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先分有无,再分渐次。
人在不认识寂寞以前,寂寞并不存在。像唇疱疹,你们长过吗?我没长过唇疱疹以前,生命里的一切与之毫不相干;莫名发作过一次以后,从此就是个会发唇疱疹的人,工作太重、心思太繁、睡眠太少、应酬太多,唇疱疹就来。各方各面的生活从此布上一条条细隐如丝,没人知道埋在哪里的界线。有些以前可以挥霍的气力,现在不可以了,万一自恃过头踩上线,爆出来的就是唇边一颗疮,三时五日不能好,旁人看了只能问你怎么啦,一定是太累了,好好休息别操烦太多,祝君早日康复,咱们改天一起吃饭(谁跟你吃饭)。
疱疹前面几次发作的时候,人会以为有得救,吃药擦药喝苦茶什么的就有救,就好像刚刚开始懂得寂寞的时候,以为找对情人就有救,找对朋友就有救,看对书就有救,找对上师就有救,或生个小孩就什么都好了,good for you by the way。折腾几次下来才知道,这种东西发作起来主要是挨,尽量睡饱吃好挨过去就是,跟它比气长。挨过去也不能说就康复了,只要发作过一次,往后就是好发族群,这辈子就是个会寂寞的人。
必须用上挨这个字的时候,四周人多未必是好事,来一个成天想要帮你挤脓上药的挺要命。能遇见可以走在一起各挨各的人,反而是命运好大的恩惠。那些说能救谁保护谁,免谁于苍茫人生幽寥寂寞的人,早晚要明白,或被明白,他吹出一只多大的牛来。
寂寞的渐次,在于救赎的移转。本来想要被救,后来发现只能自救,人到这份上会明白诗人干吗老说寂寞是海,死活游不到尽头的地方说它是海算客气了,无论自己游还是让救生员挟着游,结果都一样泡在海里出不去。而浸水这回事呢,人在水里永远只能单独一个,无论搂着谁,巴着多少人,肌肤之间再密的缝隙都会渗进海水,到头来,人与人之间必然隔着水。喔,是隔着海。喔,是隔着寂寞。
原来,他救自救都没救。这种认知转换在主观感受上,有点像本来门牙痛后来变成臼齿痛,很难说哪一种比较不悲哀。人类最枉遭轻贱的能力大概就是放弃吧,我从前以为放弃是输家才做的事,哪里知道有些事情放弃了反而是晋级。好比,在寂寞里挣扎这回事,束手其实不会死。那东西就是这样了,如果本来堵在鼻孔,它就继续堵在鼻孔,如果本来插在胸口,它就继续插在胸口,不会因为人停止挣扎而往前进一寸,向后退一分。我以为自己束手之后很快会没命,结果水只是如常从七孔灌进五脏,又从五脏溢出七孔,沿路灼烧。多年下来我仍泡在弥斗诺威(Middle of Nowhere)海域里活生生,血压腰围胆固醇都没多大起伏,唯一不同的只是习惯之后很少再呛再咳了。
浸在海里看着旁人各种花式泅逃,我偶尔怀疑自己根本是水生的,或水陆两栖偏水生之类。当然我挺想假设,其实人类都是生来浸得住寂寞的,但求证不易,谁能顾得上谁什么时候寂寞到哪个地步?最多就是,哪天忽然看出某株珊瑚底下原来坐了个人,自己在心里暗呼一声罢了。
寂寞是一个人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