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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大森林

太阳畏缩到大山后面去了,白昼的光明也被滚滚浓烟逼退到大山后面去了。灰烬像黑雪漫天飘舞。势不可当的天火刚刚从这里啸卷而过,劫后的大森林变成了一座可怕的“炼狱”。一棵棵仍在燃烧的树木不时掉落下带火的枝丫。它们在我眼中像熬受火刑的巨人,似乎都在痛苦地抽搐着、扭动着。空气中充满呛人的焦炭味儿,每一次呼吸都刺疼气管和肺膜。

我背着她走了很久,又绕回原地。我迷路了。树皮开裂之声不绝于耳。大森林在呻吟。暮色扯开无形的网,将“炼狱”笼罩在险恶的黑暗之中。

我累,我渴,我饿,我一点气力也没有了。我觉得我的胸膛内也燃烧着一团火。我觉得自己顷刻间也要呼的一下燃烧起来了。我觉得她像一座山压在我身上。我再也不想迈出一步。我背着她一动不动地站立着、喘息着。被烧黑的粗细不同的树干,如绰绰鬼影。在我的幻觉中,周围群魔乱舞,张牙舞爪。恐惧和强大于恐惧的孤独感从我心底升起。

我想哭,我想喊叫,我想僵直地倒下去。然而我并没有倒下去。我努力使双腿不抖,站得更稳。意志警告我:绝不能倒下,为了我自己,也为了她。我闭上了眼睛,使昏眩的头脑得到片刻休息。汗珠从额顶滴下,滴在我的上唇。我禁不住伸出舌尖舔了一下,想用自己的一滴汗润润自己的唇舌。舌尖舔到的却分明不是汗,而是黏糊糊的什么。腾出只手抹了一把,睁眼一看,是血。刚才有一截带火的树枝掉下来砸在我头顶。

我这时才感到了伤处的疼痛。

她,显然伏在我背上睡着了,睡得很死。她的头侧枕在我左肩上,她的双臂在酣睡状态中搂着我的脖子。

这场森林大火烧了两天两夜还没被扑灭。火头已翻过大山,向森林的更深密处卷去。浓烟继续从大山那面升腾到空中。火光将山那面的天穹映得一片通红。大山像一道屏障,黑暗得意而知足地统治了山的这面。

生产建设兵团、农村社队、边防驻军,上千人联合出动,齐心协力剿扑这场森林大火。山的那面,此刻仍进行着人与火的顽强搏斗。而我在这里,背的是她!无可奈何地静待黑夜将我和她吞没在“炼狱”之中!

如果我当时认出是她,我绝不会背起她!她的脸被烟灰和汗水涂得那么黑,只有一双大眼睛是洁净的。她的长辫子被火烧焦了,散乱在背后。她的衣服被烧得褴褛不堪。她在我身旁挥舞着一柄大斧,砍断燃烧的树枝。她是突然晕倒的。

“你!照顾她!”

有人对我大吼一声。那是个什么人?我不知道。反正他当时命令了我,我当时服从了。在那种时刻,似乎谁都可以命令另一个人。谁都会像我一样立刻服从。我甚至都没有对命令我的人看一眼,便将手中的扑火工具扔掉,弯腰抱起了她。我将她抱到了安全地带。扑火者们和火头卷在一起转眼喧嚣而过。她的头仰垂着,我注视了她一眼,认出了她,差点一下子放开了抱住她的双手……

我和她曾在一个连队。

一年前,我们团从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引进了一千只细毛羊,分配给我们连队二百只。我们连是全团小麦高产稳产标兵连。连长对细毛羊不感兴趣。他只对优良麦种和联合收割机感兴趣。而我,却并不像许多男知青那么迫切地想当上拖拉机手或联合收割机手。我不。我希望一个人承担某项工作,又脏又累也无所谓。只图没人管束我,自由自在。只图能真正享受到一种孤寂,享受到一种使空虚的心灵获得宁静和平衡的孤寂。那一时期,我不知为什么,突然感到了一种心灵的空虚,连我一向很热衷的宣传队的活动也无兴趣参加了。而这空虚又是不能告人的。我将这“空虚”封闭在心灵里,祈祷它自生自灭。但被封闭在心灵里的“空虚”如瓶子里的水,是不会蒸发掉的。我不知拿自己如何是好。我企图靠孤寂掩饰我的“空虚”。放羊这活正投我意。于是我一要求,连长二话没说,便爽快答应。我就做了一杆羊鞭,成了羊倌。天上飘着白云,地上游着羊群,在幽静的小河边,在勾留人的山坡下,羊贪恋的是青草,我体验着那种使人心灵迷醉的美妙的孤寂。在远离连队的地方,躺在随便一棵什么树的树荫下,眺望着天边绚丽的彩霞汇紫聚红,聆听着林中快活的鸟儿千啼百啭,辨闻着微风从大草甸子上吹送过来的各种野花的郁香,深吸着河面飘漫过来的潮湿清凉的空气,你会觉得你同周围优美的景色融为一体了。你会顿感胸怀开阔而安宁,再也不复空虚。那的确是一种美妙的孤寂!但愿自己永远置身在这般境界!你很可能会思念父母亲。连那思念也转化为缠绵而安宁的情愫。哦,那一种忘我的孤寂……

一天,我背依老柳,坐在小河边唱歌:

今天是你的生日,我亲爱的妈妈。

我没有礼物,送你一朵鲜花。

这鲜花开放在,高高的山上……

我的嗓子不错,这是我唯一值得骄傲的。在学校,在连里,我都是宣传队的独唱队员。

这支歌是我来到北大荒后常常想要唱的歌。我唱的时候,羊儿似乎也能理解我的情怀,受到感动地停止了吃草,纷纷抬起头忧郁地望着我。我不禁想,它们也一定思念天山下的新疆大草原了吧?也一定思念它们昔日的主人了吧?我唱完后,仰首凝望着天空的浮云。白色的浮云在绿草地上投下一片片淡影。云的影子互相诱惑着,追随着,像神秘的精灵的化身,从容而慵倦地移动着。

忽然,我听到有人在我身后低泣。我的身子离开了树干,惊诧地朝后转过去,发现是我们连队的北京女知青韩桢桢站在我身后。她挎着个小篮,呆呆地伫立着。小篮倾斜,篮中采的黄花,差不多撒落在地上一半。她泪眼盈盈,神容哀婉。

我站起身,问她:“你到这儿干什么来了?”那语调很像是一位牧主审问出现在自己牧场的陌生人。我心里是真不愿意有第二者涉足我的“领地”。

她用手背轻轻拭去脸颊上的泪痕,双眸咄咄地盯着我,几乎是恶狠狠地回答:“你管我呢!这里又没划分给你!”说完转身就走,像个撒花仙子,在绿草地上撒下一路黄花。

我喊一句:“你的黄花撒了!”

她仿佛没听见,头也不回。

我一直望着她走远,心里有点恼怒她搅扰了我的安宁心境……

第二天,我赶着羊群刚出连队,身后有人叫我。回头一看,又是她,抱着一只小羊羔。她走近我,说:“它被你关在圈里没放出来,急得咩咩叫!”

我毫无表情地瞧着她,冷冷地说:“那现在就请你放下它吧!”她弯下腰,轻轻将羊羔放下,看它挤进羊群,脸上呈现出那么一种女孩般的天真烂漫的笑容。

她直起腰,脸上仍保持着那种笑容,十分认真地说:“你就不谢谢我?”

我依旧用冷冷的语调反问:“你就那么爱听到别人对你说‘谢谢’二字?”说完,撇下她,吆喝着羊群便走。

她追上了我,面对面地拦住我的去路,咬着下唇,两眼瞪视我。

“你这是干什么?”我有些生气了。

“昨天,是我不好,我向你道歉还不成吗?”她的样子怪凶,语调却多少有点低声下气。

“我才不爱听你的道歉话呢!让路!”我用羊鞭杆将她往旁一拨,昂头从她身边走过。走了没多远,我不自主地回头看了一次,见她仍站在原地,呆望着我。像一个在体操课上被罚站的学生,呆望着操练的队列。我心中因自己的行为倏然感到了愧疚。我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一个姑娘呢?何况她是我们连队年龄最小同时又最受歧视的姑娘!何况我不是一向认为对她的那种歧视是不公道的、是过分的吗?我怎么竟也像别人一样如此无礼地对待她?这与欺负一个在人格上缺乏自卫能力的姑娘有什么两样?我不是很清楚地知道,她那种在人前装出来的高傲和凶狠模样不过是一个受歧视的姑娘的本能的自卫吗?

我又回头看了她一次,她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

第三天清晨,我从羊圈里放出羊群时,她又很突然地出现在我面前。

“我要问你一句话。”她低声说。

我关好圈门,拿起羊鞭,无言地瞧着她,等待她发问。

她那双大眼睛盯住我的脸,问:“你一个人放羊,很快活是吗?”

我点点头。

“你喜欢孤独?”

我又点点头。

“孤独就那么好?”

她这句话使我心中怦然一动。我是一个自寻孤独的人。而她是一个真正孤独的人。她在全连知青中没有一个好伙伴。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半晌,苦笑了一下,说:“孤独会使我感到心里非常安宁。”

“真的?”

“真的。”

她那长长的睫毛慢慢垂下,遮住了眸子闪亮的一双眼睛。她轻轻衔着下唇,在思忖什么,在暗下某种决心。

我不愿让人看到我和她这样面对面地长久站在一起。我转身想走。

“等等!”她倏地抬起头来。

我耸了一下肩膀:“你到底还有些什么话呢?”

“如果,如果……如果我愿意和你一块儿放羊,你讨厌我不?”她脸上闪耀出某种希冀的光彩。

她竟问出这样的话!我一时怔住了。

也许她以为我不屑于回答她,脸上那种希冀的光彩顿时失去了。

她又咬住了下唇,尴尬而不知所措地瞪着我。她突然猛转身想跑掉,我抓住了她的一只手。

“我一点也不讨厌你!我为什么要讨厌你呢?”我盯着她那双因窘迫而噙满泪水的眼睛,反问她,也在问自己。

我大声对她说:“我非常愿意你和我一块儿放羊,真的!”

“那,你不相信别人议论我的那些话?”

我相信,但我对她摇了摇头,她抽出了被我攥住的那只手。很大一滴泪珠从她眼中滚落。

“我忍受不了啦!大家都讨厌我,都歧视我……我要和一个不讨厌我的人在一起干活,干什么活都行!只要这个人不太讨厌我……”

她双手捂住脸,哭了。

那一刻我的心整个被一种圣洁的怜悯之情所占据。我真想用世界上最温柔的语言安慰她,可是我在此之前还从来没有想到过为了安慰某个哀伤的姑娘应该预先学会一两句温柔的话。我变成了哑巴。我只是用鞭梢挑下一条爬到她衣襟上的小毛虫,用鞋跟狠狠地碾进泥土里……

当天晚上,连长找我谈话。连长首先对我这个羊倌表示很满意,接着说:“二百只羊,估计今年起码会生出几十只小羊羔来!真不知团里怎么想的,咱们是农业连又不是畜牧连,分配给我们这么多羊不是瞎添乱吗!不过,既然强加给我们了,我们总不能越养越少是不是,你一个人肯定管理不过来,再派给你一个人吧?……”

“谁?……”我唯恐连长吐口派给我的不是韩桢桢,而是别人。

“韩桢桢。”连长犹豫了一下,才说出她的名字。

我暗松一口气,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可我故意装出一听到她的名字就十分反感的样子,皱起眉头,用很不快的语调说:“连里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把她派给我?”

连长挠挠头皮,说:“是她自己再三要求的。我看,暂时就是她吧,啊?今后你要多用无产阶级思想影响她,多帮助她加强思想改造,啊?……”

从此,我不再是一个孤独的牧羊人了。

男知青们开始在大宿舍里取笑我。

“嚯!羊司令一天比一天神气起来了!终日有个美丽的牧羊女陪伴着,够快活的吧?”

这类话,算是比较文雅的。揶揄中不无别种成分。从这类话中我品味到,他们平素对她的种种议论,其实是虚伪的。如果他们有我这样的机会能够天天和她在一起,大概是他们谁都不肯失去的。我因为从来没有参加过他们平素对她的种种亵渎的议论而感到心中坦荡。我不愿加入那些舆论背地里对她“围剿”。缺少我这条舌头,她的名誉和人格所遭受的非议也够她承受了!何况她是我们连队年龄最小的一个姑娘!

有一次她回北京探家,我请求她在哈尔滨转车时,将我为母亲买到的几钱鹿心血捎回家。当时我和她还不熟悉,连一句话都没说过。我向她提出请求时,见她为别人捎带的东西很多,一路无伴,不免感到难为情。她却毫不犹豫,一口答应,问明我家的地址,向我保证办到。她找到我家,我母亲却因心脏病复发住进了医院,家中悬锁。全家人都陪在医院里。她又向邻居问明医院,赶到了医院里。她在去医院的公共汽车上丢失了装有两百多元钱的钱包。这件事她既没有向我家里的人讲,回到连队后也只字没向我提过。那两百多元钱是连队的其他知识青年托她买东西的。每个人要买的东西,她却都给买到了。她丢钱包的事,是之后又有北京知识青年回家,从她家里人的口中得知,回连后转告给我的。我因此对她既感激又负疚,在大宿舍东借西借,当天就凑足了二百元钱,亲自找到她要她收下。她却恼了,说:“我丢钱,是我自己不谨慎,怎么能收下你的钱呢!”我手拿二百元钱,不知如何是好。她见我一片诚意,终于转嗔一笑,说:“你哪来这么多钱?准是借的吧?借了这么多钱,你什么时候才能还清呀?你听我的话,快把钱还给人家去,啊?”

她说得那么知己,那么亲近!我感动极了。

她的目光落在我手上,皱起了眉头:“你这么小年纪也学会了吸烟!瞧你的手指头都熏黄了!真是恶习没人教就会!”她责备地瞧着我,轻轻叹了口气,又说:“你呀!你家里生活那么困难,你母亲又长年生病,你多寄回家几元钱,对家里都是一点贴补啊!”

我当着她的面,从兜里掏出吸剩的半包烟扔在地上,踏碎了。从此我不再吸烟。

我和她都是宣传队的独唱队员。每次演出,节目单上都少不了我俩的独唱或二重唱。

日久天长,她这个全连年龄最小的北京姑娘,在我的尚未摆脱少年的单纯和羞涩的心灵中占据了重要的地位。哪一天没见到过她,我心中便会产生一种微妙的惆怅。

后来,我们连宣传队参加全团调演,她被团宣传股长指名留在了团宣传队……

可是几个月后她被团宣传队开除,又回到了我们连队。据说她被开除,是因为她作风轻浮、思想意识不良……

从此,她成了我们连队最受歧视的最孤独的一个人。

我虽然常常注意她的身影,可心中却对她一度产生过强烈的鄙视和怨恨。我耳边听到种种对她的低俗的议论时,同时也觉得我自己的心灵、我自己的情感受到严重伤害和令人羞辱的亵渎。

我为她、也为我自己,在夜深人静时,用被子蒙住头暗暗地流过泪,伤心地哭过。

…………

但从她开始一块儿和我放羊那天起,我的心灵似乎不再感到那么空虚了。我终于明白了我自己,我是因一度强迫自己从心灵中摈除她而感到空虚的。要从心灵中驱逐一个你暗暗地深爱过的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甚至可以说从她跟我一块儿放羊的第一天起,她就又回到了我心灵中原来的位置!暗暗的宽恕使我对她暗暗的爱情又一如既往。

有一个当上了拖拉机手的上海小伙子试探地问我是不是对放羊感到厌烦了。如果我厌烦了,他肯主动向连里提出愿意和我调换工作。

“不,我刚刚开始对羊群真正发生感情。”我的回答令他大失所望。

“原来如此……”他酸溜溜地一笑。

她剥夺了我自以为快乐的孤寂。她带给了我真正的快乐。快乐,本是她的天性。当我们将羊群赶到远离连队的地方,她那被压抑的快乐的天性就会尽情释放。她的脸庞就会焕发出奇异的光彩。她的眸子就会更加明亮。她唱啊,跳啊,采花啊,往小河里扔石子打水漂啊,如一个贪玩的小女孩。有时她甚至会快乐得忘乎所以,头戴用五颜六色的野花编成的美丽花环,披散着长发,装扮成神女的模样,骑在驯服而强壮的头羊背上,像九天神女骑着凤凰一样煞有介事。我见她这般快乐,自己也从心里感到非常快乐。我便会想,如果谁都不必在人前伪装自己的性格,如果谁都能像她这样在缺少快乐的时候为自己创造快乐,那么艰苦的、枯燥的、单调的,乃至严峻的生活,也会变得美好一些的……

大概她认为,她失而复得的快乐是我所给予的,因此对我感激到了怀着虔诚的敬意的程度。她快乐而尽职,生怕做错了任何一件事令我生气。倘若她正在快乐之际,发现我独自沉思默想,便会悄悄走过来,在我身旁轻轻坐下,对我察言观色,怯怯发问:“你又怎么了?”每逢这时,我都将费一番口舌向她表明,我并没有什么心事,和她一样快乐而心绪安宁。直至她确信无疑,方才重展笑容。

我们经常放羊的地方,是贡比拉河边。这是一条清澈的小河,最浅的地方,踩着露在水面的大而圆的卵石可以毫不湿鞋地走过河。最深的地方,水可齐肩。正午,阳光将河水晒温了,在河里游泳才美气呢!

我单独放羊时,每天正午都要在河里游一次。她跟我一块儿放羊后,我就再没下过河。我没有勇气以在游泳场里那副样子被她瞧着。河两岸都是草甸子,绿草茵茵。羊儿在这里吃草几乎连头都不愿抬一次。这儿幽静极了。我们互相叮嘱,绝不将这处地方告诉别人。我们发现了这美好的地方,我和她要长久做这里的主人。

一天,我们又到这里来放羊。我正靠在一棵树下为她削一根鞭杆,听到她呼唤我。循声走到河边,见她在河中游泳。她的衣服和鞋袜,东一件西一件,漫不经心地扔在河边。河水清湛得透明。她像一条体态秀美的鱼儿。她忽然潜下水去,浮上水面时,已变换为仰泳的姿势。

“你愣着干什么呀!快下来游哇!”她在水中怂恿我。

这时,天阴了下来。大块的乌云,在我们头顶急速地汇聚。远处,传来一阵沉闷的雷声。

我对她摇摇头,说:“你快上岸吧,要下雨了!”

“下雨怕什么呢?你没冒雨游过泳吗?”她在水中灵活地一侧身,轻松自如地交替挥扬着手臂,溅起片片水花,游远了。

我坐在岸边一块大青石上,欣赏着她那动人的泳姿。

又一阵雷声过后,暴雨突然下起来。

我站起身就往河边的白桦林中跑。

“哎!把我的衣服抱着呀!”她在河中喊。

我又赶快转身跑回河边,一件件捡起她的衣服、鞋袜……

枝叶稀疏的白桦林遮挡不住暴雨。暴雨瓢泼似的淋在我身上。我解开衣扣,将她的衣物用我的衣襟罩住,裹严,紧紧搂抱在胸前,唯恐被雨淋湿一点点。我背贴一棵白桦树站着,心中倏然产生一种朦胧的动乱。我竟可耻地觉得被我搂抱在胸怀中的并不是她的衣物,而是——她本人。一种奇妙的温暖从她的衣物传导到我的心灵。我的心灵因产生了从未体验过的萌动而战栗不已。这战栗是发自我心灵深处的,是潜在而剧烈的。我对自己心灵的这种可怕的战栗恐惧极了。我几乎想从衣襟下取出她的衣物立刻扔掉。但这只是一闪之念。我反而将她的衣物搂抱得更紧,并蹲下身去,用我的胸口挡住可能会淋湿它们的暴雨。为了抗拒某种欲念,我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反复背诵泰戈尔的诗句:“雨点吻着大地,微语道:‘我们是你的思家的孩子,母亲,现在从天上回到你这里来了。’……”

暴雨过去了,我被淋得像一只落汤鸡。我开始感到有些冷,却仍未放松怀抱的衣物。

她不知何时走入了林中。我刚站起来,她已走至我面前。无袖无领的红色胸衫裹在她身上,像套在一尊洁白的石膏像上。一个身材无比美丽的姑娘的全部动人之处呈现在我面前。水湿的长发披罩着她的双肩,晶莹的水珠从她皮肤光润的裸臂上滚落着。雨后明媚的阳光透过林间叶隙斜射在她身上,将她遍身涂上了一层金橘色。白桦林中充满了迷醉人的清新的带股淡淡的甜味儿的气息。

“我的衣物呢?”她向我伸出一只手。

我默默地从衣襟下取出她的衣物,递给了她。我的心怦怦地跳动。我不敢再大胆地注视她,不自然地侧过脸。

“呀,一点都没湿啊!”她用不无感激的语调说了一句。

我突然拥抱住了她!

在最初的一瞬间,她没有反抗。她像被猎人突然逮住的小兽,一动也不动。只有她那双大眼睛里,流露出极端的惶恐。而那一瞬间闪逝得那么快!

“啊!你……放开我……”她低声地急促地说着,开始挣脱。

我竟变得那么粗野!那么凶暴!那么强悍!

她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反抗是多么软弱、多么徒劳的。

她终于屈服了。

那是弱者绝望的、悲哀的、羞辱的屈服。

“你……”她的全部的抗议和乞求都凝集在这个字中。

她不再挣扎,身子在我的臂膀中战栗。

当我的火热的双唇正要吻在她额角上时,两颗泪珠从她那长长的睫毛下挤了出来,滚落在她面颊上。她那张秀婉的脸苍白如纸!

她听凭我摆布地闭上了眼睛。

她那两颗泪珠所表述的无声的强烈的诅咒和憎恨,像母亲召唤孩子一样,将我的理性召唤回来了。

我小心地、轻轻地放开了她。

她的衣物践踏在我脚下。

白桦林中异常寂静。

仿佛每一棵白桦树都变成了睁大眼睛的愤怒的目击者。

我怀着一种犯罪感,一转身跑出了白桦林……

我在河边呆呆地坐了很久。如果我面临的不是一条浅可见底的小河,而是一条大河,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跳进河中自毙!我想走回白桦林中向她忏悔,跪在她面前请求她饶恕。可听到她的哭声从白桦林中断断续续地传出,那么悲伤,使我连向白桦林再回首一望的勇气都彻底丧失了。

直到黄昏后我们应该赶着羊群返回连队时,她才走出白桦林,身上穿着被泥水弄脏的衣服。路上,她没瞧过我一眼,我也不敢正视她一眼。吃饱了的羊儿们,咩咩地叫着,对我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事漠不关心。

羊入圈后,她将我替她做的那杆羊鞭插在圈门上,转身就走。

我心中曾有过的一切圣洁的情感和崇高的冲动,以及我对以往生活的诗意的全部体验,在那一天,仿佛被我自己所拿的一块脏抹布一干二净地抹掉了。

第二天,我将羊群赶出连队,在路旁等她。等了许久未见她的身影。路过我身旁的女知青排的姑娘们告诉我,她病了。

第三天,她仍病着。

第四天,连长找到我,挠着头皮对我说:“她说她不愿再和你一块儿放羊了!这个韩桢桢!简直成问题!想干什么,死磨活磨,非干不可!三天新鲜,说不干,甩手就不干了!今后,哪个班还愿意要她!谁还愿意和她在一起干活!”

又过了两天,听说她主动要求调到山里一个偏远而艰苦的新建连队去了。她调走之前那几天中,我一次也没有机会见她的面。她调走之后,我也再没有听谁谈起过她。

我又成了一个孤独的牧羊人。

我再也不到贡比拉河边去放羊……

而此时此刻,她伏在我背上。

她搂抱着我脖子的双手忽然松开了,她从疲乏的昏睡状态中醒来了。

“你是谁?你为什么背着我?放下我!”

她一落地,没等我转过身来,又问:“咦!火扑灭了吗?扑火的人们都走光了吗?”

多么熟悉的一声“咦”啊!

我向她缓缓转过身去,仿佛一个逃脱过审判的罪犯向法官转过身去。

“你?!……”她出乎意料地后退了一步。这在她,表现出一种心理上的戒备,一种下意识的防范。而对我,意味着是多么严厉的一种“判决”啊!

我用乞求宽恕的目光望着她,说:“火烧到山那面去了,你在扑火的时候昏倒了……”

“我的鞋呢?……”她咄咄地盯着我,冷冰冰地问。没消除戒备心理,没松懈一丝防范。

我这才发现,她赤着双脚。她的鞋不知我背着她在大森林中瞎闯时丢到哪儿去了。

“把鞋还给我!”

我弯下腰,从自己脚上脱下我那双跑丢了鞋带的翻毛皮鞋,扔在她脚旁。

她对我的举动和我那双鞋不予理睬。她朝山那面望了一眼,山那面的火光已经暗淡,大火烧向更远处了。她又低头瞧着自己的赤脚,思忖了一刻,毅然转身朝山那面走去。

我跑到她前边,拦住了她的去路。

她的一只手,缓慢地伸到烧破了的衣襟下,镇定地眯起眼睛,瞪视着我。

“你追不上扑火的人……”我说着,向她走近一步。

“别靠近我!”她低喝一声,那只探在衣襟下的手迅速抽了出来,手中攥着一柄匕首,自卫地反握胸前,利锋对我。

我怔住了。

我早就听说,山里连队的男女知青,每人都有护身的匕首,用锄板、镰刀头或山林队遗留下的废炮弹皮锻造的。

想不到她会以匕首与我相对!

我向她伸出手,尽量用平静的语调说:“把它给我。它带在我身上,会比带在你身上更有用。”

她却分明将匕首握得更紧了。

我又说:“不管你如何对待我,我们两个都只有在这里过夜了……”

听了我的话,她似乎开始意识到,在此过夜是唯一理智的,表情终于略有缓和。她握着匕首,一步步向后退,退到一棵大树下,身子紧靠树干站定,抬头朝树上看了一眼,见树火已完全死灭,才慢慢坐在树下。目光,仍盯着我。匕首,仍反腕握在胸前。

我转身走到一棵和她相对的大树前,也瘫软地坐了下去。

浓烟仍不肯放弃对空间的肆无忌惮的占领,与幸灾乐祸的黑暗结成联盟,继续凌辱着大劫后的森林。夜晚潮湿的雾气封锁在森林上空,浓烟被雾气压低,游窜在林间。呼吸变成一种痛苦。

我和她相距十余步远。从她的身影可以判断,她依然警觉地盯着我。我暗自忧伤地望着她,心想,如果她能像白天一样看到我的眼睛,我眼中的忧伤,也许会打动她的心吧!然而黑暗已使我们都看不清对方的面容……

当我醒来,曙光已开始恤慰森林。我一睁开眼睛,首先向对面望去——她不见了。我立刻站起,旋转着身子,目光四处寻觅,终于发现她了。她在向山那面缓行。如果她不是赤着双脚,也许已走得很远了。

我想喊她,张开的口又违心地闭上了。她不需要我!被伤害过的心灵,竟这般冰冷!这般吝啬宽恕!我哀怨地望了她一会儿,穿上我那双她不屑于接受的鞋,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走。

各走各的路吧!

走出几步,我又站住了,我不由自主地转过身再次望着她的背影。森林上空已经澄清,只有山那面极遥远的地方仍弥漫着薄烟。大火分明已经扑灭,她不会在那里遇到一个扑火的人,走向那里,等于走向大森林的腹地!她会在林中迷失方向,何况她赤着双脚!

我不再犹豫,向她追去。我气喘吁吁地赶上她,对她说:“不能朝那里走!”

“为什么?”她目光中不再含有敌意地看了我一眼,对我说出了第一句平和的话。我知道,她对我的防范,遗留在我们共度的和平的昨夜了。我心头的重负顿时雪化冰消。

我说:“我们必须返身朝回走,否则,我们会迷失在大森林中的。”

她固执地摇摇头:“不,我绝不朝回走!朝回走,起码要走一百多里,才可能走出森林。我已经没有足够的气力了。向前走,在大火扑灭的地方,我们准会碰到护林队的人。”

我竟那么轻易地就被她说服了。

我又从脚上脱下鞋递给她。

她不接,说:“反正我们俩总得有一个光着脚走,是你,是我,都一样。”

我说:“我们轮换着穿。要不,我就将这双鞋扔掉!”

一道异样的眼波在她双眸中一闪。那是我很熟悉的眼波啊……

我们轮换地穿着一双鞋向前走。走走停停。我们的双脚都被满地的断树残枝所伤。

“歇一会儿吧!”她突然就地坐下了。

我坐在她对面的一棵倒树上。我发现她的双脚磨起了许多血泡——我的鞋她穿着太大。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低声问:“你饿吗?”

饥饿会使人希望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可吞食的。我早就饿到了这般程度!昨天中午,林业局的直升机投下了几袋面包。我吃到了半个,不知她吃到没有?

她没得到我的回答,似乎意识到自己向我问了不该问的话,脸上浮现出窘色,用舌尖舔着干燥的嘴唇。

我首先站了起来。

她也软弱无力地站了起来。

我们又拖着饿得虚浮的脚步向前走。我欲搀扶她,她刚强地拒绝了。她没戴手表,我的手表在扑火时丢了。太阳沉没在西方的林海时,我们终于走到了森林大火熄灭的地方。大火将这儿的森林毁烧得更加惨不忍睹。

我们没有在这里遇到护林队的人。

“喂!……有人吗?……”她双手拢在嘴边,接连大声喊。

我也接连大声喊。

我们只听到了自己飘荡在山林间的回音。

我们茫然地默默地对视了一阵。

突然,她像被子弹击中一样,双膝向前一弯,跪倒在地上。她的双手,也同时撑在地上。头,低低地垂下了,几乎垂到了地面。

“你怎么了?”我大吃一惊。

她非常缓慢地抬起了头。我从她脸上阅读到了比饥渴更加可怕的,人内心绝望时的表情自白。

我上前扶起她,尽量用充满信心的语调说:“别泄气。我们往回走吧,我们一定能走出大森林!”

她说:“你受我连累,才会落到这种处境。”

我有些生气地大声回答:“我心甘情愿!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种话?”她对我苦笑地摇摇头。那种我所熟悉的奇异的眼波,又在她双眼中飞快地闪现了一次。

我们互相依扶着向来路走。

忽然,她摆脱开我,独自向前走了两步,从地上捡起什么——那是半块面包,上面爬满了蚂蚁。她用衣襟将那半块面包抚了几下,立刻塞进口中,狼吞虎咽下去。

我背过身去,咽着口水。我估计她已吞光了那半块面包时,才转过身。

她干燥的嘴唇上粘着面包屑,失神地看着我。

我想,她的饥饿感定会被胃中那半块面包刺激得更加强烈。

她一下子用双手捂住脸哭了。

“我……真自私……”她羞惭地哭着说出这句话。

“我并不怎么饿,真的!”我们又互相依扶着,继续向前走。

我把那双鞋扔掉了。它对于我们俩伤痕累累的脚,已经是毫无价值了。

天,又快黑下来了。

我们走出还没有一百米,她突然尖叫一声。与此同时,我发现了一头大熊立在我们对面十几米远处!熊眼眈眈地瞪着我们!一阵恐惧像高压电流顷刻遍布我的全身!然而那一瞬间产生的恐惧虽然巨大却立刻消失,受一种突发的勇敢的驱使,我一把将她扯到我身后,紧握双拳,预备跟熊进行一场殊死搏斗,用生命保护她。熊和我们对峙了一刻,像一个狭路相逢的陌生人似的,大摇大摆地走了。我望着它黑色的躯体消失在树林中,心里还来不及为我们感到庆幸,冷汗便从额头上淌了下来。我精神的、身体的全部余力,在那短短的几秒钟内消耗尽净。我几乎瘫倒,身子摇晃了一下,被她扶住。同时,她将什么东西交在我手中。我低头一看,是那柄匕首……

我紧紧地握住匕首鞘,在心里对自己说:从现在起我要具备一个真正的堂堂男子汉的勇敢,我一定要带着她走出大森林!

…………

我们在大森林中度过了第二夜。

我们没有再离得像昨夜那样远。我们坐在同一棵大树下,互相紧紧地依偎着。为了从对方身上获得温暖,也为了从对方身上获得一种安全感。我们在黎明时分被同时冻醒了,然后羞涩地发现,彼此竟搂抱得那么紧。羞涩使我们都不免有点神色慌乱。我们迅速分开了。雨,不知从什么时候下起的,我们的衣服都淋湿了。只有我们的衣襟是干的,保持着对方的体温。潇潇的秋雨,耐心地洗刷着劫后的大森林的创伤,虽并不急骤,但更加使我们感到了处境的凄惨。我们的衣襟顷刻也被淋湿了。我们都冷得嘴唇青紫,瑟瑟发抖。

我们必须继续向前走。没有第二种选择。

于是我们又向前走。

我们已经迷失了方向。我们不过是在盲目地走。

但是我没有把这一点告诉她。

一具动物的尸骸横在我们眼前。令人恶心的臭皮囊下面的腐肉,已被山鹰和其他动物食尽。蚁群活跃地在骨架上忙乱。死亡呈现着它极其丑恶的面目。

我们都打了一个寒战,彼此看一眼,默默地绕过去。

她滑倒了。

“我……不能再走了,真的!……你撇下我,自己走吧!别管我了……我成了你的累赘……”

我扶起她时,她说出这话。

我不能用任何语言强迫她。

“就是死,我也要陪着你死!”我一字一句地回答了她。

我动手用匕首削砍树枝,费了很大功夫,割伤了手,才撑起一个可以避雨的小小的“帏盖”。我吃力地抱起她,坐到“帏盖”下。她一动也不动地偎躺在我怀里。她的身子那么烫。她在发烧!我紧紧地将她搂抱在我的怀里,希望我的体温能减退一些她的烧寒。

她喃喃地说:“你……撇下我吧……”

我没有回答,只是把她搂抱得更紧。

“你……真……爱我么?……”她的声音极其细微。她说时,微微仰起了脸。

我俯视着她的脸,无言地点了一下头。我又回想起了贡比拉河畔白桦林中那永远令我感到羞耻的往事。此刻我真想亲吻她的脸,亲吻她那发紫的嘴唇啊,然而我如今已经学会了克制我的情感。我只是用手轻轻梳理着她那凌乱的头发。

“我的脸很脏是不?你替我用雨水洗洗吧!”

我用一只手接着“帏盖”滴淌的水,认认真真地替她将脸洗得非常清洁。

她的脸上呈现着玫瑰红色的烧晕。

她抓住我的一只手,轻轻握着,又喃喃地说:“我有一种预感:我们走不出大森林了……我们会饿死,或者被野兽吃掉……我们都这么年轻,我们都没有真正爱过……我从来没有允许一个男人,像你现在这样对我……那些传言,都是鬼话!宣传股长太卑鄙,他对我怀有歹心,我没顺从他,还打了他一记耳光,他怀恨在心,就给我加上了莫须有的罪名……相信我说的都是真话吧!……”

“我相信。”除了这三个字,我那时再找不出一句别的话对她说。

“你如果真心实意爱我,你……就爱吧……现在生命和情感还属于我,我允许你爱……我此刻愿把自己给予你,报答你这两天内对我的照顾……我……也早就喜欢你……”

泪水从我眼中唰唰地淌下来。

“你为什么不说话?你并不真正爱我?我的话,令你鄙视我了吗?……那,就求你用匕首杀死我,把我埋了,自己走吧!被你杀死,总比被野兽……”

我情不自禁地用双手捧住她的脸,含着满眶热泪大声对她说:“不!你别这样胡思乱想!我爱你!我发誓永远永远爱你!我们一定要活着走出大森林!我们要坚强!我们谁都不能死,我要你将来做我亲爱的妻子……”

她像个被我搂抱在怀中受尽了委屈的孩子似的,呜呜地哭了。

我抱着她,在大森林中,在冷雨中,度过了又一个不眠之夜……

第二天拂晓,雨停了。她的高烧一点也没减退,开始阵阵昏迷不醒,时不时发出我听不清的呓语。

我背起她,盲目地走。

太阳出来了,我们身上的衣服渐渐被照射进森林的阳光晒干了。

我终于背着她走出了森林。我在路上意外地捡到了一个打火机,不知是扑火者还是猎人遗落的,按动一下,还燃着火苗。我惊喜极了!

我又背着她走了一段路,走到了一处“盆地”。四周都是山,山上都是林。“盆地”野草齐腰,这里是人迹罕绝的地带。

我实在太累了,便轻轻放下她。

暖和的阳光将她晒醒了。她发现我们已走出了森林,便一下子坐了起来。但四周观望一阵,眸子又被绝望罩住了。

“我们会得救!”我掏出打火机给她看,又说,“你别动,我拢一堆干草,点荒火!荒火一定会引起护林队的注意!”

她两眼立刻明亮起来,也动手帮我拢干草。

我们很快就拢了一堆干草。我正要按打火机点燃干草堆,她突然一把从我手中夺下了打火机。

“不,我们不能点荒火。四周都是森林,荒火会烧到山上去,引起第二次森林大火的!”

她的提醒,使我呆愣住了。

我从她手中拿过打火机,看了一会儿,甩手远远地扔出去了。

就在这时,天空传来飞机声。

我们不约而同地抬头望着天空。一架直升机从我们头顶飞过。一会儿,又飞回来,降低了高度,在我们头顶盘绕。我们都看到了飞机上的标志,是林管局的飞机!

我们挥舞手臂,大声喊叫。

飞机却显然没有发现我们。

她忽然脱掉了上衣,没等我理解到她要干什么,她已连胸衣都脱了下来。

就是我所熟悉的那件红色的胸衣。

她赤裸着上身,挥舞着红色的胸衣。

飞机又降低了高度,机舱门打开了,悬梯垂下来了。

她扔掉胸衣,反身无比激动地拥抱住了我。

我捡起她的上衣,披在她身上。我双手捧住她的脸,狂吻起来。

泪水同时从我们眼中涌流不止。

从那一天开始,我觉得我真正长大了。我觉得我懂得了生命、爱和其他的许多许多……

那一年,我二十一岁。 qwlqLCCYfKWuyPp+FUcx6Fub1dY2Khd8B7qi3p8AuXehJyaanpbFK+2Y7mtdhZ+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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