁，非常绝望。太阳早已落山了，灿烂的星光照耀在平静的海面上。

这时，我父亲突然听到远处传来的一声响亮而痛苦的叹气声，他四周张望，没有发现任何人影，他大吃一惊，认为这是出发前的凶兆。悲叹声不停，而且愈来愈大，他鼓起勇气喊道：“谁在那里？”当时他听到海岸边传来噼啪声，于是走过去，看到一个明亮的人影躺在朦胧的星光下。我父亲猜想，这也许是个乘船遇难者，或者是个游泳的人，就走出去准备救援。他惊讶地发现，这是一条美丽、苗条而雪白的美人鱼，半身露出水面。这时，这位海中仙女恳切地跟他打招呼：“你不是那位住在黄色巷子里的希腊巫师吗？”听到此声，谁能描述他的惊奇！

“是的，是我，”我父亲非常友好地回答，“你要我帮什么忙？”

这时这条年轻的美人鱼又开始悲叹起来，伸展美丽的双臂，不断地叹气，请求我父亲怜悯她的思念之情，为她准备一份浓烈的迷情汤，因为热恋她的情郎无法实现她这个愿望。说话时，她美丽的双眼哀求又悲伤地注视着他。他深受感动，立即决定帮助她。但是，他首先问她将以什么方式酬谢他，她许诺赠予一条珍珠项链，项链之长可以在女子脖子上绕八圈。

“但是这个珍宝，”她接着说，“需等到我看到你的巫术发挥了效用，我才会给你。”

对此我的父亲无须担忧，他坚信自己的技能。他急急忙忙地回到城里，又打开收拾好的行装，迅速地准备好美人鱼所渴求的迷情汤。午夜后他很快回到海边，美人鱼正在那里等他。他递给她一个小玻璃瓶，瓶里装着珍贵的药汁。她热情地说了许多感谢的话，并请他翌日深夜再来这里，以便接收事前许诺过的丰厚酬金。

我父亲听后就走了，这天夜里和翌日白天，他都怀着急切的心情等待结果。他毫不怀疑药汁的效用，但是他不知道那美人鱼的话是否可信。他怀着这样的想法，第二天夜里又来到老地方，没等多久，美人鱼就在他附近露出水面。

当我可怜的父亲看到自制的药汁有了效用时，他是多么惊讶！美人鱼微笑着向他走来，把一串沉甸甸的珍珠放在他右手上。他看到，她抱着一具英俊青年的尸体，从其衣着上可认出，这是一位希腊海员。他脸色苍白，卷发漂浮在浪花上，美人鱼温柔地依偎着他，就像手抱小男孩似的轻轻地摇晃着。

我父亲看到这情景，不禁大喊一声，咒骂自己和他的技能，这时美人鱼和她已逝去的情郎突然沉入水中。那条珍珠项链还留在岸边的沙滩上，但是灾难已无法挽回。他拿起项链，把它放进大衣内，回屋后就把项链拆散了，一颗一颗地卖掉。他用卖珍珠得来的钱买了船票，登上了一艘开往塞浦路斯的船，以为这下可以永远逃出困境了。但是，这笔钱沾上一个无辜者的鲜血，单凭这个就给他带来一个接一个的灾难。风暴和海盗掠走了他全部的财产，最终他沦为乘船遇难的乞丐，延误两年后才回到故乡。

玛格丽塔小姐躺在卧榻上，全神贯注地听完了这个故事。矮人说完后沉默不语，她也默默无言，陷入深思。舵手停下来，等待返回的指令。这时她仿佛从梦中惊醒，向他挥挥手，然后拉上帘子。舵手匆忙转动方向盘，游艇如同一只黑鸟，朝着城市方向飞奔而去。只有矮人还蹲坐在那里，平静而严肃地望着渐渐变得隐隐约约的环礁湖，沉思着，似乎在构思一个新的故事。游艇快速驶过里约帕纳答河以及其他小河，回到了家。

这天夜里，玛格丽塔睡得很不安稳。正如矮人预见的那样，迷情汤的故事使她联想到，她也可以使用美人鱼的方法，把未婚夫的心牢牢地系在自己身上。第二天，她开始与菲力波谈此事，但不是直截了当地说，而是羞怯地提出各种问题。她好奇地想知道：怎样才能弄到这种迷情汤；当下是否还有人知道熬制这种汤的秘方；这种汤是否含有毒和有害的成分；汤的味道是否会引起饮用者的怀疑……聪明的菲力波若无其事地回答了所有的问题，装作对女主人秘密的想法毫无觉察的样子。接着，女主人说得越来越明显，最后干脆直接问他，在威尼斯是否可找到能制作这种汤料的人。

这时矮人笑着说：“我父亲是个十分聪明的人，我的主人，如果您认为我不曾从他那里学到一点这种巫术，我觉得，您也太小看我的能力了。”

“这么说来，你会制作这种迷情汤？”女主人高兴地叫起来。

“再容易不过了，”菲力波答道，“只是我无论如何也看不出，我的特殊技能对您有什么用处。若要在最英俊和最富有的男人中挑选一个做未婚夫，您的愿望已经实现了。”

但是美丽的玛格丽塔小姐毫不放松，迫切请求，最后他只好假装会尽力而为。矮人拿到了制作迷情汤的资金，并得到事成之后获得可观礼物的许诺。

两天后，矮人准备就绪，他从女主人梳妆台上拿了一个蓝色的小玻璃瓶，将那份有魔力的饮料倒入瓶中，并带在身上。巴达萨雷先生即将启航去塞浦路斯，人家催他赶紧出发。随后有一天，巴达萨雷向他的未婚妻建议，下午做一次秘密的欢乐航行，去一个在这个季节没有人驾船漫游的地方。玛格丽塔和矮人都觉得，这是一个适当的时机。

巴达萨雷的游艇在约定的时间驶到屋子的后门，玛格丽塔已做好准备站在那儿，她还带上菲力波。菲力波则带上了一瓶葡萄酒和一小篮桃子。主人们都登上游艇之后，菲力波也跟着走上去，并在舵手脚旁坐下。菲力波跟着来，让年轻的男主人很不高兴，但他忍住了，没说什么，毕竟过几天他就要出海了，还是顺从未婚妻的愿望吧。他认为这样比较好。

游艇已离岸。巴达萨雷把帘子拉紧，然后在盖有顶棚的隐蔽座位与未婚妻依偎在一起。矮人安静地坐在游艇后面，注视着巴卡萝莉运河两岸屹立着的古老、高耸和暗黑的房子。游艇路过一排排的建筑，到了朱斯蒂尼亚尼宫，也就到了格兰德运河出口的环礁湖。当时宫殿旁边还有一座小花园。尽人皆知，现今在那个角落屹立着美丽的巴罗兹宫。

有时，紧闭的房间里传出压低的笑声，或者轻吻之声或者说话的只言片语。菲力波并不感到意外。他望着水面，时而看着阳光普照的河水，时而眺望圣乔治马乔雷教堂上的尖塔，时而回望圣马可小广场上的飞狮圆柱。有时他向不断划桨的舵手眨眨眼，有时用一根从地面上拾到的柳枝拍打水面，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他的脸还是那样丑陋，像往常那样呆板。从他脸上丝毫觉察不出他在想什么，他刚才想起了那只被淹死的小狗菲诺，想起了那只被扭断脖子的鹦鹉。他在思考，所有生物——动物和人类——总是濒于毁灭，在这世上我们无法预测和预知的，无非是必有一死而已。他回忆起他的父亲及其故乡，回忆起父亲的一生，脸上不禁掠过一丝嘲笑，因为他想到几乎各地的聪明人都在当傻瓜，大部分人的一生就像一出蹩脚的喜剧。这时，他微笑着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穿的昂贵的丝绸衣裳。

正在他还平静地坐着微微发笑时，他一直期待的事情发生了。游艇舱顶下面传来了巴达萨雷的声音，紧接着玛格丽塔小姐在喊：“菲力波，葡萄酒和杯子放在哪里？”巴达萨雷先生口渴，现在是时候给他在酒中下那种药汁了。

菲力波打开那只蓝色的小瓶子，把药汁倒进酒杯里再斟上红葡萄酒。玛格丽塔小姐拉开帘子，矮人侍候他们，把桃子递给小姐，把酒杯端给巴达萨雷先生。她向菲力波投以疑惑的目光，似乎满含不安的神色。

巴达萨雷先生端起酒杯，送到嘴边。这时他抬头看到矮人还站在跟前，心里忽然产生了怀疑。

“等一下，”他喊道，“像你这样的小无赖是不可信任的。在我喝之前，我想看你先尝一口。”

菲力波不动声色，神情自若。“葡萄酒是上等的。”他礼貌地说。

但是那个人还是满腹狐疑：“小子，你大概不敢喝一口吧？”他恼怒地问。

“先生，对不起，”矮人回答，“我不习惯喝酒。”

“那么，我命令你喝。在你没喝之前，我的嘴唇滴酒不碰。”

“您不用担心。”菲力波微笑着说，先鞠了一个躬，然后从巴达萨雷手上拿起酒杯，喝了一口，还回给他。巴达萨雷注视着他，把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天气炎热，环礁湖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这对情侣又拉上窗帘，躲在阴凉处。矮人在游艇地板的旁边坐下，用手掠过宽阔的额头，丑陋的嘴巴紧闭着，很痛苦的样子。

他知道，一个钟头后他将不再活着，那杯葡萄酒是有毒的。一种奇特的期待占据着他临死前的心灵。他回首注视着这座城市，回忆起不久前自己抱着各种各样的想法。他默默地目不转睛地盯着闪光的水面，再三思索自己的一生。他的一生单调，贫穷，聪明人当傻瓜，一出无聊的喜剧。他感觉到心律不齐，大汗淋漓，于是猛烈地发出痛苦的笑声。

没人听得到这个苦涩的笑声。舵手半睡半醒，美丽的玛格丽塔惊吓不已，她在帘子后面为突然病倒的巴达萨雷忙乎着，他死在她的怀里，全身冰冷。她号啕大哭。而她的矮人穿着华丽的丝绸衣裳躺在游艇的地板上，安详地死去了。

这是菲力波在为他的小狗之死复仇。游艇带着两具尸体回家，整个威尼斯为之惊恐不安。

玛格丽塔陷入精神错乱之中，但还活了好几年。有时她倚在阳台的栏杆边，对着驶过的游艇或者小船喊道：“救救它！救救那条狗！救救小菲诺！”但所有人都已经认识她，也就习以为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