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那天早上,我在老家的市场里吃咸粥。粥才端上,方桌左右各来一个妇人,夹着我坐下来,都像刚买完菜,随意停在店口的机车龙头吊挂着各种生鲜。
三人三方三碗粥,左右两边显然相识,忽然聊起拜拜的细节:“啊是要等暗时,还是过昼就可以拜?”没有招呼,没有前言,没有当我坐在中间是个人。但这事也不好判定应该检讨别人,还是我自己,说不定人家根本预设整桌都是自己人,无论亲等都欢迎随时掺进去讲,随时都能把归世人 拿出来讲。
总之,人在市场吃餐饭,就能获知农村当日头条。原来七夕要拜鸟母。鸟母床母,都有人叫,守在床边照顾小孩的女性神祇。从前家里一出现新生儿无端发笑的事情,阿嬷就说是鸟母在弄,鸟母在我的想象里因此是个慈善幽默的小老太。
“都可以,暗时可以拜,过昼也可以拜。人说厚,卡早拜咧,鼻子卡未凹。 ”我一听随即微幅调高颈椎角度,好不动声色跟紧右方妇人的发言。阿嬷一辈子嫌我鼻子塌,怎么从来没提过鸟母是鼻型美学育成要件之一?这种事我妈不知道没什么意外,她就是条汉子,但阿嬷那么致力于村里资讯交流,居然也有没跟上的消息。总不会鸟母近一二十年才开始计较起祭拜时间吧?
“若是卡晚拜,一直乎人压去,安捏鼻子会卡凹。 ”三方陷入静默。其他两人把握空当吃粥,我的粥碗却变成储思盆,浮现平日亲善的鸟母老太太因为一年一度的用餐时间安排太晚,上前去把小孩的鼻子压扁的画面,颇为惊悚。我估计,阿嬷之所以不知道这个规矩,就是因为规矩本身太离谱,无法普及。
“啊你拢拜啥?”左方在吞粥的空当接着问。
“拜麻油鸡啦,拜一点饭啦。”右方妇人闲搁在桌上那只手,戴着三个戒指,各自镶着浑圆翠绿的玉石和成排白闪闪透明小石头。我猜她的祭祀菜色这么简单不是为了精省,而是礼俗如此。
“油饭齁?”原来左方的发言不是为了求教,而是在扩充田野调查采样量,她根本知道答案。
“油饭也可以,白饭也可以。”有鉴于上一题她也说晚拜早拜都可以,合理推测这一题是敷衍作答,她很可能有偏好的选项却没提。但不怪她,面对一个嘴里蹭着树子豆腐,不断朝桌面哒哒吐籽的人,我的答复意愿可能更微弱。
“啊鱼仔可以拜呒?”田调问卷继续进行。
“拜鱼仔,”这个题目似乎让右方严肃起来,她刻意制造半秒空当,蓄积后续言论的震撼力,“囡仔的目睭会像鱼仔安捏,盖不起来,暗时仔目睭金金拢不困! ”我倒抽一口没抽出来的气,地方妈妈对于育儿的担忧,原来和我一样:怕他们鼻子塌,怕他们不肯睡觉。我老是担心儿子鼻子塌,要受鼻泪管阻塞的苦,而且兄妹两猫半夜鬼吟鬼哦不睡觉,十分令人困扰!这一题牵涉到全天下家长的睡眠质量,难怪她那么慎重。
我正要向她投以钦敬的眼神,脑袋里的铁齿 委员会却冲出来拦路喊停:不对,我没拜过鸟母!鱼都直接进了猫肚子,哪尊也没拜,罚则根本不适用。等一下,其实无论拜不拜,拜得对不对,地方的小孩本来就很容易遗传性塌鼻子,天性爱玩不睡觉啊。哎呀,盲肠就在这里吧大夫?这一切根本不关鸟母的事,对吧?对,我觉得对。
我舀起最后一口粥,品尝独自发现真相的孤独。不是所有真理都适合传播,而且当着鸟母用餐日,对着备餐人质疑供餐必要性,未免太鲁莽。人要拼胆识也得看状况,我上有高堂下有老畜的,话让别人去说就好。左方妇人果然兴冲冲追问:“听讲地基主也不能拜鱼仔?”可能想顺便帮不吃鱼的神明造册。
“囡仔未晓噌鱼刺啦! ”
这句话一出来,我察觉到全体铁齿委员全醒了,心知不妙,默默擦嘴收包,结账离去。再听下去我脑中生出来的铁齿论述恐怕连地基主都要得罪,谁知道他们会多少读心术。我只是因为向往真理,特别热衷于科学式探讨,又正好在七夕早上走错地方吃早餐而已。谢谢,对不起,无代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