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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依吉伦

押解我的,是我在连队的两个最亲密的朋友——哈尔滨知识青年王文君和北京知识青年朱燕生。他们从连队把我押解到团保卫股,就算完成了任务。他们是主动向连里要求完成这一负有“政治”责任的差事的,真使我迷惑。连里竟同意了,更使我不解。

我被牵连进了所谓“知识青年反动通信案”。凡受此“案”牵连者,无一不被加上“策划投敌叛国”的罪名。而全部罪证,无非是分散在生产建设兵团各个师内的我们六名高中同班同学的来往书信。只有一点属实,我们这些来往信件内充满了对“四人帮”种种倒行逆施的政治义愤。

从连队到团部有五十八里。“囚车”是我们连队的一辆马车。两个押解人员各背步枪。

临上路,王文君当着连长和指导员的面大声对我说:“你可别想半路逃跑!你若敢逃跑,我们就开枪!”

全连的知识青年差不多都走出了男女宿舍,站在宿舍前,默默地不无同情地望着我。

朱燕生用细麻绳捆上了我的腕子。一边捆也一边提高了嗓门说:“你要听明白王文君的话,子弹可是不长眼睛的!”

鲍虹从姑娘们中间扑到我跟前,勇敢地当众紧紧拥抱我、亲吻我。

“鲍虹!……”连长大喝一声。

她回头朝连长看了一眼,不得不放开我。文书韩竹平斜倚着男宿舍的门框,两臂交叉抱在胸前,眯缝起眼睛瞥视着我,轻轻地悠然自得地吹口哨,满脸掩饰不住的幸灾乐祸的神气。我知道,他心里一定快活极了。我对他恨得咬牙切齿!是他向团保卫股出卖了我。他卑鄙地偷看了我和同学们的来往信件……

倘若他是出于某种政治动机而扮演犹大的角色,我也许还不至于这般痛恨他。但他完全不是出于政治动机,而是出于对鲍虹的低劣的爱,出于对我的一种阴暗的报复心理。

难道这种低劣的爱也配被一个姑娘接受吗?

难道靠这种出卖情敌的卑鄙手段也能够获得真正的爱情吗?

可耻的灵魂!

我朝他狠狠地瞪了一眼。他一接触我的目光,便仰起他那张漂亮而虚伪得可憎的脸看天。

王文君和朱燕生把我架上马车后,鲍虹突然失声痛哭了。

“我等着你!永远等着你!”她哭着对我说。

我眼中流下了泪水。

赶车的汪大胡子一屁股坐到马车上,扬起鞭子在空中“啪”地甩了一声响鞭,胸膛里憋着股恼怒似的大吼:“驾!……”

马车离开了连队……

汪大胡子四十多岁,是个为人厚道而又十分重义气的山东汉。

路上,他没有再鞭过一次马。他在我们连老板子中是有名的“急急风”,每次出车,只要车上载得不重,就常常一路将马儿鞭得铃声哗哗。今天他却很反常,似乎很有耐性,任马儿慢悠悠地走着。马儿停下来舔雪,啃路旁雪被下露出来的枯草,他也懒得吆喝一声。王文君和朱燕生也不催促他。

我明白,汪大胡子有意将马车赶得如此慢。由他赶着马车把我往火坑中送,他心中别扭,甚至可能还会觉得有点对不起我。我理解他。三个月前,他的小女儿患重病,生命垂危,由我护理。到团部医院,医生却说没治了,不收,他又赶着这辆马车悲哀而绝望地将心爱的小女儿拉回连里。我在他家炕前白天黑夜守了那女孩一个多星期,将我这个连队卫生员按规定应维持用半年的三瓶吊针都用上,终于保住了他小女儿的生命。他从此对我“感恩戴德”。将马车赶得慢点,也许能减少他自以为很对不起我的内疚。

至于我那两个平日的好朋友,我可实在不知该怎样理解他们。他们为什么主动要求押解我呢?而且当众对我说了绝情绝义的话!他们一路不跟我再说一句话,我也一路没开过口。我没什么可对他们说的。我到了这般地步,还有什么可对他们说的呢?何况他们不是在给我送行,而是押解我。

从团里再被保卫股的人押解到师部军事法庭以后,我将会受到怎样的审讯与判决呢?“现行反革命”的帽子是注定要被戴在头上的了。劳改?入狱?我的命运今后只有任人摆布……我想到了鲍虹。她还要等着我,永远等着我。痴心的姑娘呵,但愿你能早早从心里把我忘掉!

昨夜下了一场大雪,这条路上还没有任何车辆通过。我们的马车在雪地上碾出了第一道车辙。天空阴沉,可能还会接着下雪。灰色的厚重的云块堆砌在远处的山头,和覆盖山头的白雪相衬,形成一种大自然的令人感到忧郁惆怅的调子。

我往日的两个好朋友盘腿坐在我对面装马料的麻袋上。一个将枪横放在腿上,一个将枪竖搂在怀中。

马车开始上山时,他们对视一眼,王文君干咳了一声,终于开口说:“你听着,我们有话跟你说。”

我茫然而漠然地瞧着他们。

朱燕生接着王文君的话对我说:“你面临的处境,你自己比我们更清楚。我们只想提醒你,无论你遇到什么情况,都要冷静。”

王文君又补充了一句:“什么事你都可能遇到,也许在这一路上就会发生。”

我缓缓地将目光转向遥远的地平线,一时品味不出他们的话中有什么特殊的含意。

汪大胡子这时从鼻孔里重重地哼出一声,头也不回地说:“瞧你交的这两个好朋友!话说得多重情义!”他路上第一次开口,分明在用这句话敲点两个扮演“解差”角色的人。

马车像甲虫似的爬上了二龙山的缓坡,进入了山林地带。下了山再走十多里,就可以望见团部了。“解差”们分别朝两旁的密林中张望,不时交换一次莫名其妙的眼色。我观察出,他们分明都有点“心怀鬼胎”的样子。

汪大胡子喝住马,跳下车,倒过鞭杆朝他俩屁股上毫不客气地各捅一下,恶狠狠地说:“坐得倒怪舒服,起来!”说罢,放下鞭杆,还没容他俩挪动身子,就使股猛劲儿将麻袋从他俩屁股底下抽了出来。拖得他俩同时倒在车上。汪大胡子也不理睬他俩,自顾自拎起麻袋去喂马。

王文君跳下车,有点发火,嚷道:“大胡子,你今天存心找我们的别扭是不是?”

汪大胡子朝他一瞪眼:“怎么?你他妈冲我嚷什么?嚷火了老子,老子揍你!”

王文君忍气吞声,不再言语。

朱燕生息事宁人地说:“得了得了,平常关系都挺不错,今天无缘无故干吗翻脸啊?”

汪大胡子又朝朱燕生一瞪眼:“谁跟你他妈的关系不错啦?”

朱燕生也被骂得哑口无言。

汪大胡子掏出旱烟包,蹲在地上,卷起一支又粗又长的旱烟,独自吞云吐雾。三匹马并不饿,嘴巴分别在麻袋里拱了几下,就不再理睬草料,都去舔雪。汪大胡子只好将麻袋甩上车,喝马前行,他自己跟在车下走。

马车行了不远,汪大胡子又将马吆住了。他在车下瞪着两个“解差”说:“你们要是还有点人情味儿,就给他解开捆手的绳子,让他暖暖手。”

两个“解差”互相看了一眼,朱燕生首先说:“不行!他要是跑了,你负责还是我负责?”

我说:“我不跑。”

王文君说:“不跑?傻瓜才信你的话!”

“就算我对驴念唱本!”汪大胡子嘟哝了一句,从自己手上摘下一只棉手闷子,套在我被捆住的双手上。

我感激地对他低声说:“大胡子,我忘不了你!”

这山东汉子却挺动感情地转过脸去了。我心中不免暗暗怨恨我平日的两个好朋友——他们也未免太尽职了!人在难中,友情的淡薄,使我心中很感伤。

突然,从路两旁的密林中闯出三个骑马的人,将我们和马车从三面包围住。从他们所骑的马和他们的衣着,一眼便可以看出是三个鄂伦春人。他们出现得那么突然,且来势汹汹!三支乌黑的步枪枪口,分别指向了王文君、朱燕生和汪大胡子。

他们拦我们干什么?难道他们要抢劫不成?可马车上、我们身上也没什么可抢的呀!再说从来也没有听说过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还发生过鄂伦春人抢劫路人的事啊?他们是大森林的主宰,是陌生路人的善良的帮助者和保护者……会不会是冒充鄂伦春人的越境者?……

这判断在我头脑中一闪过,我便本能地想要起而反抗。但仅仅是想,却并没有动一动。我的双手是被捆着的。

我问:“你们要干什么?”

三个骑马持枪的拦路者都不回答。蒙面黑布的上方和狍皮帽子之间的三双眼睛,根本不朝我瞥视一下,咄咄地盯着他们枪口所指的人。

汪大胡子突然从车辕底下抽出支车杠,操在手中想发起反抗。拦路者之中的一个对他威胁地大吼一声,不轻不重地在他手背上捣了一枪托,支车杠从汪大胡子手中落到地上。他揉着手背,后退了一步,对方的枪口又指向了他。

另外一个拦路者从鞍上探腰夺去王文君和朱燕生的枪,熟练地卸下枪机,远远扔到路旁的林中去了,然后又将枪还给他们,说:“等我们走后,你们去寻找吧!”

他俩背靠背地紧挨在一块儿,吓得浑身瑟瑟发抖,就要哭出来的样子。这两个蠢货,我心中鄙视地骂了他们一句。此刻我才对自己彻底承认,我平日交了这么两个朋友真算瞎眼。

第三个拦路者这时把脸转向我,喝道:“下来!”

我坐在马车上一动不动。

“下来!”又一声大喝。

我还是一动不动。

前方传来了汽车喇叭声,有汽车开过来了。虽然由于山路的弯度还看不见车身,但听喇叭声离我们不远了。

那拦路者在马上双脚踩镫而立,还没容我有所反应,他早已向我探过身来,轻舒双臂,两手插在我腋下,将我从车上提起,举放到他的马鞍前。他的动作那么突然,矫健如猿,迅猛如豹。他一条胳膊挟制着我,打了一声呼哨,首先纵马驰入路左面的密林中。

穿过林带,我被劫持着翻山越岭,飞踏过两条冰冻的河流。马不停蹄地奔跑了不知多久,渐渐放慢速度,终于站住了。我又被从鞍上提起,轻放在地。

劫持者之一向我拨转马头,慢慢扯下了蒙面的黑布。狍皮帽子下现出一张圆脸形的眉目英俊的鄂伦春姑娘的面庞,对我微笑。

“阿依吉伦?!……”

我的惊愕无法形容……

我们连队地处山林之中,与鄂伦春人有密切的接触。每年秋末冬初,鄂伦春定居村的猎队便从我们连经过,进入深山老林狩猎。第二年春,他们陆续撤出深山老林,回定居村去,也经过我们连。一往一返期间,他们常在我们连小休几日。狩猎期,也常派人下山到我们连,请求援助一些粮食、子弹、医药、盐、酒之类的东西,我们连都尽力满足他们。“等价交换”,是鄂伦春族的传统道德观念之一。每次从我们连获得援助,归猎时,总会送给我们连不少狍肉、野猪肉或各种山禽。其实,这种交换总是不等价的。他们偿还的,一向多于获得的。友善、慷慨、有恩必报,是鄂伦春族的民族品质。

我第一次见到鄂伦春人,这些带有浓厚传奇色彩的森林大帝们,便给我留下难忘的印象。

一天深夜,我出诊归来,见连队医务所前的空旷场地上露天睡着十几个人,他们的身子都钻在“乌拉”里。“乌拉”是用狍皮缝成的被褥合一的铺盖。他们一律头枕马鞍,枪支放在鞍下,鞍旁预先架好一小堆干柴。他们的马匹拴在医务所门前的几棵杨树上。这情形使我联想起了革命年代纪律严明的红军部队。

完全是出于好奇心,第二天我起得很早,刮掉窗子上的霜花朝外看,他们正纷纷“起床”。他们首先将昨夜预先架在“枕头”旁的小干柴堆点燃,烘烤一阵衣服,然后才开始穿。

当我洗漱完,走出医务室,他们已离去。场地上的火堆遗迹和几棵树下的马粪,打扫得一干二净。我们医务所的柴垛上,放着半只冻狍子,偿还用去的干柴和桦皮……

不久后的一天深夜,有人急促地敲医务所窗子,把我从梦中惊醒。

我问:“什么人?”

外面回答:“找医生的。”

我赶紧从被窝爬起,披上大衣,开了门。门外,停着一具双马雪橇。

雪橇的主人问:“你是医生?”

我点点头。

对方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快走!”

我挣脱后,问:“哪个连的?”

“跟我走你就知道了!”

“什么病?”

“生孩子!”

“接生?……”我犹豫起来。我只是在全团卫生员集训时期听过妇产科大课,还没有一次接生实践呢!以往都是医务所的女医生赵大夫接生,我仅给她当过几次助手。她探家还没回来。我为难地说:“我不会接生呀!”

“你是医生,怎么能不会!”对方哪肯相信!

“我不是医生,我不过是个卫生员。”

“那么我进去找真正的医生。”对方说着,就往屋里进。

“医生不在,回去探家了。”我拦住了对方。

“说来说去,你就是不愿为我们鄂伦春女人接生是不?”对方的语气恼怒而强硬起来。

鄂伦春!难怪我听对方说话的语音不对呢!我更犹豫了。倘然出个一差二错,那后果是比一般医疗事故更严重的!鄂伦春人虽然善良,但有时也会突然爆发粗野的性格。果真碰上个鲁莽的鄂伦春汉子的话,产妇或产婴性命不保的情况下,我被当场毁了也说不定。

我心里这么想,嘴上就说:“你还是到营部卫生所去请医生吧!”

“多远?”

“四十几里。”

“这……来不及了啊!”

“那你就别耽误时间了呀!反正我是无论如何不能跟你去的!”我退后一步,想关门。对方用肩膀抵住门,又一把抓住我手腕:“你非去不可,我求求你啦!”

“不行,我要……”我想说,我不能保证临产母婴的安全,也负不了这个责任。

没等我把话说完,对方怒喝一声:“别说啦!”同时,从腰间拔出了匕首,匕首尖指在我心窝,“你不去。我就杀了你!”

我刚一坐到雪橇上,鄂伦春人就连连鞭马。雪橇如飞般离开了医务所,驰离了连队。

雪橇驰入山林一个多小时之后顺着山坡飞滑下山谷,停在山谷间的一顶帐篷前。几个鄂伦春人焦急地期待在帐篷外,雪橇刚一停下,他们就围了上来,七言八语对我说些充满信赖的话,鄂伦春话、汉话相杂。

我顾不上和他们交谈一句,左推右搡分开他们,匆匆走进帐篷。在马灯的幽光下,我看到产妇那苍白的面容,脸上那一层水珠般的冷汗,那辗转反侧的痛苦状,听到了那令人心颤的呻吟,我头脑中的一切杂念立刻都消失了。我首先将马灯光拧得更亮,从容而镇定地打开了医药箱。

胎位稍偏,但不属典型难产,我的信心更充足了。产妇十分坚强,紧紧咬住嘴唇,不再呻吟……

当新生儿发出第一声啼哭,当鄂伦春女人苍白的脸上对我浮现出感激的微笑时,那盏马灯在我眼中仿佛变成了一轮红日,我顿时觉得帐篷里充满了明媚的阳光!

“是个男孩。”我将婴儿双手捧送给冲进帐篷的父亲。

“儿子!……”当父亲的那张被山风吹得皱纹交错的脸大放异彩!他幸福地对那粉红色的啼哭不止的小生命端详了许久,才抬起头来看着我。

他突然要对我双膝跪下去,慌得我手足无措,赶紧扶起他。可我自己却因初次接生成功的喜悦,接生过程中的高度紧张,被感激时体验的无比激动,在刚一转身时晕倒了……

第二天黎明,一位鄂伦春姑娘驾昨夜那辆雪橇送我回连队。路上,她回头问我:“你肯原谅我么?”

我反问:“原谅你什么啊?”

她难为情地羞红了脸:“我不该用匕首威胁你。”

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昨夜那个鄂伦春人是她!我用友好的微笑向她表示,绝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通过交谈,我知道了产妇是她的嫂子。她的嫂子算上这一次生育过四次了,前三次,孩子都一生下来就死了。她说:“我们全家人早就天天祈祷嫂子能再生下一个男孩……你是我们全家的大恩人!”雪橇在山林中轻快地飞奔,她放声唱了起来:

云雀岭上的黄菠萝树啊,

每年春天开白花,

嫂子曾生下过三个孩子啊,

三个孩子一生下来就死了。

云雀岭上的黄菠萝树啊,

今年还没到开花的季节,

嫂子又生下了第四个孩子啊,

第四个孩子一生下来就会唱啦。

那呀那呀哎那耶,

是托汉族医生哥哥的福气噢!

那呀那呀哎那耶,

那依耶……

以后,我经常在早晨发现医务所的窗台上放着一块最好的狍肉,或者一只野鸡、一对飞龙……

北大荒有种草莓类野果——都柿。它属低灌木科植物,果实比葡萄略小些,颜色像葡萄一样,酸甜而含有酒力,贪馋的人吃多了便会被醉倒。它往往成片地生长在路旁、山坡上。寻找到一片都柿丛,将一块手绢铺在丛中,用截树枝在都柿根部轻轻一磕,爱煞人的小果实便会落满一手绢。

就在第二年秋季,我独自进入山林采中草药,发现一片都柿丛,竟吃醉了。待我酒醒后,见自己倒卧在都柿丛中,我身旁坐着一位鄂伦春姑娘,口中轻衔一茎嫩草,瞧着我正乐悠悠地笑呢。我一眼认出,她就是用优美的歌声唱“云雀岭上的黄菠萝树”的那个鄂伦春姑娘。

她吐掉嫩草叶,说:“我经过这里,见一个人醉倒在都柿丛中,怕被什么野兽伤害了,便跳下马走过来守护着,却没想到会是你。”

我记得自己走入都柿丛是中午,此刻夕阳沉落,天已黄昏。我感激地问:“你一定在这里守护了我很久吧?”她笑而不答,站起身,去到路旁牵她的马。我也站起身,跟在她身后走到路上,庄重地谢过她,转身刚要离去,被她拦住了。

“这儿离你们连三十多里呢!你走不了多远,天就会黑下来的。你骑上我的马回连队吧!”她说着,将马缰塞在我手里。

“那你……”

“我山路熟,可以穿密林走,用不了多久便能回到我们的帐篷。”说罢,她迈步就走。我不想拒绝她的好意,怕她生气。骑上她的马后,喊着问:“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啊!”

她站住了,转身告诉我:“阿依吉伦!”对我扬扬手,匆匆走入了密林……

想不到今天她竟参与了这种令我迷惑的劫持!另外两个劫持者这时也扯下了蒙面的黑布。我认出他们是阿依吉伦的老父亲和哥哥。

阿依吉伦说:“你没想到吧?我们是来解救你的!”

“解救我?你们怎么会知道我遭遇的事?”

“你的两个好朋友进入山林告诉我们的。今天这么解救你,是他们和我们一起商量的。”阿依吉伦说完,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折叠的纸条递给我。我打开一看,认出是王文君的笔迹,写着:

我们自己毫无办法帮助你,只好去通知你的鄂伦春朋友,请他们解救你。记住,从此以后,你就是一个“失踪”了的人,万万不能轻易离开山林。我们相信,你的鄂伦春朋友们会对你很好的。我们以后也会想方设法和你取得联系。

我想到自己刚才还暗暗咒骂过他们,心中惭愧极了!世上只要还有真实的友谊存在,人啊,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应对生活绝望。

我如收起一件珍宝一样,仔细地将那纸条收藏在身,抬头望着阿依吉伦,说:“阿依吉伦,你真是个好心的姑娘!你的父亲和你的哥哥也都是好心的人!可我,怎么能连累你们哪?我要永远永远记住你们今天赤诚相救的一片恩情,但我却不能够和你们进入深山老林做一个失踪了的人。”

阿依吉伦听我说出这样一番话,神色顿时沮丧起来,用忧郁的目光注视着我。

阿依吉伦的父亲,老鄂伦春猎人这时说:“孩子,你不该说出这样的话。你的话已刺伤了我女儿善良的心,也令我这个老人非常失望。我们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才解救你。解救好人是我们鄂伦春人的品德!何况你有恩于我们一家呢!我请求你和我们从此一起生活吧!”老人说罢,打了一声呼哨,从对面树林中应声奔出一匹马来。

阿依吉伦的哥哥申肯,正当壮年的鄂伦春汉子,像刚才劫持我时一样,从鞍上朝我弯下腰,两条强有力的手臂平稳地将我提到了为我预备的马上。

…………

多布库尔河解冻了,春天来了。

我已经与阿依吉伦一家共同生活了四个多月。他们对我像对待他们家庭中的成员一般亲热。然而我始终郁郁寡欢。我毕竟不是一个鄂伦春人。我毕竟不能够像他们一样习惯于长久生活在大山林之间。这种山林生活对他们来说是自由的,但对我来说无异于一种囚禁。我一天比一天更加思念我的连队,思念我们医务所那幢全连独一无二的破旧砖房,思念我的好朋友王文君和朱燕生。所有这些思念,都抵不上我对一个姑娘的思念——鲍虹的音容笑貌和她那苗条丰满的身影常出现在我梦中。对她的思念使我多少个夜晚叹息难眠。

阿依吉伦似乎比她的父亲和哥哥更能理解我的心,她用无言的关怀给予我种种深情的安慰。她是一个美丽的鄂伦春姑娘。不,美丽、俊俏、娟秀、娇媚——所有一切赞美一般女性的词句,其实一句也不能用来准确地赞美一个鄂伦春姑娘。在鄂伦春姑娘中寻找不到一个花容月貌的女子。夏季的赤日晒黑了她们的肤色,冬季的山风吹皱了她们的脸庞,山林中的狩猎生活使她们无暇也无心修饰自己。她们的美,美在心灵,美在气质。

当阿依吉伦身穿“苏恩”,足蹬“奇哈密”,头戴“灭塔卡”,骑着她的名叫“卡普参”的白猎马,双臂平举猎枪,驰骋在大山林中追击野兽时,她那身姿,她那气概,就会使你情不自禁地发出赞美:好一位英武的鄂伦春姑娘!

一天,我在河边钓鱼,一种寂寞之情倏然笼罩心头。甚至觉得,被我从河中钓上来的鱼都是非常寂寞的,怀疑它们完全是由于寂寞所以才纷纷咬钩的。

阿依吉伦不知何时悄悄来到我身边,与我并坐在河岸一块大青石上。当她提醒我鱼咬钩了,我才发觉她的存在。她轻轻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我们过几天就要回定居村去了。”

听了她的话,我不禁一阵发呆,心中暗想:我怎么办呢?她一家走后自己继续孤零零地留在大山林中,还是跟随她一家下山到鄂伦春定居村去呢?我可以跟随他们到定居村么?我有足够的勇气独自留在大山林中像个野人似的继续生活下去么?

“如果我送你一样东西,你要么?”阿依吉伦的话打断了我的沉思。我随口答道:“你送我什么,我都很高兴收下。”

她始终背在身后的一只手伸到了我面前,手中拿着一个小巧精美的椭圆形桦皮盒。我从她手中接过桦皮盒,忧郁的心情暂时轻松了许多,非常喜爱地端详着。桦皮盒盖上刻有很好看的花朵。

我问:“刻的什么花啊?”

“南绰罗花。”她脸上飞起两朵红晕,立刻站起身,急急地走了。

南绰罗花?我知道,鄂伦春人认为,男子有了南绰罗花在身旁,心就不会感到孤独了。我苦笑了。阿依吉伦,阿依吉伦,你又如何能理解我心中的孤独并非南绰罗花所能排除的啊!

我串起钓到的不少鱼回住地,见阿依吉伦兄妹正和他们的父亲做下山前的种种准备。我的心中又被忧郁严密笼罩了。

晚上,喝过鱼汤后,我们围坐在篝火旁,每个人都显得心事重重,不愿首先开口说话。阿依吉伦轻轻唱了起来:

威拉参哥哥,我有点小米,给你做点小米饭,那依呀!

韦丽艳姐姐,我来不是为吃你的小米饭,而是找你的好意,那哈依呀!

威拉参哥哥,我有点树鸡肉,给你做点树鸡肉吃,那依呀!

韦丽艳姐姐,我来不是为吃你的树鸡肉,而是向你求婚来的,那哈依呀!

威拉参哥哥,我有点飞龙肉,给你做点飞龙肉吃,那依呀!

韦丽艳姐姐,我来不是为吃你的飞龙肉,而是和你过幸福生活来的,那哈依呀!

你如果真有这个心思,咱们就往大兴安岭奔驰,那依呀!

咱们赶快备上马鞍,咱们赶快跨上猎马,咱们一块儿向大兴安岭奔驰吧!

那依呀!那依呀!那哈依呀!

…………

阿依吉伦的嗓音非常动听。只有在大山林中天长日久引吭高歌的姑娘才会练出这般动听的嗓音。这是嘹亮的、圆润的、自由随意的优美嗓音。当她站在一座山头上放声高唱,歌声会飞过周围所有的大山。而当她像此刻这样低吟悄唱,那歌声中又充满了缠绵的深情,如角哨,如长箫,似断犹续,抑抑扬扬,播送到大山林幽静的黑夜远处。

她唱罢,低下头去,久久不语。她忽而又从心底发出一声叹息,怀着满腹难言的忧思苦绪,站起身缓缓地走出帐篷去了。哥哥申肯和她的老父亲,注视着她走出帐篷之后,又一起将目光聚焦在我脸上。老猎人轻轻咳了一声,于是那当哥哥的似乎得到什么暗示,也站起身退出了帐篷。

帐篷里只剩下我和那鄂伦春老人时,他低声开口说道:“孩子,我们就要回定居村去了,你愿意跟随我们回到定居村去么?”目光仍然停留在我脸上。

我点点头。我这时才意识到,我在感情上和心理上是多么依恋这鄂伦春一家。我不敢想象,如果离开了他们,独自留在大山林中的日子对我来说将有多么可怕!

鄂伦春老人又说:“孩子,你想过没有?回到定居村,你不是鄂伦春人,一定会受到种种猜疑。定居村又不都是鄂伦春人,还有你们汉人,只怕对你很不便啊!”

“这……”我怔住了。

老人犹豫了一下,问:“阿依吉伦今天送给你一个小桦皮盒?”

“是的。”

“孩子,你知道它表示什么意思吗?”

“我……只知道一个男人身旁有了它,心就不会感到孤独……”

“它不仅表示一个姑娘对你的友情,还表示了爱情啊!我的阿依吉伦……她是喜欢上了你……孩子,如果你愿意一个鄂伦春姑娘做你忠实的妻子,我这个当父亲的鄂伦春老人,是绝不会反对的。我们鄂伦春人早就与汉人通婚……”

我呆若木偶。过了许久,才喃喃地说:“可是,我……我已经有了一个心爱的姑娘。她发誓,永远永远等待着我,我不能够……”

当父亲的鄂伦春老人也愣住了。

他很费劲儿地低声从口中吐出几个字:“那,就把我的话当成吹过你耳边的山风吧!”

我怀着一种有天良的负心人的内疚,脚步沉重地走到帐篷外面去了。我发现了阿依吉伦站在帐篷外的身影,她也同时发现了我,迅速隐到帐篷后面去了。

夜里,我躺在自己的帐篷中,听到阿依吉伦又在低吟悄唱。她唱的是一支鄂伦春人的古老的歌,一支关于母鹿和小鹿的歌。这支歌的大意是:

小鹿说:“妈妈,妈妈,你肩膀上挂着什么东西?”

母鹿说:“我的小女儿,我的小女儿,没有什么,那是树叶子。”

小鹿说:“妈妈,妈妈,别骗我,不是树叶子。告诉我吧,告诉我吧!”

母鹿说:“我的小女儿,告诉你吧,是猎人用枪把我打伤了,血在流啊!”

小鹿说:“妈妈,妈妈,我的心都为你感到疼啊!让我用舌头把你伤口的血舔净吧!”

母鹿说:“我的小女儿,那是没有用的,血还会从伤口往外流啊!你快去那边的高山上找你的爸爸,找到爸爸以后,和大伙一块儿走的时候,别闯在最前头,也别掉在最后头。喝水的时候,别站定了喝。快走吧,人要来了!”

…………

她的歌声那么哀婉。

从帐篷口可以望到她的身影,坐在草地上,一动也不动。

月光如水银似的,洒在她身上。

从夜到明,我没合上过眼睛。

对面帐篷里还是静悄悄的。我急急忙忙收拾起自己的衣物,打成一个小包,悄悄离开了住地。我本想将桦皮盒留下,但一想到准会严重伤害阿依吉伦的心,便决定带在身上。

晨雾还没有散尽,我已穿过了两片林子,走上了一条鄂伦春猎队的雪橇常年往返压成的山路。

到哪里去呢?我眼前虽有路,却走投无路。

一阵马蹄声传来,身后有人大喊:“等一等!”

是阿依吉伦的哥哥申肯那粗犷的声音。

转身,两匹马一左一右,把我夹在山路中间。

申肯兄妹同时跳下了鞍。

我像一个偷走了人家东西的贼被物主追上,羞愧得没有抬头正视这对鄂伦春兄妹的勇气。

申肯将马缰朝鞍上一撩,一步跨到我面前,气咻咻地说:“你为什么偷偷离开我们呢?只有对朋友失去了信任的人才会这样做。难道我们已经失去了你的信任吗?你不告而别,叫我们将来如何向你们连队交代?不但你的两个朋友请求我们关照你,也是你们连长和指导员把你托付给我们的!”

“真的?……”我有些怀疑地望着申肯。

阿依吉伦从旁证实:“真的!你们连长和指导员是我父亲的朋友,也是我哥哥的朋友。”

我像个犯了错误的孩子似的,垂下了头。

阿依吉伦又说:“哥哥,既然追上了他,你就别发火了。你先走吧,我有话单独对他说。”

申肯气恼地哼了一声,上马奔驰而去。

马蹄声消失后,我才怯怯地抬起头。阿依吉伦的眼睛正盯着我呢!一接触到她那流露出愠怒和谴责的目光,我立刻又垂下了头。

阿依吉伦平静地说:“你因为我爱你,就要离开我们么?我爱你,与你有什么相干呢?我并没有纠缠你呀!我的父亲和哥哥并没有逼迫你做我的丈夫呀!我不配成为你的妻子,成为你的妹妹也不配吗?……”

我又内疚又感动,觉得非常对不起她,不知该对她说些什么话好。

“我的父亲和哥哥,已经允许我继续留在山上陪伴你,今后就让我们像兄妹一样相处好么?……”

我又一次抬起头看她,她期待着我的回答。

“阿依吉伦妹妹……”我情不自禁地这样称呼她。如果我的心,我的爱,不是已经给了另一个姑娘,我一定双手将它奉献给眼前这个鄂伦春姑娘!我一定情愿做一个鄂伦春人,永远和阿依吉伦共同生活在大山林中!

阿依吉伦轻轻地说:“哥哥,我们回住地去吧!”

我们彼此无言地走了一段路,她首先打破沉默,问:“你那心爱的姑娘和你在一个连队?”

我点点头。

“她叫什么名字?”

“鲍虹。”

“你一定非常非常思念她,是不?”我看她一眼,见她的目光是那么坦白,毫无妒意,又点点头。

阿依吉伦站住了。她说:“哥哥,我一定把她接到山上来一次!我知道,她一定也非常非常思念你!我一定要想办法让你们见上一面!”

我将她的话理解为对我的安慰,感激地苦笑了一下。不料我的苦笑惹恼了她,她说:“你以为我是在说空话欺骗你么?我们鄂伦春人是从来不用空话欺骗朋友的!”

我被她的真诚打动,抓住她的一只手,紧紧握在我的双手中说:“阿依吉伦,好妹妹,我完全相信你的话,真的!只是,你为我们这样做太不值得了!你今后千万别再产生这样的念头,答应我好吗?”

她抽出手,发誓说:“不,我一定要做到这件事!我们鄂伦春人有句谚语,恋爱的嘎呀鸟一旦长久分离,是会因相思而死的!”

“阿依吉伦,好妹妹,有你的友情,我绝不会像嘎呀鸟那样死去!”

“那你的心也会痛苦,你的感情也会忧伤,我要解除你的痛苦和忧伤!”

第二天,她下山去了,很晚才回到住地。她显出异常快活的样子,坐在帐篷口,从晚上一直唱到深夜。唱的不是哀婉伤感的歌,而是柔曼抒情的歌。

申肯问她为什么这般快活,她笑而不答。

几天后的一个黄昏,阿依吉伦要我陪她去打树鸡。我们并马下山,她一路不停歌唱。她引导我走上了一座山顶。我们勒马伫立,她朝远处一指:“你看!”

哦!我们的连队!在我居高临下的俯瞰视野中,连队那么远,又那么近!它被织在暮霭的纬线和炊烟的经线之中。我真希望我骑的是一匹神马,可以跃马行空,一下子飞落在连队!我真想大声呼喊,呼喊连长和指导员,呼喊王文君和朱燕生,呼喊赶车的汪大胡子,呼喊我昼思夜想的姑娘鲍虹。我张开嘴,嘴唇颤抖,发不出声音。泪水顺着脸颊淌到口中,咸咸的。

“你就待在这儿看你的连队吧!千万别离开。”阿依吉伦说罢,撇下我,纵马奔下山去。

不久,她的马又奔上山来,我一眼看出,马背上驮着两个人。

“鲍虹!……”我立刻明白阿依吉伦为什么引我到这里来了。果然,她在半山坡勒住了马,鲍虹从她背后跳下来。我也跳下马,朝她们跑过去。我和我朝思暮想的姑娘紧紧拥抱在了一起!她一边抚摩着我的脸,一边说:“可怜的,头发胡子长得这么长!你都快变成一个野人啦!”

我被意外的相逢所激动,狂热地亲吻她。她躲闪着,轻轻推开我,转身朝背后看了一眼。阿依吉伦不知哪里去了,她的马在安闲地吃草。

我的情感冷静了下来,问:“韩竹平还纠缠你么?”

鲍虹梳理着我的头发,说:“他已经办手续回城去了。王文君和朱燕生在他离开连队那一天,狠狠地教训了他一顿。”

我沉默了许久,终于鼓起勇气,低声说:“鲍虹,你把我忘掉吧!我也许要在山上待一辈子的啊!”

她愣了片刻,忽然又扑入我怀中,紧紧地偎贴在我胸前,说:“不,不!我爱你,我不变心!有阿依吉伦,我们会经常见面的!……”

…………

阿依吉伦陪伴着我在大山林中又度过了四个多月。一种圣洁的深厚的情感,使我们在那四个多月中,亲如兄妹,又超过兄妹……

一天早晨,我和阿依吉伦正在烤肉,满山林忽然响起许多呼喊我名字的声音。我和阿依吉伦同时跑出帐篷,只见王文君、朱燕生、鲍虹、我们的连长和指导员骑着马一边呼喊一边向我们的住地而来。

他们一看到我,便几乎同时跳下马朝我跟前跑。他们围住我,轮番地长久地拥抱我。指导员把我从连长怀中扯入自己怀中,拥抱了我好一阵才放开,两手按在我肩上,仔细端详着我,说:“比起你那几个所谓的同案犯,你受的这点苦可真算不得什么啊!‘四人帮’垮台了,我们是来接你回连队的。”

我今天就要告别阿依吉伦离开她了吗?只有即将分别的此刻,我才凭心灵体会到我对阿依吉伦的感情已多么深、多么深!我转身寻找阿依吉伦,却不见她。我奔入帐篷,帐篷里也没有她。

“阿依吉伦!……”我喊了一声,无人回答。

在我要向她告别时,要向她表达我深深的敬意和感激时,她悄悄躲开了。

“阿依吉伦!……”我又接连喊了几声。

她仍不出现。她隐匿到这大山林的何处去了呢?

我心中一阵悲凉。我忍不住哭了。连长说:“我们走吧!阿依吉伦今后一定会到连队看望你的。”

我们下山了。我几次深情地回顾我和阿依吉伦的住地。

我最后一次回头时,发现阿依吉伦骑马伫立在山顶上。朝霞绚丽的光彩,照耀在她身上。

阿依吉伦并没有到连队去看望过我。直到我离开北大荒,再也没见到过她。她在山顶目送我下山时的身影,成了她保留在我记忆中的最后的最长久的印象。如今,我的孩子都两岁了。孩子已跟我学会了唱那支古老的鄂伦春族民歌:

威拉参哥哥,我有点小米,给你做点小米饭,那依呀!

韦丽艳姐姐,我来不是为吃你的小米饭,而是找你的好意,那哈依呀!

咱们赶快备上马鞍,咱们赶快跨上猎马,咱们一块儿向大兴安岭奔驰吧!

那依呀!那依呀!那哈依呀!

………… yr6U+9EQ0GY7rtClHF4MutJCkr7wfEfk5fnLS4R0P2QPcaGl/brPQrzE3INw3BX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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