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概是元庆末年到仁和初年之间发生的事情,不过无论哪朝哪代,并不影响本文故事的展开。读者只要知道故事发生在遥远的平安时代就行。在当时的摄政大臣藤原基经的侍从之中,有某位五品官员。
为何称他为“某位”?那是因为我也不清楚他姓甚名谁、何方人士,不巧史书上也没有记载,想必是个不值一提的等闲之辈吧!终究史书作者对凡人琐事兴趣索然,这一点上,日本的自然派作家倒是与之有天壤之别。原来王朝时代的小说家倒没有点闲情逸致,意外啊!总而言之,摄政大臣藤原的侍从中,某位五品官员,是这故事的主人公。
这位五品的样貌实在是一无是处。身材矮小,鼻头通红,眉眼呈八字耷拉着,胡须稀稀拉拉就几根,脸颊瘦削,下巴格外窄小,嘴唇呢……若要一一细说,真是没完没了。我们这位五品官员,天生就是如此猥琐,不成样子。
五品是什么时候,基于什么缘故来侍奉基经大臣的,大家都不清楚。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一直以来,他都穿一件褪色的袍子,头上戴一顶瘪瘪的软乌帽,毫无怨言地天天重复同样的差事。所以,无论是谁,都想不出五品也曾经青春年少过(他已年过四十),反而是觉得他一出生,仿佛就是这般寒碜的红鼻头、稀拉的胡须,在朱雀大街上受风吹雨打。上至主人基经,下至放牛娃,不知不觉都对此毫不怀疑。
他既然是这副模样,周围人对他什么态度也就可想而知了。在同僚们眼中,他好像还不如一只苍蝇,毫无存在感可言。连那些低于五品的侍从,将近二十来号人,不管有无官品,对他的进进出出也是相当冷淡。即便是他吩咐他们办事,他们也照旧聊天。他们对他就如空气一般,视而不见。下级侍从的态度尚且如此,更别说五品上面的长官们了,可以说是对他理所当然地不理不睬,无论说什么,都只用手挥一挥。在他们冷漠的表情下,隐藏着孩子般无聊的恶意。但语言对于人类并不是偶然的存在,手势也有无法表达清楚的时候,每当这时,他们便归咎为他的悟性不够。于是,当他不能领会用意时,他们就从他软塌变形的乌帽到破旧的草鞋,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然后嗤笑一声拂袖而去。尽管如此,五品也从不气恼。任何不公平的事,他似乎都全然不觉。做人竟然窝囊到如此地步。
可是,同僚们偏偏欺人太甚。年长的同僚取笑他不体面的样貌,讲些老掉牙的俏皮话;年轻一点的同僚也学着油腔滑调,当着五品的面,大肆议论他的鼻头、胡须、乌帽、袍子,没完没了。不仅如此,对早在五六年前就和他分开的“地包天”的妻子也不放过,连带传闻中与妻子有染的酒鬼和尚,都成为笑料。此外还有不少恶劣的作弄无法一一细说。比如他们把五品竹筒里的酒喝掉,灌上尿,仅此一例便可设想其他恶作剧了。
然而,对这些轻视和嘲弄,五品全然无动于衷,至少看起来如此。无论别人说他什么,他都面不改色,一声不吭,只捋捋稀拉的胡须,做自己该做的事情。有时同僚的恶作剧太过火,像把纸条粘到他顶髻上,把草鞋挂在他刀鞘上之类,他脸上才会露出笑容——也分不清是哭还是笑——接着说道:“别这样啊,各位仁兄。”看到他这副表情,听见他这种腔调,人们一时间竟会油然生出一种怜悯。受欺侮的何止“红鼻五品”一人,借由他的表情与声音,更多互不相识的人都在责问他们的冷酷。这种感觉虽然模糊,却在一瞬间渗入他们的心里。只是,能够把这一瞬间的感觉保持下去的人微乎其微。
在这微乎其微的人中,有一个来自丹波国尚无官品的年轻侍从,鼻子下刚刚生出柔软的胡须。刚开始,青年也像其他人一样,没有缘由地看不起“红鼻五品”。有一天他凑巧听见了“别这样啊,各位仁兄”。这句话便在他头脑里久久盘旋。从那之后,在青年眼里,五品再不是从前那个人。他从五品那因缺乏营养而面色蜡黄、木讷迟钝的脸上,看到了一个饱受磨难和迫害的人。每当这位无品的年轻侍从想到五品的种种遭遇时,便感觉世间的一切赫然暴露出卑劣的本质。同时,那通红的鼻头和稀疏的胡须,也带给他心里一丝安慰……
不过,这仅限于青年一人。除开这个例外,五品依然如狗一般生活在周围人的轻蔑中。首先,他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那件灰蓝袍子和同色的宽腿裤,早已褪色泛白,变得不蓝不青。袍子倒还凑合,只是肩膀塌了些,圆形纽带和菊花绊套褪了色;而宽腿裤就不成样子了,下摆破碎不堪,裤底下没有衬裤,时不时露出两条小细腿,活像拉着破车的瘦牛一般,一步一颤悠。即便不刻薄的同僚,看到这番景象,也觉得他再寒碜不过。还有,他身上的佩刀也破旧不堪,刀柄上的贴金变了色,刀鞘上的黑漆斑驳脱落。五品时常带着那个红鼻头,拖拖拉拉地趿着草鞋。人本来就不挺直,大冷天里更是弯腰驼背,迈着小碎步,眼睛饥渴地东瞅瞅西看看。难怪连街上的商贩都欺负他。实际上,还真有这么一件事。
有一天,在去神泉苑的路上,五品走过三条城门,看到几个孩子围在路边,不知正在做什么。五品想他们可能是在玩陀螺吧,就从后面瞧了一眼。谁知他们正在起哄地抽打一只狮子狗。小狗兴许是跑丢了,颈上还拴了绳子。五品一向不惹是生非,虽有同情心,但因为忌惮别人,从来不敢挺身而出。这一次他不知怎么了,或许看对方是几个孩子,竟鼓起了几分勇气,脸上堆出笑容,拍拍像是领头的孩子肩膀,说道:“就饶过它吧,狗挨打也会痛哪!”那孩子转过头来,盯着五品,瞧不上他般翻翻白眼,那神情简直跟五品的长官对他的表情一模一样。“要你多管闲事!”孩子退了一步,不满地撇着嘴,“你这个红鼻头!”五品仿佛脸上生生挨了一记耳光,倒不是因为听了恶言恶语感到生气,而是因为自己的多嘴自讨没趣,丟人现眼,实在是窝囊。他只有苦笑着掩饰尴尬,继续默默地往神泉苑方向走去。身后那六七个孩童挤作一堆,对着他的背影又是做鬼脸又是吐舌头。当然,五品不会看到,可就算他知道了,这么不争气的五品,又能怎样呢?
这个故事的主人公,如果说生下来就是让人看不起,生活毫无盼头,倒也不尽然。自五六年前,五品就极度热爱上了一种叫山药粥的东西。山药粥就是用甜葛汁将切碎的山药煮成粥,当时被视为无上的珍馐美味,其身价之高,甚至摆上了天皇的御桌。像我们五品这种人,也只有在一年一度的摄政大臣举办的大宴之上,才能沾光尝尝山药粥的味道。而且那时,能喝到嘴里的山药粥也就够润湿喉咙而已。所以,一直以来,能饱餐一顿山药粥,成为五品唯一的愿望。当然,这话他没有告诉过别人,甚至就连五品自己,可能也没有意识到这是他平生之愿。也不妨说,五品活着的目的就是为了这山药粥。人们有时候会为了某个愿望,付出自己的一生,尽管愿望不一定能实现。有人会嘲笑他们愚蠢,可嘲笑者自己也不过是人生的过客而已。
没想到,五品“饱餐一顿山药粥”的梦想,居然轻而易举地实现了。这篇山药粥的故事,就是给大家详细讲一讲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有一年的正月初二,藤原基经的府里举行摄关家大宴(摄政关白家请次于大臣一级的高官的宴会,与皇后、太子两宫的大飨宴同日举行,类似于大飨宴)。五品也跟其他侍从一起,享食大宴的残羹剩肴。当时还没有扔掉酒宴残食让人拾捡的做法,而是让府中侍从们聚餐吃掉。虽说与大飨宴差别不大,终究是在古时,食物种类虽多,却也算不上山珍海味,无非是些蒸年糕、油炸年糕、清蒸鲍鱼、风干鸡、宇治小香鱼、近江鲫鱼、鲷鱼干、盐渍生籽鲑鱼、炙烤章鱼、大虾、大小橙子、柑橘、柿饼之类。其中也有山药粥。五品每年都盼着山药粥,可总是嘴多粥少,每次能吃进自己嘴里的没几口。而且今年的山药粥格外少。兴许是心理作用,五品觉得这粥的美味程度胜过以往任何时候,他意犹未尽地盯着吃光的空碗,抹了一把稀拉胡须上的粥沫,喃喃道:“什么时候才能痛快吃个够啊?”
“阁下竟还没尽情吃过山药粥?”五品的话音刚落,便有人戏谑地问道。
那声音粗犷洪亮,五品不由得挺了挺腰背,怯怯地朝那声音望过去。说话的是民部卿藤原时长的公子藤原利仁,当时也是基经府的侍从。藤原利仁是位宽肩高个、魁梧壮实的男子,此时正就着烤栗子,一杯一杯地喝着黑酒,人已经半醉。
“好可怜。”见五品望向自己,利仁继续说道,声音里半带轻蔑,半带怜悯,“阁下要是愿意,我利仁让你称心如意吃个够。”
即便是一条狗,终日受虐待,突然见到一块肉,它也不敢轻易凑上前的。五品又露出那副分不清是哭是笑的脸,看看空碗,又看看利仁的脸。
“不愿意?”
……
“怎么样?”
……
这时,五品觉察到,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自己身上。只要他一开口,定会受到一通嘲弄。甚至无论自己说什么,都会被人戏弄。五品就这样左右为难,不知该不该开口。几番没有回应之后,对方有些不耐烦了:“不愿意,就不强求了。”五品一听更加惊慌,停住了来回看空碗和利仁的脸,慌张答道:“岂敢岂敢……不胜感激。”
听到这句回答,众人终于哄堂大笑。甚至有人开始学着五品的腔调,说着“岂敢岂敢……不胜感激”。在盛着五颜六色的高矮漆盘之中,一堆揉乌帽子和立乌帽子随着此起彼伏的笑声,如波涛一般摇晃起来。其中笑声最响亮、最爽朗的,便是利仁。
“那么,我改日来相邀。”说着,利仁不禁皱了皱眉,涌上来的笑和刚咽下去的酒在喉间挤作一团,“这样可好?”
“不胜感激。”五品红着脸,唯唯诺诺地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不用说,众人又一次哄堂大笑。那利仁就是为了逗五品再说那话,才故意追问。这一次他仿佛更觉得可乐,狂笑到肩膀耸动。这个来自朔北的粗野汉子,生活只有两件事,一是喝酒,二是大笑。
幸好,谈话的中心很快又移到了别处。因为即便是嘲弄逗笑,众人注意力若全部只集中于这个红鼻五品,难免会惹人不快。总之,话题不断,酒菜也即将用尽,然后有人说起某个寮生侍从骑马的事,说到他把两条腿都塞在一个护腿的裤筒里,大家又兴致勃勃地谈论起来。而五品全然充耳不闻,想必“山药粥”三个字已经占据了他所有心思吧!无论是对面前的烤鸡肉,还是手边的黑酒,他都不为所动,既不动筷子,也不沾酒杯。他双手僵直地放在膝上,像大姑娘相亲似的害羞地红着脸,红到了点点白霜的鬓边,眼睛盯着空空的黑漆碗,傻愣愣地笑着。
过了四五天,一个上午,两个男人骑着马沿着加茂川河畔缓缓前行。他们是去粟田口。身穿缥青色狩衣和同色宽裤的男人,鬓须黑亮,佩挎一把镶金包银的大刀。另一男人身着破旧的灰蓝袍,外面套了一件薄薄的棉衣,大概四十来岁,衣带系得歪歪斜斜,红鼻头里裹着鼻涕,浑身上下一副寒酸可怜样。坐骑倒都是良驹,一匹是桃花马,一匹是菊花青,三岁牙口,雄骏非凡,过路的商贩和武士无不侧目。马后还紧紧地跟了两个随从,负责背弓和牵马。——正是利仁和五品一行人。
虽说尚在寒冬,倒是个安宁晴朗的好天气,没有一丝风,水流清潺,白花花的河滩石头间,蓬草枯立,一动不动。河边光溜溜的垂柳枝条迎着柔滑的阳光,树头的鹤鸰鸟尾巴一动,路面上便留下鲜活的影子。一片暗绿的东山上方露出圆陀的山肩,犹如白霜打过的天鹅绒,那应该就是比叡山吧。装饰了螺钿的马鞍在阳光下闪着亮光,两人无需加鞭,只悠悠地随着马儿信步前行,向着粟田口。
“您是要带我去哪里?”五品生疏地拉着缰绳问道。
“就在前面,不用担心,一点不远。”
“是粟田口那里吗?”
“暂且先这么想吧。”
今天一早,利仁就来邀五品,说去东山附近的温泉玩玩。五品深信不疑,他有日子没洗澡了,这阵常常感觉浑身发痒。如果美美地吃了山药粥,再泡个温泉,那简直是修来的福分。这么憧憬着,五品便跨上了利仁派来的菊花青。可是,到达此地,他却发现利仁要去的地方并不是这里。现在,不知不觉已经过了粟田口。
“原来不是到粟田口啊?”
“再往前走一点。”
利仁面带微笑,继续驱马前行,故意不回头看五品。路边的人家逐渐稀少,冬日寂寥的田野上,到处是觅食的乌鸦,大山背面正在消融的残雪,也隐隐笼罩上一层青烟。野漆树尖锐的枝梢直愣愣指向天空,虽是天色晴朗,也不免让人心生寒意。
“那么,是在山科附近?”
“这儿就是山科。还要往前些。”
果然,说话间已经过了山科。不大工夫,关山也掠在身后。终于在正午稍过时,来到三井寺。三井寺中有位僧人与利仁交情颇厚,两人拜访了僧人,受款待一起吃了午饭,继续上马赶路。后面的路段人烟更加稀少,当时盗贼四处横行,世道极不太平。五品的驼背弯得更低了,他抬头望着利仁的脸,问道:“还在前面吧?”
利仁不觉发笑,仿佛是恶作剧快要得逞的小孩子对着长辈发笑的模样,鼻头两旁堆起的皱纹和眼角上交叠的鱼尾纹都好像在犹豫要不要放声大笑。
终于,他忍不住说道:“其实,我是要带阁下到敦贺去。”利仁一边大笑,一边举鞭指了指遥远的天际。鞭子下,一片灿灿的银光,那是午后的阳光映在近江的湖水上。
五品惊慌起来:“敦贺?是越前的敦贺吗?越前那个……”
利仁的老丈人是敦贺的藤原有仁,利仁婚后多半时间都住在那里。对此五品平日里大概也有所耳闻,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利仁竟把自己大老远地带到敦贺。别的先不说,仅带着两名随从,要去那山遥路远的越前国,如何能平安到达呢?更何况,这一阵子四处传言说有行人为盗贼所杀。
五品望着利仁,哀求地说:“这怎么行呢,开始说去东山,结果到了山科。以为是山科,谁料又去了三井寺。最后竟然要去越前,到底怎么回事?如果您开始就直说去敦贺,哪怕是下人也该多带几个——去敦贺,这如何使得!”五品带着哭腔喃喃地说着。若不是有“饱餐一顿山药粥”这个念头鼓起他的勇气,恐怕他当即就要在此告别,一个人转头回京都了。
“有什么可担心的,有我利仁在,足可以一当千。你不用担心路上的事。”看到五品如此惊慌,利仁不禁皱皱眉头嘲笑道。
随后,他叫来背弓的随从,将箭筒背到身上,又接过黑漆弓箭横放在鞍上,随即一马当先地往前奔去。这样一来,胆怯的五品无可奈何,只能顺从利仁的意志。他胆战心惊,东张西望,环顾四周荒凉的原野,喃喃念叨着依稀记得的几句观音经,身子趴伏着,红鼻头几乎碰到马鞍的前桥上,就这样摇摇晃晃地前行。
哒哒的马蹄声回荡在原野上,遍野都是苍茫的黄茅草,一处处水洼清冷地映照着蓝天,不由得让人暗想这冬日的午后最终会不会给冻住。原野的尽头是一连片山脉,可能因为背阴,不见丝毫残雪的闪光,整片山仿佛一道连绵的浓暗之中抹上了苍紫色。不过,就连这景色也被几丛萧瑟的枯茅所遮挡,两名步行的随从是看不到的。
这时,利仁回过头,对五品说道:“看,来了个好使者,命它去敦贺报信吧!”
五品没明白利仁的话,不解地看向弓箭所指的方向。那里并没有人影,只有野葡萄之类的缠藤绕着一丛灌木,一只毛色暖融融的狐狸在西斜的阳光中悠悠地走着。突然,狐狸仿佛意识到什么,惊慌奔逃,利仁立即挥鞭纵马追了过去。五品想也没想,跟随利仁身后策马追去,两个随从也不落后地奔跑起来。马蹄哒哒的蹬地声冲破了旷野的宁静,响了好一阵子。不一会儿,利仁勒马停住,狐狸已被提在手上,后腿倒悬在马鞍旁。想必是狐狸被追得走投无路,受困在马下,手到擒来。五品连连揩去稀疏胡子上的汗珠,赶到利仁身旁。
“喂,狐狸,听好了!”利仁把狐狸提到眼前,煞有介事地吩咐道:“你到敦贺去传话,就说‘利仁与客人正在归途中,明日巳时,派人来高岛迎接伺候,并带上两匹备好鞍的马。’明白了吗?切不可忘记!”说完,利仁一挥手,把狐狸远远地抛向草丛。
“哎呀,跑了,跑了!”刚刚追上来的两名随从,望着狐狸逃走的身影拍手大叫。
那狐狸顾不上避开树根和石子,一溜烟地没命逃去,落叶般的毛色渐渐隐没在夕阳中。追逐狐狸时他们不知不觉跑到了旷野的高处,面前的草地展开舒缓的斜面,与干涸的河床连成一体。一行人就这样看着,将光景尽收眼底。
“好个厉害的使主啊!”五品肃然起敬,由衷地赞叹,更加敬佩地仰视利仁这位连狐狸都能使唤的英雄。而自己和利仁之间究竟有何等差别,他已经无暇思量,只是感到安心了些。仿佛利仁所掌控的范围有多大,自己也能跟着沾多大的光。这种时候,最容易自然而然地产生阿谀奉承之态。各位看官,此后若从五品的态度中发现什么逢迎讨好之类,也不可就因此妄加怀疑他的人格。
狐狸被抛向草丛后,骨碌碌地一直跑下斜坡,轻捷地蹿过干河床的石头间,冲向对面的斜坡。它一边跑着,一边还回头看,抓过自己的武士一行人端坐在马背上,还远远伫立在斜坡上,小得如手掌般。尤其是那桃花马和菊花青,在霜意深重的空气中沐浴着夕阳,被衬托得比画还要清晰鲜眀。
狐狸扭回头,在枯草间风一般飞奔而去。
第二天巳时,一行人如期到达高岛。这是个小小的村落,地处琵琶湖畔,只有几间的稀稀疏疏茅草屋。天空阴沉,大不比昨日,从岸边松树的枝叶间隙中露出泛着涟漪的湖水,灰蒙蒙的,像忘了擦拭的镜子,透着清冷。
利仁回头对五品说:“看,下人们来迎接了。”
果不其然,只见湖畔松林间,有二三十人正匆匆赶来,有的骑马,有的步行,牵着两匹备鞍的马,宽大的衣袖在寒风中翻飞。转眼间,他们已到了跟前,骑马的人连忙下马,步行的人赶紧在路旁行跪礼,毕恭毕敬地等待利仁。
“看来,狐狸果真去报信了。”
“那畜生天生通灵,这点小事,算不得什么。”
五品和利仁说话之间已经走到下人们面前。利仁道:“辛苦了。”跪着的人们才连忙站起来,接过两人牵马绳,气氛变得轻松起来。
“大人,昨夜发生了稀奇事。”
两人下了马,正要坐上皮褥子,一个身穿暗红色袍子,白发苍苍的下人上来禀告利仁。
“什么事?”
利仁一边请五品享用从家里带来的竹筒酒和点心,一边随口问道。
“大人,昨晚刚到戌时,夫人忽然神志不清,喃喃说着:‘我是坂本的狐狸,大人今天吩咐我来传话,你们仔细听好。’于是我们都凑上前去,夫人大概说的是,大人正和客人在回来的路上,你们派人明天巳时在高岛迎接,到时准备好两匹备鞍的马。”
“这真是稀奇哪!”五品看看利仁,又看看下人,讨好般地随声附和。
“还有,夫人浑身发抖,十分害怕的样子,说‘不能去迟了。不然,我会被大人赶出去’,说完就哭起来。”
“接着说。”
“然后,夫人就昏睡过去,直到我们出门时,似乎还没醒来。”
“如何?”听完下人的话,利仁自得地看着五品,“连畜生都得听我使唤。”
“真真是难以想象。”五品挠挠红鼻头,低下头,然后故意做出张口结舌的样子,稀松的胡须上还坠着酒滴。
当天夜里,五品宿在利仁府的一间屋子内,看着方角灯台的灯火,竟然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回想傍晚到达这里之前,和利仁还有随从们一边谈笑风生,经过松林、山丘、小溪、荒原,还有草丛、落叶、石头、野火、青烟味……这些风景事物无不一一浮现在五品心头。尤其在黄昏时分的暮霭沉沉中,终于到达利仁府,看到火盆中熊熊燃烧的炭火,不觉长长松了口气。此时此刻,居然躺在这里,不禁令他觉得,那些仿佛都成了遥远的往事。躺在四五寸厚的黄棉被下,五品舒服地伸直了腿,情不自禁地打量起自己的睡姿。
棉被下面,五品身上还有两件浅黄色的厚棉衣,是利仁借他的,身上暖意十足,动辄出汗。枕边的格子窗外面,是一地寒霜的宽阔庭院,自己却是如此快意,无一丝苦寒。与他在京都的房间相比,这里完全是天壤之别。尽管如此,我们的五品心里却忐忑得很,总有一些不安。他希望这样的时间快点过去,同时,他又希望天亮——也就是吃山药粥的时刻,不要来得太快。这两种矛盾的感情相互交杂,境遇变化得过于急剧,令他的心情也不得安稳,就像今天的天气一样,陡然变得冷飕飕。这些都困扰着五品,难得的暖和竟然也难以使他入睡了。
这时,外面宽阔的庭院中有人高声说话。声音听起来好像是今天途中迎接他们的那位白发老仆。他似乎在吩咐什么,声音干涩,或许是从寒霜中传过来的缘故,一字一句如寒风般穿透五品的骨头。
“大家听好了!大人吩咐,明早卯时前,每人带一根长五尺,粗三寸的山药。千万别忘了,卯时前带来!”
这话反复说了两三遍,过了一会儿,外面又悄然无声,一如刚才,恢复了冬夜的宁静。静寂之中,只有灯油嘶嘶作响,火苗像红丝绵般轻轻摇曳。
五品把一个哈欠硬是吞了回去,又陷入胡思乱想之中。刚才提到山药,准是为了做山药粥才叫拿来。这么一想,刚才因为只顾听外面的动静而暂时忘却的不安,竟然又潜回到五品心头。比刚才更为强烈的是他不想那么快吃到山药粥的心理,跟他作对似的一直盘旋在脑中,不肯离去。如果“饱餐一顿山药粥”这一夙愿这样轻而易举地实现,那么他一直以来的苦苦忍耐,苦苦等待到了今天,岂不是徒劳无功了!如果可能的话,最好是突然来个节外生枝,喝不成山药粥,等麻烦消除,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达成心愿,事情照这么进展就好了。这些念头像陀螺一样骨碌碌地在五品脑中旋转。终于还是抵不过旅途的劳累,五品在不知不觉中酣然睡去。
第二天早上,五品一睁开眼睛,立刻想起昨晚关于山药的事,急忙推开房间格子窗张望。他才发现自己睡过了头,大概卯时已过。宽阔的庭院里铺了四五张长席,上面无数根圆木似的东西堆成了小山,几乎与柏木皮的斜屋檐一样高了,仔细一看,好家伙,全都是五尺长,三寸粗,齐刷刷的巨大山药。
五品揉着蒙眬的睡眼,惊得目瞪口呆,只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一切。偌大的庭院里新打上了多处木桩,架起五六口的大锅,足足能盛五石米,几十个穿着白布褂子的年轻侍女忙活个不停。烧火的,掏灰的,把新白木桶中的甜葛汁舀到锅里的,人人都在忙着准备熬山药粥。锅下冒出的灰烟,锅里腾起的热气,与还没消散的晨霭融在一起,把整个庭院笼罩在灰蒙蒙之中,甚至分辨不清人和物,只有锅下熊熊燃烧的炭火,发出红彤彤的亮光。所见所闻,喧闹一片,如同来到了战场或火场。
五品这时才想到,山药粥竟要用这么巨大的山药,在这么巨大的锅里熬煮!而自己就为了吃这口山药粥,路途遥遥地特地从京都一路跋涉到越前的敦贺来。他越想越觉得不是滋味,我们五品那让人同情的胃口,此时已经倒掉了一半。
一个小时后,五品同利仁、利仁的岳父有仁坐在一起享用早餐。面前摆着一口银锅,如海一般盛满着山药粥,令人心生害怕。五品刚才已经看到几十个年轻下人灵活地使着薄刃刀,把堆得有房檐高的那么多山药,麻利地切碎;侍女们则跑前跑后,把切好的山药捧起来,放入一口口大锅,拾掇得干干净净。最后,等长席上的山药一根也不剩时,便见几团热气分别从大锅中腾腾地冒出来,混合着山药味和甜葛味,升腾到早晨的晴空中。目睹了这一切的五品,此刻看到提锅中的山药粥,还不等尝到嘴里,便已觉得腹中饱胀,一点也不夸张。五品看着银锅,尴尬地擦着额头的汗水。
“这山药粥,您没有尽情喝够,现在请不要客气,只管喝吧!”
岳父有仁吩咐童儿再摆上几口银锅,每锅山药粥都满得几乎溢出来。五品本就红通通的鼻头感觉又红了一些,他把半锅山药粥盛入一只大陶碗里,闭了闭眼,硬着头皮喝了下去。
“家父也说了,请您千万不要客气。”
利仁坏笑着,劝他再喝一锅。五品怎么吃得消,如果真的不客气,从一开始他就连一碗山药粥也不想喝。刚才他忍耐着才勉强喝了半锅,若是再多喝一口,恐怕还没等咽下去就会吐出来。但如果不喝,又会辜负利仁和有仁的一片厚意。于是,五品又闭上眼睛,费劲地喝下了半锅粥的三分之一。最后,连一口也难以下咽了。
“实在感激不尽,已经够了——哎呀,实在是感激不尽。”
五品已经语无伦次,显然他确实忍受不了,胡须上,鼻尖上都是豆大的汗珠,实在不像是在寒冷季节。
“您吃得太少啦,客人还是太客气了。喂喂,你们愣着干什么?”
侍童们听从有仁的吩咐,又往五品碗里舀粥。五品慌忙地挥动着双手,就像在赶苍蝇,拼命推辞。
“不能要了,已经够了……太失礼了,我已经够了。”
这时,利仁指着对面的屋檐说:“看那边!”不然有仁还在没完没了地劝五品喝山药粥。幸好,利仁的声音把众人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屋檐那边。晨晖洒落在柏树皮屋檐上,一只动物端端正正地坐在屋檐上,皮毛的光泽在灿烂的阳光里显得更加柔亮——这不正是前天利仁在荒野中捉住的那只坂本野狐吗?
“狐狸也要吃山药粥哩。来人哪,给它吃点。”
利仁一声吩咐,下人们当然照办,狐狸从房檐上跳了下来,也到庭院里吃山药粥了。
五品看着狐狸吃山药粥,回想起来此之前的自己,心里满是怀念之情。那是被众多侍从欺侮的他,那是被京都孩童戏骂“你这个红鼻头”的他,那是穿着褪了色的外褂和宽腿裤,像丧家之犬游荡在朱雀大街上孤独可怜的他。但同时,又是因为独自珍藏和守护着“饱餐一顿山药粥”的愿望,充满幸福感的他。终于不必再喝山药粥了,五品放心了,同时,他满脸的汗水从鼻尖处开始逐渐干涸。虽然天气晴朗,敦贺的清晨依然寒风刺骨。五品急忙捂住嘴鼻,却还是冲着银锅打了好大的一个喷嚏。
大正五年(1916年)八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