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盒蜡笔和一本画册,专门画豹,想要画出来,看究竟那张脸。
二〇二〇年的某个清晨,我在梦里看见他。
梦详细得像电影。我要去见长辈,第一个镜头是开启中的电梯门,门片左右滑开的同时,我的两片肺叶也因为深吸的一口气撑到最大,走进他家之前必须心理预备。不是讨厌他,只是觉得与我不相干,幸好问候请安还算容易,提取这种分量的意志与恭敬已经很习惯。长辈在物质世界里是人中之龙,维系这个备而不用的人间顾问,是该当的进取。我是别人眼里有一手好牌的人,“不相干”这种话,不好说。
长辈家是二十世纪八〇年代的堂皇,独立的玄关比我蜗居的套房还大,阔手挖空整片地板做成天井,天光从整墙落地门窗照进来,穿过泳池般大的天井,直到下一层楼才触地。没有围栏,井面横架着艺术品般的大片铁栅,虫鸟草叶铸粘精巧,看得出匠人和主人当时用心,但是锈蚀严重,真摔进去不知撑不撑得住。
没人出来招呼,我沿着井侧走到对边,脱鞋,推开虚掩的门以前,又吸了一口长气。
大宅狭长,却没有隔间,只用家具区隔起居功能,都是厚实的胡桃原木,泛着英女王身前身后常见的历史色泽。我一路走向深处,途经有窗的区域时,在光中看见大小木柜敷着一层暗处不能察觉的薄尘。屋里没有人。
我为白走一遭叹气,转身要走,却看见饭厅坐着三个女人正在午茶,我从背影认出脸书好友婷小姐,也是不相干之人。想装作没看见,却还是上前对深谙投资的她说了一声嗨。社会艰深而我才智有限,如果向人中之凤输诚可以在柴米庸碌之间偷到聪明,总是要随分随力地做。婷小姐善于人际,邀我坐,要我吃,我在六只等着结束寒暄好接续私人对话的眼睛底下夹碎一块和果子。离席的时候知道白搅了一池水,社交后比社交前更感到社会艰深,我想回家。
来到玄关找不到鞋,很苦恼,不见的虽然是鞋子,却像遗失了回头路,以为不穿鞋就走不出那个门口。来回焦急之间,大意踩进天井,虽然急忙收脚,锈铁还是禁不住力,从吃重的这头渐渐崩断,向下垂降,另一端却还固着在井面。铁窗最终以四十五度夹角搁浅在两层楼间,对我散发出失足坠楼的邀请。每一件新的发生,都在企图取代此前最重大的发生,尽管鞋子的问题还没解决,想离开还没离成,我必须先回屋里提醒大家出入当心。身在人间,我想证明自己也有能力、有意愿执行人间规则。
抬头转身之际,我看见那头豹。太阳让锈坏的铁窗铺满一地破影,却晒得窗外的豹皮金黄灿烂。豹最盛年最美的样子就是这样吧,尊贵、统御、洞悉、矫健,不能更完美。我感到与他相关,虽然是豹与人,更像是赋形于豹的某些什么,和我覆于人身之下的那些什么,在相映的瞬间认出彼此是异地相逢的至亲。他在窗外明亮自得,我在屋内恭勤忙碌,对眼的瞬间还没过去我已经完成转身,朝屋里走去,急于达成义务,对不相干的人们示警:锈坏的天井不再安全,窗外来了你们一向提防的猛兽。对世界输出忠诚的时候,我对于相关与不相关事项的次第排列,经常感到笨拙,也显得笨拙。
当闹钟忽然响起,关闭整个世界,我感到完全的解脱,全身肌肉终于放下梦中意志松弛下来。同步清醒的理智,却也再度登入现实人生,续抱昨夜入睡后放下的意志,比梦中的更庞杂、更老练、更眷宠。我随即意识到自己经历了一场南柯梦,南柯梦最震撼之处不在梦境本身,而在于亲身见证醒而未醒。
我不断想起那头豹,惋惜来不及分辨那场梦里感受到的唯一相关,如果当时曾经上前相会,或毫无顾忌地对望下去,直到可以感受体内与他遥对相应的是什么,或许不必等到从梦里醒来,我就能知道在投身人间的同时,如何完整保存猎豹般的孤美自强。但是没有,人豹相映的一瞬太短,我已经记不得他的脸,搜遍网络上各类豹种影像,都像是他,却也不能肯定是他。我把最后一线希望放在自己身上,作为唯一目击证人,也许有一天能描绘出来。
我在召唤一只豹,以图画和叙述反复拼凑。成果都像错置,他成为我最新最大的“不可对人言”,不是不愿意,而是最迫切最渴望陈述的那些,说不清楚。写作上的气氛尤其如此,对于可以轻易交代的事情失去表达兴致,像喜功的猎人,收敛鼻息手脚伏在低处,一心等待那只值得出箭的豹。豹不来,我便持续感觉到不能写。
因为筹备《俗女日常》一书,我又醒过来一次。这本书是《俗女养成记》之后,至今五年期间,发表在《明潮》杂志《俗女日常》专栏与《自由副刊》两性版专栏,和其他刊物上面的文章选录。回头去读才记起曾经有那么多生活琐碎可对人言,虽然多少为曾经的文字表现感到羞赧,却也震动,当时长期处于交稿需求,时刻留意着有什么能写,回顾起来竟发现我在遇见那只豹以前,已经开始追猎那只豹。那些细琐的陈述,都在还原寄附于俗常,却也不安于俗常的生命轮廓,俗常之于人,像斑纹之于豹,人人皆有,各个唯一。当时还不知道,这种原发性的追猎将要持续膨胀着颠覆我所有的既成道路,反而没有怯懦,浮沉在生活里,不计利害地对世界发出按捺不住的侥幸或哀叹。每一次鲁莽都是当前人生的快闪限定,在自认能写的时候,遇上有缘的发表机会和愿意担待的编辑,是命中不可解释的机缘巧遇。
《俗女日常》成书出版,让我目睹自己需要写,需要说。愈来愈明白我在写作上始终会是业余的参与,驾驭文字不是我的终极慰解,甚至偶有“反正人话难逃以指指月”的虚无心情。但是每一次借着吐露对生活难以自禁的理解或疑惑,解除或促成当下的孤独,都像搜集到一枚独一无二的猎豹斑点。斑点成把成堆,在得以贴回豹身,精准就位以前,像攒在袋里的白米,埋手进去能摸到他人无法供应的熨帖,和因此不可能外求诠释的寂寞。
自觉不能写,是必然的纠结。越是不能为体内最汹涌的那些做出精准翻译,越是看见自己在想说与不想说的挣扎里,随顺了什么,坚持了什么。在梦里见到那头豹的时候,我也是孤身一人,在回头与离开之间踌躇难安,这或许是我能看见豹,或豹能遇见我的条件设定。高床软枕处,想来养不出那样一头天然健美的兽。
先有前行,才有回头的看见。就好像我学过外文,才爱上中文;讲好台北的“国语” ,才能讲台南的闽南语;决绝排拒过人间,才养出宽和纳受人间。关于追猎,我只好怀抱盼望,继续在生活里琢磨所有可对人言的细琐,等待每一次在不可对人言的视界里,依稀照见那头言语道断的豹。
原本与后来,都在日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